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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野狐岭》谈中国文学的灵魂维度

2016-04-15

飞天 2016年4期
关键词:文学小说

主题:中国文学的灵魂维度——从长篇小说《野狐岭》谈起

嘉宾:雪漠、林岗、罗燕

主持:陈彦瑾

时间:2015年12月3日下午三点

地点:广东省东莞樟木头99会馆第六届香巴文化论坛

雪漠小说:从“刺猬”到“狐狸”

陈彦瑾:大家好!今天,我们很荣幸地请到了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林岗教授和罗燕博士。林岗教授是我仰慕已久的学者。2010年,我读到林岗教授与著名学者刘再复老师合写的《罪与文学》这本书,当时我非常震撼,因为它让我对文学有了另一种角度的观照。恰巧当时,我也正在读雪漠老师的长篇小说《西夏咒》。我觉得它们之间有很多契合的地方,可以说,都和“文学的灵魂维度”有关,一个是理论作品,一个是文学文本。于是,从那时起,我就想寻找林岗教授。后来,2014年的时候,我责编了雪漠老师的《野狐岭》,在这本书的编后记中,我借鉴了《罪与文学》从文学的灵魂维度考察中国文学的视角,认为雪漠小说的灵魂叙写和超越叙事,有着为中国文学“补课”的价值和意义。同时,我也更渴望见到林岗教授,想亲耳聆听他对雪漠作品的看法。终于,去年冬天,我去中山大学拜访了林岗教授,把雪漠老师几乎所有的文学作品送给了他。没想到一年之后的今天,林岗教授能来到我们的文化论坛,与我们面对面交流,对我来说,真的很有一种得逞我愿的欣喜感!同时,也非常惊喜的是罗燕博士的到来,罗燕博士对雪漠老师的作品也很感兴趣。

林 岗:我先介绍一下《罪与文学》这本书。八十年代的时候,我在北京和刘再复老师写过另外一本书叫《传统与中国人》。写完之后,他就离开了中国,去了美国。然后,我也到了美国。碰到他之后,我们就讨论起了中国现代的文学传统。他说,里面有很多东西值得检讨。当时,我们最初的动机就是想检讨一下中国现代的文学传统。我们觉得现实主义传统是有价值的,但里面也存在很多问题。然后,从有这个想法到写成书,大概前前后后、断断续续写了有十年。这本书首先在香港出版,后来,通过努力和很多周折,就在大陆出版了。

我是一个孤陋寡闻的人,说实话,有今天的机缘,我特别感谢陈彦瑾。一年前,她背着一堆书跑到我的办公室来,让我第一次听到“雪漠”这个名字。然后,她送给我一些雪漠老师的作品。后来,我在一个比较集中的时间内读了雪漠的书。因为他写到了凉州文化,写到了河西走廊,当时给我的第一印象,他确实很像一个西北汉子。我觉得,西北人的生命里有一种非常强韧的东西,这是我们南方人不容易体会到的。

我曾经认识西安一座著名寺院的一位方丈,他做了一些事,让我很震惊。他为考验自己的意志——其实,我觉得有时候也不必这样来考验自己的意志——他对着那灯火把自己的一根手指给烧掉了。他烧出来给我看的时候,真的没有这一节。他用这种方式来考验自己的意志。我倒不是说提倡,心里还是有异议的,对不对?当然,我也能够理解这样一种做法。这就是西北的汉子。

西北可以说是中原文化和蒙古文化、西域文化、西藏文化交汇的地方。雪漠的小说《西夏咒》中也写到了元朝时萨迦班智达到凉州去会谈阔端,西藏才正式纳入祖国的版图,从那时候开始,凉州就是一个文化交汇处。

希腊把人比喻成两种:有一种人像狐狸,有一种人像刺猬。狐狸和刺猬有什么区别呢?刺猬只懂得用一种智慧来对付世界。有人吃它的时候,刺猬会把自己的刺抖起来,任何东西都不能靠近,连老虎也不行。另外一种动物就是狐狸,狐狸就用不同的智慧来解决不同的问题,用以比喻人的机智和见识,来体现它内心素质的不一样。如果你熟悉欧洲文学,在中世纪的时候,流行着列那狐的故事,那是非常丰富的一个故事。欧洲继承了希腊的传统,所以就用刺猬和狐狸来比喻人性。

如果写成小说的话,我觉得雪漠的小说更像狐狸。虽然他身上有刺猬的气质——就是西北汉子的那种气质,不论你怎么来,老子骨头就是硬的,我就是这样的——但是,他写的小说蛮像狐狸,有丰富性,有各种各样的人物,像万花筒一样。你想看个清楚,可是你手抖了一下,它就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了。对不对?你手再抖一下,它又变成另外一种东西了。他的小说有丰富的各种各样的元素,这是给我留下的比较深刻的一个阅读印象。

我们拿他早期的小说《大漠祭》来说——我们又不能说往昔,因为他还有旺盛的精力,只能说早期——与现在的作品作一个对比的话,早期的小说能把一个事情讲完整,里面的要素相对单纯。可是,他后来的小说慢慢就变得复杂了,各种元素的丰富性,就像满天的星斗一样,想追这个想追那个,让人觉得他有不同的想法,你也可以从里面吸取不同的营养。

如果拿另外一个西北作家跟雪漠老师作对比的话,这个特点会更清楚。比如写《创业史》的柳青,他就是一个“刺猬型”的作家。在一个村子里,他可以住上十几年。当然,《创业史》里的各种要素并不复杂,这不完全是他才华的问题,也可能是时代留给他的痕迹。但是,我们至少看到一个相对简单的故事,他要对中国农村的出路作文学的思考。我们知道,农村的问题不是小说能够思考的问题,对不对?所以,我觉得他第一部写得很好,通常故事到末端的时候,作家真正想要告诉我们的东西才完全呈现出来。到第二部的时候,我觉得基本上是一个失败的东西,因为它不是文学要完成的任务。他把一个不属于文学的东西拿到文学里完成了。所以,有时候我会替作家的才华感到惋惜,当然那是时代的问题,我们不能完全归结为柳青个人的问题。

所以,雪漠的小说给我最深的印象,就是具有丰富的各种各样的元素。

雪 漠:林教授很敏锐。我是从刺猬变成狐狸的。在西部的时候是刺猬,到东莞之后就变成狐狸了。这是水土的原因。东莞这块土地真是了不起,能把一个刺猬变成狐狸。现在,我骨子里是刺猬,外面是狐狸。意思就是,里面还有一种骨气、品格、守护的东西,但在形式上开始变得与时俱进、丰富多彩,主要就是顺应这个时代。

《野狐岭》:冤孽与超度

陈彦瑾:今天中午刚接到林岗教授的时候,我就迫切地问他对《野狐岭》的阅读印象,林教授说了两个词,非常有新意,他说这部小说讲的是“冤孽与超度”的故事。我们还是请林教授来具体谈谈吧。

