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警器
2016-04-16张悦芊
文_张悦芊
报警器
文_张悦芊
1
周六的某个下午,我正在房间里写东西,忽然听到走廊上传来尖厉的警报声。
法国对于防火防盗的技术性保障做得很好,所有房屋竣工时都要安上烟雾报警器才算合格。奈何这小小的圆盘对中国人的烹饪方式太过敏感,往往油锅一热青烟一腾,小家伙就恨不得让全街道都知道似的,大叫起来。
尽管如此,我还是有些担心,便迅速打了盆水循声跑去。刚跑出去,就看到对面的窗户大开着,一个男生站在椅子上,拼命伸手去够屋顶的报警器,像极了我家第一次“着火”时的情景。
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那男生也发现了我,一脸无奈,不知如何是好。
报警器终于出尽风头,便很通情达理地停了下来。
我正打算回去,却听到对面窗户里传来声音:“我叫Matthew。”椅子上的男生朝我挥挥手,“要来‘火灾现场’喝杯咖啡吗?”
2
但于我而言,烟雾报警器的麻烦并没有解决。我既没有邻居大手一挥直接将其拆除的勇气,也没有中国同学为其套上塑料袋的机智——马虎如我,若哪天真着起火来,恐怕还得仰仗它救我一命。不得已,我便养成了一做饭便开窗的“好习惯”,虽然每每炒菜都冻得跳脚,却也暂时封住了报警器的喉舌。
有天夜里,苦学法语一整日的我突然饿了,遂开火起锅,准备煎块鸡排果腹。法国超市里最便宜的肉是火鸡肉,我也囤了许多放在冰箱里。拿出两块鸡胸肉冲冲水,放在塑料袋里反复敲,再倒入料酒、酱油,撒盐腌制。热锅里放了油,稍见油热便将鸡胸肉放入,刺啦一声便香气四溢。不一会儿,肉的两面皆金黄,再加些料酒,炖几分香气进去。正当我准备盖锅盖时,有人敲门。
“我是Matthew。”他隔着门喊,“你做的饭太香了……能不能教我做中国菜?”
后来他吐槽:“每次一看你开窗就知道你又要做饭了,果然,三五分钟一过,满走廊都是香味,我的窗户正对着你的,近水楼台。”于是,他决定亲自来尝一尝。
我盛了一块鸡排,撒上孜然递给他。他问我:“这是什么?”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这玩意儿用法语怎么说,只得搪塞说是一种祖传的中国香料。他的表情立刻肃穆起来,非常庄重地接过了鸡排。
法国人吃饭是无红酒不欢的。大大咧咧如Matthew,一点儿都没有初入女生闺房的矜持,反倒一眼瞄到我橱柜里的瓶子,看到了瓶身上的单词“酒”便兴高采烈地要拿来配鸡排。我欲言又止:“这是酒没错……”Matthew已经仰脖一饮——不到3秒,他的表情迅速凝固,奔向厕所,即刻传来响亮的漱口声。
他一脸懊恼地问我:“这到底是什么酒?”
我看了看瓶子上孔武有力的“绍兴厨房酒”五个大字,严肃地说:“这是一种中国宫廷御用饮品。”
自那之后,Matthew便常常带着些原料来蹭饭,我倒也乐得向高傲的法兰西人输出中国美食文化,就这样,我们凑成了一对饭友。
中国的种种食材成了我捉弄Matthew的不二法宝——从国内带来的辣椒面,我告诉他是草莓果珍,他冲水搅拌,却怎么都不溶解,于是气冲冲地一饮而尽,接着脸颊、双眼飙红,泪水涟涟了好久;后来是珍藏的干木耳,我叫他拿水泡着,5分钟后便听到他惊叫:“怎么办,它在长大!”我一边用长勺搅汤,一边认真地说:“对,其实那是活的,等一下我们拿来炖汤喝。”
因此,他素有耳闻的“中国人什么都吃”的谣言似乎得到证实。有一次同他一起去超市,途经广场草坪,许多肥大的鸽子悠闲地踱来踱去。我玩心大起,伸手向它们扑去,鸽子还没反应过来飞走,就听见Matthew在后面惊慌地喊道:“那个不能吃的!”
