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手中的书(小说)
2016-04-15刘学安
作者简介:
刘学安,江苏沛县人,现从事教育工作,业余致力于小说创作,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中国作家》《时代文学》《鸭绿江》《雨花》《翠苑》《当代小说》等国内期刊,并多次获奖,小说集《你说我是谁》列入“舞动汉风”徐州市作家精品丛书。
远远地看见,轮椅上的婆婆戴着公公的金丝眼镜在看一本书。
这是县城中心广场相对幽静的地方。三月暖阳下的婆婆背倚青翠欲滴的竿竿凤尾竹,两边是几株竞相灿烂的桃花,一阵花雨过后,芬芳便沿着她眼前的一条三米宽的猩红大理石通道亮闪闪地向我延展而来。我驻足在汤沐路上,用惊疑地目光搜寻着婆婆的周围,身后是我家所在的小区明珠园南门。
我的搜寻没有结果,婆婆却在我的搜寻中打起了瞌睡。不得了,要是一头栽下来……我赶紧跑过去,到了跟前,婆婆一激灵醒了,见是我,脸一红书合上放在身下说,妈让你见笑了。我说,妈,我高兴都来不及。婆婆一愣,我这样,你高兴都来不及?我听了也一愣,赶紧又说,确实是高兴都来不及,您看,我喜欢书,没想到您也喜欢书,怪不得人家常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来我不仅进对了家门,还有了位志同道合的婆婆,您说我能不高兴吗?婆婆眉眼一开,话就多了,我这乡下老婆子,哪喜欢啥书呀,只是闲着无聊顺便翻着玩的。我说,顺便翻着玩都翻书,这说明妈兴趣高雅。婆婆故意脸一正说,你这孩子真是越说越不着调了。我也故意把身子往后撤撤说,妈,您也别说,您本来皮肤就保养得好,这大红风衣一穿,眼镜一戴,还真像位大学者,看来您年轻时就有这风度,只是这些年家里让您忙得顾不过来了。婆婆不再接话,左右看看,问我,你爸呢?我摇摇头说,一定在附近,要不就是回家给您拿东西去了,还是我送您回家吧。婆婆又前后瞅瞅说,我还得再练走呢。随即脸一沉马上又阴转晴说,好,回家,你咋还没去上班?我推着她边走边说,去局里参加个活动,正在等同事,就看到了您。婆婆说,不耽误你吧?我说,不耽误。说着,就横过马路进了小区大门。
去年暑假,我终于结束了三年的城乡两头跑和两年的租居生涯,搬进了这个小区。本来看好的是三楼100平米的三室一厅,交首付时,一对要结婚的年轻人要求用一层的110平米换,丈夫不同意,我说,我就愿意住一楼。丈夫没办法,这样一来,不仅多了一室还少花了上万元。开学,儿子亮亮一到县实小上一年级,我就让公婆扔掉种的两亩地也搬了来,没想到公婆先后出了事。先是才来没几天,公公放学去接亮亮把脚崴了,才刚好利索,婆婆又在今年元旦后的一个星期天带着亮亮去广场看节目把右大腿摔骨折了,本就生气的丈夫匆匆从值班的镇里赶到医院,就恶向胆边生,说要不是我哪有这事?还没等他说完,正要进手术室的婆婆撑起身子指着丈夫说,来县城是我和你爸愿意的,好在玉慧知我们的心如了我们的愿,不像你个没良心的熊羔子,我们还能动,你就开始嫌弃我们了。转脸又对公公说,我不治了,这就回乡下,免得惹人烦。我赶紧劝婆婆说,妈,别生气,他也是看您受罪心疼才这样的。好在婆婆的骨折并不太严重,既没打钉也没上钢板,只是复位后在外固定就可以了,等出了院,婆婆要回乡下养着,我没同意,公公也跟着坚持,我就说,爸妈来时好好的,爸妈要想回乡下住段时间也得好好的回。公婆互相瞅瞅没再说啥就住了下来。
一开始,婆婆在床上除了看电视就是看她从乡下带来的那本书。好书的我,一见婆婆看起了书,而且一看就像入了迷,就心里直痒痒,也想看看婆婆看的到底是啥书,唯恐打搅,先是远远地低头歪着身子看书名,可书包着皮儿,看不到,就又凑近看内容,这一看不要紧,婆婆被惊动了,合上书不好意思地说,闲书,翻着玩的,说完就压在了枕头下。我不好再看,就以为是婆婆在乡下信了教,那让她身心入定的准是经书。等能下床了,我和丈夫就买了轮椅让公公每天午后推着婆婆到广场去,到了广场婆婆选的地方,婆婆就练走,练累了就看书,公公就在周围转转,然后再练,直到亮亮要放学了才回家。往常从没离开婆婆视线的公公,今天哪去了?