林 岗:我还是觉得雪漠小说的境界很高。如果说中国的文学受到佛教思想的影响,那在历史上非常长远。但是,我觉得还是有一个改变的。比如,在中国整个古代小说里,像明代的《三言二拍》,它基本上还是停留在因果报应的范畴里,故事里会写一个人要不做了坏事,要不生不出儿子,要不就是破了家,要不就是爹娘死了,等等,因为中国的文学带有教化的责任,写这些东西在所难免。作者的良苦用心我们能够体会到,但是境界不是很高。现代佛教对中国文学的影响,新文化运动以后不多了,也可能有一些作家,但是追求道家的可能更多一些。

到了雪漠老师这里,他离开了这种因果报应的单一观点。我觉得,他是真正出自对佛教的了解,他真正是一个信仰者,于是,在他的故事里就有了“冤孽”和“超度”的转换关系。如《野狐岭》里关于神秘事件的缘起,是骆驼之间发情等,因为佛教讲世间轮回的话,“情”肯定是冤孽之首,引起了很多仇杀和冲突。但作为作家来说,对这个世界,在小说里他会有一个看问题的“点”。那么,这个“点”在哪里?它通常与小说的精神高度有关。当然不是说,你的“点”站得很高,小说就一定写得好,这是两回事。但是,你站的那个“点”如果不对,那你肯定看不到什么东西。

我觉得,文学肯定有一种很神秘的才华。我知道我喜欢什么样的小说,可是,你让我写出来,我只好投降,因为我缺乏这种才华,或者说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发现我有这样的才华,所以我在它面前止步,因为这是一种才华。可是,在文学史上,好多的作家滥用了自己的才华,或者说,他没有把自己的才华发挥到应有的高度。比如,他很会讲故事,但最后都是那些下三滥的故事。你看完之后,只是一个乐。我就觉得,这个作家基本上浪费了自己的才华。你知道自己有这个才华之外,你还得观察故事中的人物,他的性格、他的情节,及一系列的发展变化,给他赋予一种什么样的视点。你的视点就决定了你对世界的看法。

雪漠的《野狐岭》,他作为虔诚的信仰者,对“冤孽”有一种觉悟,这种视点使得他的小说高出了一个层次,这是很令我吃惊的一个地方,因为当代小说我读得比较少。在《野狐岭》里,雪漠看问题的视点,他把佛教对世界的看法,当成自己内部的生命。也不是说,我要学那个东西,而是那个东西就是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就是这样看待“冤孽”的。“冤孽”,最后的走向,在佛看来一定是超度,也就是最后的和解吧。矛盾、冲突、世仇、憎恨等消极的感情,对这个世界破坏性的作用,在他超度的眼光看来,最后有一种和解在里面。我用了一个术语:和解。这种和解令人觉得心情舒畅,让人感到这个世界有留恋、可爱的一面。如果说中国当代文学在这一方面有进展的话,我觉得雪漠的作品可以作为个案去研究。

有相忏悔和无相忏悔

陈彦瑾:我还想请教林岗教授,您讲到的“超度”跟《罪与文学》还没有来得及完成的禅宗的“无相忏悔”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

林 岗:当时,我们写完这本书,在香港出版之后,有一天,刘再复老师跟我说,书里好像缺了什么东西。我就问,缺了什么东西?他说,佛经里讲忏悔,你不能说中国文学、中国思想里没有忏悔。我说,那我们再读一读书吧。我就把佛经从头读到尾,最主要的佛经都读过,然后追溯佛教关于忏悔的一个变迁。佛教传到中国来,怎么说服教众,它的教理说人是有罪孽的,或者是以前积累下来的罪孽,因为有轮回。再或者说,现世你不修行,就会创下更多的罪孽,这个罪孽就会积累在你的生命里。

世界上主要的宗教,大概都认为人是有罪的,这一点是一致的。因为没有罪,就没有必要救赎。宗教落实到最后就是对世界的救赎。你没有罪,它怎么救赎呢?所有宗教里都有忏悔。可是,早期佛教的忏悔其实是非常功利的,类似于天主教在中世纪的那种赎罪,仪式很繁琐,你要对着佛像进行忏悔,天台宗叫“有相忏悔”。这个“有相”到禅宗以后,就开始讲“无相”了,去除这个概念,你自己面对自己。我觉得“无相忏悔”比较接近文学了。如果说一个瞎子在外面,参照那个佛像,那可能是宗教不是文学。当然,如果讲到“无相”的时候,它可能是宗教,但是它跟文学非常接近。

当我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手头没有好的文本。所以,后来补上去的内容是放在另外一个地方的那篇文章,讲佛教的忏悔意识。这个写起来干巴巴的,像学术论文,带有学究的味道。学究就是旁征博引。因为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文学的问题,不是佛教史方面的问题,佛教史方面的问题是由佛教史专家去研究。我们想借这个东西来讨论文学,但当时我们确实没有找到好的文学文本。我记得那个论文,最后一段讲了一点点高行健就收山了。

陈彦瑾:所以,我去年就背了雪漠老师的书敲开了您办公室的门。

林 岗:如果当时我读到雪漠老师的书的话,可能会有不一样的写法。

陈彦瑾:我觉得,《西夏咒》和《野狐岭》以“无相忏悔”的角度去解读的话,都是特别好的文学文本。关于“无相忏悔”,我也是看了《罪与文学》之后才补了一课。《六祖坛经》里《忏悔品第六》讲到:“邪来正度,迷来悟度”,主要还是用智慧来度。不过,虽然中国文学受禅宗的影响比较深,但是真正领悟到“无相忏悔”的精神而运用到文学创作里去解决人的痛苦、烦恼,这种作家、这种文本好像还没怎么出现过,我看到的就是高行健的《灵山》,雪漠的《西夏咒》《野狐岭》。

雪 漠:在佛教历史上,有一个来自西藏冈波巴的故事。故事中,他有个弟子专门经营佛教用品,卖了很多钱——这种行为在佛教中认为有罪,但现在不这样认为了——于是,他就把这些钱用来修寺院。修了寺院之后,他发现寺里的很多装修还需要钱,他就想继续卖佛像来挣钱。冈波巴大师说,再不要做这些没有意义的事了,好好修行吧。当你好好修行的时候,当大手印的净光在你的生命中出现之后,所有的罪恶都会消失。注意!这个东西,其实就是无相的。前面所有的一切行为都是有相,通过修寺院赎罪,甚至念诵百字明,包括做大礼拜忏悔等都属于有相。有相的原因在于,他有二元对立,有对立面。做了什么事情,我和他之间有对立的东西,我和上帝、我和罪恶,都有一种对立的东西。一有对立,就叫有相瑜伽,或者是有相忏悔。

