白火石的夏天
2016-04-20周玉洁
作者简介:
周玉洁,女,湖北房县人,湖北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100多万字发表于《青年文学》《作品》《芳草》《文学港》《散文百家》《散文诗》《鸭绿江》《少年文艺》《读者》《辽河》《延河》等百余家文学期刊。
那趟出差,火车把曲小白从南带到了北。
老舍曾描述过曲小白到达的那个城市的冬天,可曲小白到的时候正是炎热的夏天。
城市的面孔几乎是一样的。南北的区别不是太大。建筑物、公交车、斑马线,连行人的着装和神情都大同小异。
曲小白顺利地完成了任务。在那个城市找到了约好的书法家,说明了她的来意。交出了准备好的大信封。书法家当着曲小白的面点了一遍信封里的钞票,递给了曲小白另一个稍小的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一幅字。曲小白和书法家展开那幅字浏览一遍,又照原样折叠好,和书法家告辞。
那幅字仅仅是4个字,在他们那个南方小城其实也是可以请人写的,不过是一个刊物的刊名,却花了巨大的一笔钱。
曲小白在告别书法家后,立即给单位领导打了一个电话,说信封交出去了,字取回来了。书法家拿了钱竟没有给她开个收据,是否需要再要张收款的字条。
“不必了。”领导对曲小白的工作完成相当满意。他甚至在电话里告诉曲小白不必急着回来上班,在那个北方的城市玩两三天,顺便去看看景点,说离那里不远的泰山、青岛都是值得一去的。
“附近有大学吗?”曲小白蜷进红色的出租车,掏出面巾纸拍拍脸上的汗。
“有,理工大。”司机把空调的风口对准曲小白。“不过,稍微有点远。”
“那就理工大吧。”
或许那是一块白火石与另一块白火石的吸引所致。也或许是她没读过大学的遗憾所致。朴实简单的曲小白对待事情多是俭朴的,唯独对待浪漫幻想显得很奢侈。在她孵化的那些梦里,男主角出场的背景似乎清一色都是大学校园。那是一处高贵干净的地方,曲小白眼里最完美的地方。
曲小白在40分钟后就一脸纯净地站在理工大校门口了。
她沿着一条笔直地伸向校园内部,镶嵌着光洁卵石和大理石碎片,拼凑出各种花纹和几何图案的小道朝里走去。
气势恢宏又别致的校园建筑和雕塑让曲小白产生了梦幻感。夹道的树和路边的葡萄长廊,以及喷出水花的小喷泉,在曲小白款款朝前走的时候不断地从她视线里冒出来。
这一切比起她梦里的构思更具体更美,每一处细小的景致都让她心生感触。她稳稳迈着步子,轻轻摇动着裙摆,袅袅婷婷地朝着梦的深处走去。
那些景观在向身后退去的一刻幻化了,她如同走在某个电影的片段里。
曲小白穿过一个巨大的花坛后,视线豁然开朗,一块碧绿的草坪在夕阳的映照下徐徐展开。轻风拖着她耳边的长发,她看见了一群人,围着一个升旗台,升旗台的背景是一屏淡蓝色的幕布,幕布上贴着大红的字“青春诗会”。
那些年轻人鼓掌,欢呼。“青春”在夕阳的映衬下触动了曲小白。她加快了几步,朝着那儿走过去。
人群里掠过了一丝躁动,随即安静下来。一个男孩子走上了升旗台。
他雪白的短袖衬衫胸口别着一只无线话筒。他的额头是典型北方人那样方正的额头,那密密的黑发下的前额在阳光下闪着光,使得那男孩子神采奕奕。
曲小白在离那群人不远的地方停下了。她一只手提着白色的布包,另一只手绕过后脑勺的头发,微微仰着下巴,朝着升旗台上的男孩望去。那个姿态是舒适的,她的头仿佛斜枕着自己的胳膊,她惬意地眯着眼睛望向蓝天上的浮云,等待男孩朗诵。
片刻的安静,让曲小白警醒。当她从蓝天白云间收回视线,疑惑地再次望向升旗台时,她的目光被什么东西刺着了。那是一道让曲小白震惊的目光,全然陌生,又像是在哪里看到过。她吓了一跳。台上的男孩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曲小白放下那只抱着后脑勺的手,转身朝背后看了看,身后没有人,那男孩确实是在看她。
前面的那群人陆续扭头,一道道长长短短的目光交错着朝曲小白而来。
曲小白局促地笑了一下,站直了身子。
“我是一块沉在河底的石头……”台上男孩的声音缓缓从无线话筒里传出来,撞上了曲小白的耳膜。
“我在冰冷的水流里想你/想地老天荒/和那有爱情的时光……”他的停顿和声音美得恰到好处,曲小白想起了白火石。
她觉得眼前的这一切不真实,而那男孩的声音也逐渐回荡成了电影片段的话外音。
曲小白被瞬间莫名的触动困惑。那男孩分明是看着曲小白的,虽然她站在人群背后。她和他们不是一道人。在这个陌生的大学校园里,曲小白是误入的过客。可那男孩的吟诵明明是给她的。
难道他说的那河流里的等待和想念不是属于曲小白的白火石吗?