到家搀着婆婆上床躺下,我的手机就响起来,以为是同事到了,一看是公公,就按下接听键,才喊了声爸,就听公公喘着粗气说,玉慧,不好了,我就去了趟厕所的工夫,你妈就不见了。我说,爸,你别着急,妈想睡觉,恐她在广场着了凉,让我推家来了,刚睡下。挂了电话,就笑着对婆婆说,你看爸对您多好,一会不见,就急得快疯了。婆婆哼了声说,他才不呢,要是真对我好,我就不会一直看那书了。我说那书好哇。婆婆说,书当然好,要是不好,这么多年,我能一有空就看吗?转脸看公公进了门,婆婆就眼一闭转脸往里睡了。公公见婆婆不理,就干笑着对我说,玉慧,你不知道,我可急坏了。我笑笑说,爸,你看着吧,我得走了。爸说,你抓紧走吧,别晚了。我刚把防盗门关好,就听屋里啪地一声,好像一本书落在了地上,接着就听婆婆说,上厕所也不说一声,要不是玉慧看见,我要是一头从轮椅上栽下来你就高兴了。又听公公说,你不是在看书吗?不就是三五分钟的时间吗?婆婆又说,三五分钟,几个三五分钟?骗子,大骗子,骗了我的青春,骗了我的梦想,骗了我今生今世,眼看不能实现了,又用这本书搪塞我,你是天下最大的骗子,最大的骗子,你知道吗?我一定要勇敢地站起来,我一定要坚强地活下去,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婆婆要达到啥目的呢?活动的时间眼看到了,我不能再继续听。
活动结束,广场上已华灯绽放,回到家,亮亮在客厅看动画,公公在厨房忙着。儿子见我进来,说,妈,爸也回来了。我问,你爸不做饭,在哪?儿子头也不回地说,在跟我奶奶争电视。我一惊,在跟你奶奶争电视?儿子不再答话,我好奇地走到婆婆门前,侧耳听听,果然娘儿俩在小声地吵。
丈夫说,妈,我求您了,就让我看一会儿。婆婆说,不行就是不行。丈夫说,就半小时,只要过了半小时,不结束也不看了。婆婆说,我也只看半小时。丈夫说,您看的一天都放好几次,不在乎这半小时。婆婆说,你看的也是,现场直播完还有复播,复播之后,再播下一场还要插入这一场的精彩镜头。丈夫说,无论复播还是插播,不如现场直播看得带劲。婆婆说,我也是,看第二遍不如看第一遍有趣。丈夫说,你天天都是看那一个台,还没看够?婆婆说,没有,内容天天变,我越看越想看,越看越爱看。丈夫说,你看了有啥用?婆婆说,我看了就对那地方更了解。丈夫说,就是了解了又有啥用?婆婆说,谁说没用?我看了就知道那里昨天发生了啥,今天又有啥变化。丈夫说,知道了又有啥用?又不能到那里去。婆婆声音就高了,谁说我不能到那里去?这辈子,我一定要到那里去。丈夫说,好好好,您老人家能到那里去,就是能到那里去,也没必要把着电视不放松,又不是让你管单位里的监控。婆婆说,我倒真想管你们单位的监控,看看你个熊羔子天天在干啥,可我没有那本事,我就在家里做我想做的事。丈夫说,你最想做的事就是看你那本书,你还是看你的那本书吧。婆婆说,那书上说的都是过去的事。丈夫说,现在的世界都一个样,只有过去的才呈现出浓厚的地方味,你只要知道那里过去的事就可以了。婆婆说,不知道现在,就没法比较,光知道过去,就看不到前景,过日子就没有心劲。丈夫说,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只想看球赛,到底让我看不看?婆婆说,我也不想跟你说这些,我也想看我的电视,你到底出去不出去?丈夫说,你刚才就让我看了,为啥我看着看着你就给关了?婆婆说,你看就看,为啥还又蹦又跳又响天震地的喊叫?丈夫说,不是精彩吗?不是进球了吗?婆婆说,就是精彩也不能喊,就是进球也不许叫,光影响我。丈夫说,好,妈,我的好妈,我再也不喊也不叫了,就让我再接着看。婆婆说,我也想接着看。丈夫说,您接着看您的书。婆婆说,我都把书看好多遍了。丈夫说,再多读几遍加深记忆。婆婆说,我都倒背如流了。丈夫说,我不信你都倒背如流了,我提几个问题你要是都答对,我就让你看。婆婆说,不是让我看,是你不能再跟我争着看。丈夫笑笑说,对对对,是我不能再跟您争着看。