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梁漱溟与章士钊文化观的比较看东方文化派
2016-04-16姚元湾暨南大学广东广州528236
姚元湾(暨南大学,广东广州528236)
从梁漱溟与章士钊文化观的比较看东方文化派
姚元湾
(暨南大学,广东广州528236)
摘要:五四运动前后,梁漱溟和章士钊两位学者转向研究和提倡传统文化,被时人称为东方文化派者。梁漱溟和章士钊在根本上都认为中国文化有其独特的价值,应该发扬民族文化。虽然同被称为东方文化派,但二者对中西文化地位、未来文化走向、救国主张等看法都有明显的差异。因此,对梁漱溟和章士钊的文化观进行比较,不仅能清晰地了解东方文化派的内部情况及其历史价值,对发扬我们的民族文化也有很好的借鉴意义。
关键词:东方文化派;梁漱溟;章士钊;文化观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梁漱溟、章士钊等一批知识分子坚守中国传统文化,和一味求新、盲目批判传统文化的学者展开了激烈的思想交锋,被时人统称为“东方文化派”。学界对“东方文化派”的研究历来多以一个整体论之,但实际上这个派别内部情况复杂,在坚持传统文化的前提下,各自的文化理念等存在明显的差异。其中,梁漱溟和章士钊就被认为是东方文化派中两个独立的派系。笔者欲深入对比这两位学者的文化理念,从而更清晰地了解东方文化派这一阵营,并对我们民族文化的发扬提供借鉴。
一、梁漱溟与章士钊文化观相通之处
东方文化派学者有着根本一致的文化取向,都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具有重要的价值,并企图从中寻求救国之路。梁漱溟和章士钊也不例外,二者文化观的相通之处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对待传统文化的态度上,梁漱溟、章士钊以及东方文化派的其他学人都认为传统文化有其价值,不应简单否定。早在清末,章士钊就参与国文讲习会的创办,并编写国文教材。当时已有舆论提出用简易的世界语代替难以学好的国文,章士钊坚决地站出来抨击这些人:“初遇艰难,乃不肯舍身研究所以救治之法,而辄曰:‘是可废也,是可废也。’此种浮浅之徒,虽万劫不能为英人持帚矣。”[1]425到新文化运动高涨之时,章士钊再三呼吁学术界切不可抛弃民族之根,作无根的文化。梁漱溟谈到传统文化,多有溢美之词,认为“中国古时的天才比西洋古时的天才天分高些”[2]158,因此创造出优于西方物质文明的精神文明,并得出未来世界的文化还是中国文化的结论。这些理论,对于重塑传统文化的价值和国民的自尊心具有重要作用。
其次,他们二者皆认为孔子的文化当为中国文化的代表,并以较理智的态度对待孔子文化。梁漱溟认为“孔子代表中国,而墨子则西洋适例”[2]138,章士钊虽对墨家文化颇有研究,但也认为孔子的学说更能代表中国人。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大力抨击儒家文化下的封建礼教对人的束缚。而梁漱溟、章士钊则表示现存的儒家文化并非孔子的真意,是后人为其需要而歪曲的。梁漱溟斥责“他们根本不曾得到孔家意思,满腹贪羡之私情”[2]139;章士钊也认为“孔孟考道德之本原,明出处之大意,由其道而无弊,可为公民,为豪杰,为义狭,为圣贤”[1]51。因此章士钊希望剔除伪孔,恢复真孔,而梁漱溟的儒学理论正好满足了这个要求。对于当时有些人希望树立孔教以对抗西方的基督教,此二人又是持反对意见的:“须知道孔子实在是很反对宗教的”[2]147,“孔子之不得为教主,其义至显,其例至明”[3]70。
最后,梁漱溟、章士钊等东方文化派的学人都片面地看待东西方文化。梁漱溟和章士钊简单地把第一次世界大战理解为资本主义物质文明的恶果,加之当时反省现代性思潮的兴起,国外一些著名的学者开始重视中国文化,使得一些学人倾向传统文化。在自身主观意识的左右下,这些学人在研究和评价中西方文化时,片面地看待中西文化,或夸大西方文明的弊端,或夸大传统文化的价值,这就导致了他们对未来社会建设的设想过于理想化。一直鼓吹中西文化调和的章士钊在其“以农立国”思想中便反映了这种倾向。梁漱溟等学人进行了若干年的乡村建设取得一定的成绩,但最终因抗日战争的爆发而夭折。这些学者企图完全从传统文化中找到救国的方案,没有周全地考虑到中国各方面的现实状况,必然会遭到多方困扰而流产。这也是东方文化派理论的重大缺陷,成为其他学者诟病之处。
二、梁漱溟和章士钊文化观相异之处