那么,什么是无相呢?无相是一种境界。它其实是超越了二元对立之后的某种境界。出现这种境界之后,就进入无相。《金刚经》如是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它是不取于相的意思。在这种境界中,没有善恶。超越善恶之后,善恶自然会消失。到一定层次之后,他发现世界上的很多东西,本质上并没有永恒不变的自性,包括罪恶、善行也是如此。所有的善也罢,恶也罢,其实都是人类概念中出现的东西,都是二元对立中出现的一种幻觉。我们说的幻觉,意思就是,你认为的罪孽,别人不认为是罪孽。比如十字军东征,对于被东征的那些人来说十字军是罪恶,但对十字军他们来说不是罪恶,他们在做着非常荣耀上帝的事情。所以,罪恶在两个不同的争议中产生,它有不同的标准。同样,伊斯兰大军到印度之后,对佛教和婆罗门教寺院的毁坏都是罪恶。印度教认为是罪恶,但伊斯兰大军认为是圣战。所以,这里面罪恶也罢,其他什么也罢,其实是相对的。

那么,当你明白这种道理进入某种境界,超越二元对立之后,罪恶自然消失。它是一种境界本体的呈现。如果想进入这种境界,途径就是从自觉、自悟开始,最后达到无我的境界。当无我无他之后,罪恶同时消失。破除我执之后,佛教中就是解脱。无我之后自然解脱,解脱之后自然没有罪恶。无相最终进入无为法的时候,超越二元对立,善恶本体消失,我和他也消失,我和世界也消失。在一种浑然光明的圆融境界中是没有罪恶的,所以,这时候自然就是最究竟的忏悔。

所以,冈波巴大师讲,当你的净光在你的生命中出现之后,过去所有的罪恶顿然消失,就好像太阳出现之后所有的霜雪自然融化一个意思。所以,一些圣者到一定的时候,他的眼中圆融无碍,没有敌我之类的东西,非常圆满。他觉得什么都好,这就是大圆满、大光明,都是一种东西。

无相的本体是发现整个世界中的“相”,其实是没有自性的,没有永恒不变的本体。它是条件构成的,条件消失,这个东西消失。明白这个真理之后,那么,所有的相在他的眼中只是一种幻化、幻觉、记忆,如梦一样的东西,因为它在变化。当他不执著这种变化,智慧达到某一种境界之后,就不取于相,不执著这个相。因为这种境界的出现,所以很多过去他认为的罪恶,其实已经不再是罪恶,他已经超越了这个东西。因为他知道一切都在变化,哗哗地溜走了。但是,这不一定是禅宗中的无相,和我刚才讲的这个故事有本质上的区别。它是一种智慧境界中二元对立的消失,因为没有善恶的时候,也无所谓罪恶。但这时候一定要有一种东西,就是真的到那种境界。如果只有这种理论上的东西,而到不了那种境界的时候,这是佛教中非常忌讳的,叫偏空难,这是一种大难。意思就是,自己的智慧、人格到不了那种境界,如果你这样认为而去做恶的时候,这是不可救赎的。

所以,《般若经》上专门讲过,如果一个人没有证得这种智慧,做了恶的话,忏悔是起作用的,有些人是起作用的。但是,你证得了某种东西,如果缺乏本体的人格、智慧、慈悲、品德支撑的时候,这是很糟糕的。所以,无相的时候,它一定要有有相的支撑。就是说,有相的忏悔最后进入无相的境界之后,有相的东西不能删掉。它相当于一个台阶,到最高的“无相忏悔”的时候,才是最高境界。所以,禅宗的“无相忏悔”,境界很高很高,但禅宗的“无相忏悔”必须有“有相忏悔”作为它的支撑,进入一种超越境界之后才有这个东西。这是东方文化和东方哲学独有的,西方没有“无相忏悔”的说法,因为他们缺乏最后超越的东西。“无相忏悔”就是完全超越之后的一种境界,它必须有有相作为基础。

林 岗:《六祖坛经》里只有一处讲到“无相忏悔”。它是口传的一个记录本。我们知道,按传下来的说法,六祖不识字,所以他不可能写东西,他只能讲,讲了之后,他的弟子帮他记录下来,所以他也没有解释什么叫无相忏悔。这个词,它是很难解释的。

刚才,雪漠老师讲的,我觉得是有道理的。落实到小说里,可以简单地举两个例子。《红楼梦》里讲到妙玉时有两句话:“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你想干净很洁,你心要洁,就是欲洁何曾洁,你未必洁;云空,你整天讲佛,开口就是佛祖如何如何,我自己多么空,这叫云空未必空。我觉得它讲的是人心。我借用西方的概念,人心是一种很容易异化的东西。

记得小时候,老师号召我们学雷锋,就是帮助人家推小车、扶起跌倒的老太太等诸如此类的好事。这本是个好事,可是我们为了得到学校的奖赏,常常中午不睡觉,埋伏在路边,谁的小车推不了了,那我们就去帮他,然后去跟老师说,你看,我今天做了几件几件好事,这就叫“欲洁何曾洁”。你想学雷锋,可是这是雷锋吗?所以,人心会异化,跟妙玉一样,整天念叨佛,可是一个丫环动了她的茶具,她就嫌这个丫环不干净。如果你真的心中有佛,你还会嫌丫环不干净?丫环不干净关你什么事呢?人家是好心。所以,我觉得文学里面要有一种慈悲心。

所谓“无相忏悔”,落实到故事里面,是要有慈悲心,你的心不要异化了。意思就是,你真正觉悟到这个东西,不是说光念叨一些词汇。所以,禅宗比较反对概念。这个概念也可能阻碍你去思考。我们想问题必须借助一些词汇说出来,但同时你应该意识到这些词汇有时候也会阻碍你的。

我们读学生的论文读多了,有的学生他的西方理论用得很熟,满天都是大词。你问他论文讲了什么呀?他自己未必讲出来。这就可能变成有相了。你有词才叫有学问?其实不见得。论文就是你要讲出你的东西来。你讲得好不就行了吗?当然,如果这个概念刚好跟你的思想相匹配,那你不妨用一下。可是当这个概念跟你的思想没有匹配,你没有必要为了写得有学问,然后才去用。是不是?这其实跟做人的道理一样,没有特别大的差别。

有些小说很人为,就是说,我要顺从我的本心来感觉这个世界。我感觉世界是这个样子,他小说的人物会有这样的东西。他的小说看起来很顺,只能由感觉来判断,理论没有办法。一个小朋友帮人家推车,你怎么知道他的动机是什么?你怎么知道他是真的想帮人家,还是为了得到老师的表扬呢?从外面看不出来。

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

陈彦瑾:常有朋友问我,究竟什么是好的文学作品?关于好和不好,评论家怎么来判断?

