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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黄仲则人格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

2016-04-16郑瑞卿

福建江夏学院学报 2016年3期
关键词:诗坛盛世诗人

郑瑞卿

(泉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福建泉州,362000)

试论黄仲则人格对其诗歌创作的影响

郑瑞卿

(泉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福建泉州,362000)

清代乾嘉诗坛考据风盛行,“学人之诗”占据诗坛主流,而黄仲则以当时少有的“诗人之诗”迥异于当时。虽然黄仲则在诗坛上以“好作幽苦语”而著称,但是,其人格及诗歌创作都具有多面性。黄仲则独特的生活经历形成了他出于天真的豪气、饱尝心酸的哀情、自卑铸就的狂傲和嗜诗如命的执着。也就是在这种复杂人格的影响下,他的诗作也具有了多面性,比如:幽苦之诗、疏豪之诗和柔情之诗。然而,黄仲则在当代并未拥有与他才华对等的影响力,这一现象令人扼腕,也引人深思与探究。

乾嘉诗坛;黄仲则;人格;诗歌创作

清代乾嘉时期考据风盛行,波及诗坛,讲求学问、拟古的“学人之诗”成为诗坛主流。因此这一阶段诗人众多,学派纷呈,却缺少一流大家。唯有黄仲则自立门户,以当时少有的“诗人之诗”迥异于当时。因而晚清包世臣称赞他说:“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1]黄仲则的诗歌之所以在乾嘉诗坛别具一格,与其人格特点息息相关。纵观黄仲则一生,家贫孤露,命途多舛,因此诗中常发“牢骚”,多凄苦之语,但难得的是又未完全深陷于感伤的泥淖,而是始终存留“豪气”“狂傲”等人格特质,并时时体现于创作之中,而这种特质也正是其不屈于时流,敢于在文人避祸、考据成风的清中叶用诗歌直面人生残酷本相的原因。本篇论文将较为系统地探究其人格与诗歌创作的关系,相信这一研究会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一、黄仲则人格特点及成因分析

(一)出于天真的豪气

在诗坛上,黄仲则一向以“咽露秋虫”的凄苦文人形象示人,一提及便想起他的满腹辛酸,最有代表性的当是他《杂感》中的名句:“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这也是他常引人诟病之处,有后人评价他的作品“无非嗟悲怨穷、自况身世,因而格调不高”,[2]但实际上,黄仲则的人格具有很大的丰富性,并非只有“幽苦”这单一面。

黄仲则自小就有惊人之才,9岁时就曾因一句“江头一夜雨,楼上五更寒”而惊艳四座。少年时期更是才名远扬。洪亮吉在《候选县丞附监生黄君行状》说:“吾乡应童子试者三千人,君出即冠其军”。[3]与所有年少成名的文人一样,少年黄仲则胸中豪情万丈,如洪亮吉在《玉尘集》中记载:青少年时期的黄仲则“读书击剑,有古侠士风”。[4]这位少年才子也从未掩饰自己投笔从戎、为国尽忠的渴望,在18岁那年写下这首气势冲天的《少年行》:“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太白高高天尺五,宝刀明月共辉光。”

而将黄仲则短暂而美好的前半生推向顶峰的是他23岁时在采石矶太白楼醉后赋诗。这段发生于太白楼的风雅盛事被清代左辅记载下来:当年的仲则年纪最轻,一身白衣,长身玉立,于夕阳中朗声而吟,风姿翩翩,神致超旷优雅如白鹤,“俄诗成,学使击节叹赏,众皆搁笔。一时士大夫争购白衣少年太白楼诗,由是名益噪。”这首令“士大夫争购”导致洛阳纸贵的“白衣少年太白楼诗”便是著名的《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而“高会题诗最上头,姓名未死重山邱。请将诗卷掷江水,定不与江东向流”此等自信狂放不输太白的收尾更是令当时在场的翰林学士朱筠情不自禁拍案惊呼:“黄君真神仙中人也!”