梁漱溟和章士钊二人的求学经历差异颇大,影响着他们对中西文化的看法。梁漱溟只在国内接受了中学教育,早年迷恋佛学,后又沉迷于儒学,其思想经历了西学、佛学、儒学的熏陶,所以他的文化观中包含了三方面的元素。而章士钊前后近八年的留学生活使他早期对西方文化较为崇拜,欧战以后才回到中国传统文化中来并产生“适用于中国”的革新诉求。两者不同的求学经历、见识见闻内化为他们的思想追求,最终使梁漱溟和章士钊的文化理念大异其趣。
首先是二者对东西文化地位的看法存在差异。梁漱溟认为东西文化的差别是“意欲”不同,“路向”不同,没有先进落后之分。梁漱溟在《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中》把世界文化分为三个路向,分别是第一路向西方文化、第二路向中国文化、第三路向印度文化;并认为文化“不过是那一民族生活的样法罢了”[2]32,而决定民族生活样式的是“意欲”。西方人是意欲向前的,所以产生了民主和科学;中国人由于“意欲自为、调和、持中”,遇到问题则调节自我,随遇而安,因此产生不了民主与科学。他认为东西方文化的区别是“意欲”的不同,是民族特性的区别,并非是新旧文化的关系,如果没有西方文明的介入,中国再走多少年也不会走上西方的路子。梁漱溟这一理论,将中国文化提升到与西方文化等同的地位,对时人来说,无疑是观念上的一次巨大冲击。
章士钊则承认东西方文化有先进落后之分,但中国文化是中国人之所以成为中国人的根本,不可丢弃。他认为文化应该具备人地时之三要素,生活在特定环境的每个民族都应维持“其历代相传之特性”[4]5和“时代之精神”[4]5。因此,对于世界的文化“不得不冠以东洋西洋或今与古之状物词”[4]6来区分。章士钊曾留学海外,推崇西方文明。他不得不承认,中国文化相对西方文化确实是落后一些,就连时人所认为的中国道德优于西方的说法也不甚赞同,认为中国“在道德上实已亡国”[5]41。但是,他依然看重本民族的文化,认为这是国家平治富强必不可缺的元素,“国学者,国家所以成立之源泉也。吾闻处竞争之世,徒恃国学固不足以立国,而吾未闻国学不兴而国能自立也。吾闻有国亡而国学不亡者,而吾未闻国学先亡而国仍能立者也。”[1]176他认为西方文明有其特定的适用环境,移植到中国来必然会有诸多问题,代议制和法律等改革的失败就是例证。因此,章士钊认为中国的发展,必不能脱离中国国情与中国文化,“吾国将来革新事业,创造新知,与修明古学,二者关系极切,并当同时并举。”[6]中国文化必须改造创新,但这种新文化必须要有根,不能全然与旧的东西断绝,否则“中国人且失其所以为中国人而不自知”[7]299。
其次是对未来文化动向的看法存在分歧。梁漱溟根据他的“三个路向”理论,推断未来世界的文化应该是中国文化的复活。他认为当前中国的文化现状不是因为落后,恰恰是因为过于先进、超前了。中国因为没有经历第一路向物质文明的高度发展而直接到第二路向,“步骤凌乱,成熟太早,不合时宜”[2]205。梁漱溟设想未来世界的文化是旧中国的样式:物质生活“一定恬淡许多而且从容不迫”[2]197,社会生活“靠着人类之社会的本能,靠着情感,靠着不分别人我”[2]198、“走尚情谊尚礼让不计较的路”[2]198,精神生活则是“宗教将益浸微”[2]200。对于中国文化如何复活,他主张当前中国文化界应对西方文化“全盘承受而根本改过”[2]204,同时要“批评的把中国原来态度重新拿出来”[2]204。即把第一路向走好,发展好物质文明,同时改造中国文化,更好地走第二路向。梁漱溟反对调和论,认为这种论调是“毫无准据的想象”[2]201,会逐渐显露两种文化间的弊端,终究走不下去,因此未来文化“只可明确的为一个态度”[2]201,而且是“从前中国人的那一个态度。”[2]201
对于未来文化应该是怎样的,中国文化界应该做怎样的努力,章士钊则认为应该要新旧调和、中西文化调和。五四时期的章士钊多次表示反对新文化运动中一切舍旧、新旧不相融的态度。1919年9月,他在上海环球中国学生会发表题为《新时代之青年》的演说中提出新旧时代并非绝不相谋,新时代是旧时代“世世相承连绵不断”[6]109的产物,“不说古人的话,现在即无话可说”[6]110,呼吁青年创新文化的同时,切不可抛弃传统,作无源之水无本之木的文化。章士钊认为决然将传统文化与西方文化的新旧割裂开来,与旧文化断绝关系是不可能的,也是很危险的。尤其是在当时的中国,新的文化体系并未建立起来,不分良莠地完全抛弃传统文化,会使人们失去精神寄托。对于社会道德更是这样,“今之社会道德,旧者破坏,新者未立,颇呈青黄不接之观,而在此欧战后期为尤甚”[6]111。因此,他多次著文演说提醒新文化运动者切莫犯这样的错误。同时,章士钊十分强调东西方文化各自的特性,认为中国文化要革新创造,需注意中国的环境、民族性,否则这种新文化在中国难以通行,会造成“尽变其种,无所归类”[6]211。