婆婆说,明白就好,开始吧。丈夫说,把那本书给我。婆婆说,不行,这书里东西,以前我也教过你,你应该不会忘记,你就想起啥提啥吧。丈夫说,行,您听好了。婆婆说,少废话,快抓紧,别耽误我看电视。丈夫说,燕京八景。婆婆答,容易,琼岛春阴,太液秋风,西山晴雪,居庸叠翠,玉泉趵突,卢沟晓月,蓟门烟树,金台夕照。丈夫问,琼岛春阴中的琼岛据《白塔记》说,其正名是什么山?婆婆答,万寿山。丈夫问,居庸叠翠一景中的居庸指的啥?婆婆答,居庸关。丈夫又紧问,居庸关在哪里?京北南口之中。婆婆刚答完,丈夫又问,何时名为此关?婆婆答,元代。丈夫说,我不信问不住你。婆婆说,我的儿,你就问吧,难不倒你老妈的。丈夫说,卢沟晓月中的卢沟桥卧在哪条河上,这条河古名叫啥?啥时改名永定河?婆婆答,卢沟桥卧于桑乾河上,古名无定河,康熙三十七年改名为永定河,卢沟桥始建于金大定二十九年,至金明昌三年始竣工,长240步,两旁石柱140根,桥下有11个桥孔,桥上两侧有形态各异的狮子,据说卢沟晓月不是当地土著很难见到真颜……丈夫截住道,我没问这么多。婆婆道,你没问这么多,我也会,书上没有的,我现在也知道,你再问?丈夫说,我不问了,再问球赛就踢完了,妈,我的好妈,就让我看吧。婆婆说,那不行,你不问,该我问你答了。丈夫说,你问我答?婆婆说,是,只要你答对一个就可以接着看。丈夫爽快地说,你快问。婆婆说,你先让我喝口水。
婆婆喝完水说,刚才你提的是书上的,我现在提当今的,不过你放心,万变不离那地方。丈夫说,提吧,是1949年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庄严地向世界宣告什么,还是现在天安门广场都有哪些标志性建筑?周围都有哪些标志性建筑?附近又有哪些标志性建筑?婆婆说,别自作聪明,你听好,这个城市电视台现有几个频道?丈夫说,我又不天天看,我哪知道?婆婆说,我告诉你,14个,其中包含10个标清频道,一个高清频道,两个数字付费频道和一个国际频道。丈夫说,妈,可怜可怜儿子,请拣我会的提。婆婆问,从2012年1月1日起,这个台的那4个频道启用了新标识和呼号?丈夫说,重新提重新提,换别的换别的。婆婆道,重新提换别的你也不会,我先告诉你,这个台的卫视、青年频道、新闻频道、卡酷少儿频道启用了新标识和呼号,还有,青年频道是以前的青少频道改的,新闻频道是公共新闻频道全新改版的,新闻频道以“新北京,闻天下”为口号,全天实时滚动播出,生活频道上了一档新节目《北京话,话北京》,这个节目的核心概念是北京话、北京故事、北京文化、北京精神,首期推出的是《四合院里的北京精神》,我最爱看这个节目,你不知道吧?这都是你不看这个台造成的,还不让我看。丈夫问,还提不提?不提我就开始看球赛了。婆婆说,你还没答对一个呢。丈夫说,好好好,你提你提。婆婆问,你别急,明天亮亮再不让你看那台电视,我让你在这看重播,条件是你得答对了。丈夫说,好吧。婆婆又问起来,贯穿长安街的地铁是几号线?东起哪里西到哪里?复兴门站可转往哪号线?丈夫说,妈,我不看了,您也别问了。婆婆说,你不是说去过北京好几次吗?这条线来回走了好几趟吗?丈夫说,哪次去,都有人带路,谁注意这些?婆婆说,你大小是个官,出门有随从,可以不注意,你妈我是老百姓,真要能去,也没人跟着,我得事先有准备,到时,我想去天安门就去天安门,想看鸟巢就去鸟巢,想逛王府井就逛王府井,想登长城就去八达岭,我想去呢就去呢,谁也不麻烦。丈夫说,我哪能跟妈比?婆婆道,你以后回到家,别像你爹以前进门就吆五喝六咋咋唬唬的,还以为我会像你小时候宠着你?不行了,你现在成家立业了,在单位上有领导下有百姓周围还有同事,来家上有老下有小碰鼻子碰脸的还有左右邻居,在外要以德施政善行天下,居家要尊老爱幼体贴媳妇,你看人家玉慧,多好的媳妇,知冷知热的,说话做事都往人心里去,你动不动就吹胡子瞪眼算啥?丈夫说,弄了半天,您是拐弯抹角教育我。婆婆说,不教育你,你都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别以为我这段时间呆在床上不知道,你要是不想让我和你爸在这住就直说,我们明天就走。丈夫说,我可没这样想。婆婆说,量你也不敢,看你的球吧,我看书。