彼时黄仲则笔锋激越不输唐人,但毕竟乾嘉时期的文人走的并非是盛唐时期广阔坦荡的长安大道。黄仲则的狂傲与李白很有相似之处,但在整片“骨气端翔,兴象玲珑”的盛唐气象的笼罩下,在遭遇政治上的打击后,李白也能高呼“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摔袖离开长安,云游四海。而黄仲则所处的乾隆盛世却不是一个具有一万种可能性的时代。很快,抱着满腹才学与满腔热血上京的黄仲则就感受到了残酷现实的层层挤压,那种出于少年天真的豪情也脆弱成一击就碎的空壳。高吟着“红霞一片海上来,照我楼上华筵开”(《笥河先生偕宴太白楼醉中作歌》)的白衣少年,终究成了在诗歌中反复倾吐“风雪衣单知岁晚, 江湖酒病与年深”(《钱塘舟次》)的落魄文人。但是,尽管在往后的岁月中,这种出于天真的豪情几乎已不再恣肆显露,但它依然隐隐贯穿于黄仲则短暂而凄苦的后半生中。

(二)饱尝心酸的哀情

黄仲则笔下多哀情,这也是其人在文坛中的一贯形象。洪亮吉谈及他的诗歌时,用“如咽露秋虫, 舞风病鹤”[5]来形容,无疑是入木三分的评价。翻开《两当轩集》,扑面而来的是一片秋意萧瑟,哀伤与苦闷在黄仲则笔下简直信手拈来。读来只觉笔笔苦楚,字字钻心。诗人自古多秋声,并不足为奇,但无论在当时乾隆盛世的时代背景还是在考据之风盛行的文化背景下,黄仲则的满腹愁肠都算是一个“异象”。

黄仲则成名甚早,但年少的盛名并未给他带来坦荡的前途。乾隆中期之后,“盛世”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社会阶层两极分化严重,天灾人祸,流民四起。当然,自古以来从无一个“盛世”,人人过着“平均主义”的生活,但是就在其他文人还做着盛世大梦、沉湎于应和酬唱之时,黄仲则早早就窥破了隐藏在盛世之下的重重危机。

刚至京师时,黄仲则也曾天真地对前辈的告诫不以为意,对洪亮吉笑道“人言长安居不易者,误也”,轻易托洪亮吉将家乡家产变卖,将家室及老母接来。但后来“全家都在风声里”的状况却是他万万没有料到的。为了生计,他常年漂泊,日夜奔波,以致于发出“作客如在家,在家反如客”(《哭叔宀先生兼怀仲游》)的感慨,此中无奈,令人鼻酸!好友马鸿运、胡僴、龚怡等,皆与其境遇相似,常年奔波在外,最终过劳而亡,客死他乡。黄仲则大感悲恸,为亡友赋诗凭“悼”之时,难免思及自身命运。而黄仲则最后也确实没有逃开这种如同烙印在天下寒士身上的魔咒,35岁便抑郁而终。此种“盛世”,可堪称颂?也难怪黄仲则难以抑制内心凄楚,用浸满血泪的字句毫不留情地撕开“盛世”虚伪的面纱,为全体寒士发出令人不忍卒听的悲鸣——“我曹生世良幸耳,太平盛世为饿民!”(《朝来》)

(三)自卑铸就的狂傲

摸索黄仲则一生脉络,能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黄仲则的诗歌中牢骚太盛,大量嗟贫叹苦、啼饥号寒的诗作,如:“调糜量水人谁在, 况值倾囊无一钱” (《途中遗病颇剧枪然作诗》其一)“我亦稻梁愁岁暮, 年年星鬓为伊加”(《客中闻雁》)“老亲病妇瓮煽底,忧饥苦暑谁相怜”(《苦暑行》)……愁云惨淡,实在令人不忍卒读。将这些诗作拼凑起来,似乎能清楚地看见一个衣衫褴褛、满面愁容的“男版祥林嫂”,因此有后人评价其作品格调不高,有违文人固穷、安贫乐道之传统。但其实,如果翻阅清人的笔记著作,能清楚看到,在时人眼中,黄仲则的确是一名如假包换的文人。缘何?文人的狂傲与清高,被黄仲则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掌生在《京尘杂录》中记载黄仲则在京师生活时,“落落寡合”“权贵人莫能招致之”。[6]左辅在《黄县丞状》也直说其“狂傲少谐” 。[7]王昶则在《黄仲则墓志铭》阐明了其中原因:“风仪玉立,俦人争慕与交,仲则或上视不顾,龄是见者指以为狂”,[8]因其“上视不顾”,因此才被“指以为狂”。而除却旁人评价,黄仲则对自己人格中“狂傲”的特点也是颇为认同,如:“我是扬州狂杜牧”(《蝶恋花》)“仆本狂奴,频掩卷、壮怀徒发”(《满江红·题岳仲子鄂清吟诗后》)“何人能到此?算此间惟君,尚堪位置,换了狂奴,便有几行清泪”(《应天长·题稚存小照》)。 以扬州时风流轻狂的杜牧自比,或者自称“狂奴”,都能看出黄仲则对自己的“狂”也是颇引以为傲的。

