酝酿年味
2016-04-15陈晓兰
作者简介:
陈晓兰,笔名芷兰,上世纪60年代生,在13年教师、17年公务员的从业生涯中,工作之余陆续写下一些文字。在《中国文化报》《新民晚报》《散文百家》《青春》《翠苑》《常州日报》等发表散文、随笔。
酝酿年味
我们总说现在的年味不如以前浓了,我们不再像以前一样盼望过年,却总津津有味地回忆童年生活,在飘飘扬扬的雪花中忙碌着准备过年,盼望年初一可以穿新做的红花袄。忆起父辈的生活,我总感叹父辈们把年过得这样精心,大到养一头肥猪,小到劈一堆柴火,他们都可能是为过年准备的。他们会花一年时间准备、酝酿下一个年。在我的记忆里,家乡的年,个中真味,其实都在那酝酿的过程里。因此,我从小就觉得,既然那个华丽而丰裕的年值得期待,那酝酿的过程就更值得珍惜。
那时,我们花一年时间期待、花一年时间准备的除夕夜,高潮是关起门喝“守岁酒”。那一顿“守岁酒”,确实要准备一年的。桌上碟子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瘦肉是焐烂的猪头里拆出来的,母亲蒸的几大笼米粉团子,萝卜丝馅里放的肉也得靠精心饲养的“年猪”,在我记忆里养一头年猪要花大半年的。母亲为我们准备的守岁酒,也是家酿的米酒,我相信家乡人会对这种米酒情有独钟,不仅仅因为它的醇厚,更因为它酿进了我们所有的岁月。飘雪的冬日,雕花的木窗格,红泥壶,温一壶米酒,闲闲地喝……那种氛围让人回想起来就会陷入迷离,江南人生活的散淡,江南人生活的精致,江南人生活的诗意,都浓缩在那幅小品似的场景中。
母亲准备的守岁酒席上,有两样菜是我难忘的,除了我前面说的猪头肉,还有一盘白切鸡。我童年的春节两样动物是绝佳搭档,一头肥猪,一只红公鸡,大肥猪可体现我们生活的丰裕,红公鸡则烘托了喜气,谁家养的一大群鸡里长出了一只红公鸡真是喜事一桩,我们的新年就真欢喜了。红羽红冠的公鸡是最俏的,因为它长得这样喜气洋洋,与年猪一起宰杀了,煺光了毛洗净,贴上一块红纸,标明是为过年备着的了。它一身漂亮羽毛曾让我们这些小女孩看了眼睛发亮,逮住了便决不放过它,非得拔下几根最漂亮的做成毽子。我们经常这样与鸡谋毛,大约因为这点,红公鸡与我们这些女孩子结了仇,只要看见穿红袄的小姑娘,红公鸡就要张开双翅作决斗样,没用的小女孩就吓得哇哇大哭,哪里还敢去拔它的漂亮羽毛?