漫天霞光渐次铺开,曲小白穿着廉价的白色无袖上衣和一条蓝底缀着白碎花的裙子站在草地上,怔怔地看着那台上的男孩,几乎要脱口而出地叫出“白火石”三个字来。
她咬了咬下唇,瞥了眼人群花花绿绿的背影,一甩头发,转身走了。
怎么就会来这里呢?那不过是幻影。曲小白无数次渴望过的幻影。她曾梦想着和此刻的那些背影一样,属于某一所知名的大学,在大学校园里过一番她所渴望的高等人生。然而她不过是节俭着、勤奋着在那不知名的中专校园压抑地告别了学生时代。
她离去的背影透着忧伤。在这恢宏美丽的梦境中,她是个过客,远远的一瞥,她看见了梦的一角,她还是得醒,回到那个南方的小城,日复一日让心中的蚕儿被白火石的梦幻孵化得白白嫩嫩,结出茧子。
曲小白伤心地快步地走掉了,仿佛害怕有人会追踪而来,她走得飞快,一边抬手抹掉无故涌出的泪水。
曲小白的伤感和那群正值青春年少的大学生不搭界。他们享受着如此奢华美丽的校园,与诗与文化与曲小白梦寐以求的种种高贵高等的生活相融,他们甚至可以公然地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大声地吟诵“地老天荒的爱情”。
曲小白不能,非但不能,还得压抑自己。那南方的小城里有配得上曲小白爱情的人么?她那干干净净的、一丝丝一缕缕精心勾绘的爱情,一旦说出来与现实是多么不符。她是不入流的人,一个虚岁已经25,青春已要恍然流逝的人。
严晨星是看着曲小白从视线里走掉的。
因了那个女孩的样子,她的五官,她的穿着,她的神态,她一只手托着后脑勺望天的神情,和她腼腆纯净的那一笑,一个模糊不清的形象在严晨星脑海里骤然清晰起来。一瞬间,他竟然同时想起了两个词,一见钟情和似曾相识。
她仿佛是为着听他朗诵才突然出现在会场的。当严晨星走上台的那一刻,一眼就望见了她。他愣了一会儿,差点忘了那首诗的第一句。
当他朗诵完,那女孩已经从视线里消失了。
他急匆匆摘掉了无线话筒,朝着校门外跑去。
严晨星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在校门外的公交车站上看见了曲小白。
曲小白背着布包,在站台上看站名。一辆公交车缓缓在曲小白身后停下了。
这个城市的公交车和曲小白的城市不一样。在南方,公交车停车和出发的速度是争分夺秒的。嘎吱一声停下,还未停稳,哐当一声又开走了,车门的开合只够人们闪身而上,纵身而下。而这北方的车,来的缓慢,停稳了,车门才缓缓打开,在曲小白面前足足停了一分多种。她准备上车时,忽然看见那个朗诵“河底的石头”的白衬衫男孩朝着她跑过来了。她的心里一阵激动,似乎潜意识的踌躇正是为了等待他朝着她奔来的这一刻。她红着脸,歉意地对公交车司机笑笑,退回到了站台上。
“你在等人吗?”他在她面前站定,有些紧张。
“是。”她竟然未经思考,就脱口而出。
似乎在他朝着曲小白跑来的那个过程里,他们都已经各自预料到了这样的开场,他的前额潮湿着、冒着热气。她的手心里也沁出了一层汗水。
他们自然的,一前一后离开站台的阴影,她跟在他身后朝前走。他没有再回头看她,而她低着头,也没有看他的背影。走出几步,他刻意侧着身体停下,让她跟上他的步子。
他看看太阳,说:“热吗?”