这种狂傲与作品中的满腹牢骚看似相矛盾,其实不然。黄仲则的恩师邵齐焘曾一针见血地指出黄仲则这两种看似矛盾的特质的不相依违处:“家贫孤露,时复抱病,性本高迈,自伤卑贱”(《劝学一首赠黄生汉镛》)。因为“性本高迈”,所以“自伤卑贱”,又因过于“自伤卑贱”,所以刻意外显“高迈”之性情,久而久之,就给人以不忌旁人肆意“登场歌哭,谑浪笑傲”的狂傲印象。

(四)嗜诗如命的执着

清中叶朴学大兴,“学人之诗”大盛,诗文逐渐沦为小道。而黄仲则却在“诗歌”与“经术”的艰难抉择中,选择了以“诗人之诗”在这个考据风盛行的诗坛立足。他在《耒阳杜子美墓》中评价杜甫“埋才当乱世,拚力作诗人”,实际上是自我内心的剖白。

黄仲则幼年入塾学时文制艺时,兴味索然,“心块然不知其可好” ,因而无所造诣。但对于诗歌他却表现出了截然相反的态度。多年后,他仍能回忆起年少时偷偷取下束之高阁的旧诗集,珍重地擦去封面积尘时的欣喜与悸动,即使读来还一知半解,却已能笃定道“可好者在是矣”。同乡赵翼早年因诗文而耽误科举,后致力于时文,高中进士。黄仲则对于这个“前车之鉴”却不以为意,在面对劝他不要沉湎作诗荒疏科举的友人时,他淡然回应:“多君怜我坐诗穷,襥被萧条囊橐空。手指孤云向君说,卷舒久已任秋风。”(《和仇丽亭》其一)

彼时,考据之风有如狂风席卷,不仅波及诗坛,科举也在所难免。当时充满学究气息、藻绘繁缛的学人之诗铺天盖地,“而诗人之诗,则千百中不得什一焉”(《味余楼剩稿序》)。[9]黄仲则的诗歌便是这“千百中之什一”,当后人在检点清中叶诗坛时,在一片佶屈聱牙中发现黄仲则的欣喜是不言而喻的,但对于黄仲则本人来说,这种嗜诗如命的执着几乎未给他带来任何切身利益。他不愿投身经术,不愿作升平之诗,以固执的姿态表达着对社会秩序的不满与抗拒,这样的他自然为“盛世”所不容。作为一名文人,被科举排斥在外的那一刻,一生贫困的命运就已敲定,黄仲则怨愤过,痛苦过,但仍“死不悔改”,不得不说这是一种“孤勇”。

张维屏曾毫不保留地称其为百余年来无出其右的“天才”“仙才”,但是黄仲则偏以此等八斗之才,沦落至终身不第,究其根源,在于其人其诗与这个考据成风、八股取士的社会的不兼容性。

二、黄仲则人格对其创作的影响

(一)“年年此夕费呻吟”——幽苦之诗

黄仲则作品不乏多样性,但以《两当轩集》为底本查阅,会知道“好作幽苦语”仍是其创作主调。黄仲则曾自叙道:“间一为之,人且笑姗,且以其好作幽苦语,益唾弃之,而好益甚也” 。可见除了上述客观原因,黄仲则作诗多苦语,也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即有意为之。而这种有意为之,又有两层原因。一层原因是个性使然。试读黄仲则的一篇习作:

未觉毡炉暖,旋杯柑酒新。池台平入夜,原野渺含春。

物外欣然意,风前现在身。中宵感幽梦,冰雪尚嶙峋。

这篇习作虽名为《初春》,但字字透着清冷之意,读罢只觉浓浓的压抑感。谁能想到这是一名15岁少年学诗的习作?并非为赋新词强说愁。如上文所提,未及弱冠的黄仲则与所有年少成名的文人一样,都胸藏高阙,气贯长虹,但与其他人不同的是,在他意气风发的外表下,骨子里却是与生俱来的苍凉,也就是说,他的少年天真,天真得并不纯粹,因为现实并不容许他太过“天真”。黄仲则4岁而孤,家贫多病,自小对这个世界就充满着强烈的不安全感。虽然因生活所迫,心智早熟,但彼时的他并未真正尝到生活的艰辛。将时间往后推数年,已尝过世事艰辛的黄仲则写了一首《晓雪》,竟戏剧性地可与《初春》相呼应。“先生屋小如宛丘,岁晏苦听风声愁。以宵风息得安寐,同云已阁低檐头。晓来重衾足不热,却怪纸窗明太澈。……山僧执帚仰看天,昨夜厨空已无米”。贫者遇雪,从来不是浪漫之事,“记玉关踏雪事清游,寒气脆貂裘”的潇洒,从不属于黄仲则。