林 岗:《野狐岭》最后结尾时,我看的时候就想,这个作家怎么结尾呢?我们看到类似的小说,通常会立地成佛,突然间从哪里来了一点觉悟,不报仇了,就是这样的。但雪漠他不是这个路子。最后,木鱼妹要报仇,马在波割破自己的手,用血滴下来祭奠,你不是要血嘛,那我就给你。我觉得这就是慈悲,这就是超度,这个就很好,比“立地成佛”要好。虽然“立地成佛”也是表达这个意思,但这个是文学,就不是宗教了。文学和宗教,我觉得是有点不一样的。

很多人特别欣赏佛教的,或者看到雪漠老师写得这么好,想去模仿。我觉得,我一定会看到最后“立地成佛”的那个类型,一定会有的。这个情景也许是幻想,也许是怎样的,其实不要紧。我们都知道文学是假的,对不对?文学也是假的。当初,年轻的时候,我很长时间内不喜欢文学,跟雪漠正好相反。我看《一个人的西部》里,他从小就喜欢文学,但我年轻的时候不喜欢文学,理由只有一个——“假的”。很长时间内,我说服不了自己,为什么你要喜欢一个“假”的东西?这就是有相了。知道不?当然,后来慢慢想到了。

文学,在一个很具体的情境当中,你能捕捉到那种感觉出来。我总能感觉得到它有另一面,你不要说太多的理。为什么很多人写具体的东西反而没有意义呢?差别在哪里?好的文学指向一些抽象的、形而上的东西。那些不能流传的具体的东西,就变成文献了,它没有形而上的意义了。差别就在这个地方。

我曾经举过《孔乙己》的例子。一个小跑堂喜欢写字,孔乙己教他写字,然后就问他,茴字怎么写?小跑堂说,谁不知道?茴字不就是草头下面一个回吗?孔乙己怎么说?茴字有四样写法。我觉得这真的是妙句。有时候,我讲课时看到那些学生在玩微信,我就怀疑我是不是在讲“茴字有四样写法”。具体的东西,他会让你想到这个东西。

在《野狐岭》里,你不是要报仇吗?是不是?你流血了,这个事情不就和解了吗?这是好的文学的细节,这就是无相,有慈悲、有爱在里面。它最终还是人间的东西,而不是抽象的纯宗教。纯宗教的东西,你何必要看雪漠的小说,你去读佛经就是,《大藏经》有的是。

刚才,陈彦瑾说到文学的标准,我不知道怎么定这个标准,但是我有一条,就是你要能写出好的句子。我在《西夏咒》里读到一句:一有了火,夜就温柔了。这就是文学。不用太多。如果说,一有了火,屋就亮堂了。还是说,一有了火,夜就温柔了。哪个更文学?文学不文学没有绝对的标准,它总是在比较当中产生的。你说什么叫高个子?那你跟姚明比一下,姚明就是高个子,对不对?可是你拿一个小孩跟我比,我不就是高个子了吗?文本和文本的比较当中,产生了对文学的认识,其实这是每个人天生都有的。刚才读的两句:一有火,屋就亮堂了;一有了火,夜就温柔了。它们给人的感觉不一样。文学修辞的语言,有的修辞得好,有的修辞得不好,那就看你的经验,看你的本事,看你的人生阅历,这是最简单的。我觉得一个作家写不好句子,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好作家。这是我的看法。所以,作家首先要写出好的句子来。

当然,什么叫好的句子?我们还可以从长计议。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句子,我好长时间内就不喜欢,我没有见过这么唠叨的人。雪漠特别喜欢读陀氏的东西,你说是不是唠叨?《卡拉马佐夫兄弟》一千多页,两册或者三册,就写了一个案件,从头到尾就是家庭的一个案件,还没有写完。如果这个兄弟长命的话,他就能写出五本来。可是你要有耐性,慢慢读。你读的时候,就发现他的东西还是蛮好的,这是不一样的美。

我觉得,雪漠小说的丰富性也有这样一个味道。《野狐岭》中讲的“骆驼撒尿”就很有味道。骆驼,我看多了,但是我真不知道骆驼是这样撒尿的,这就有好看的地方。我不知道,现在的作家是不是慢慢把写作还原成各种要素,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算特别好。但是,雪漠的小说有各种不同的要素,他有一样东西能把各种不同的要素串起来。你可以找到现实主义、浪漫主义、魔幻现实主义、象征主义的东西,各种要素都有,但有一点,他那个视点能把所有的东西串起来。

神秘主义为何少见

陈彦瑾:刚才,林教授讲到雪漠老师的作品有巨大的丰富性,里面可以找到现实主义、浪漫主义,还有象征主义等各种主义,然后又靠一种巨大的力量,也许是作家的境界和人格魅力去整合了所有的“主义”。在雪漠老师的作品里面,我觉得还有一种非常鲜明的神秘主义色彩。而在中国文学里,神秘主义文本似乎也比较少见,为什么?

林 岗:我们都知道五四运动的口号,因为民主科学的力量太强大,慢慢把很多神秘的东西瓦解了,都看成是封建迷信。我向来承认有不同的行当,宗教离不开神技,所以我们不要过于去挑战这些神技。一般有经验头脑的人,通常根据自己所了解的东西,去挑战,好辩,说你这个是迷信。我的态度是,可能人类了解的东西还不多,所以你要有一份谦虚,可是我们也知道,神秘主义里面也是人心异化的,那个东西有真有假,你要醒悟,知道吧?

而且,中国的神秘主义文化,西北、西藏、河西走廊这些地方特别的丰富。我到西藏跟他们讲来讲去,他们最崇拜的人是谁?莲花生大士。要知道莲花生大士是最会摆弄神技的一个人。到了甘南的寺庙里,他们讲得有鼻子有眼。他当年行过的技、用过的法器,还在那个庙里。文革的时候,谁谁谁如果动过这个东西,他以后三代都没有好结果。有人本来想藏在家里的,最后乖乖地拿了回来。这是庙里的管委会的那个人讲给我们听的。我肯定不会愚蠢到去挑战人家这个东西。这是真的吗?不能这样问。

我们对神秘主义的东西应该虚怀若谷。你要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东西你是不了解的。我特别希望看到你一本随笔,或者一种什么样的东西,把中国神秘主义的文化写出来。现在城市的生活,因为科学、因为商业,慢慢地这些文化很难找到传人,主要就是后继无人。问题就是经济,因为养活不了自己。如果在农村,你会什么法术,老一辈子人还可能养活自己,到新一辈年轻人就不选择这个了。我何不努力学习考上大学,然后做个白领!所以,人类的神秘主义文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觉得是一个很丰富的东西。