“嗯,还好。”
他们并肩走了一程,心里忐忑不安。似乎都在揣测着对方的想法,而无法顺利地开口说话。曲小白想,这多奇怪哦,头一回见面的陌生人,竟然……严晨星忽然站住了,他定定地看着曲小白的眼睛,对曲小白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这下把曲小白吓着了。怎么可能呢?这一点也不浪漫的一句,直截了当的话让曲小白不知道怎么回答,“别开玩笑,我过三天就得走啦,回南方去。”
严晨星执拗地掠过曲小白的眼光,自顾朝前走。
曲小白望着眼前的陌生男孩。虽然她第一次看到他,却觉得无端信任他。只是,太突然了,这样的事情,曲小白是不能随便就答应的。曲小白说:“你们平时都这么说话吗?跟开玩笑似的。”
“我是认真的。”
怎么就跟个孩子一样呢,他说的话在曲小白听来就如同一个孩子在说一件孩子间的事情。曲小白认为那是很慎重的事情,不是随便就可以开口和答应的。
她不否认眼前的这个男孩似曾相识,虽然他们才见面,但他的眸子里闪着的光辉,打动了曲小白。她糊里糊涂因为想起梦境里曾见过的闪亮的眸子而犯愁了。
他们并肩又走了一程,严晨星对曲小白指指马路对面,“过马路,小心。”
曲小白迷迷糊糊随着他朝马路对面走。“嘎吱”一声,一个急刹车在斑马线上停下。与此同时,严晨星下意识地急转身,护住了曲小白的双肩。
曲小白的身体被紧紧地包围,她靠在他怀里,头抵着严晨星的下巴。他的衬衫上有他的气息,那短短的一会儿,曲小白迷惑在严晨星的怀抱里,一种被呵护被宠爱的感觉让曲小白心里酸痛。还从未有人这样抱过她。
当严晨星牵着曲小白的手走到马路对面,曲小白站在树荫下,为着那自然而然的一个拥抱和下意识的那个转身感动了,她认真地打量了严晨星好一会儿,终于说:“我答应了,做你女朋友。”
严晨星一跃而起,腾空抓住了一个伸出人行道的树枝,他手一松,树枝弹回去,抖落几片叶子,旋转着,被风吹起。曲小白笑了。
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啦。曲小白这会儿已经把南方的小城和曲小白那精明的妈给忘啦。
曲小白的妈,那个别人都叫她曲寡妇的老年妇女,这会儿正喝着加了白糖的绿豆汤咒骂着曲小白呢。跑野啦,不回来啦,那一天在外头住旅馆得花多少钱啦。这死丫头要野疯啦。
曲小白跟着严晨星又进了理工大的校园。他们一同在校园的餐厅吃了晚饭。进餐厅的时候一些男生女生凑过来,对曲小白叫“哇塞,尹恩熙哟!”