玉慧听到这,就笑着进了厨房。
上床睡觉时,我问丈夫,妈看的是啥书?丈夫说,是闲书。我问,总得有个名字吧?丈夫说,你这书迷是不是也想看这书?我说,看妈宝贝似的,我哪敢想?丈夫说,不敢想就别问,睡觉睡觉。我打掉丈夫摸上来的手说,别碰我。丈夫说,晚饭前,妈还夸你知冷知热说话做事都往人心里去,你就不知我现在想干啥?我说,我咋不知你现在想干啥?可你得告诉我妈看的是啥书。丈夫眼一瞪,你烦人不烦人?我也眼一瞪,烦人。丈夫说,你不睡我睡。我说,你睡你就睡,我也没说不让你睡。丈夫扑腾着扯了被子就拉灯,我没让,他就蒙了头。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拿起下午顺便买的小说集《爱情到处流传》看起来。
这本书是北京一位叫付秀莹的女作家写的,年初以来,学校语文组的女教师都在谈这本书,出于好奇,就趁空上网搜了搜,一搜才知,作者就是因《爱情到处流传》这篇小说一举成名既而名声鹊起的文坛新锐,她的小说不仅感情细腻有声有色,而且很平常的事一经她娓娓道出,读起来就诗意般在心中流淌,最让我惊奇的是,她比我虽然大三四岁,长相却似孪生姐妹,我便有了阅读的欲望,便把电话打到教育局附近的席殊书屋,接电话的营业员说卖完了,就订购了一本,没想到才进家门,婆婆就问我,你年前是不是出了一本书?我说是。婆婆又问,你前些天是不是去了北京开会?我说是。婆婆仍不罢休,你写书用的笔名是不是叫付秀莹?我马上知道婆婆误会了,就笑。婆婆见我笑,就自言自语道,这北京真是奇了怪了,虽不是俺媳妇,还有跟俺媳妇长这么像的。随后又对我说,赶明你去买本她的书看看,是不是也跟你写的一样。我说,妈,不一样,我写的是教学方面的,人家写的是小说。后来跟丈夫一说,丈夫笑过说,妈是瘀魔在那地方了。我问,瘀魔在哪地方了?丈夫脸一正,没你的事,该干啥干啥去。
如今拿起这书,想起旧事,就暗自笑笑,笑罢就读起来,大体浏览完两个序,就迫不及待地读第一篇,谁知才读了开头的“那时候,我们住在乡下”,丈夫就一把把书夺过压在枕下说,你到底睡不睡?我说,睡,你把书给我,我看完这一篇。丈夫说,睡就快睡,别折磨人。我问,谁折磨你了?丈夫说,你不睡我睡不着。我笑笑说,那你告诉我,妈看的是啥书?丈夫说,你真想知道?我说,是。丈夫翻身坐起,说来话长了。
听了丈夫的话才知道,婆婆上中学的时候就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骨干,高中毕业回村后,因各方面表现突出成了驿庙村第一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当妇女队长没两年,婚事就提上了日程,婆婆就放下话来,谁能让她到北京看看就嫁谁?那时,这个条件对许多深慕婆婆美貌四处争着托人说媒的小伙子来说,比上九天揽月下五洋捉鳖都难,于是求亲的如潮水般涌来又潮水般退去,有的退去了还不甘心,可不甘心也没用,当时每天拼死拼活连一日三餐都挣不饱,谁有闲钱上北京?还要到处转悠几天才回来,那得多少钱?婆婆爹娘一见门庭陡地冷落下来就慌了,可慌也没用,婆婆就是不听劝,仍固执地坚持己见,还说,那个男人连这点勇气都没有,往后的日子还能好到哪里去?以后的日子好不了,我还结婚干啥?看着一般大小的都一个个出了嫁,就是没出嫁的也找下了婆家订下了亲事,婆婆的爹娘再也沉不住气,就四处托人说合,每有愿见面的,婆婆也去见,见了长相说得过去的,两人初次交谈时,婆婆就问,你能带我去北京吗?那人一听先是吱唔,见吱唔不过去就起身走了,回家爹一知道就大发雷霆,你说你个闺女家去北京干啥?难道那里有你的魂?