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生代农民工你是大城市的“过客”吗
2016-04-20石海芹
□本刊记者 石海芹 张 威
新生代农民工你是大城市的“过客”吗
□本刊记者石海芹张威
三十多年改革开放,两代农民工代际交接。2010年,国务院发布的中央一号文件首次使用了新生代农民工这一概念,并要求采取针对性措施,着力解决新生代农民工市民化等问题,新生代农民工逐渐进入公众视野。在许多人看来,与任劳任怨、一心挣钱顾家的父辈们相比,这批年轻人往往“杂念太多”:他们也挣钱,但大部分花在自己身上;喜欢跳槽,但不太愿意无休止的加班;对土地缺乏感情,但大多又无法在城里扎根……“只有这么漂着,先漂着再说吧。”
城市里经常会看到这样的情景:建筑工地上,一群年轻农民工坐在马路牙子上,一只手用筷子串两个馒头,另一只手端着盛菜的饭盒,吃得那叫一个香。家里装修的、饭店服务员、做家政服务的、送快餐、快递的,尽是些稚气未蜕的十七八岁的孩子……
随着上一代农民工的逐渐老去,他们已经不再适合城里的劳动密集型工作,80后和90后农民工逐渐成为打工者的主体。他们的梦想与现实之间,有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在“留不下的城市”和“回不去的乡村”之间,他们穿着前卫,热衷聊Q,K歌;他们或上过技校,或读过大专。他们拒绝像父辈那样干体力活,择业时他们自信地将自己定位为“白领”。
对于未来在哪里这个问题的回答,第一代民工和新生代民工有着显著的差异。大多数第一代民工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城市的“过客”,他们来自农村,归宿也在农村。对于新生代民工来说,他们向往城市,却还没有完全被城市接纳;他们根在农村,却对农村日益疏远,他们不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里。
“既然来到城里,就不会再回去了”
认识张小强(化名)是在海淀区四季青桥西侧一个商场里。那时,他在健身器材部做足浴盆推销员。之所以注意到他,完全是被他发明的“198,‘按摩小姐’请回家”的广告词吸引过去的。一番询问后才知道,这个精明、幽默、满口京片子的90后小伙来自湖北省红安县。
18岁高中还没毕业,张小强就只身来到了北京。他当时满怀憧憬,想的并不仅仅是要养活自己,而是要“干出一番事业”。
张小强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小超市推销体育用品。因为被顾客骂作“乡下傻帽儿”,他辞去了一天要站10小时的“并不快乐”的超市工作,进入一家健身器材公司推销跑步机。没过多久,他又干起了足浴盆的推销工作。
频繁跳槽、“月光族”、从不说“将来”,是张小强和他的打工朋友们的生活常态,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总是带着极易辨识的迷茫。迷茫来自“骨感”十足的生活境况,更来自内心深处的美好愿景。张小强私下里说,希望在这座城市里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希望将来能够在这里结婚生子,安定下来,“反正,”张小强说,“既然来到城里,就不会再回去了。”
这可能吗?这能实现吗?张小强并不是没有前车之鉴。同样在北京打工的张小强的爷爷张玉河和父亲张德贵也曾经在北京打拼了大半生,最后的结果还是回到了乡村。
关于他爷爷与父亲的故事,也是听张小强说的。为了摆脱贫困,挣钱过上好日子,上世纪80年代,退伍后的张玉河在战友的介绍下来到了北京,他被安排在北京市环卫局清扫队当清洁工,每个月拿30元的工资。长安街沿线的万寿路到五棵松路段,是张玉河负责清扫的范围。每天清晨4点,他要赶到五棵松集合,再骑车去工作点,上午8点清扫工作结束,下午2点又开始,直到晚上6点。张玉河就这样在这个岗位任劳任怨地干了22年之久。
张玉河总是对孙子张小强说:“北京是城里人的,不是我们农村人的。”张小强却不以为然,说他落伍了,说:“城市是大家的城市,北京也是大家的北京。”
张玉河作为第一代农民工走出家乡后,红安县陆陆续续开始有人外出打工。1991年,会木工手艺的张德贵也随着父亲来到了北京,做起了给人装修的工作。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后,50岁的张德贵如今开了一家装修公司,做起了小老板,他很想让儿子张小强跟着他一起干,“彼此好有个照应”,可张小强却非要自己去闯荡。
张德贵和张玉河一样,也有着早晚将回到红安老家的想法。那里有几间房、几亩地,还有妻子让他牵挂。张德贵甚至说,“这些年也算是看清楚了,北京再好,城市再好,也不是农民工的家。”说到回乡后的打算,张德贵说想用这几年的积蓄,回老家开个装修公司。
从张玉河到张德贵,再到张小强,这一家三代的打工之路,几乎可以说是中国农民工30年历史的缩影。在3人的分歧中,能够看出新生代农民工与父辈的差别,他们与上一代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观和就业观,赚钱只是他们外出打工的部分目的,而更多地将流动视为改变生活方式和寻求更好发展的契机,对于生活,他们有着更多的企盼。
蜗居北上广
正所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户口、房子就像两扇铁门,令这些有想法的“新生代农民工”心力憔悴。每月那点固定的工资,仅可以保证不被城市淘汰,想在偌大的城市安一个家,难,太难!