“尹恩熙是?”曲小白悄悄地问严晨星。
严晨星看着曲小白的脸说:“韩剧的女主角啊,其实不太像,她没有你漂亮。”
“嗨,尹恩熙,你的裙子在哪儿买的?韩国货吧。”一个女孩端着不锈钢餐盘,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捻着曲小白的裙边。
“小摊上哦,汉正街的水货,25块钱啦。”曲小白说。
她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骗谁?要不我出300卖给我。”那女孩对严晨星说,“你女朋友真可爱。”
“一边儿去,就你们这帮恐龙,穿上还不吓倒一帮青蛙啊。”严晨星眯着眼睛笑望着曲小白,“别理她们。”
“难怪严晨星一副坐怀不乱的冷酷模样,原来早已心有所属,保密工作够级别,我们都被蒙了。”她们一阵哄笑。
曲小白慢慢地吃着饭,觉得那气氛真好,她就这么和他们一起坐在这大学的餐厅里了,听他们说一些她半懂不懂的话,她珍惜这样的时光。
曲小白悄悄地看一眼严晨星。严晨星也在看她,并伸过手,拂去了散在她脸颊的头发。他的手停在曲小白的肩膀上,笑眯眯地咽下了一口饭菜。
三天之后,她就得走啦。她走了以后,就不是他的女朋友啦,她得回去上班,回到那个和这里不同的世界里去。曲小白低头扒着饭粒,餐厅里的灯冷冷地发着蓝光,好像在为这热闹的气氛铺垫一层冷色的背景。
“bear,她,来了。”严晨星在给他的一个哥们打电话,他侧着头,压低了声音,“……装在我心里的那个,真的出现……”严晨星挂了电话,呆呆地看着曲小白。
曲小白被严晨星带去了图书馆,全是电脑,他们在一个桌旁坐下。那里面灯火通明,劈劈啪啪键盘的敲击,安静着,忙碌着。
“我不会。”曲小白摇摇头。
“我教你。”严晨星熟练地握着鼠标,演示给曲小白看。他给曲小白戴上一个耳机,一曲美妙的歌在曲小白的耳畔响起。
“好听吗?水木年华的歌。”
曲小白沉浸在了歌声里。她就这样有男朋友啦?和她梦里的情形一样的呢,在大学的图书馆里,他们一起。
那个叫bear的男生,黑黑的,胖胖的,戴着一副黑框眼睛,站在图书馆门口,朝着严晨星挥了挥手。
严晨星拉起曲小白随后出了图书馆。
“曲小白,我女朋友。”严晨星又指着那黑胖的男生对曲小白说:“bear,大熊,我哥们儿。和他握握手吧。”
曲小白顺从地伸出手,“你好。”
大熊透过黑框眼镜的镜片审视地看着曲小白,“真他妈难以置信,我还以为严晨星整天叨咕的都是梦话……他总说有一天,他会在现实里遇到梦中的女孩,一见钟情,哈哈,你真的只待三天吗?”
曲小白说:“是,三天,就回南方去啦。”
大熊照着严晨星的胸口捶了一拳头,“哥们儿,得想好了,别这么把自己给毁了。”
严晨星拿着bear递给他的房卡和钥匙,牵着曲小白的手进了叫杏园宾馆,那是校园里最漂亮的一栋宾馆。
曲小白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地方,有空调,铺着织花的地毯,墙上还挂满了镶着镜框的油画。和她家简直不能比。曲小白的家就几间灰头灰脸的小瓦房,线路老化,总停电。曲小白和她妈最怕保险丝断。曲小白战战兢兢地爬上叠了几层高的椅子,她妈扶着椅子腿不住嘴地咒骂,骂房子,骂收房租的,骂保险丝。
曲小白把保险丝弯成瘦长的S形状,两端挂住闸阀上的螺丝。刚拧了两下就掉啦。曲小白的妈摸索着在地上找“S”,一边骂,虚岁都25啦,早该嫁人啦,不嫁人活该你陪老娘受罪,活该你接保险丝。停电就停电吧,活该!放着洋房不住,活该!
她骂得语无伦次,曲小白接过保险丝在椅子上瞅着闸盒哭开了。
你就哭吧,活该,再抹上满手眼泪,让电电死你!
