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手艺在机械化时代的复归

刘晗

备受瞩目的围棋人机大战拉开帷幕，谷歌围棋程序“阿尔法（AlphaGo）”完胜拥有十四个世界冠军头衔的韩国名将李世石九段。中国人几千年前发明的围棋就这样轻而易举被人工智能攻破。

事实上，人与机器的“对弈”由来已久，自18世纪工业革命以来，机器以长期从事相同劳动且不知疲倦的绝对优势取代了人工手作，匠人意识到机器对他们造成一定的威胁。此后，狄德罗的《百科全书》记录了19世纪人类对机器的恐惧，匠人与机器从此开启了旷日持久的斗争。和机器制造的完美无瑕疵相比，匠人的手工制作产品形状不一，大小不等，劣势显而易见。然而，对于机器的厌恶与反感并不只是局限在工人阶级，英国作家约翰·罗斯金就在其作品中对“机器文明”大加讽刺，海德格尔则以“隐居”抵抗喧嚣的现代机械世界。从启蒙时代到今天，人类与机器的关系从抵抗斗争走向合作，并且开始从人的角度理解机器，借助机器与人在能力上的对比去认识自身。

身处机器领衔的时代，理查德·桑内特（Richard Sennett）在《匠人》中反思随着工业社会到来而逐渐消失的匠艺活动，从西方不同历史阶段来看，实践活动都在不同程度遭到贬低，工人社会地位日益卑微；从柏拉图以降，技术性的才能被认定是缺乏想象力的，在宗教哲学上也是如此，可感知的现实均是靠不住的，这都源于西方文明向来都认为大脑比双手更高级。因此，为了跳脱重复性工作的枯燥与煎熬，机器进驻工坊，大大提升了工作效率。但由于人类的猎奇和求知本性使然，机械化技术逐渐步入先进的同时，也威胁着人类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在开篇《作为自身制造者的人类》一文中，桑内特就指出“制造事物的人往往并不理解他们正在做什么”，古希腊的潘多拉神话就预示着以人造事物为基础的文化难免自食其果。

任何能长久专注于自身工作深入并精通的人，都可以称之为匠人。在桑内特看来，匠人不只局限于手工艺者，实验室技术员、指挥家、程序员、艺术家、医生、厨师都是匠人，当他们达到较高境界以后，技术不再只是一种机械性的活动，熟练掌握技能的人会更完整地感受、更深入地思考他们正在做的事，包括在这个过程中收集的线索、动作以及每一个灵光乍现，这些隐性知识只能意会无法言传，类似于禅宗那般的领悟并代代相传，这也是象征创造文明的匠神赫菲斯托斯所传递的，卡尔·马克思就曾把自己当成世俗的赫菲斯托斯，将匠艺定义为“赋予形式的活动”，自我和社会关系在制造物品的过程中得到发展，制造物品能让“个人全面发展”，也就是说，任何手艺造成的谬误、缺陷甚至变异，可以看做是每一个匠人在物化的过程中留下看似是“自我指涉”般的个人烙印，经过世代相传最终成为传统，比如制造者刻在金属、木头、黏土上的印记，或是将某些人性的东西灌注给没有生命的物品。

然而在现代社会，日常语境中的“机械”意味着单调的重复。智能时代，机器剥夺了人们从重复中得到进步的机会，割裂人们在重复性操作过程中对制造的内在理解，缺少了循环动作的累积，技艺的提高更无从谈起。康德曾说，手是心灵的窗户，桑内特将音乐家、厨师、玻璃吹制工三种受到高度训练的匠人进行研究，他们的双手在长期专业化的过程中摸索出一套蕴涵日常经验的隐性法则，诸如依靠身体感官获得的信息而做出一系列动作的“预判能力”，也就是匠人在时间的累积中练就一种诸如第六感式的灵感，即不用等到万事俱备才开始有所行动，也就是说这种预判的前瞻性能为工作做好铺垫，如指挥家手部动作的发生总是在乐声之前，他们用内心的耳朵去倾听；如玻璃吹制工的触摸试验也是如此，习得的手势通过有节奏的练习，继而在技艺上得到提升。预判能力主宰着手艺的每个步骤，无论是奏响一个乐章，还是烹制一道美食，这其中蕴含的精湛技艺都是从人体最基本的首脑统一起步的。

因此，无论是向外寻求大众认可的匠人，还是向内叩问自己心声的艺术家，无论是匠人不带个人色彩的、集体的、持续的实践，还是专属个人特征的原创性作品，机械复制打破了时间性的叙事式，损毁了作品的原真性，导致灵光消逝，现代技术的滥觞正在于大脑与双手的分离。回望温情的手作时代，如何在利用技术的同时还能像匠人那样思考，将经验内化于心，将信息和实践转化为隐性知识？

人机对弈仅仅是后人类时代的一个开端，如今的现代人不缺乏整合数据、聚合信息的能力，而是缺少一种专注的精神，既不愿意服从传统工坊中个人化的权威，也不甘心服从更古老的、颇具宗教意味的权威性，加之沿袭的法则、体制的束缚，手艺人面临着诸多困扰，若具沉淀浮躁、去功利化的心态，便可以秉承为了把事情做好而把事情做好的欲望和冲动，实现手艺在机械化时代的复归。成为一个匠人，不管外界何种风起云涌，唯有精耕细作得以解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