婆婆针尖对麦芒,那里就有我的魂,我去北京就是去找我的魂,伟大领袖毛主席不仅是我们大海航行的舵手,更是我朝思梦想的魂,我要去见毛主席,我要亲眼看看他老人家生活的地方到底好不好,你不让去,就是不关心毛主席,就是阻碍革命青年实现革命理想。上纲上线了,婆婆爹就不敢再说下去。过后没几天,在镇里工作的公公就上了门,进门对刚放工回家吃饭的婆婆说,我能带你去北京,我向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保证,一定实现你的愿望。婆婆放下肩上的铁锨,瞅着眼前这个经常跟着镇领导下村检查早就心向往之的青年说,你洗洗手在我们家吃饭吧。
可公公无论婚前还是婚后并没有带婆婆去北京,婆婆之所以没追究,不是公公说话不算话,而是当时全镇上下正热火朝天地抓革命促生产大干快上风起云涌势不可挡,大小是镇里和队里干部的公公婆婆,就是当时有那个经济实力也没空去、不能去,按当时婆婆的话说,革命形势一片大好,我们现在的任务是齐心协力做好榜样带好头,一切私心杂念都要靠后,好在我们是早晨八九点中的太阳,好在我们的前途无限光明,好在我们来日方长。后来就生了大姑姐、二姑姐和我丈夫,这期间,婆婆一直被家里老的小的还有后来分的责任田缠着,公公又整天不是开会就是出差,有时十天半个月都不见回家,哪还有指望?不过,公公只要去北京,就给婆婆尽量多捎回一些有关北京的吃的用的和看的,那本书就是2000年公公从镇纪委书记的位置上内退前去北京买来的。婆婆每次接过公公从北京捎来的东西都说,你以为这些就把我打发了?我是不会忘记的,你一直欠我的。可说了也是说了,婆婆说过就把该吃的吃了该用的用了,该看的,看完一放,就被孩子们传没了,唯独那本书,任谁也不让碰,自己一有空就看几页,包书的皮子,先是用报纸、牛皮纸,后来就改成前一年的厚挂历纸,而且一月一换,好在那时候两个大姑姐都相继上了班,后又结了婚,我丈夫也到了高三最后的冲刺阶段,光自己的事都忙不完,哪还有心看婆婆的书?要不是那段时间婆婆隔三差五鼓动我丈夫考北京的大学,还强调北大清华二者必选其一,我丈夫哪里会知道那本书里都是啥?为加深我丈夫对北京的了解,只要看到不喜欢外出的我丈夫放学回家没有作业,特别是高考完去大学报到的那段时间,总向他灌输那本书里的内容,先是介绍,后来就提问,我丈夫要是不感兴趣,或是所提问题答不上来,自然他冷不丁日冒出的异想天开和非分要求就得不到满足,一而再再而三,我丈夫就看出了门道,为达目的就极力迎合,有时还反过来提问婆婆,提问时不像婆婆那样直来直去,而是像学校的老师故意刁难脑瓜灵巧的学生那样,不是逆向思维,就是找书中拐角旮旯婆婆不大注意的内容拆开自编成问题,比如,涉及书中“新春对联”这部分内容的,要是婆婆提,就是“风袅卢烟移昼漏,月临书幌正宵衣”是园明园哪个轩的对联?我丈夫提时就问,圆明园多稼轩的对联是什么?或者是,“月临书幌正宵衣”的上联是啥?要是婆婆能答出来,我丈夫会再问一个,里面的“漏”字咋讲?婆婆就会说,书里没说,我丈夫就说,书里是不是有这个字?婆婆肯定地说,有。我丈夫就又说,既然有,就得知道啥意思。再比如,书里“岁朝清供”中介绍梅花的内容,要是婆婆问,就是北京梅花以种类分有哪三种?轮到我丈夫提,我丈夫就说,北京梅花以种类分为白梅、红梅和粉梅三种,其中叫绿萼的是那一种梅?初次提,婆婆会一愣,接着马上说是真六安白梅。我丈夫不等婆婆问对不对,就又问,毛主席的名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出自哪里?这首是诗还是词?写于1961年几月?婆婆就答不出,答不出就故意怒骂,你个熊羔子,有意难为我,想穿新衣服没门。我丈夫争辩道,从书上得来的东西要举一反三,如果我也像你,只知道1+1=2,2-1却不知等于几,再不学着触类旁通,我还考啥北大清华?婆婆听了,想想儿子说得很有道理,就说,新衣服不光买还要买两身你好替换着穿。时间一长,不仅我丈夫对那本书简直可以说了如指掌,连婆婆有一次吃饭时都对公公说,怪不得人家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虽然我在这里用的不恰当,可我对那本书越来越爱了,一读,不少书中没有的也能知道。公公就看着婆婆点点头笑笑说,我就知道,我买那本书买对了。婆婆眼一瞪,对个屁,我是不会忘记的。