就是现在过年,人到中年的我生活在城里,还会收到这样的礼物,贴着一块红纸的鸡,乡下老婆婆养的草鸡,现在是很稀罕的,乡下的姐姐每年都会给我觅一只,是红公鸡就更好了,这个艰巨任务姐姐总是乐颠颠地给我完成。为了过年,我还会去乡下觅家酿的米酒,前几日我还跟我娘家人打电话,说年前我要回来亲手蒸几笼米粉团子,而他们要送来却被我回绝了。
感谢一年四季的流转,在我们的生命里刻上如此清晰的年轮。年是我们生命里的一次小结,也是我们新生活的开始,许多美好东西珍藏在以前的岁月里,还作为我们未来生活的滋养。父辈对过年如此上心的原因,在乎的其实就是那酝酿的过程,也就是告诫自己珍惜生命里的每一天。那份年味,也值得我们好好酝酿,起码可以让我们不至于在灯红酒绿中模糊了岁月的界限,知道这人生之路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屋子似玉
那天与同事一起看房,因为熟人关系,所以来到湖边一个纯别墅小区,参观别人家的居室。房子是大套的别墅,但主人却基本不在这儿居住,所以这屋子走进去感觉上少了点生活气息。这别墅区,屋子主人大凡都是成功人士,在外面打拼,所以这里的屋子,要么没人住,要么只有保姆住。
感觉上,空耗的屋子就如空耗的生命,似美玉无人佩,美人无人爱。
屋子似玉。玉是要养的,玉佩于身,它紧贴我们的肌肤,由我们身体的温度和肌肤的凝脂去养护。它捕捉我们脉搏的跳动,感受我们的喜怒哀乐,久而久之,便有了灵性,一块家传的老玉更是阅尽了尘世的沧桑!一块老玉,就这样饱经世故,它充满灵性,还有情有义,传说中,你的玉碎了,是因为你面临祸端,它最后用它的粉身碎骨为你化解了一次劫难,所以你才有了平安。人与玉,原本深情!更有根基深厚的“通灵宝玉”,人与玉还有天机不可泄漏的因缘。
而一座房子,亦需要生命吐纳的气息去养护。你或幸福或愁怨的目光扫过它的角角落落,你轻柔的双手抚过它的廊柱拍遍它的栏杆,你听过窗下花开的声音,你与院子里一棵树说过话。你的脚步声、你的说话声、你的歌声……总是在它的胸腔里回荡。你煮饭的香气、你煲汤的热气、你沐浴的水雾……飘飘散散,滋润着它的容颜。你独具匠心地装饰它,为它细心拂去尘埃,归拢好所有的零碎,使它看上去光鲜雅洁。它为你挡风避雨,也为你隔离外界的喧嚣,你可以回到它的温暖怀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你与它,彼此庇护又彼此爱惜,你与一座屋子在情感上的紧密程度,最后到了走遍天涯,只有它好,不管流浪到哪里,最后你都会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它的怀抱,“金窠银窠,不如自己的草窠”!
老房子就是一块经世老玉,它见过许多人世悲欢,甚至深藏着后世无法解码的隐秘。现代人有“老房子情结”,会着了魔地到处寻找,走进老房子,一堵墙、一扇窗、一把老椅子……到处都泛着内敛的色泽,像是一本耐读的书,一份情感依赖会汹涌而至,就像一个流浪儿回到了祖母的怀抱!一个挂着祖母遗像的老屋,也成了我内心深处膜拜的图腾,虽然我无幸拥有这样的屋子,将来当然也成不了遗像上的祖母。
对一座屋子的感情,得在长长的日子里慢慢地熬。但是,换房时代,我们面无表情,从一座屋子流浪到另一座屋子,对屋子的情感,早已苍白成殇,甚至,模糊了他乡故乡!