因家贫孤露,时复抱病,所以黄仲则的性格中有很大一部分“拧巴”的成分,表现为不善于自我开解,容易钻牛角尖。唐人李白、宋人苏轼,在遇挫之时,前者选择拎酒大笑挥手相忘,后者选择闲庭踱步淡定相容,而我们的清人黄仲则,总也兜不开那个圈子,一提笔胸中悲苦就汩汩倾泻,并且也只想倾泻这一种情愫,为盛世锦上添花或者如刘禹锡写《陋室铭》般玩赏贫苦,他做不来。

另一层原因是以个人的方式与社会秩序作抗争。尽管乾隆中后期的“盛世”只是“看起来很美”,但是乾隆皇帝仍然沉浸在“天下大治”“国富民康”的盛世大梦中,对于歌功颂德的马屁文章一向来者不拒。而黄仲则作为一名文人,不热衷“拍马屁”也就罢了,还不精时文,不事经术,偏偏在盛世呼号温饱问题没有解决,一篇又一篇地写“伤痕文学”,在统治阶级眼里简直煞风景。其实,黄仲则不是不懂顺应潮流,而是不愿意顺应。在黄仲则一生中,最着紧的事情有两件,一件事是攫取功名,解决全家人的温饱问题,另一件事是顺从本心,“拼力作诗人”。但是这两件事放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几乎是完全对立的,必须择其一而妥协。但他处在这两件事的夹缝中却寸步不让。黄仲则不是不明白,想要斩获功名,升平之诗必作不可,时文制艺必须烂熟于胸,但是“盛世”本相既已看破,知识分子的狷介清高却不容许他向现实低头,“非不能也,是不为也”。可以说,黄仲则这种“好作幽苦语”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以牺牲自身前途为代价的虚弱却倔强的抗争,矛头直指“盛世”现存的社会秩序。试看他《癸巳除夕偶成》两首:

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其一)

年年此夕费吟呻,儿女灯前窃笑频。

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其二)

除夕之夜,千家笑语,而诗人孤独立于市桥之上,久久凝望天上孤星,隐隐感到某种社会危机正向着“盛世”逼来。在这个最热闹的日子,黄仲则却“年年此夕费呻吟”。他说“吾自悔”,不过是愤慨之下所作的反语,事实上是“从不悔”,不悔以一个真诗人的身份,揭露繁华盛世的徒有其表。

而黄仲则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抗争,却让他的处境越加窘迫。他也曾大叹“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杂感》)身为书生,满腹才华却无处施展,无力让才华给自己带来切身利益,可见黄仲则对自己的尴尬处境是十分清楚的,但却固执地将笔锋一转:“莫因诗卷愁成谶,春鸟秋虫自作声”。韩愈《送孟东野序》曾说春鸟秋虫之鸣皆因“其不得其平者乎”。以此可推知,黄仲则认为诗多幽苦语并非不祥之兆,而是自然而发、必然而发的不平之鸣。这种不平之鸣,正是其他寒士想做却又不敢做的事。

(二)“故作冰天跃马行”——疏豪之诗

黄仲则一生穷困潦倒,凄清落寞,但从不缺乏豪气。虽然更多的时候,他的豪气被艰辛窘迫的生活处境所捆缚,但可以说,他的连篇“幽苦语”,正是豪气被强抑而不得舒张所致。翻检他一生创作就能发现,这种豪气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消失殆尽,就算在大发悲鸣之际,也时有喷薄欲出之势。

左辅在《黄县丞状》里评价黄仲则“为人倜傥有奇气”,这种倜傥奇气反映在创作上,就是时时能见疏放豪迈之语。黄仲则极其推崇李白,他的不少诗作风格与李白十分相近,有时候甚至在诗歌中直接倾吐对李白的敬慕。以诗仙在文学史上之地位,模仿其诗者自然数不胜数,但黄仲则与大多数诗学皮毛的模仿者不同,吴嵩梁曾在《石溪舫诗话》中大赞其“天下几人学太白,黄子仲则今仙才”,[10]延寿君也评价“其学太白处……能直闯太白堂奥”。[11]之所以能“直闯太白堂奥”,达到“今仙才”的境界,根源不在于刻意的靠拢与模仿,而在于二人性情中有着极其相近的成分:狂傲、疏放、率性而为。试读其《太白楼和稚存》:

骑鲸客去今有楼,酒魂诗魂楼上头。栏杆平落一江水,尽可与君消古忧。

君将掉头入东海,我亦散发凌沧洲。问何以故居不适?才人自来多失职。

凡今谁是青莲才,当时诘屈几穷哉。暮投宗族得死所,孤坟三尺埋蒿莱。

吁嗟我辈今何为,亦知千古同一坏。酒酣月出风起壑,浩浩吹得长襟开。

整首诗大开大合,豪放洒脱,行云流水,宛若天成,尤其“栏杆平落一江水,尽可与君消古忧。君将掉头入东海,我亦散发凌苍洲”“吁嗟我辈今何为,亦知千古同一坏。酒酣月出风起壑,浩浩吹得长襟开”等句,颇有太白再世之气势。黄仲则这类气势豪宕的诗作并不算少,如《题马氏斋头秋鹰图》:“……看定知是画,是谁扫笔如霜硎。虚光四来指毛发,杀气迅走兼英灵。悬此可以了魑魅,讵有鸟雀来空庭。昔年作健臂而走,一挥飞破长天青”。虽只是于书斋中观画有感,这种力透纸背的豪情却早已挣脱空间的拘泥,充分展现了诗人慷慨凛然的气概。

纵使如此,黄仲则仍“自嫌诗少幽燕气,故作冰天跃马行”(《将之京师杂别》),可见他并不满足于安坐于书斋中纸上谈兵的豪气。他一生贫寒落魄,多愁多病,但至死心中仍藏着一个高唱“男儿作健向沙场,自爱登台不望乡”的孱弱少年,即使现实已过早地扼杀了他横刀跃马的夙愿,生活已困窘到需要“典衣更酌鸬鹚杯”,但仍能高呼“无声无响空中抛,被遍寒士无寒号”(《铺海》)。

这种气魄与胸怀,在文人因畏怯招引祸患而纷纷避身于考据训诂的清中叶,实是难能可贵。讽刺的是,这样一名“一扫三大家之庸音”的文人,却一直过着“调糜量水人谁在,况值倾囊无一钱”的贫寒生活,渴望着建功立业而不得,一生郁郁不得志,终在他乡结束短暂而悲凉的35岁生命。这是黄仲则的悲剧,是天下寒士的悲剧,也是整个时代的悲剧。

(三)“为谁风露立中宵”——柔情之诗

对于乾嘉诗坛,学者缪钺以“以量言则如螳肚,而以质言则如蜂腰”[12]来概括当时的创作情况,但他却对黄仲则有极高的评价,认为他和郑珍是清代最优秀的诗人。原因在于黄仲则没有屈从时流,以诗为壳盛考据之实,而是坚持“拼力作诗人”的初心,至死不渝。这里的“诗人”并不包括那些以考据入诗之流,而是写“诗人之诗”的“真诗人”。在当时,诗坛以“诗人之诗”为小道,黄仲则的自况身世和感时伤世之语,都是不入时俗之眼的。其实除了以上所列举的类型,黄仲则还有一类相当出彩的作品,即爱情诗,但这种更加“个人化”的诗作,在当时更是“上不了台面”的作品。

爱情诗在黄仲则的诗歌创作中比重较小(情词较多,但不在本篇的探究范围内),在其现存的千余首诗歌中,涉及爱情的只有《绮怀》十六首、《感旧》四首和《感旧杂诗》四首,数量虽少,但仍充分反映了黄仲则创作本色,字字肺腑,句句真言。与一般爱情诗词把女子当做精美器物来玩赏不同,黄仲则是真心将诗中女子当做一位相知相许的灵魂伴侣,在她面前,自己只是一个坠入爱河、患得患失、在分别后不断追念往昔的痴情男子。