曲寡妇把曲小白带大,又借债背利供她上了中专着实不容易。她怎么能不骂呢?上门提亲的个个都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有钱有权的,死丫头宁死不屈的一副死相,让她看着着急。她要是知道曲小白这会儿竟然住进了每天好几百房钱的空调宾馆,准把曲小白骂褪一层皮。
曲小白摸摸窗帘,又坐坐真皮沙发,看着严晨星笑了。
面对面坐着,他们忽然之间没有了话说。无话可说的他们在这一刻才想起原来她和他竟是在前一刻不认识的陌生人。
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人哦,天南地北地生活着,宛如两块河里的石头,永远没有相遇的机会。
“你知道白火石吗?”曲小白握着两只拳头,作出相撞的手势,朝着严晨星点点头,“嗯?知道吗?”
“哈哈,我们那里叫它打火石的啊,是不是?可以撞出火花来。”
严晨星握住了曲小白的拳头,“你总有一天会来的,就是这个样子,和我心里想的你一样的。我第一眼远远看到你时,就认出了你。”
曲小白知道严晨星说的是什么,固然他和她的话说得两不相干,他们都相信他们说的那些意思,是一直都藏在心里,别人不会信,也不能懂的。
曲小白的眼睛望向墙上的油画,幽深的森林,黑褐色的树木密密匝匝。她隐隐地感觉到一点犹豫。坐在这个豪华漂亮的屋子里,曲小白的犹豫渐渐穿透森林,逐渐幻化成恐慌。慌什么呢,害怕什么?
难道不是这样吗?在梦里,和等待了许久的白火石相遇,然后拿出不顾一切粉身碎骨的勇气,撞击,支离破碎,或是闪出耀眼的火花。可是只有3天哦,而后天南地北,远远的,不再是石头啦,是两棵树,脚已生根,只能远远地想着,惦记着,却难以再见。以后会怎样呢?他是否还会记得她?难道等待和幻想了许多年的就是这一刻吗?一个瞬间,3天,就结束啦?
曲小白看着森林,脑子乱了。
严晨星认定眼前这个女孩子是装在心里早已熟悉的那个人,今天,他看到她了,她叫曲小白,大眼睛,圆额头,握一双小拳头的南方姑娘。
他看出了她的慌张和犹豫。他在心里对她说,你不用怕呢,我怎么会伤害你,我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知道是你呢。
“你知道吗?小白。”严晨星叫她小白,并伸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我每次从杏园走过的时候,都会仰头望望这栋漂亮房子的窗口,我设想着有一天,我遇到了我喜欢的人,我一定带她来这里,我在大学里待三年了,好喜欢这幽静的杏园,喜欢这里的杏树林。可我还是第一次进来呢。”
即便是一见钟情的两个人,也不是立即就熟悉了的。他们在近距离的空间里对视,互相和自己梦中见过的形象对比着,逐渐找到细微的差异,又以眼前的人与那差异进行着弥补。
有长长的一刻,他们不说话,彼此对望。
曲小白的脸上一层细细的绒毛,她的耳垂厚厚的,眼睫毛朝上弯曲着,眼光一闪一闪,似乎对什么都好奇着。当严晨星痴痴望她时,她就低下头,或是望向别处去,一副纯净羞涩的模样。
严晨星的鼻梁直挺,眼睫毛朝下,长长的,直直的,盖住了狭长的眼睛。他的嘴角微微上翘,隐隐一笑,便看见了孩子般的顽皮。
他们互相趁着对方不注意的时候,把眼光一次次地偷偷投过去,眼睛相遇时,又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们离得近了,又各自显出疏远来。
严晨星看曲小白的时候,她红了脸,也抬起头,大胆地看严晨星。四目相对,心里都凛凛地一击。
缘分哪,宿命啊,果真是有的事情。要不然大千世界那么多人,他们为什么偏偏认定了眼前的这个?只有这个才是心里想的那个人。原来都是预先安排好了的,要不,曲小白怎么就会千里迢迢地来了?