煤球炉
大雪后去乡下大姐那儿,雪已经消融得差不多,只有背阴处还有雪未融化。此行乡间,我的目的物是姐姐家自酿的米酒,还有,孩子寒假回来,我想炖只砂锅老母鸡,自然只有乡间家养的好,临行前我电告姐姐把我要的鸡备好。姐姐屋后的竹园里养着好多鸡,这些鸡,大约小鱼小虾吃多了,一个劲儿下偌大的“双黄蛋”,因此我一年到头鸡蛋基本不去市场买,还常能得到稀奇的“双黄蛋”。
姐姐在院子里升着个煤球炉,炖着猪骨头,“咕嘟咕嘟”冒热气。现在大家用的煤气炉虽精致却单薄,火焰四面漏空,它厚重可靠,有一个深深的炉膛,火焰内敛持久,最适合搁个砂锅炖食物,炖个半天,慢悠悠熬出食物的浓汁。何样的炉灶就会发何样的火力,适合何样的烹制方式,或炒或炖或焐,比如煤气炉开大火最适合炒,乡间大灶膛硬柴火的余烬最适合焐,我以为煤球炉的火力最适合炖。我一直以为,心情是否悠然,生活是否精致,厨房里是否有只冒着热气的砂锅悠悠地煲汤,很能说明问题。“砂锅情结”一直以来萦绕我的心间,至此我明白,原来砂锅的最佳搭档是煤球炉。煤球炉原本城里人家用的多,在乡下只是大灶的补充,曾经在乡村人家看来,用煤球炉还挺“小资”。现在,城市人家的厨房均被煤气炉武装,确实不宜配备煤球炉了,因此,我也只能在煤气炉上炖我的老母鸡,我的“砂锅”之梦,做得不怎么完美。
慢悠悠的乡村总是表现出对老旧东西的特别留恋,煤球廉价实用,可以省下昂贵的煤气。我突然想,下雪天去乡下,最适合做的一件事,就是升个煤球炉子,最好是那种老旧的陶制炉子,很厚重、很古典的感觉。许多老旧的用具远离了我们的生活,现在只陈列在博物馆,或者活跃在旅游景点,唯一用途是供我们怀旧,而煤球炉离我们还不远。生炉子,是要上心的,我们用废纸或树枝,引燃蜂窝煤,也许废纸或树枝燃尽了,蜂窝煤还没有引燃,加煤球,还要眯起眼,左对右对,对直它的每个“眼”。煤气炉却是一点就着,“膨”地一把蓝色火焰,快节奏时代,做件事,要的结果都这么一下就来了,我们失去了“过程”,一个虽然艰难波折却可以让我们品味、回忆的“过程”,我们对生活失去了虔敬,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我们的生活为什么就没有了滋味?或许这就是个中原因。怀恋煤球炉,原来怀恋的就是这样一个慢悠悠的过程。
一直在想象亲朋好友围炉夜话那场景,古老的场景可以酝酿我们古老的情怀,有了木窗格、煤球炉、紫砂锅、红泥壶这些要素,还期盼一场雪。为什么?因为雪是一种氛围的铺垫,就像我们演一场大戏的布景。雪与江南,似乎缘分不深,是稀客,又常常在我们意犹未尽的时候它就走了,最后成了我们的梦幻,那梦幻里有遁世的从容。我们如要上演一出围炉夜话的大戏,鹅毛大雪是绝佳背景。
快速运转的城市劫持了我们,关于乡村的梦,原来都是关于逃离的梦。乡村古老而纯朴,但最后总会被城市腐蚀,比如乡村人家也逐渐配备了煤气炉,乃至于把大灶也拆了,即使不拆,大灶也用得极少了,收获后的秸秆没了去处,秸秆焚烧成了收获季节的大患。生产和生活的方式,必须相互适宜,否则就破坏了生生不息的和谐。乡村在失去大灶以后很快也会失去煤球炉,乡村人家的院子装修好了,如镜子一样锃亮的地砖,有点不适合搁一个煤球炉了。
我们的灵魂,依偎着取暖
有些日子,在你匆忙喧嚣的人生里,是停下脚步的理由,是抚慰心灵的温柔手。比如,端午节。