雪漠的民间性

陈彦瑾:中午讨论的时候,您还谈到说,您觉得雪漠这个作家非常具有民间性。

林 岗:民间性这个话题,你要讲长久的话,可以追溯到久远的历史。实际上,我们知道文学在中国的传统社会里,它就是一个闲雅。社会的草根阶层有一些传唱文化,这两个东西是不搭档的。一方面,可能因为在中国是比较高深的文化,它是用文言来表达的。文言的训练要经过非常艰苦的训练。可是五四运动用了白话以后,如果在学校里用功的一个人,我觉得训练到初中,这个问题应该解决了;就是流畅地用语言来表达你心中的想法,我觉得高中就可以了,其实不需要念大学,真的不需要念大学。这是新文化运动和中国社会的一个巨大进步。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作家,你看第一辈和第二辈,鲁迅、胡适等都是饱学之士,还是继承了古代的那个传统。可是一到左翼就不一样了。左翼文学之后,有很多家里出身很苦的,因为理想而参加革命,到上海去写小说。我觉得雪漠就属于从那个时候开始的,中国作家出身改变的洪流里的一员。你问他,最初为什么要写作?其实,我不知道他现在怎么回答。在书上读到一句:改变我的人生。写作和改变人生连在一起,是现代、当代的事情,不是古代的事情。古代不需要,这两个东西在古代是脱节的。

所以,雪漠老师的书和别人不一样,他身上有很多历史所造就的好东西。比如说,非常强韧。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才华,人跟人比较的时候,我觉得有时候不是才华的问题,较量的就是意志。就跟长跑一样,雪漠老师爱长跑。我跑过马拉松,但是好汉不提当年勇。有没有这个意志?你考察一下,从三十年代成长起来的一些优秀作家,其实他们都有这个意志。你在沈从文身上看到了吗?他是什么呀?土匪队里的文书,给土匪头子写文书的那个人。对那种生活不满意,跑到北京去听这个听那个,旁听,就这样出来了。后来他不写了是另外的问题,不是他自己的问题。

一般情况下,讲来讲去还是讲到有相的问题。你成为什么东西以后,就会有一个相。比如说,变成大作家了,就有作家相。一有作家相,就不好办了。以前你和他是好朋友,你可以直接推门进去。他有作家相以后,你就不好推门了,就得先发个短信咨询一下。

雪漠没有相,他一直在不停地学习,不停地努力。我看过他的《一个人的西部》,他也会武功,也会算命,也读佛经,也了解藏传佛教,又是大手印文化传人,有好多种身份。你要说雪漠是什么,一下子很难回答。但是,他自己可能很愿意回答:作家。这也是好的,有自己的追求。但是,很多作家到了一定程度,他就上不了这个台阶,不愿意学习,不愿意再进步,所以就是古人讲的“江郎才尽”。为什么会才尽呢?按理说才是尽不了的,你要不停地学习,有一定成就之后,脑子就更开阔,能学更多的东西。其实是这样的,问题就出在你自己身上,你不愿意学习。我觉得在这一点上,我们都要向雪漠学习。

陈彦瑾:雪漠老师的“大漠三部曲”里都有一些说唱艺术,比如西部的花儿、凉州贤孝,这些内容,都是民间性很重要的部分吧?

林 岗:这当然是了。在中国古代文化中,它其实是分层的,就是上层是上层、下层是下层。下层不是说里面的内容观点不相通,而是它采用的形式不一样。我就很欣赏《西夏咒》里前面的诗词,写得很精彩,不亚于莎士比亚的文本。

中国叙述文学的传统,叫文备众体。什么叫文备众体呢?它是一个叙述,比如《三言二拍》《三国》《水浒》《红楼梦》也继承了这种东西,就是里面一定要有诗。比如《西游记》里写到什么东西的时候,有诗为证。诗是一个最高级的东西,能够证明我的文本如何好、描写如何合理,一定要有诗。

雪漠的小说,我觉得很大程度上继承了这个,我不知道他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其实,有意识无意识都不要紧,他本身就是一个编贤孝的大师,很快就能编出来,插在叙述里面。因为写小说要有节奏感,比如说,我们的日子过得很平淡,突然吃到一顿好菜,你就会觉得特别好。如果天天吃好菜,就会拉肚子。

叙述里要讲节奏,词句、诗句、民间的故事穿插在里面,起到各种各样的作用,有时候要烘托出一种气氛来,有时候点明我要讲的用意,起到很多作用。这些也是叙述的一个分段,如果你有编诗词的才华,那么在小说里不要放过。中国当代的作家,因为他学了西方的方法,从五四运动就开始了。鲁迅的小说里有没有有诗为证?没有的。现在,我们的眼界开阔以后,会有一种跟五四文学不一样的写法,这就是从民间吸取养分。我觉得雪漠是做得非常出色、非常到位的一个作家。

陈彦瑾:对!雪漠老师在西部,把花儿和贤孝这些民间元素写入小说,到东莞后,又把东莞的木鱼歌、木鱼书写进了《野狐岭》。感觉雪漠老师每到一个地方,都能把这块土地的灵魂或者说最鲜活的文化呈现在他的小说中,这一点非常令人惊叹!说到民间文化,罗燕博士是做古代戏曲研究的,正好对木鱼歌、贤孝、宝卷都很有研究。我想请罗燕博士上场,给我们讲讲这方面的内容。

罗 燕:关于民间文学、民间艺术,这些变化也是很有意思的。大家都知道,中国戏曲的演变发生跟我们前面谈到的各种艺术形式是有关联的。

我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戏曲的方向,但是,我研究的是明清之后的戏。我们知道,木鱼歌出现很早,它随佛教进入中国之后,它要传播,传播的过程中,当时中国的教育肯定不普及,老百姓通过什么来理解这些佛教教义?那么,寺院的僧人就有些俗讲。他们就把佛教的故事用一种说唱的意味编出来,讲给大家听。俗讲就是一个文本,最早的时候叫做变文。

大家可能不太了解,余秋雨写过一篇散文《道士塔》,敦煌出土的画就是老百姓用的这种文本,寺院用的是敦煌变文。那么,这个敦煌变文就会有一些演变,演变之后就有宝卷。宝卷和变文其实也就是一个变体,里面存在着大量的佛教故事。故事里面很多都是劝善劝孝的,如孝子宝卷。再往后面走的话就是木鱼。木鱼也是这样一种民间艺术,因为它伴奏的形式很简单,在民间又有大量的人都懂。东莞的木鱼歌好像有四百多年的历史。甘肃那边的贤孝其实跟木鱼歌是相通的,内容也是相通的。