尽管我丈夫格外努力,结果并没如了婆婆的愿,我们一起就读于省里一所师范大学,毕业回到镇里那年,我丈夫又考了公务员改行到了镇政府上班。遗憾叹息不止的婆婆无力扭转乾坤,就把心思先后用在大姑姐、二姑姐的孩子身上,谁知车轮样才把大姑姐、二姑姐的孩子熏陶到该上学了,人家又跟着丈夫带着孩子,一个去了南京的婆婆家,一个去了上海的婆婆家,于是又寄希望于才出生的亮亮。于是老家的房子,按照婆婆的旨意,闲居在家的公公翻盖成了北京的四合院,为更多地得到有关北京的信息,婆婆又让公公先是装了有线电视,后又买了电脑上了网,并规定,电视只能看北京台,她跟亮亮一起上网也只搜索有关北京的内容,只要发现北京又有了新变化,房子里清一色跟北京有关的贴挂,包括客厅的北京地图,都要想办法逐渐更新或补充,托人捎不回来,就让我丈夫网上订购。特别是亮亮的房间,简直成了北京图片展览馆,不但及时增加,还适时指给亮亮说,这是故宫这是颐和园这是万寿寺皇家寺庙,这是天安门这是人民大会堂这是中南海国家领导人在的地方,这是改造后的王府井步行街这是国家大剧院这是现代文学馆里面有好多国内著名作家的手稿,这是亚运村这是水立方这是鸟巢在北京奥林匹克公园内,是2008年北京奥运会主体育场,这是……没等婆婆再说,亮亮就抢着道,奶奶,我知道,这是北戴河这是卢沟桥这是万里长城不到长城非好汉,这是北京大学这是清华大学这是北京科技大学,我将来要去北京上大学,这是永定门火车南站我们去北京下车的地方,这是西直门长途汽车站可以去锡林郭勒盟大草原,这是北京国际机场可以去世界各地,我不仅带你去北京,还要走遍全国,再到世界各国转一圈。每到这个时候,婆婆就会抱起亮亮一个劲地亲,边亲边说,好孙子,比你爸爸强,比你爷爷更强。这还不算,为了让亮亮把北京话说得更好,不但自己学说普通话,连公公也让跟着学,并杜绝家里用家乡话交谈。没想到的是,我成了局外人。
我本是傍湖镇中心小学的一名教研员,跟丈夫结婚第二年参加了县教育局的小学校长公开竞聘,被调到县直第二实小任副校长,公公婆婆当时都住在距老家不远的镇政府家属院,我们结婚时,考虑到工作方便,就把政府家属院的房子给了我们,两人回了老家。到县城上班一开始,我买了月票每天城里乡下两头跑,在镇里当纪检委员的丈夫每天都在我到家前把饭做好,虽然天天来回奔波挺累,可由于新婚生活的甜蜜,再加上亮亮出生后处于哺乳期,也就没觉着什么,后因工作太忙,两头赶确实时间紧张,就在学校附近租了房,有时丈夫去县里应酬晚了也留在了县城,平常不是想亮亮太很,有时双休日也不回乡下,因此对婆婆了解很少。要不是丈夫今晚告诉我,我还以为每次回老家都像去了趟北京走进了北京胡同平常人家的感觉是公公所为,并还打心里一个劲地感叹,到底是见过世面的镇里干部,就是退了也让家里与时俱进与北京同步。
我又问丈夫,你拖泥带水说这么多,还没告诉我那本书名呢?我丈夫好像谈兴未尽,仍接着说,爸妈原以为亮亮一来县城上学就有闲空了,打算收种完秋庄稼错过国庆节的旅游高峰期,尽兴地到北京转转,没想到你又插了这一拐,还接二连三地出了这么多烦人的事。我听到这气就腾地上来了,再也不问那本书叫啥名,就说,你意思是说我没事找事,我是所有事的始作蛹者,我是所有事的最罪魁祸首。丈夫见我红颜大怒陡起风雷,就拥着我说,没这么严重,说准确点是好心把事办坏了,可以理解,可以原谅。我猛一挣脱,滚一边去,然后指着被甩下床的丈夫说,我要是好心把事办坏了,你就是蓄意让家里天天不安宁。丈夫爬起来问,我咋又蓄意让家里天天不安宁了?我说,你明知妈骨折了心烦,还故意三天两头不着家,太阳从西边出来一样早下班一回,横草不摸竖草不拔不说,还故意跟妈争电视气她,我砸烂你的球。我说着把一只枕头向他扔了过去。