说起端午,不要忘记江南的梅雨,端午节常逢梅雨季。梅雨是场贴心的雨,盛夏将至,自然界进入全盛生长期,梅雨为之提前储蓄足够的水分,所以,梅雨之于农时,很重要,通常在梅雨之初要抢栽秧苗,阴湿天气有利秧苗成活,栽好秧苗后有数天短暂的休息,称为“息梅”,那是农民难得的休闲。收获金黄的冬麦,换上夏稻的嫩绿,自然界绿色一天深比一天,农民们一丝不苟按农时劳作,期间春与夏交替,收获与播种,忙碌与休闲,端午就处在这样摇曳多姿的季节,有着鲜明的时令性。当然,随着湿热天气到来,蛇虫百害同时滋生,所以端午有插艾和菖蒲习俗,这两种植物是中药材,象征防病避害,端午习俗许多都与梅雨暗合。
梅雨下得绵绵密密,带着思念和忧伤的味道,似乎专为怀念而来。粽子是端午节主角,几千年来,人们用它祭奠屈原之魂。苇叶裹粽子最完美,芦苇长于水之湄。以太湖文化为核心的江南,有水流平缓的水系,才有这么风姿飘逸的依水植物,我相信水流湍急的地方,不会有芦苇,这样的体态和站立的姿势,不适应狂风急流。没有芦苇的地方,或许很难找到裹粽子的替代物,有的地方用较宽大的竹叶,总觉不能完美似苇叶。如若寄托情感,褪去的苇叶就像我们剪去的青丝,无言之中让人销魂,芦苇与梅雨一样多情。
有江流、有湖泊、有梅雨、有芦苇……我总夜郎自大地想,江南的苏锡常应该有最完美的端午。这里的父老乡亲,或许并不熟知《史记》所载关于屈原的历史事件,他们更关注农时和眼下的生活。端午节也没繁琐的仪式,主要是裹粽子。小时候,我老家湖边、河滨到处是芦苇,母亲采的苇叶,煮熟了,一扎扎浸在水里,井里打出的水,清冷冷的,我把这些苇叶一张张洗净,我能做的,就这事儿,再者,就是为煮粽子的灶膛添些柴火了,大火煮,再焐,再加大火,再焐,反复数小时,才能把裹得那么密实的粽子煮熟。我们还与粽子一起煮蛋,苇叶的清香渗透在蛋里,苇叶的颜色把鸡蛋染成褐色,与在白水里煮的蛋有完全不同的色香味。扎结粽子的,也不是诗人笔下的“五彩丝线”,家乡人没这么浪漫,没这么精致,用的是种多年生植物“竿棵”穗下“茎”的包裹物,长老以后褪下,煮熟,撕成细丝,牢固而柔韧,家乡人称为“芒子”。
对农民而言,时令就似宗教,需顶礼膜拜,所以,对端午这样的节日,乡野的父老乡亲抱有虔诚。城市化了的我们,失去了那份情感的坚守,无非因为远离了土地,我们的生命与自然少了共鸣,所以也容易模糊了这些特别的日子。如果尚有老母为你裹粽子,你真是好福气,多年来,如果没人特意送来,我甚至想不到吃粽子了。母亲在时,裹粽子、吃粽子是隆重的事,但母亲离世10多年了。我们这代人,几人继承了裹粽子的手艺?我以前也曾想学,但始终没学会,现代女子有太多要干的事,不会把这些琐碎的家务,当做必修的功课。商店里的粽子,还要广而告之,摆出“系出名门”的架势,包装得像贵族,我通常嗤之以鼻。因此,该吃粽子的时候,我经常不吃粽子了。母亲走了,我也遗失了我的端午,因为我的端午,只是想回家为母亲包粽子打个下手,就这么简单。
许多人回忆端午的时候,想起老家,说起老母,我被你感动,泪就忍不住在眼眶里转。祝福那些双亲健在的人,也慰藉失亲的人。端午节前不久,我们刚过清明节,让我感喟的节日。前几日,我还梦见了我的母亲,那么清晰,跟生前一样。梦中怅然醒来,我感觉生命就像旷野的风,来去无影踪,我们也只是路过,路过了我们称之为“故乡”的地方。没有永恒,所以珍惜当下吧,愿我们认认真真过好祖先定下的节日,非但过好端午节,也过好清明节、中秋节、春节……与先人一样,虔诚地举行节日的仪式,学会为节日制作食品的手艺,与亲人团圆,或追思先人,同时也不妨寻找现世的快乐,踏踏青、采采野菜、喝喝小酒……因为追求快乐是生命的本质。
这些特别的日子,代表着亲情与爱,不管我们的心灵多么疲惫、多么寒凉,此时此地,总有温暖,我们的灵魂可以依偎着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