有人曾提出大传统和小传统的说法。大传统是什么?意思就是,文化是分层次的,就好像我们的社会分层次一样,有高雅文学,有民间文学,有阳春白雪,有很和韵的诗,但是民间还有打油诗,也有这样的。它不同的文化受体,就会形成不同的文化层面,而这个东西在戏曲里是最容易看出来的。比如说,戏在北京,依托北京方言它会变出京戏。京戏的一些成分进入到广东来,它就变成粤剧。它跟地方的文化有很大的关系,当然包括昆曲。昆曲势弱之后,一些曲牌又进入到京剧。而陕西的一些腔调又进入京剧里头,都是互相交融的一种状态。

因为我很久没有读当代小说了,读《野狐岭》时,看到里面民间的这种艺术形式,我有时候又感觉到,在中国整个基层社会里,老百姓的心灵也是要有寄托的。他靠什么东西来告诫他?凉州贤孝说做人要孝,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其实,它还是有道德成分在里面,还是要教而化之的。所以,在中国明清时候,为什么戏曲那么发达?跟上层皇帝的提倡也有关,他发现了这种形式。所以,清朝的皇帝都爱看戏。原因是什么?他们发现,这些东西不仅仅是戏,跟戏有关的各种曲艺文体都得到了当时的一种推崇,所以会兴盛起来。当然,进入现当代文化以后,因为其他的传媒、艺术形式起来以后,包括电影、音乐、舞蹈等,可能戏曲这些东西又变成高雅艺术了。但是,以前它绝对不是高雅艺术,而是老百姓最常见的形式,甚至正统文化认为不是那么高雅的,它有一种变化。所以,文化的这种变化是很有意思的。

林 岗:实质上,民间有两重含义:第一重含义,民间是一种立场。我们写作要站在这样一个基础上写作。我很欣赏这一点。作家如果没有对高远目标的追求,在中国常常是很难做到这一点的。

只要你在各行各业做出一点成绩,就会有人来找你,请你去吃饭,或封个虚职给你。中国传统里有一个词叫“地方贤达”,听说过没有?它就是大一统的外围力量。我们不去评价事情好或不好,但如果一旦卷到里面去,因为这个事情失了你的心智,你就不能发挥你的才华了,因为你就有所顾忌,如这个话不知道该讲还是不该讲,讲了乌纱帽可能就会有影响,等等。这就是民间立场。

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个作家叫赵树理。大家都知道赵树理的故事,对不对?赵树理也是来自民间,是山西很出色的一个作家,可是解放后,他莫名其妙地非常苦恼,因为他很有名,所以他的东西一旦写出来,宣传部就拿去看,一看就觉得落后。为什么?在四十年代的时候,讲话的旗帜是和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实践相统一的。他写的小说其实跟那个讲话没有关系,他写小说在前,毛泽东讲话在后,最后有人把这两个东西接起来,给他戴上高帽,宣传部就说他落后。他就很苦恼。有一年有人就说,你不要写了,找个地方好好地读读马恩全集。你想想,读四十几卷的马恩全集,他还能写得出来吗?他越读越苦恼,最终停笔了。这种状态一直到文革,最后一个作家的才华就这样毁灭了。

其实,由赵树理的事情,我又看到现在的雪漠。雪漠毕竟还是幸运的,因为你有选择,你可以去,你可以不去。你可以应,可以不应。你还是有选择的,这个时代就这样慢慢地在改变。这就是所谓的民间立场。

另外一种含义就是写作的资源。写作时,从哪里来获取资源?民间就是一个丰富而广阔的天地。当然,你会反驳我说,写作有不同的路子,我可以不要这个路子,其实也行。我举个例子,卡夫卡的小说放之四海而皆准,意思就是,他的东西很好,翻译过来几乎不走样。因为很抽象,讲的是人类一种普遍经验,而且更重要的是,他用象征主义的手法去讲这个经验。他的文字看起来没有复杂性,但这个象征很复杂,你看了很久不知道他要讲什么。你要有非常好的哲学训练和对现代社会的理解和洞见,你才能知道他讲的是什么东西。这个也是才华。

当然,写作不一定要用民间的资源。我想说的是,写作也可以用民间的资源来丰富自己,这跟个人的成长、个人的道路不一样,因为文学最终表达的就是我们对世界的一种经验。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面,你所看到的人性,大概就是这样的。所以,民间有非常丰富的一个资源。

刚才讲到文学的尺度标准,你不妨说好看是一个标准。比如说,《三国演义》的观点比较高准,又是讲权术的。在座的诸位,肯定有人和我一样经历过文革,我们都知道权术是什么,怎么去斗,怎么去谋略。《水浒传》里的观念就是“义气”。有时候,就看你怎么运用,它是不复杂的东西,目的就是让这个小说好读,我们容易接受。民间的东西,你表达经验的时候,如果你用到这个元素,你就会拥有一种亲切感。

所以,民间有很多的丰富性,外国小说也有,像塞万提斯的小说,一定是中世纪那种民间的传统,那关系太密切了。所以,有不同的选择,在我们表达经验的时候,你用各种不同的方法和叙述来表达,可以很广阔,不要狭隘。我觉得,雪漠无论在民间立场,还是对写作资源的那种判断和取舍,都有很多经验可以传授给大家的。

野狐岭和野狐禅

罗 燕:其实,我看过《野狐岭》,想问一下雪漠老师,我把自己当成读者,趁机请教一下:《野狐岭》这个题目为什么这样命题?还有,禅宗里还有一个“野狐禅”,这两者之间有无关系?

雪 漠:其实,野狐岭真有这么一个地方,在北京地区的张北县,当年成吉思汗的十万骑兵,和金朝的七十万大军在这儿决战,结果十万元军把七十万金兵打得一塌糊涂。刚开始见到野狐岭的时候,我非常喜欢。我有一个优点:到任何地方都能发现优点。这是非常好的名字,带着一种神秘,它和野狐禅又结合起来,野狐禅具有民间性,所以,我就用“野狐岭”这个书名。

野狐禅其实非常具有民间性。野狐禅就是貌似禅,但又有一种民间的胡说。中国文化很多都是野狐禅。野狐禅也是禅,不过就是似是而非的一种东西。它对不对?没有对错。在真正究竟了义地看来,其实没有对错,对错还是一种相对。所以,野狐禅的出现在中国禅宗公案中是很有意思的,包括不昧因果、不落因果等。

那个故事可能有另外一种神秘的东西,我非常不想让自己的作品成为庙堂的东西。所以,每到评奖的时候,编辑就着急,但我总是把这些东西忘了。有一次,评鲁迅文学奖的时候,《中国作家》的一位编辑说,雪漠,你怎么没报中篇小说?我说,我不写中篇小说。他说,怎么没写?我们的《豺狗子》都获奖了。《豺狗子》是中篇小说,也获了“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他说,《豺狗子》难道不是中篇小说吗?我说,我已经忘了。结果,那一年很遗憾,如果报上去很有可能获奖,但是我没报。我忘了这个东西。为什么呢?因为我对一些庙堂的东西有种天然的拒绝,我更喜欢民间的、带点野狐禅味道的东西。

我一直拒绝一种“招安”。“招安”的意思就是,很多人给我提供很多次和高端人士结识的机会,我都拒绝了,我都不去。为什么?因为我觉得真正的艺术应当在民间。艺术来自民间、活在民间的时候,艺术才具有活力。当一个人有了一种欲望,或者有了某一种目的的时候,艺术就受到伤害了。艺术本来是民间的东西,所以我特别喜欢民间的东西,喜欢来自民间的一些人。

什么是好的小说

罗 燕:作为读者身份,再问雪漠老师一个问题:您的文学,大家都认为有条线、有个标准,您觉得的文学标准是什么?就是什么是好的小说?