丈夫接住,腾出一只手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嘘了一声,我马上意识到,如今家里这样,天这么晚了不该发火,就转身睡下。丈夫上了床一往我身边靠,我就往一边躲。丈夫见任凭自己以前哄我高兴的伎俩用尽也没成功,就说,其实我每天也想尽早回家可身不由己,其实我每次早回来都想为家里做些啥,可每次回来一看到妈坐在床上不是看电视就是看那本书,我就心里难过,难过这么多年,连亮亮都跟我们去过北京好几次,妈却没去过一次,还始终心不甘,心不甘,还从没提过要求,收拾好家里就自己闷着,我知道妈放不下家,我不想让妈这样闷着,就故意到妈面前跟她磨牙斗嘴,只要妈不看电视,不看那本书,跟我接腔,哪怕粘三带四无中生有不着边际地训我几句或是骂我几声,我都高兴。
我听着,先是心头一热,既而窜上喉头,眼里就汪满了泪水。再后来,我就转身扑在了丈夫怀里。等控制住自己,我就对丈夫说,等妈腿好了,我一定要带妈去北京。丈夫说,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动不动向你发火了。
伤筋动骨100天。婆婆的腿没到100天,就让把轮椅捐给了县残联,开始了自己练步。为了让婆婆尽快地恢复,我每天晚饭后再去跳广场舞就让婆婆也去。婆婆不敢跳,我就陪她围着足球场随着练快走的转圈,等婆婆能健步自如后,我又建议跳广场舞,婆婆就犹豫,我一看她犹豫,就把决定五一节陪她去北京的信息透给她,自然婆婆高兴,一高兴,婆婆不说自己愿不愿意跳广场舞,却问我最喜欢唱啥,我曾听丈夫说过,这个问题以前也问过公公,问过他和亮亮,就答,我最喜欢唱《我爱北京天安门》《北京的金山上》和《挑担茶叶上北京》。婆婆更高兴了,也不管耀眼的广场霓虹灯下身边走来串去的这么多人,亲昵地揽着我说,到底还是咱娘俩亲。我笑笑说,亮亮就不跟您亲了?婆婆说,亲是亲,我问他,他说最喜欢唱《谁是我的新娘》。我旁若无人地大笑,笑完,婆婆说,还有北京,他说他最喜欢《牵挂你的人是我》,你说他一个镇干部咋喜欢这么腻腻歪歪的?北京是我丈夫的乳名,《牵挂你的人是我》是我们俩爱情的见证,我不好把这些告诉婆婆,还脑子开了小差,想没回家吃饭的丈夫晚上又去了哪里现在回家没有。婆婆见我不说话,又说,你爸更邪门,一问就说喜欢《老包铡美》,再问就是《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家里只有咱俩志同道合。再不接婆婆的话不行了,我就赶紧说,谁叫人家说婆媳同心呢?婆婆又亲昵地紧搂了下我说,你跟我来。我不知道婆婆要去呢,见婆婆已在前面走,恐她有闪失,就急忙跟了上去。
到了婆婆看书练腿的那片竹林前,婆婆就唱着《我爱北京天安们》跳起来。随着婆婆充满童真的歌声,记忆闸门哗啦一下子打开。我回到了载歌载舞的童年,我想起了小学烂漫如花的日子。婆婆一曲跳完,就让我跟着学,我先是扭扭捏捏跟着模仿,渐渐地就找到了感觉,两遍不行再来第三遍。回家时,我问婆婆这么多年了咋还没忘?婆婆说,其实我一直没丢。我问,咋没见您跳过?婆婆又道,我跳的时候你们看不见,有时是家里光剩下我自己的时候,有时是在心里比划,在心里比划的时候最多。
第二天婆婆又教了我《北京的金山上》,第三天教了我《挑担茶叶上北京》,第四天教了我《北京颂歌》,第五天我们连起来把4个曲子跳了一遍,婆婆见我跳得跟她一样熟,就夸我学得真快,我说主要是妈教得好。婆婆说,就是教得再好,没有基础也不能这样。我就实话实说道,我上学时学的跟您教跳的一样。婆婆就惊讶地说,给我教跳的一样?教你的老师是谁?我说了小学音乐老师的名字,没想到婆婆哎哟一声,我以为她愈合的骨折处又有了不适,慌忙扶她,她摆摆手说,没事,那可是我的中学同学,她现在在呢?要是能联系上,约个日子我们见见面。我说,她退休后到外地看孙子去了。婆婆说,这个年龄都这样,去就去吧,咱再接着跳。