在北京北四环与北五环之间,曾经学院路附近的小月河聚集区,每晚7点左右,人流就开始嘈杂起来。各式衣着的青年人陆续下班回来,熙熙攘攘,走在小月河东畔贴满租房广告、摆满小货摊的狭窄通道上。
而在昌平区史各庄,刺鼻的臭气、随处可见的垃圾、横在街边的三轮车,也与村外现代化的购物广场形成了巨大反差。
来自安徽合肥的尹军(化名),转业后留在北京做耗材生意,年收入10万元左右。他曾在唐家岭住过4年,唐家岭拆迁后搬到了史各庄。
尹军住在史各庄“规格较高”的一栋违建出租楼里,楼门进出要刷卡。他的家,是一个10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一张双人床、打印机和各种打印耗材把屋子填得满满当当,屋内实在是没有落脚的地方。
尹军2009年结婚,之前一年,他本想在北京买房。“那时候有了点儿积蓄,想在北京安个家,踏踏实实过日子。”尹军说,2008年,北京燕郊的房价每平方米不到7000元,自己犹豫了3个月,没想到一下就涨到了1.1万元。“买不起了,现在干脆就不想这事儿了。”尹军苦笑道。结婚以后,他在老家买了房,老婆和孩子也都留在了那里,想他们的时候,他就打个电话,或者上网视频。
“我现在高不成低不就,如果回去还要重新建立人脉关系。而且再过几年缴纳社保的年限就够了,到时北京的退休工资肯定比合肥要高。”尹军说,自己还想再这样坚持几年,看生意能不能有点起色。
其实,尹军并不宽裕的生活,在很多同样漂泊在大城市的年轻人看来,已经是一种奢望。
1993年出生的刘光华,高二辍学后,便在江西赣州老家的一间KTV做夜场服务员,因为不堪忍受黑白颠倒的作息和KTV的混乱,2012年,在同学建议下,他跑到北京做起了房产中介。“坐了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到北京片刻未歇就直接‘跑盘’。”刘光华说。
刘光华群居的这套70多平方米的公寓,被隔断分割成了十来个小单间,每个单间只能放下一张单人床,大部分房间没有窗户。房间内没有空调、又不见天日,一旦进入夏季就像天天蒸桑拿的感觉。可对于此,刘光华却说,每天早出晚归,回来只是睡觉,倒也习惯了。
“但是每天陪客户看房,动辄几百万元的价格让我感觉挺绝望的。”刘光华说,本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北京安个家,但现在觉得这样的目标真的很不现实。
与父辈相同,像尹军和刘光华这样的新生代农民工,他们普遍学历不高,没有一技之长,在经济发达地区加工厂或饭店等服务行业,从事简单工作。与父辈不同,他们离开家乡不再单纯为了挣钱盖房,回乡养老,而是希望真正融入城市生活。当然,如果能在城市里真正拥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自己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城里人,就不需要像他们这样辛苦的打拼。
孩子到底该怎么办?