而这寥寥24首诗几乎只与一位女子有关。二人相识于年少,耳鬓厮磨,两心相知。与她恋爱的时光,是黄仲则苍凉人生中最珍贵的一段美好时光,美好到他直到离世都念念不忘。他难以忘怀二人相处时的默契与甜蜜:“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感旧》其一),总是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女子迷人的模样:“楚楚腰肢掌上轻,得人怜处最分明”(《绮怀》其一),而女子“妙谙谐谑擅心灵”的聪慧更是让他在浓情蜜意之外又多了一分欣赏与敬重。虽然女子隶身于乐籍,二人的情谊却从未为彼此身份所羁绊。二人白日“敛袖金成弦杂拉”,夜里“六博琴棋夜未停”“共搴珠箔赏春星”,她为他织锦,他教她临字,比起李清照、赵明诚夫妇的“赌书消得泼茶香”的琴瑟和谐也不遑多让。可惜这段几乎不掺杂质的爱情,却因为种种原因,被迫中止。女子无奈嫁人,黄仲则也黯然离去。虽然二人难以结合,但对这个女子的浓烈情感却贯穿了黄仲则短暂凄凉的后半生,故地重游之时,仍然细细地寻索斯人流散的余香,痴情至此,令人叹惋。

黄仲则最具代表性的一首情诗当属《绮怀》十五:

几回花下坐吹箫,银汉红墙入望遥。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缠绵思尽抽残茧,宛转心伤剥后蕉。三五年时三五月,可怜杯酒不曾消。

作这首诗的时候黄仲则已经27岁,与女子分别已近10年。但那段刻骨铭心的感情并未因时光的反复摩挲而淡去,每每忆起,仍然清晰如昨,而“风露立中宵”的姿态,也与当年初入爱河时的少年如出一辙,多的只是一份凄楚与深沉。

可见黄仲则的情诗,情感是相当细腻的,读罢常引人掩卷长叹。“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感旧》其二)、“检点相思灰一寸,抛离密约锦千里”(《绮怀》其七)、“从此飘蓬十年后,可能重对旧梨涡”(《绮怀》其十四)……每一句细细思来,都令人平添一份怅惘。

三、结论

黄仲则少有奇才,却落得个“英俊沉下僚”的下场,一生郁郁不得志,抱憾而终,因此诗作中常大发哀情。以往文坛对其关注较少,评价一般只停留于“好作幽苦语”这一层面上,很少去挖掘他人格与创作中的其他特质:豪迈、狂傲、率性、勇敢、执着、细腻等等。黄仲则并非一个只懂啼饥号寒的穷酸书生,而是一名血肉丰满的“真诗人”,通过他的“诗人之诗”,我们能从大量歌功颂德的升平之诗和冗长枯燥的考据训诂中突围,一窥“乾隆盛世”的真正面目,这是他以生命为代价站在主流语境对立面给我们带来的极大价值。

[1] 包世臣.齐民四术[M].北京:中华书局,2001,(3):208.

[2] 林少琴.黄景仁乾隆诗坛地位之辩[J].求索,2009,(1):176-178.

[3] 洪亮吉.北江诗话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62

[4] 洪亮吉.玉尘集[O].光绪十六年粟香室刻本.

[5] 洪亮吉,北江诗话评[M].刘德权,校.北京:中华书局,2001:2245.

[6] 杨掌生.京城杂录(卷四)[M].江苏: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214.

[7] 左辅.念宛斋集(卷四)[O].嘉庆二十三年裕德堂刻本.

[8] 王昶.黄仲则墓志铭[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42.

[9] 黄葆树.黄仲则研究资料[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62

[10] 吴嵩梁.香苏山馆全集[O].道光二十三年石溪舫藏板刻本.

[11] 延寿君.老生常谈四则[M].北京:中华书局,1962:262.

[12] 缪钺.黄仲则逝世百五十年纪念[N].大公报,1933-10-16(302).

(责任编辑 林曼峰)

Analysis on the Influence of Huang Zhongze's Personality on the Poetry Creation

ZHENG Rui-qing
(Quanzhou Preschool Teachers College,Quanzhou,362000,China)

Criticism was prevalent in the Qianjia poetic circles of Qing Dynasty,and the "scholar's poetry" occupied the mainstream of the poetic circles,while Huang Zhongze's "poems of the poetry" are quite different from that time.Although Huang Zhongze was famous for "prone to make the deep and remote bitter language" in the poetic circles,his personality and poetic creation were diversified. Huang Zhongze's unique life experience made his pride, melancholy,arrogance and perseverance. Under the influence of complex personality,his poems were also diversified,such as the mournful poems,the heroic poems and the affectionate poems.While Huang Zhongze doesn't possess the influence which is equipped with his artist talent in the contemporary era,this is a regrettable and thought-provoking phenomenon,and it's worthy to explore.

Qianjia poetic circles;Huang Zhongze;personality;poetry creation

I207.22

A

2095-2082(2016)03-0098-07

2016-03-31

郑瑞卿(1965—),女,福建永春人,泉州幼儿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永春校区高级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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