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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令时

2016-04-16韩雅晖

读者·原创版 2016年3期
关键词:磁带

文_韩雅晖



夏令时

文_韩雅晖

穿过一片摆放着若干个废弃锅炉的土地,迎面是几棵细瘦的松树,一旁有三个硕大的水泥管呈“品”字形堆放。站在水泥管上眺望,能看到一片灰色砖墙的老式居民楼,与总是飞扬着尘土的道路连成一片,肮脏、陈旧,怎么看也不讨人喜欢,这里就是我和姜飞一起长大的地方。

我和姜飞同是“70后”,他比我大3岁。我们是死党,是那种蹲厕所都要勾肩搭背的铁哥们儿。与我相比,姜飞胆子大、性子硬,从小就是个敢想敢干的狠角色。他爸爸是工厂里的车床维修工,脾气暴躁,思想传统,教育孩子的方式就一个字——打。犯错必打,每打必狠,越哭越打。20世纪70年代出生的孩子没几个娇生惯养的,然而论起挨打的频率、时长,特别是挨打后的身心恢复能力,我们那一拨儿谁也比不上姜飞,所以,他是大院里的孩子王。

1986年,北京实行夏令时,那一年我俩还在上小学,并不能理解为什么要把时钟拨快一小时,只是觉得这件事相当刺激。在那个刚刚入春的夜晚,我们并排坐在水泥管上,头挨头盯着姜飞从家里偷出来的老式上海牌手表,仿佛在进行某种宗教仪式,肃穆、虔诚,充满敬畏。

“开始吧。”我催促道。

可是,由谁来执行这项神圣的任务呢?我知道姜飞为拿出这块手表所冒的风险,于情于理,这任务都应该由他来完成。然而,姜飞犹豫了一下,把表递给了我,说:“你来吧。”

那块表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表盘上有好几处清晰的划痕。我轻轻拔起表盘旁的旋钮,缓缓拨动,分针转了一圈,停下,再用力按下旋钮,表发出一声脆响。我们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又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空,四周的一切依旧默然不动,但我们都相信,这世界已经被我们改变了。

当夏令时默默轮转到第三个年头时,姜飞摊上事了。那年他上初二,因为勇斗校外不良少年,失手打伤了对方,赔了一大笔医药费,还被学校记过处分。姜飞爸爸盛怒之下,一巴掌把他的右耳膜打穿孔,姜飞变成了弱听。从此,姜飞与人说话总要偏着头聆听,倒给他略添了点儿可爱,不知算不算因祸得福。这场变故让他休了半年学,之后,他的功课就再也跟不上了。中考前,他被学校劝说分流,进了一所技校,毕业后接了他爸爸的班,在工厂机床车间当学徒。而那年,我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

我所在的高中常常补课到晚上,每晚往家走时,总会看到姜飞坐在路旁的水泥管上抽烟,那身影在如水的月光下铺出一片落寞的黑,甚至连烟头的明灭都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我走过去坐下,不必跟他寒暄或客套,也不必有热烈的对话,很多时候我们就默默地看树、看天,偶尔姜飞会哼起赵传的歌,这时我就会与他合唱,声音飙着升高,直到两个人嗓子都哑掉。即便如此,姜飞也仍是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他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半年后的一个晚上,他说他交了个女朋友,是厂里的技术员,大学生。

这之后不久,我就见到了姜飞的女朋友董欣华,准确地说,是他正在追的女性朋友。董欣华的相貌并不出众,说话细声细气的。我们仨在王府井附近闲逛,然后坐在路边的冷饮店喝酸奶闲聊。姜飞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点头如鸡啄碎米似的。只是在董欣华转头看街景时,他会迅速凑到我耳旁问:“喝第一口酸奶时,她说了什么?”或是:“她挠脸时笑着说的那句话是什么?”这让我不得不全神贯注于他们的对话——大部分时间里,董欣华在说工厂里的科技改革,而姜飞除了评价食堂伙食,就是分析劳保用品的优劣。