雪 漠:我在一篇文章中专门谈过,就两个标准:一,世界上有它比没有它好;第二,别人读它比不读好。为什么?因为我们人类的命运其实就是一个过程。人类的命运必然会是这样,从生下到最后死亡的过程中,其实是一个巨大的空白。死亡的过程中,如果遇到一些好的东西,他可能会幸福地度过一生;如果遇到不好的东西,他会痛苦地度过一生。人类也是这样。那么,一个人如果一辈子非常痴迷地、快乐地爱好文学,度过一生的时候,他是幸福的。因为人的生命是由无数的空间和无数的当下构成的,这个当下一定要填充一些东西。人类也是这样,一定要填些东西,如果不填文学,就会填战争,就会填灾难,就会填别的东西。

其实,这个中间,我们寻找一种究竟的、不变的意义是没有意义的。恐龙的消失,我们不知道恐龙经历了什么东西,但是人类必然会是恐龙一样的命运。人类和恐龙不一样的是,人类有悲欢离合、有痛苦、有快乐。如何在人的一生中填满快乐的、精彩的、丰富的意义或者某种东西的时候,让每个人幸福、快乐、丰富、精彩地度过一生?这是文学存在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这里面的真真假假并不重要。所以,对于文学,我们不能要求真。文学如果要求真的时候,世界上所有真的东西都是人心中的一种感受,对于另外一个人就是另外一种感受,因为随着心灵的不一样,他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

在座的诸位,一百个人中对雪漠的印象和表述肯定不一样。那么,哪个是真的?对于他个体来说,真的那个就是真的,对其他人真不真对那个人起作用。文学也是这样的。所以,真不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让自己的人生在属于你的这段时间中过得精彩一些、丰富一些。文学就起到这样一个作用。大家想一想,好的文学必须在人类的时空中,让整个人类能够感受到一种幸福、快乐、富足,以及复杂和精彩。文学正好就起到这个作用。我们为什么敬仰那么多的大师?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们的作品之所以伟大,其原因就在于此。他提供了那种经验性的东西,让人类因为这个的出现,填补了人类可能被许多邪恶填补的许多空间。好的文学都是这样。

第六届香巴文化论坛的主题是“人生梦想与文学启蒙”,其意义就是,在我们的生命时空中,可能会被各种各样的东西所占领。那么,我们可以有梦想和文学,为自己也罢,为社会也罢,提供一种真的东西。因为这里面,其他的并不重要,我们可以提供一种善、一种美。善的、美的,如果到一定的时候,就是真的。为什么?因为对个体生命来说,在座的很多人看到《大漠祭》,他会流泪,虽然是我的创作,但是无数农民的命运就是那样。看到《白虎关》中的几个主人公,他会流泪,虽然那是创造的,但是在座的很多人都觉得自己是兰兰,觉得自己是莹儿。因为那里面的生命情感是真的,所以这个东西会丰富他的人生。

我觉得文学如果能起到这样一种作用,让个体生命和整个人类的生命出现一种精彩,消解许多负面的东西,让人类快乐、幸福地活着,这就是好的文学,否则就是一种坏的文学。比如让人痛苦、欲望、邪恶、罪恶,现在国家禁止的那些东西,就是坏文学。所以,好的文学就是,有它比没有它好,读它比不读它好。正是因为这一点,在座的诸位认可我的文学。因为读了之后,很多人真的很幸福、很开心,甚至明白了。

罗 燕:我也是林岗教授的学生,我从学生的角度请教一下,您眼中好文学的评判标准是什么?您可以从批评的角度来谈谈,或者您觉得什么样的小说才达到您心中的那条线?

林 岗:我先评论一下雪漠刚才讲的,他其实讲的问题就是自我拯救的文学。我们不知道我们的生命有多长,应该六七十岁,或者八九十岁都无所谓,但是我们的身体大概在三十五岁以后慢慢就开始衰退了。我觉得,人作为靠智慧进化的动物,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他的脑子可以不停地生长。人的脑子其实不随着身体的衰退而衰退的,甚至在生理上,它是一个不断丰富和成长的过程。好多人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真的是那样。我不知道佛教是什么看法,如果我们觉得人类是属灵的生物的话,属灵就体现在你的脑子能否不断地生长。

文学是什么?文学就是你的灵魂一步一步成长的梯子。当然,不是唯一的梯子,可能还有别的梯子,但是文学肯定是非常重要的一个梯子。为什么?因为不论你的学问深浅、你的经验丰富与否,我们对文学欣赏的这种能力,我觉得是天生的。当然,个人的趣味不一样,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为了某种趣味,一定要斗争,这是另外一个话题。

刚才,罗燕博士说文学有什么标准?过去我们对文学的标准有很多说法,一个很大的缺陷就是,这个标准不是来自于文学内部。文学总是在自己的内部比较当中构成它的标准。

我想说的第一个标准就是写出好句子。你看莎士比亚,我在英国访学的时候,在书店里逛,逛到最后,在收银台里你都会发现各种好事者编的莎士比亚的金句,或者叫《莎士比亚格言集》,火柴盒这么大,就半个手机这么厚,他们叫Pocket book 口袋书——袖珍本,就是莎士比亚的格言。有时候,你可能欣赏不了他那个时候的戏剧,因为过去太长时间了,当我们看到这些句子时,我们会喜欢莎士比亚,他会勾起我们的一个愿望。

一个很简单的问题,我们在现代作家里选一位,谁写的句子最多且最好?我想来想去还是鲁迅。“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就是这么短的句子,他可以写出中国现代文化里的那种骨气。你要知道,鲁迅生活的时代中国是什么样的?是随便哪个国家都可以欺负的中国。他这么一说,连他表达自己的寂寞都不一样了,如《野草》开头的那段话:“当我沉默着的时候,我觉得充实;我将开口,同时感到空虚。”还有很多这样的话语,我们中学课文里的“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句话让语文老师忙死了,他的思想在那里,你其实不用解释过多。好的文学你不停地念,念到最后你就会知道,句子的背后有一个孤独的鲁迅,你就会有这样一个印象。这就是一个标准。

