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儿岔:诗歌的一片根据地
2016-04-15马连登
马连登
牛庆国的诗集《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甘肃文化出版社,2015年8月版)甫一面世即在广大读者中产生广泛影响。其中《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一诗在网络上一经出现,几天内就突破十万人次的点击量,无数读者深情跟帖留言。一时间,微信、微博、博客都在转发这首诗,媒体资深记者雷媛说:“仿佛一夜间,大家都在含泪读这首写给母亲的诗。”因为这本诗集,牛庆国入选《兰州晨报》“2015,兰州面孔”之一,该报在推荐语中说:“在所谓碎片化阅读的当下,牛庆国和他的诗,指引我们找回阅读的情怀。”
这本诗集延续了牛庆国质朴、内敛、沉郁的诗风,文辞不事雕琢,但都发自心底,感情真挚而克制,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可以说这是一本接地气的书,一本安抚灵魂的书,一本感人肺腑、催人泪下的书。
这本诗集中,父亲、母亲、故乡是高频词,牛庆国赋予这些词以相当的重力,让它们得以回到地面,在土里生根,生长成属于他自己的私人语汇。沿着这些词,可以找到诗人的诗歌故乡,就像一个游子沿着乡村的羊肠小路,找到老家的门。
单就《我把你的名字写在诗里》这首诗来看,一般来说,只有失去父母的人才会有如此刻骨铭心的感受,只有失去父母的人才会有如此切身的感受,失去父母后自己内心的愧疚和遗憾无处去诉说,牛庆国用诗歌的方式替大家表达了儿女对父母的愧疚和遗憾,读他的诗歌就是这种情感的释放。正是诗人的这种贴近大众心灵的“众生心”,赢得了读者情感的共鸣,让读者觉得不是在读别人的诗而是在实现自己内心情感的表达,是在诗句中寻找自己心灵的慰藉。“众生心”是诗歌的灵魂,有“众生心”的诗人就会得到读者大众的普遍认可和喜欢,有“众生心”的诗歌必然得到受众的广泛传诵。人们都知道“曲高和寡”的说法,但也有“曲高和众”的现象,至少牛庆国的诗是“曲好和众”的。这是《我把你的名字写进诗里》之所以在很短的时间内在民间反响如此之大、传播如此之广,可以称之为一个“文学事件”的真正原因。
正如著名诗歌评论家孙绍振先生所说,本来,作为一个人,写诗要贴近自我,作为一个中国人,要贴近中华民族的文化心理深邃的底蕴,越贴近才越有出息。那些外国大诗人,正因为异常地贴近了自己和自己的民族,才获得了世界性的声誉,这也许并不是特别高深的道理。但是现在流行的却是,写诗首先要远离自己,远离中国人的感觉和心灵底蕴。他们也不是什么都不贴近,他们要贴近的是外国人的感觉,而且不是一般的感觉,而是哲学的感觉。有些人连贴近中国哲学都贴不到,却要贴近西方哲学、形而上学的玄思,不过是挟洋自重。
牛庆国不是诗坛上的“热闹人”,不管诗坛上刮什么风,他都不跟;也不管诗坛上有多少个山头和圈子,他一个都不去投靠,他只是固执地写他自己的诗。他只写自己熟悉的生活,执著地写自己的故乡,写自己最深切的生命体验。他贴近的是中国的土地和人民,他从不玩虚的。不像有的流行诗,他们的作品连自己都不知道要表达什么,读者更不知其所云。
牛庆国的诗歌被评论家划到“乡土诗”的范畴。乡土的材料,甚至乡土的话语方式,言其乡土诗倒也是一种说法。只不过,乡土诗在一些时候被部分牧歌式的伪乡土诗污名化,以致人们对这一标签保持了格外的警惕。牛庆国的乡土经验是有根的,扎实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是一个有诗歌根据地的诗人,那个根据地叫“杏儿岔”。
对读者而言杏儿岔只是一个富有诗意的地名而已,但对于牛庆国来说,这是他的老家,是他生命的根,是他诗命的福地,是他诗歌创作的母矿,是他创作素材和情绪酝酿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在这个根据地里,有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山、沟岔、苦河、毛驴、杏花、冰草、庄稼、农田和麦场,也有伴他成长的民歌、社火、唢呐和民间故事与民间传说,当然更有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至亲至爱的父老乡亲。他们的生命表达和生存方式,折射出的时代变迁、情感变化,自然而然地成为牛庆国心里流淌出的诗句。这种流淌是痛苦的,但又是自然的;是欢快的,又有几许野性;是朴素而沉静的,但又不时有彩虹和激越;是大地的呻吟,又是生命的启示;是天人合一的表述,更是诗人情感的独白。