“在城里人眼里,我们始终是打工者。城市户口和高房价都把我们挡在了外面。没有户口、房子,我们就只能算漂着,无法扎根。”这可能是大部分新生代农民工的想法,巨大的城乡差距大,让很多希望扎根城市的农村年轻人望而却步,受户籍制度和高房价等制约,80%以上的外来务工人员处于寄居状态,难以长期留下。
每近年关,当今青年一代在网络上宣泄“过年回家遭长辈逼婚”带来的苦恼,已成为一种社会现象。丁娟的上一任丈夫和孩子,就都是“逼婚”带来的。
2007年时,她26岁,“家里人已经非常着急我的婚姻大事了”。2008年,经朋友介绍,她和上一任丈夫开始了用短信、电话撑起的“异地相亲”。
2个月后,介绍人就带男方去见了丁娟的父母。丁娟的回忆是:“大家都觉得可以。我父母说我们年龄也差不多,两家离得也不是很远,回双方家庭都蛮方便的。”但直到此时,两人还没见过面,甚至都没视频聊过天。
在双方家庭的催促下,他们于2008年10月“闪婚”,很快有了孩子。但丁娟长期工作在外地,丈夫在当地市里工作,孩子成了农村留守儿童。生活在三地的他们,组成了“没有家庭生活的家庭”。
丁娟对此很苦恼,又无法放弃城市的打工生活:“当时如果我回去带小孩,只靠老公不到2000元的工资,也就够房租、水电和基本生活费,再过三年五载,还是没钱。如果有一天生病住院,几千元的押金都拿不出来。”
最终,自己还是选择了离婚,留在城市。现在,她也组建了新的家庭,夫妻两人都在北京打工。
2014年,再婚的她有了孩子。但夫妻俩没有把孩子留在身边,而是送回了丈夫的老家。孩子成了一个新的“留守幼童”,由爷爷奶奶照顾。
“如果将来条件允许,肯定要把孩子接到身边。”这是千千万万个丁娟的梦想。谈及这个在普通不过的梦想,陶克敏却以泪洗面。
原来,去年5月31日是2015年北京市小学入学信息集中采集结束的日子,而5月初陶克敏提交的6岁女儿入学信息未通过初步审核,被迫返回老家成为了一名“留守儿童”。
10年前,陶克敏和丈夫从河南固始县农村老家来到北京做小本生意。去年下半年,她原本平静的生活被一则通知打乱了。
北京市规定,非京籍儿童入学要求“五证”齐全,即适龄儿童少年父母或其他法定监护人本人在京务工就业证明、在京实际住所居住证明、全家户口簿、在京暂住证、户籍所在地街道办事处或乡镇人民政府出具的在当地没有监护条件的证明等。然而实际上,“五证”远不止5个证件。
名目繁多的各种证明让仅有小学文化程度的陶克敏看得头晕。由于丈夫忙生意,陶克敏开始踏上“证明长征”。居委会、社保大厅、派出所……她一趟趟地开证明,一遍遍地复印各种材料,大半年来,仅复印材料就花了上千元。“我只上过小学,总是写错字,可有的证明一个字都不能修改,我只有重新复印。”
5月初,材料提交上去,然而等待她的是信息审核未通过,原因是监护人暂住证地址与居住地详细地址不一致。她的居住地隶属于暂住地,只是没填写一致。经人指点,她去朝阳区教委咨询,教委让她到所在乡说明一下情况,乡里却称不可能再第二次递交材料。听到这句话,陶克敏的眼泪“哗”地流了下来……
无奈,陶克敏去了几家私立学校询问,收费从五万元到十几万元不等。“我每月工资3000元,爱人在汽配城一个月挣几千元,两人每月还要缴纳2000多元的社保费。”一家人吃喝花费还有房租,家里根本无法负担私立学校的费用。
一提起回老家,陶克敏就止不住地抹眼泪。她也跟女儿说过,实在不行就让女儿回老家上学。可孩子抱着她哭喊着不回去,要和妈妈在一起。如果把孩子送回老家,孩子才6岁,老人身体不好没法照顾孩子,更不用说教育孩子,如果全家都回去,今后的生活来源怎么办?
其实,类似这种现象地存在非常普遍,据国家统计局发布的数据显示,中国的城镇化率从1978年的17.9%增长到2015年的56.1%,但户籍人口城镇化率远远落后。这意味着还有很多外来务工人员难以享受到城镇基本社会公共服务,他们的收入、就业、住房、社保、子女就学等已经成了难题。
“城”与“乡”何去何从?
