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辈的担当
2016-04-18伍文生
伍文生
“我看见他戴着黑布小帽,穿着黑布大马褂,深青布棉袍,蹒跚地走到铁道边,慢慢探身下去,尚不大难。可是他穿过铁道,要爬上那边月台,就不容易了。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我赶紧拭干了泪。怕他看见,也怕别人看见。我再向外看时,他已抱了朱红的橘子往回走了。过铁道时,他先将橘子散放在地上,自己慢慢爬下,再抱起橘子走。到这边时,我赶紧去搀他。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过一会儿说:‘我走了,到那边来信!我望着他走出去。他走了几步,回过头看见我,说:‘进去吧,里边没人。等他的背影混入来来往往的人里,再找不着了,我便进来坐下,我的眼泪又来了。”这段文字,犹如一枚巨大的磁石一般,顷刻间牢牢牵扯着每一位读者的心神!毋庸置疑,这是《背影》最为出彩的细节描写,细腻而又真实的再现了“父亲”的背影,成为了凝固在“我”和我们心灵的一座雕塑!
但是,打动我的,却是这座雕塑出现前的种种铺垫,在那些看似细枝末叶的林林总总中,我读出了父辈的担当!
冬天,本就是一个萧杀死气的季节,又恰逢“我”家祸不单行。“我”的祖母——“父亲”的母亲去世了,哀婉悲伤的气氛笼罩全家。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个节骨眼上,“‘父亲的差使也交卸了”,拿现在的话说,那就是下岗失业在家,一个家庭的顶梁柱,面对家庭变故,又在家庭最需开支的时候,却突然间失去赖以维持生计的事业,那是一种怎样的打击,那是一种何等的压力?
“我从北京到徐州,打算跟着父亲奔丧回家。到徐州见着父亲,看见满院狼藉的东西,又想起祖母,不禁簌簌地流下眼泪。父亲说:‘事已如此,不必难过,好在天无绝人之路!”——“父亲”对“我”的安慰,自然是故作乐观,他咽下的是母亲离去的凄苦,吞下的是失业拮据的凄凉!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可是生活总得继续。“回家变卖典质,父亲还了亏空;又借钱办了丧事”, “丧事完毕,父亲要到南京谋事,我也要回北京念书,我们便同行”。入不敷出、捉襟见肘的经济状况,“父亲”用一个男人的肩膀,扛过了一个又一个难关!
南京辞别,于我而言,确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其实我那年已二十岁,北京已来往过两三次”。可是“父亲因为事忙,本已说定不送我,叫旅馆里一个熟识的茶房陪我同去。他再三嘱咐茶房,甚是仔细。但他终于不放心,怕茶房不妥帖”, “他踌躇了一会,终于决定还是自己送我去。我再三劝他不必去;他只说:‘不要紧,他们去不好!”,在“父亲”眼里,二十岁的“我”依然是他长不大的孩子,依然是他呵护备至的儿子;在“父亲”的心里,家庭的变故,家道中落的处境,并不能疏忽对儿女的关照,并不能疏远父子间的亲情!
“我买票,他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得向脚夫行些小费才可过去。他便又忙着和他们讲价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现实的生活,让显赫一时的英雄汉——原徐州烟酒公卖局局长,变成了斤斤计较的小男人。为了家人,“父亲”懂得面对现实,懂得能屈能伸,他把生活的屈辱嚼碎,他把男人的尊严暂时放下!
不该计较的,“父亲”绝不计较。“我说道:‘爸爸,你走吧。他望车外看了看,说:‘我买几个橘子去。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他和我走到车上,将橘子一股脑儿放在我的皮大衣上。于是扑扑衣上的泥土,心里很轻松似的”,他执意买橘子的坚持、买回橘子之后的轻松,舔犊情深,溢于言表!
“近几年来,父亲和我都是东奔西走,家中光景是一日不如一日。他少年出外谋生,独力支持,做了许多大事。哪知老境却如此颓唐!他触目伤怀,自然情不能自已。情郁于中,自然要发之于外;家庭琐屑便往往触他之怒。他待我渐渐不同往日。但最近两年不见,他终于忘却我的不好,只是惦记着我,惦记着他的儿子。我北来后,他写了一信给我,信中说道:‘我身体平安,惟膀子疼痛厉害,举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世事无常,人生起伏,早年顺风,晚景颓唐。这种苦,只有“父亲”知道,这所有的难,唯有“父亲”担当。即便自己“大去之期不远”,信中所言,依然是轻描淡写,报喜不报忧!
把苦和累留给自己,把关怀和祥和留给家人,本文中“父亲”的担当,何尝不是我们每一位父辈为了儿女的担当,尤其是在那个孩子众多,物质匮乏的六七十年代里,我们的父辈受了多少累,吃了多少苦,吞下了多少委屈?可是在他们的脸上,总是带给儿女们祥和的微笑,总是留给儿女们一个安宁的精神家园!
泪光中浮现的是“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马褂的背影”,脑海里闪现着我那逝去久远、清晰如初的父亲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