这几十年来,他在城市生活的时间远远超过在农村生活的时间,但是他这几十年的写作都是在写那个“杏儿岔”,父母在的时候呢,就在家里的土炕上写;现在就在书房里写,在办公室里写,但写的还是村子里的事情,除了铭刻在心中的记忆和人生经验以外,还有每年回到那里所触发的灵感,以及因此而引发的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
但对于故乡的感情,却很复杂。他说他甚至有时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爱故乡——故乡把她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们,但那片土地也曾伤害过我们,因为故乡是那么的博大,但又是那么的贫瘠。因此诗人的爱不是那种很温暖很温馨的爱,而是一种疼痛的爱,诗人让疼痛成为了一种爱的表达。而他的诗歌,只是想用艺术的形式告诉世人,在地球上有这么一个村子、有这么一些人,一茬又一茬地在这里生活着,他希望将来的人通过他的诗知道人类还走过这么一段路程。唐翰存在关于牛庆国诗歌的一篇专论里谈到,牛庆国“热爱乡村,但他没有美化乡村、虚化乡村,相反地,他专注于乡村生活中苦难的一面、悲剧的一面。他把这种苦难和悲剧转化成了自己的精神资源。有了这样的底蕴,诗就变得十分充盈了。一方面,它要言说一种真实,人的真实,存在的真实……另一方面,在真实的语境中,渗透着作家强烈的主体关怀。牛庆国的叙述,不是那种冷冰冰的、隔岸观火的、完全客观化的叙述,而是那种火中取栗的、身临其境的、忍无可忍的叙述”。
牛庆国的诗歌,有他自己独特的语言风格,即忧伤的乡土的口语化。一个人的语言风格,与他的生存环境、语言环境有关,同时与个人的气质有关。他的忧伤的语言基调来自这片土地深厚的历史,也来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精神气质。牛庆国不是一个歌唱型的诗人,即使唱歌也是忧伤和苍凉的语言。这样的语言是适合于这片土地的。因为他是这片土地上土生土长的诗人,五脏六腑里渗透着故乡的土渣渣,血管里流淌着故乡的苦涩的河水,呼吸里有着北方的风沙。
弗罗斯特说:“我坚信口语化是任何一首好诗的根,正如我坚信民族性是所有思想和艺术的根一样。只要这些根名副其实并扎在该扎的地方,你就尽可以让你的作品之树长得高耸入云,枝繁叶茂。人个性的一半是地域性,而且我正想冒昧地说一句另一半就是口语性。”有评论者认为牛庆国的诗歌创作受到过弗罗斯特的影响,不管怎样,这段话恰好适合解读牛庆国诗歌的语言风格和其地域性。
牛庆国曾说,在他这些年的经历中,他走过很多地方,不管在哪里,感觉都比较淡漠,只有当他走向西部时,才可以焕发他的激情,那里的一草一木、人们的一言一行,仍至毛驴的一声叫唤、一朵杏花的绽放与凋谢,都会激发他写作的灵感。他与西部有一种心灵的感应。西部对他来说是巨大的磁场,不管他走多远、在哪个角落,都会感应到西部的吸引、召唤和关注。因此,几十年来他的心从没有离开过他的根据地。他的生命是与西部对应的。在他看来,中国西部是人类的一片高地,不仅是地理的,也是精神的,在人类的精神目光中有绝对的海拔。因此,西部是一片最需要诗歌仰视的高地。出现在他诗中的,都是这片高地上高贵、庄严的生命。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诗歌或是生长在高地的小草,或是如豆的一点亮光,但都与高地上的生命心心相印,与这片土地息息相关。
有一片根据地,在那里风里来雨里去,操心费力,精耕细作,就一定会有丰硕的收成,这是牛庆国诗歌的写作之道。
评论责任编辑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