当晚跳完回家的路上,婆婆告诉我,教她们的老师是从北京下放来的音乐老师,她来那年,好心的校长担心她自己一间宿舍害怕,建议她在住校的学生中找个做伴的,她就看中了刚上初一的我。从初中到高中,我一直给她做伴,她不仅把我选进了学校的文艺宣传队,晚上还给我讲她和北京的名胜古迹风俗人情,她说她在北大上过学,还说北大的校园叫燕园,每逢周末都跟同学结伴从燕园去毗邻的圆明园、颐和园,在昆明湖荡舟时还一起唱《让我们荡起双桨》,唱《听妈妈讲过去的事情》等好多歌曲,还有时去清华园会中学的同学,我问她清华园是不是清华大学的校园,她说是,并进一步解释说,清华园原是康熙年间所建的熙春园的一部分,道光年间,熙春园被分成东西两个园子,西边的叫近春园,东边的仍叫熙春园,咸丰当皇帝后就把东边的熙春园改成了清华园,我就是从那时起有了想去北京的愿望。
我问婆婆,北京那么好,您音乐老师为啥到咱这里来?婆婆说,犯了错误。我问,那么好的大学毕业的学生能犯啥错误?婆婆说,她在北京一个中学教书时,因业余研究搜集八角鼓、岔曲、莲花落等旧北京的曲艺被打成了右派。我又问,后来呢?婆婆说,我毕业后还去学校找过她几次,“四人帮”被打倒给她平反回去时,我还送过她,以后再也没她的音信。我又问,您知道她在北京啥地方住吗?婆婆想了想说,在地坛附近,就是才病逝没多久的轮椅作家史铁生写的那个地坛,她要是还活着,我要是能去北京,兴许还能见到她。我说,音乐能让人年轻,您一定能。婆婆说,但愿吧。
进了小区大门,我又问婆婆,您知道北京曲艺中的八角鼓是咋回事吗?婆婆答,我当然知道,那本书上,不光我刚才提到的都有,连夯歌、滦州影戏、北京评书和瞽人艺术等都介绍得很细。我装着不知道地问,哪本书?婆婆在路灯下停住问,你不知道我那本书?我摇摇头。婆婆说,你咋能不知道呢?我问,是不是那次在广场我想看您偏藏起来的那本?婆婆说,是,可好了,去北京,不看那本书,就是去一百趟也等于不去,到家我就拿给你看。
回到家,婆婆帮我打发了喝多酒的丈夫睡下,就回自己房间随手把门关了,接着学校工作就忙了起来,书的事没再提。
第二天正好周六,我早饭后去菜市顺便拐到音响店买了个老年人流行的播放机,回家取出内存卡网上依次下载了《我爱北京天安门》等4首歌,放给正根据那本书上的介绍做“鸡丝巧冻”这道菜的婆婆听,兴奋得婆婆一个劲地说,这样跳起来更能找到以前的感觉了。晚饭后一到广场老地方,婆婆就按下播放键让我跟她一起跳起来。开始时,婆婆还穿着外套,跳着跳着在两曲间隔就把外套脱了,放外套时看见有不少年龄相仿的也在跟着跳,就指给我看,我一看,也像婆婆一样来了精神,本打算顺着曲子跳两遍就结束,结果多跳了两遍,关上播放机,婆婆还对跟跳的说,如果有兴趣,明晚就到这斜对过正阳小学门口去,那里宽敞。
星期天晚上,跟跳的,不仅老的少的都有,闻声围上来看的人也挤得风雨不透,婆婆自然成了领舞。后来的日子,我有时因工作不能跟婆婆一起去跳,婆婆就让公公跟去负责播放。一时,婆婆的名字在广场尽人皆知,家里也渐渐成了乡下的四合院,到处洋溢着北京的气息。
转眼五一节就到了。4月28日,跳舞提前回来的婆婆收拾好去北京带的东西就给那本书换皮子,我就把刚接到学校让我放假加班的电话很是抱歉地告诉了婆婆,婆婆听了,正忙的手就愣住了,随后就对我说,不能去就不去,多少年都过来了,哪还在乎这一时半刻?你看我天天读着北京的过去看着北京的现在吃着北京的饭菜住着跟北京一样的房子,不就像天天生活在北京吗?我说,妈,这不一样。婆婆停了停又说,其实去不去北京都无所谓,只要心里有个想头,有了想头,日子就有了奔头,有了奔头,啥烦恼的事就再不往心里放,一不往心里放,就是再平常的日子,也会顺风顺水有滋有味,再说了,我要是真去了,我那帮子跳舞的不就散了?你说是不是?我答,妈说的极是。
婆婆又低头包她的书皮。可她的手却抖个不停,那本书便从没包好的书皮中脱落在地上。我赶忙拾起来一看,书名叫《北京通》,李宏主编,金受申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