“我见过你。”严晨星说,“在你来之前,或者前世……”
“我也见过你。梦里,和你的眼睛一样……”曲小白伸手抚着严晨星的睫毛。
严晨星拢着曲小白的双肩,轻轻地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曲小白心里一惊,潮湿而短暂的碰触,含着虔诚,移向了曲小白的嘴唇。
有了这掠过湖面的微风似的吻,这对才相遇又在彼此心中珍存了许久的恋人,正式成了恋人了。
在他们彼此的心中已由这笨拙、怯生生、简略又慎重的一吻而相互知道了对方的底细。
毕竟是那样生疏的,试探的,甚至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惊鸿一瞥似的吻,生涩的,带着芳草的味道,各自都品出了干净和信赖,彼此的信任便由此加深,敢于举手投足自然些、随意些了,便不再那般拘谨和局促,含情脉脉的目光便不再游离躲闪,言语和表达都更明晰畅通了。
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这般的温馨甜蜜和让人惊异得禁不住颤抖。
他们回味着,握紧的手,有了相依的味道。而后,他们的眼眶里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三天之后,将天南地北。他们刻意躲过那已经都意识到的分别,在时光之河缓缓向前流淌的时候,一抹忧伤不约而同地笼罩了他俩。
他们不提时间,可又禁不住不去想三天之后的分别,仿佛提起的每一个话题背后,都有一个特定的背景,那就是,多么快啊,三天之后就要分开啦。
墙上一个椭圆的时钟,悠闲地转动着指针,天色渐渐暗去。
曲小白吞吞吐吐地说道:“晨星,有时候,一生不过是一个瞬间,对不对?”她望着严晨星的眼睛,希望她的这句话至少可以安慰他。
“也许吧,可是我相信永远,不仅仅是一生,还有来世,我想获得永恒。”严晨星慢慢说道。
怎么能呢?三天之后是什么样都不知道,哪里能够想得到来世的情景?但曲小白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
晚风轻柔的拂过树木,小虫低吟,繁星点点。曲小白一生里最浪漫的时光难道还会超过此刻吗?和严晨星一起漫步在风景旖旎的大学里,他们的肩膀亲昵地靠在一起,手挽着手,如同在甜美的梦中悠闲漫步,聆听彼此,相偎相依,这便是严晨星说的那“有爱情的时光”吧。
在这一个时代,在年轻人都显得浮躁的时候,爱情是很古典的词了。
那些与爱情无关的虚无的堕落和激情正充斥着年轻人的生活。他们更喜欢刺激,喜欢短暂的发泄,他们害怕付出和等待,他们的忧伤和幸福轻飘得如同泡沫。他们更愿意身体的靠近而不在意心灵的吸引。他们是疲惫的,你常常可以透过他们时尚的衣着看到他们虚弱的内心。
曲小白和严晨星悄然走在这时代崇尚的激情之外。他们冷静理智又真切的激动,为着他们在预料之中又意外的相遇。他俩都不愿意过早地破坏那美好的,如同幻影的梦境中的爱情,却又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完成由梦境到现实转化的过程。
三天的相处,他们不能很快便产生浓烈的亲情般的依恋,和厚实的爱。但却彼此欣赏,彼此喜欢,再不愿意分开。
幽静的葡萄长廊下,他们聆听着阔大的葡萄叶子低语。已有一串串青涩的果实隐藏在绿叶间。
严晨星说:“常有抱着吉他的歌手,在这里唱歌。他们唱的歌歌词都很简单,但总是很忧郁。”
曲小白说:“今晚,他们怎么没来?”
“大概是暑假回家了吧。”
“你唱一首吧,我和葡萄一起听。”
严晨星唱了。一首完了,曲小白就和葡萄叶子一起鼓掌,“真好!真好听!”