最后是救国主张的不同。近代学者纷纷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去解决“国家的危难,社会的问题”[8]。虽然梁漱溟和章士钊的救国方案都是从农村入手,但二者所表现的理念又存在差异。1931年6月,梁漱溟等人创办了山东乡村建设研究院,作为从事乡建运动的机关。在从事乡村建设实验的同时,他还完成了《中国民族自救运动之最后觉悟》、《乡村建设理论》和《答乡村建设批判》等著作。梁漱溟认识到农村占中国领土的绝大部分,要使国家富强必不能脱离广大农村。西方列强的侵略和西方文化的入侵打乱中国农村原有的生活面貌,农村大众无所适从。因此,要发展中国就要进行“乡村建设”。所谓乡村建设,“就是要从中国旧文化里转变出一个新文化来。”[9]611乡村建设不仅要在物质上救济乡村,更要“创造新文化”[9]611,这才是乡村建设的“真意义所在”[9]611。中国要走“从农业引发工业”[10]302的路,重新组建一种符合农村民众的社会组织,“靠有知识、有眼光、有新的办法、新的技术的人”[10]181去启发农民的智慧,达到普遍的觉醒并创造出一个“农业工业结合为均宜的发展”[10]355的新社会。
章士钊的救国方案是“以农立国”。时欧洲诸强国经历战争的洗劫后民生凋敝,人民陷入恐慌,章士钊在对西方工业文明进行反思后,认为建立在工业文明基础上的西方制度并不适合我国国情,中国最适应民众需要的道路是以农立国。西方工业社会“欲多而事繁,明争以足财”[11],不讲辈分礼仪、标榜平等,好欢虞,好以法律代替人情理,以政党分政权。这是工业国的特征,是他们之所以能繁荣强盛的原因,也是其弊端。而农国社会与之相反,“欲寡而事节,财足而不争”[11],是讲节欲节流,尚清静,讲礼仪名分、推爱及于闾里亲族,讲人情和以和为贵的。实施“以农立国”的方法是组织“农学会”,让农村实现自给自足,然后由村联成县,由县联成省,由省联成国。章士钊一向提倡东西方文化相互调和补充,然而在救国方案的问题上要远离西方物质文明、抵制工业文明。“以农立国”的观点,企图用传统道德抵制西方文明,但其片面夸大其中一方的特质,显得过于理想主义。
三、对东方文化派的思考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从梁漱溟、章士钊的东西方文化观中,看出东方文化派实际上是一个具有根本一致的目的但没有统一步调的学术流派。他们提出一套崭新的理论,通过向广大学子宣教,不仅让更多人重视起传统文化的价值,也培养了一批传承民族文化的接班人,对传承优秀传统文化做了不可磨灭的努力。以史为鉴,研究东方文化派的理论得失,对保存和弘扬我们的民族文化具有重要意义。
东方文化派学人界定和剖析东西方文化对推进民族文化的保存意义重大。近代以来,国人常常讨论西学、中学、中国文化、西洋文明等等,但对什么是东西方文明并不清楚。虽然也有个别学者在这方面做了努力,但始终是宽泛而且难以理解的。梁漱溟注意到这个问题,并为寻求答案做了孜孜不倦的努力。他指出中国文化有两个特点,一是“几乎无宗教”[12]1,二是在二千多年中“文化盘旋不进”[12]1。梁漱溟在《东西方文化及其哲学》中并多次在报刊上对中国文化是什么进行论证、辨析,虽然他提出的理论在学理上存在不足,但却明确地告诉人们东方文化是什么样子,引起学界对这一问题的关注,有利于增加人们对民族文化的认知。
不仅如此,东方文化派在去除“伪孔”、重新解读儒家文化方面也做出了巨大的努力,对增强中国文化的生命力发挥着重要作用。儒家文化成为历代统治者统治民众的工具,在中国士大夫的诠释下成了权威教条、束缚人们思想的枷锁,因此成为了新文化运动者抨击的主要对象。东方文化派重新解读孔子学说,认为当时的儒家文化并非孔子真意,是被扭曲的结果。他们脱去千余年披在儒家文化上的袈裟,对孔子学说的根重新解读,使其成为符合时代要求的学说。同时,东方文化派对待孔子学说的客观态度,符合历史发展潮流。他们既不同意新文化派否定传统文化、否定孔子学说的做法,又极力反对那些希望把孔家文化立为孔教或国教的做法。他们了解到一旦孔子学说被定为权威,那就容易引发各种牵强附会的解读,走进死胡同,最终被历史所淘汰。中国传统的文化本身博大精深,虽存在瑕疵,但其价值依然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近代儒家文化发展的错误在于它成了“唯一”,考试的内容必须从四书五经里寻得,这种禁锢使传统文化缺乏新陈代谢的元素,没有了活力,物极必反,因此,晚清掀起了批判和反对八股文的浪潮。只有脱去了专制的外衣,作纯学术的探讨,才能使我们的传统文化不断注入新的活力,生生不息。