3
总叫我做饭Matthew似乎有点儿过意不去。某个周日,一阵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吵醒了睡眼蒙眬的我,Matthew兴高采烈地宣布要亲自下厨。
在超市,他自信满满地要我自己挑食材,我看了一圈,似乎还没吃过长相清奇的洋蓟,便挑了一颗塞给他。他看到时,一脸“这是什么玩意儿,我也没吃过”的表情。我贴心地问:“要不换个别的?”他立刻正义凛然地说:“法国人怎么可能不会做洋蓟!”便气冲冲地拿去付款了。
回家后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敲门,我一开门便看到了哭笑不得的一幕:一整颗洋蓟摆在盘子里,它除了看上去被煮过之外,和一个钟头前在货架上的样子别无二致。我们同时开动,剥了一片下来塞进嘴里,又同时吐了出来。Matthew终于摊手投降:“我也不知道这玩意儿要怎么做……说实话,上大学之前我从没自己做过饭,弄响报警器那次是第一次。”
我哈哈大笑,又不愿浪费那颗洋蓟,遂掏出手机搜索烹饪方式——将坚硬的外壳全都剥去,只留下柔软的心,切成小段,拌入樱桃番茄和芝麻菜,放醋与香油,“挽救”成一盘差强人意的沙拉。
从此,Matthew彻底被中国厨艺降服,再也不在我吓鸽子时大惊小怪了,反而悄悄地问我:“你觉得它们是烤了好吃还是蒸了好吃?”
有一周我去了巴黎,回来后才觉得很久没见到Matthew,远远看他的窗户紧闭着,便去看他。没想到他已经发烧两天了,桌子上堆着切片面包和几乎见底的果酱瓶。
我赶紧回房提来半只鸡,大火煮开撇沫,一边泡了香菇和枸杞,一边从橱柜里摸出红枣和桂圆,和鸡一起放入高压锅。他闻见香味,挣扎着爬起来问我什么时候好,我坐到床边安慰他:“中国人病了,家人都会熬鸡汤给病人喝,喝完好好睡一觉,明天就能‘满血复活’啦。”
他点点头,完全相信的表情:“每个中国人都会熬鸡汤吗?”
我想到“朋友圈”里漫天飞舞的励志“鸡汤”:“会不会熬不知道,但好像大家都挺爱喝的。”
他点点头,把脸贴在我的胳膊上,似乎烧能退得快一点儿:“你做的我都喜欢。”
我估计是被他传染了,脸腾地红起来。
第二天,Matthew活蹦乱跳地来找我,大喊:“我的冰箱都空啦,快陪我去超市!”我一边满心嫌弃,他要冰箱做什么,还不都是我做菜;一边揣测,他生病一定是因为被中国菜养刁了胃,吃不惯法棍奶酪了。
我依然陪他去了超市,而且这次比哪一次都认真。我带他去蔬菜区,认真教他,只有长形绿叶的白菜才是中国白菜,比一大颗的法国卷心菜更好吃;圆粒的糯米煮熟了很黏,其他快熟米只能做饭不能熬粥……他听了两句就不耐烦地摆摆手:“太多啦,我记不住。”又一脸傻笑着环住我的肩膀,“我不是有个中国厨娘嘛!”
“是呀。”我假装低头去挑土豆,“可是我下周就要回国了呀。”
4
离开的时候,Matthew送我上火车。我心里默念了无数遍“Jet’aime”(我爱你),最终还是被中国式的矜持堵在嘴边。
他塞给我一个小盒子,叫我回国后再打开。我却按捺不住,火车一开动就拆开了包装——是一个小小的钥匙链,拴着一个微缩版的烟雾报警器,一摁就哔哔响起来。
那小小的警报声立刻将我带回到半年前的那天。报警器响得满楼皆知,我端着一盆水,撞见狼狈不堪的他。
人们总说“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但人生就像一场匆匆的旅行,怎会总如故事般两全?
认真爱,用心体味,便不算辜负美好的邂逅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