“你也唱一首。”
曲小白唱了,那首才从收音机上学来的歌。“我怕来不及,我要看着你,直到感觉你的发线有了白雪的痕迹,直到视线变得模糊,直到不能呼吸,让我们形影不离……”
随着晨起日暮的转换,他们敢于相互含情脉脉地对话和凝视,能够自然地拉手,偶尔会因为想起必须离别而伤感的一吻。
曲小白在躺在床上的时候,沐浴着月光,回味着严晨星对她说的“晚安。”
曲小白长到这么大,头一次有人这样慎重地在临睡前对她道过晚安呢。
他就睡在她隔壁的房间里。夜晚静谧安详,杏园的树林在窗外的风中窃窃私语。
会打破梦境的章节,被宁静简略。而太阳又带出新的一天,窗外亮了。
“早上好。”他说,对她微笑,彬彬有礼。
“早上好。”她也这么说,却觉得自己说的拗口,仿佛这是一句不好意思出口的问候。
他们的毛巾挨着毛巾,牙刷靠着牙刷,曲小白倚在洗手间的门上,看着洗漱台上摆放着的他们的杯子和香皂都显示出亲昵的样子来。
这已是最后的一天了。
两天来,他们已经坐公交车游览了这个城市,又手拉手走遍了校园。
虽然是暑期,学校还未正式开课,但曲小白已在严晨星的引导下,浏览了她曾经向往的大学生活的全部。
下午5点曲小白将与严晨星和这座校园告别去火车站。现在是上午。他们吃的早餐是在校内的一个餐馆买来的夹着生菜叶子的馅饼。
曲小白和严晨星都咀嚼得缓慢,早餐安静,又若有所思。
“很多年后,你还会记得有这样的一个早晨,我们一起吃早餐吗?”曲小白问。
“当然记得,以后,我无论经过操场,还是去图书馆,去教室,或是路过杏园门前的小路,我都会想起你曾经和我一起走过那里。”严晨星眼神忧郁起来,“到处都留着你走过的痕迹。”
“我走后,你要比以前更快乐。”曲小白说。
“也许吧,或者忧伤也不是件坏事情。”
“我不要你那样……”曲小白抓住严晨星的手指。“我不想因为我的出现,打扰了你的生活,你好好学习,我会给你写信的。”
“我也会给你写信,我会想念你的。”严晨星的手指颤抖着,“我不想让你走。”
“你要好好的,无论将来怎样,不管我们以后怎样,你都要好好的。”曲小白说。
“不,我们以后肯定会在一起的。”严晨星紧紧地握住曲小白的手。“这很奇妙,我说不清楚,其实我一直在等你来,在我的感觉里,你一直在,我们终于相遇了,我不会再让你走掉。你要答应我,等着我去找你。”
曲小白再次想起了那些梦境,在无数次美丽的梦里,严晨星正是以模糊的形象存在的,现在他清晰地坐在眼前,他们十指相握。
“我答应你,等你!”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彼此的肩头洒下泪水。
曲小白感觉到了严晨星身体的颤栗,她抬起头吻着他的下巴,心里想,假若他要她,她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不管将来怎样,不管他们会不会在一起。
“我爱你!”曲小白听见严晨星梦呓般的呢喃。“小白,我爱你!”
假如时光在这个午后停止,曲小白会觉得永生都是幸福。
他们相拥,在不得不面对分别的时候慌乱着,深切的凝望仿佛要把彼此侵吞。
曲小白暗自酝酿之后,摧毁了建筑了25年的那道防线。她愿意用这样的方式去成就白火石的梦幻,使两块白火石的相撞,闪出耀眼的火花。
在那阴暗的小屋里,曲小白的梦日复一日地被压抑,现在那些梦得在杏园这美丽的屋子里变成现实。她要在告别前,完成最为重要的仪式,把自己毫无保留地交给严晨星。
如同峡谷中的瀑布,在梦境中摸索,越过丛林,蜿蜒着、汇集着,缓缓流淌、慢慢蓄积,等待从高处轰然跌落的瞬间,溅起耀眼的水花,发出那痛彻心扉的巨响。
曲小白在时钟的滴答声中闭上了眼睛,她在期待白火石的相撞。她听到了他的颤栗和犹豫。
屋子里那样安静,严晨星呆呆地望着躺在床上的曲小白。忽然一阵风一般扑进曲小白怀里放声大哭起来,他哭得毫无遮掩,声音哽咽、悲怆,如同一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
他的哭泣,让曲小白手足无措。曲小白揽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背,“不要哭,这是我愿意的,我永不会后悔。
“会不会觉得这样不对?不管将来怎样,我愿意把自己给你。即使错了,也是我的错,不怪你。”她搂着他,找不出适合安慰他的话。
“我不!”严晨星歇斯底里地叫道,“太残忍了!”