回家的路上,我劝姜飞要多看书来提高档次,否则他跟董欣华迟早会上演现实版的《渴望》,而他的角色肯定不会是王沪生。姜飞侧头想了半天,然后狠狠地给了我一个大脖溜儿。几天之后,他开始订阅科普杂志《奥秘》。

20世纪90年代是录音机和磁带的天下,有段时间,姜飞经常找我录磁带——我家有一台双卡录音机,能把他借来的正版录音带翻录到另一盘磁带上。姜飞找我录磁带的数量几乎够判刑了,问他原因,他说董欣华喜欢听歌。每盘录好的磁带姜飞都要亲自检查,他把那只好耳朵贴在录音机喇叭上,音量开大,半张着嘴,闭上一只眼睛认真地听。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和他在院子里粘知了的情形,那时我总是站在树下,由他爬上树骑在一根枝杈上,用力伸胳膊去粘远处的知了,他的脸涨得通红,嘴微咧着,涎水像丝线一样飘落下来……

接下来的任务是陪他去买随身听,毋庸置疑,是要送给董欣华的。我本不想去,却没禁住姜飞许下的大餐的诱惑。站在柜台前的姜飞犹豫不决,左边是国产的梅花牌,右边是日产的爱华牌,后者售价高了一倍。我看他实在憋得难受,就凑到他耳边说:“买个差不多的就行了。”他愣愣地看了看我,然后转身买下了爱华。

我们坐在路边的拉面摊上,我问姜飞这算不算重色轻友,说好的大餐成了一顿拉面。姜飞说不仅这顿,未来三个月他都得勒紧裤腰带。我说,明明告诉你差不多就行,干吗非要买贵的。姜飞偏着头瞪了我半天,说他听见的是“买差的可不行”,我当即失语。

姜飞将随身听在董欣华过生日的时候送了出去。这之后没多久,他所在的工厂倒闭,被另一家大厂兼并了。那正是工厂倒闭大潮正式拉开序幕的一年,大量职工下岗回家看风景,姜飞也成了其中的一分子。与他不同的是,董欣华因为有学历、懂技术,顺利进入新单位后荣升高级技术员,前途一片光明。

姜飞又恢复了默坐在水泥管上吸烟的状态,只是这次连歌都不唱了。我怂恿他向董欣华表白,我的理由是,既然她收下了随身听,就说明她没把姜飞当外人。姜飞默默地抽完一支烟,然后告诉我,董欣华没有白要随身听,她托人把钱转给了自己。我说感情这种事就得有点儿死缠烂打的精神,他又沉默了很久,最后对我说,他发现自己那只好耳朵也出问题了,听声音越来越模糊,将来恐怕要聋。我们沉默良久,我问他恨不恨他爸爸,他再没说话,只是一支接一支地抽烟。长大成人后我慢慢明白,人这辈子有很多问题是无法回答的,就像有些错误,我们根本不知道错在哪里。

姜飞在沉寂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告诉我,他准备去南方跟着自己的叔叔跑运输,算是个营生,如果能挣点儿钱,或许有机会把耳朵看好。“当然,也不知道能不能看好。”他搓着脑门儿说,“也不知道能不能挣着钱。”我问他什么时候走,他说就这几天,具体时间却不告诉我。他说不要任何人送行,不喜欢搞得像生离死别似的。

当天晚上,我把姜飞叫到院子里的水泥管那儿,我递给他一块手表,是考上高中那年我爸送我的,不是什么名牌,但很新,很准时。“出门看时间,用得着。”我对他说,随即又接道,“不是白给你的,回来还我。”他没再推辞,接过表戴在了手腕上。我们沉默地坐着,抬头看黑沉沉的天空,刚刚入春的天气还是寒冷的,猛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再缓缓地吐出,一团似雾似烟的白气弥漫在空中,像梦境一样。

很多年前我们做过一个梦,那时我们都觉得很美好。人生有很多美好并不在于事实如何,就像我们无论活得多么落魄,多么黑暗,都不应该忘记——我们相信自己曾经改变过世界。

图/刘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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