但是,东方文化派的理论缺陷及其历史命运也启示后人,应正确地看待东西方文化。东方文化派学人在趋新浪潮高涨时为传统文化辩白,使国人对传统文化重新认定,功不可没。可是,他们过于倾向传统文化,而且对东西方文化没有历史地、客观地评价,简单地把东方文明归结为精神文明、西方文明归结为物质文明,由此而得出多种错误的论断。如梁漱溟认为东方文明是精神和道德文明,而完全否定两千余年来中国科学成果的价值,认为“科学方法在中国简直没有”[2]73,中医是谬论、中国的建筑也毫无科学可言,这都是经不起历史考验的论断。同时,他们认为西方是物质文明而完全否认西方的精神文明,甚至连平等、公平、个性独立等都成了弊端。这些偏颇的评价,使得东方文化派在理论和实践上都存在缺陷,最终走向失败。因此,我们必须对各种文化都应该有一个相对正确的认识,弘扬己长,吸收借鉴他人之长以补己之短,只有这样我们的文化才能枝繁叶茂,才能使我们民族能够真正地强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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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梁漱溟.中国文化的特征在哪里[J].乡村建设旬刊,1935-05-10(4-25).
(责任编辑:梁念琼liangnq123@163.com)
Analysis on the Oriental Culture School from Comparing Liang Shuming and Zhang Shizhao’s Cultural View
YAOYuan-wan
(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 528236,China)
Abstract:Around the May 4th Movement,Liang Shuming and Zhang Shizhao turned to study and advocate the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were known as the Oriental Culture Scholars. Liang Shuming and Zhang Shizhao thought that Chinese culture has its own unique value and should be carried forward. Although they were both known as the Oriental Culture Scholars,but there are obvious differences between their views of the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al status,the future trend of culture,and the opinion to save the nation. Therefore,the comparison of Liang Shuming and Zhang Shizhao’s cultural view not only can clearly understand the internal situation and historical value of the Oriental Culture School but also has a very good reference to carry forward our national culture.
Key words:Oriental Culture School; Liang Suming; Zhang Shizhao; cultural view
作者简介:姚元湾(1991-),女,广东英德人,暨南大学文学院中国史专业2013级硕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5-08-10
中图分类号:G122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018X(2016)01-003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