曲小白紧紧地搂着严晨星的肩膀。窗外的树在炽烈阳光的照射下,疲惫地伸展着枝叶。曲小白茫然地望向时钟,那指针的走动,牵掣着她的神经,那只小小的白蚕啃噬得她心疼。
曲小白在服务台拿到了火车票,结算了住宿费,她返回房间的时候,墙上的时针已经指向了下午3点。
她再次环视这个充满了甜蜜与悲伤的房间。三天来,她已经把这里的每一处都装进了脑子里,以后的日子,她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忆起和严晨星一起在杏园这个漂亮屋子里度过的每个瞬间。
她走进洗手间,收拾自己的日用品。她拿起了一个小巧的、设计精巧的刻印着“杏园”字样的香皂,久久端详着。盒子上用杏黄和暗红的两种颜色分别在两侧写着“杏园”。她将香皂凑在鼻子跟前深深地嗅着,随后将它放进了旅行包。
“小白,你在做什么?那么久?”严晨星在背后叫她。
“我拿了一块杏园的香皂,留个纪念。”
严晨星呆滞地笑着,“也给我一块吧,我也留个纪念。”
他们凄楚地对视,严晨星说:“你这个傻瓜,干嘛说留作纪念,又不是生离死别,难道以后我们不会再来这里了吗?”
“对不起,我说错了,不是纪念,只不过我喜欢它的味道……”曲小白抱住严晨星,看着他眼眶里闪动的晶莹,“你不要这样……”
“我不想要你走……”严晨星的声音凄凉无助。
依旧是满天的霞光,他们正站在初次相见的那块草坪上,那天的布置已经撤走,只剩下升旗台上的五星红旗随风飘舞,曲小白却恍惚看见那写着“青春诗会”的幕布仍在阳光下抖动。
“就在这里吧,我不想让你去车站送我,那样我会觉得心酸。我坐出租去车站,你回宿舍好好睡一觉,你好好的。”曲小白伸手抚摸着严晨星的头发,“你笑一笑。”
严晨星抓住曲小白的手,用脸颊摩擦着她娇嫩的手掌,“你也笑一笑,我听你的话,我在这里看着你走。”
他们一同笑了,盈盈的泪光在眼眶里闪动。
曲小白提着白色旅行包踩着软软的草坪朝前走了,她挺着腰身,希望留给严晨星一个坚强的背影。
走着走着她想起了那天的情景,那时她多么自卑,那时她走得多么伤心。
她回过头,严晨星正在升旗台前看着她。她放下了包,将手握成两只相撞的拳头,作出她曾比划过的白火石相撞的姿态来,朝着严晨星笑。
严晨星也笑了,两只拳头也远远地朝着曲小白举起来。
严晨星在曲小白的眼里模糊起来,她害怕他看见她的眼泪,弯腰抓起包,返身走了。
曲小白在出租车上又看见了那个公交车站台,严晨星曾气喘吁吁地跑来对她说:“你在等人吗?”
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严晨星充满了稚气的执拗的脸。两行眼泪慢慢滑过她的脸颊。
几天的辗转后,那曾熟悉的校园已经远远地和梦融为了一体。当她再次回到那座南方的小城,曲小白看见母亲正在低矮的檐下,拿着一把蒲扇,使劲地扇着煤炉。她衰老肥胖的身体在浓烟中摇晃。
“妈。”曲小白叫了一声。那肥胖的母亲转过身,将手中的蒲扇朝着曲小白掷来,“你咋不死在外头?你还知道回来!”
曲小白站在院子里,越过天井,望向狭窄的天空。蔚蓝的天,空荡荡的一小片。曲小白疲惫地闭上眼睛,再见晨星,就是梦里的情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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