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视达·芬奇
2016-04-18冯骥才
眼睛是心灵的窗户。茨威格将托尔斯泰犀利的眼睛刻画得惟妙惟肖,读者从中感受到托尔斯泰丰富的精神世界。作家冯骥才在博物馆欣赏达·芬奇的自画像时,也由达·芬奇自画像那摄人心魄的眼神为切入口,高度评价了画作的艺术成就,并由此联想到达·芬奇传奇的人生、孤僻的性格,使读者得以比较全面地了解这位文艺复兴时期的大师。
“这就是达·芬奇?”
“就是那个画蛋的达·芬奇吧。”
“是的,他最有名的画是《蒙娜丽莎》和《最后的晚餐》。”
这是在山东省博物馆,摩肩接踵的人群里,三个青年人的悄悄对话。
看来,这个头戴飘翎帽子、满脸络腮胡子、长着鹰钩鼻子、生活在15世纪的意大利人,在今天的中国仍然有着无与伦比的魅力——看看博物馆外排着的长达数公里的队伍就知道,这些来看画的人,十有八九是冲着达·芬奇来的。
所有的人都举起手机,拍照、录像,把自己的头影叠进达·芬奇乱草一样的大胡子里。
昏黄的灯光下,我远远望着这位很远又突然很近的意大利人——确切地说,是他的自画像。眼前,瞬间闪过一组有关的蒙太奇镜像:1452年,佛罗伦萨郊区的芬奇小镇上,一位年轻的夫人生下了一个私生子,他,就是莱奥纳多·达·芬奇。像所有的天才一样,达·芬奇少时即聪颖过人,5岁时就凭记忆惟妙惟肖地画出母亲的肖像。14岁,他被送进著名艺术家委罗基奥的工作室学习,开始著名的“画蛋”经历,从鸡蛋的光影变化中深谙了明暗渐近画法,并由此实现了从焦躁少年到沉静青年的蜕变。
画自画像的年代,他已经是熟透了的男人。看看他的眼神,如同地中海的海水,深邃中泛着莫测的光影。
这种眼神,让人很容易联想起《蒙娜丽莎》的眼神,深含不露,波澜不惊,像迷雾里的烛光。
谁能忽视蒙娜丽莎的眼睛以及她的微笑呢?似有似无,时有时无,似乎舒心淡然,却又哀伤难抑,微暗的阴影上亮光时隐时现——《蒙娜丽莎》无疑是达·芬奇最负盛名的杰作,它甚至已经不仅仅是一幅画,而是一个文化符号,意味着完美、经典的艺术魅力。
此刻,达·芬奇的自画像就在我的眼前。这个欧洲中世纪的男人,目光坚毅,鼻梁斧凿一样挺立,嘴唇饱满厚实,满脸的络腮胡须铁丝一样虬曲。画这幅画时的达·芬奇,生命和声誉如同冬日午后的阳光,可以沛然而从容地映照视野里的山川、河流、人物。一切都是壮硕健康的,整个世界仿佛一幅可以恣意涂抹的画布。而他为自己的头像选择了黑色的背景,黑得静穆而深沉,所有的景物和力量都蓄积在深重的黑色里,就连黑色的帽子也如同初开的黑色玫瑰,流溢着安详的静美。
“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在这沉寂的黑色里,一双眼睛摄人心魄。
达·芬奇的自画像令人一见倾心,不仅因为构图的独到、色彩的饱满、对比的精妙,更因为这一双奥妙莫测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凝视着你,凝视着世界,具有穿透力,又似乎只是在内视着自己,蔚蓝色的瞳孔里,映照出一生的风云、雷电、洪水、潮涌。
从这双眼睛里,可以看到《岩间圣母》里圣母爱意流淌的手势,看到《最后的晚餐》里,耶稣对12个弟子说“你们中间有一个人出卖了我”时的表情各异。明暗对比的视觉效果,精细入微的情感表达,传递着画家的灵与性、爱与欲。
达·芬奇是以画家的身份闻名遐迩的,其实,作为画家,达·芬奇流传下来的画作并不多,壁画《最后的晚餐》、祭坛画《岩间圣母》和肖像画《蒙娜丽莎》是他一生的三大杰作。他本身是一个画家、文学家、科学家集于一身的传奇,他创作着美妙的寓言,设计着城市的建筑,研究着重力、元素和飞机的航行——他是一个上帝赋予人类的天才,有着无穷无尽的创造力和表现力,他的一生像一根始终燃烧的蜡烛,照耀着人类文明的旅程。而就是这样一个人,临终前,他却无比惆怅地说:“我一生从未完成一项工作。”
在今天这个信息爆炸、欲望贲张的时代,达·芬奇和他的作品,已经是经典的象征,是人类文明的象征,而真实生活中的达·芬奇终生压抑郁闷。
“主啊,我崇敬你,首先是由于爱,我应当忠诚地拥护你。”达·芬奇喃喃自语。
这是达·芬奇真实的内心独语。达·芬奇被恩格斯称为“文艺复兴巨人中的巨人”,他的身后是一片闪耀的辉煌。而他所有爱与生的纠缠,都被浓缩进了这双眼睛里,欲说还休,似笑非笑,直视着世界的灵魂。
(选自《凝视达·芬奇:意大利名画亲历记》,有删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