“应该回乡还是留在城里?”这不仅仅是新生代农民工自我意愿的选择,也是他们心中的纠结。对大多数第一代农民工而言,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只是城市的“过客”,他们来自农村,归宿也在农村。然而对于新生代农民工来说,往往不清楚自己的未来在哪里。他们更希望通过进城务工经商,告别祖祖辈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在城市生活了五六年以后,来自河北省保定市唐县北店头乡水头村的苏胜军已经感觉到“这辈子再也不会回农村了”。前几年,他回家还能待个十天半个月,然而,这两年住个三五天都会觉得不习惯了。
苏胜军说,他切身体会着城乡之间的差距:交通不便、没有网络、没有文化生活、人们的观念老旧,最重要的,是教育问题。2008年,苏胜军结婚,后来有了个女儿,因为和妻子在城市做物流生意正处于创业阶段,他就把孩子先留在了乡下。但苏胜军说,两三年之内,一定要把女儿接到城里,“要让她在北京上幼儿园、上小学、上中学,让她也能像城里孩子一样接受正规的教育”。
“前途是光明的,道路却一定是曲折的。”对于未来,苏胜军已经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与苏胜军想留在城市一样,虽然王苗的家庭条件在老家算不错,但她坦言自己“不愿回去,也回不去了。”目前,王苗已是一家知名咖啡茶艺连锁店的店长。
24岁,在王苗的家乡,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许多已经出嫁。在父母亲戚的眼里,她已经成了“剩女”,催婚成了父母的一大主题。“我也没有心思现在回家找对象。回家乡的生活可能安静平稳,但是我不喜欢,我已经走出来了就不会再回去。”
然而同他们相比,同样来自唐县的周常建却没有苏胜军那么乐观。
1982年出生的周常建,现在在北京一所打工子弟学校当老师。当老师之前,他从事过装卸工、维修家电的学徒、卖盗版图书、保险公司业务员等职业,后来与在打工子弟学校的妻子结了婚,就干脆做起了老师。
刚进学校时,学校在五路居,是借用一个旧仓库改的,条件很差。第二学期,那个地方要拆迁盖大楼,他们又被“赶羊”一样赶到了紫竹院。两个月后,他们又从紫竹院被赶到了龙村。周常建说,他丝毫没有“教书育人”的荣誉感,他承认自己当老师前其实一天书都没有教过,“站在讲台上,两眼都不知道往哪看”。
周常建在北京的生活很艰难,他每月工资1200元,妻子是1000元。结婚时他家里盖房还欠了债,前年父亲糖尿病发作又花了不少钱。周常建夫妻二人目前租住在一间12平方米的小屋里。因为在学校挣不了多少,为了生计,周常建每周末还会去帮开店的老乡送货,一天挣个几十元。还有几年,放寒假过春节他们也不能回家,“大冬天出去卖菜,把媳妇冻得直抹眼泪”。
周常建用“城不城,农不农”来形容和自己一样境遇的新生代农民工。“说我们是城里人,可我们却没有城市户口,享受不到城里人的待遇,看病、上学等都享受不到相同的待遇;而说我们是农民呢?我们却没有土地,也不种地,更不会种地,跟土地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连一点儿感情都没有。”周常建说。
尽管中央一号文件中,明确提出了要着力解决新生代农民工问题,让他们市民化,但巨大的障碍横在眼前:城乡二元结构让他们落户难;高房价低收入让他们望城兴叹;低学历缺技能使他们难以获得稳定、高收入的工作……
“他们在城市中无法实现真正立足,但也不愿甚至没有能力退回到农村中务农,成了城市和农村之间真正的两栖人。”在《当代中国青年农民工研究报告》一书中,如此评论了在城市与农村之间游移的新生代农民工们。
从农村到城市,青年打工者的生活、思想、消费方式都发生了变化。针对这些年轻的新生代农民工,专家建议,破解城乡之困,需要双管齐下。一部分有能力的打工者扎根城市,国家应为他们提供有保障的生活和与城市居民平等的权利;同时鼓励另一部分人留在农村发展,这就需要当地引进合适的产业,提供就业机会和生活服务保障。
对务工者来说,在城市打拼可以有个期限,实在无法融入的话,不妨考虑回到农村去发展。在回乡创业方面需要加大政策引导力度,需要创造更多的机会,切实改善小城镇、农村的基础设施、以及软硬环境,吸引、留住人们回乡创业。
我们更要看到的是,同一个城市,同样都是年轻人,但在面对日趋激烈的社会竞争时,很多新生代农民工不断迎难而上,而不乏也存在“随波逐流”者,在城市与乡村之间,他们成为最为迷茫的一族。而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他们缺乏人生定位?还是自我认知出现偏差?还是不够努力和自信?改变观念,换种生存模式,树立新的人生目标,是摆在他们面前最现实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