好的句子,其实浓缩了所有的文学要素,如句子的节奏、美感、深度等。如莎士比亚的句子: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他一句话就把《红楼梦》讲了。当然,好的小说它要有具体的细节,我的意思是说他的见解,就是好的句子。我觉得句子很重要。为什么句子很重要?因为今天我们用了很多白话,对精美语句的那种追求已经不那么迫切了。我们读到高中就可以写作了。所以,有时候很容易倾向于文本写得如何充满。我觉得这是一个要素。

另外一个要素就是,你写的东西它最后能通往隐喻性,这不仅仅是指修辞的隐喻。好的文学怎样跨越这个时代?我不知道,大家想不想这种问题?比如说,今天我看明代小说可能只有文献的意义了,我们研究民俗,拿它来作作研究,因为它跟我的心灵不发生反应了。比方说,我以前读不懂塞万提斯,就觉得很好笑、很滑稽,慢慢读了以后,觉得它其实是在讲我,突然会有这样一种感觉。他写的骑士堂吉诃德读了很多骑士小说,觉得自己有了一个远大的志向,然后就出门,带上一个仆人,没有人封他为骑士,他自己封自己为骑士,三次出门。第二次出门时,第一战就是跟风车斗。我就觉得滑稽、荒唐。然后他杀入羊群,杀入敌阵,又拿了做买卖的人家的羊皮囊。当敌人的头砍下去鲜血直流时,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注意!有一次,他写的那个杜尔西内亚,他心目中的意中人,觉得骑士一定要有情人,但这个情人住在哪里?他居然不知道。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但这个人是千真万确的。每次打完胜仗以后,他就跟人家说:你要替我向杜尔西内亚禀报我的胜利,因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这个人是伟大的作家,是不是?雪漠的小说写出了这个影子,我不敢说他写到塞万提斯的那个程度,但是我们看到那个影子。愿意替他禀报的那个人——就是被他打败的那个人——说,你的情人在哪里?他自己说不出来。长得什么样?他就指着一个又矮又肥的村妇说,好像像她。一问,是不是这个?不是。我觉得这就是神来之笔。最后,他回到家里快死了,就写下遗嘱说,现在,因为上帝的慈悲,我终于觉悟了。我觉得这些骑士小说都是扯淡,它害了我一生。

这些滑稽荒唐的事情,我们这辈子做得还少吗?不少。首先不说跟风车搏斗,我们“文革”的时候,跳的那个“忠”字舞,早请示晚汇报,然后念一段语录才能拿起筷子来吃饭。我们也不知道读的是什么,反正是跟那个骑士小说一样的东西。我这一生可能不平凡,眼下我要做点事,也许我们受了自己内心那个“杜尔西内亚”的困惑,我们也不知道自己的情人在哪里,但是好像就是那个。我们的人生不就是这个样子嘛!“文革”结束了,思想解放了,然后我就思想觉悟了。堂吉诃德到临死才觉悟,我呢,现在还没到临死,所以无可奉告。这就是隐喻性。小说要追求跨越时间和多少代人的一种心灵经验,而能够产生共鸣。你读文学的时候,跟你的经验如果没有共鸣,你读它干什么?你不要读了,它不够好,扔了它。如果你看见自己在哪篇小说里,那就有意思了。

很早的时候我就读《红楼梦》,觉得比较有意思。年轻的时候,我看过抄家,那时候同学对我很好很好,可是两个月之后,你叫他他都不理你,他把你看成另类,这就是所谓的世道沧桑,你就有这个感觉。这就是鲁迅说的从小康堕入困顿,才会看到人世的真面目,我们就认识了人性的真面目。莎士比亚的“人生不过是行走的影子”,也是人生的真面目。当然,这句话可能虚无了一点,可能不符合佛教的教诲,不要紧对不对?文学嘛!文学有意思就在这里,我不是正儿八经讲述最高的真理,那不叫文学了,文学要有丰富性。

第三个标准,应该写出人性的深度。我觉得人性这个东西,如果你读哲学读其他的东西,你也讨论善恶对不对?哲学、伦理学是以概念来论善恶的,但文学不是这样的。我觉得,只有文学才能写出人性的真面目,其他学科讲的都是一些概念的东西,因为人性具有善恶混杂的性质。

我不知道,中国的学术界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怎么评论,其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我们把它当成文学。那时候,我在芝加哥大学待过,它那里有一个最深奥的博士学位,叫社会思想学位。如果你在那儿读《卡拉马佐夫兄弟》,要读两年,他们就把它看成哲学之类的东西。你比较一下,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差异在哪里?我觉得托尔斯泰相对单纯,他相信基督教的爱能够拯救世界,他有一颗救赎之心,就像他的小说《复活》所标志的那样。问题是你要有爱,爱会让你复活。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是这样。他提供了人类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一种经验。这是什么呢?我把它叫作“无所救赎的救赎”。人类社会,他能看得出来,但它在本质上是无所救赎的,救也这个样子,不救也这个样子。因为人性千百年来都是这样,你救什么?你看整个伦理惨案都浓缩在一个短篇故事里,叫《宗教大法官》。如果没有耐心看那小说,你看《宗教大法官》就行了,二弟伊凡讲给三弟这样一个故事,也就有两三万字吧。你看完这个短文之后,就会知道,他讲的其实是一种对峙,里面不说话的“你”和宗教大法官之间的对峙,看到最后你会突然明白,其实是无所救赎的。当然,它的结论也不是说无所救赎,有意思的就是,这是无所救赎的“救赎”。

所以,讲到这里,我对雪漠有一个期望,希望他能够写出“无可超度的超度”的作品来。因为他有这个觉悟。人性是不变的,可是我们为什么需要文学,这是更大的一个话题,先按下不表。

《野狐岭》:无可超度的超度

陈彦瑾:我觉得《野狐岭》就有点接近于“无可超度的超度”,因为最终能够超度人类、能够救赎一切的木鱼令,最终没有找到,是吧?似是而非。

雪 漠:注意!所有的人没有看到《野狐岭》最后的一句话。这句话是什么?所有的小说结束之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声音,问:你的故事讲完了吗?意思是,该我讲了。大家要注意这句话,我现在一讲就毛骨悚然。为什么?所有的那个完成之后,这个声音来自什么地方?所有的故事都结束了,作者进入《野狐岭》所有的历程,是作家在讲故事,还是什么?这里面其实有一种东西。最后那一句话,所有的批评家都忽略了,就是整部小说完成之后,那个神秘声音的出现,我刚才谈到时都感到毛骨悚然,真是这样的。很多人没有注意到这个东西。

那么,《野狐岭》中所有的故事,谁在讲故事,这个声音来自何处?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声音?这个声音出现之后,等于把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描写都消解了,就是一种说不清的故事。这句话可能有点“无可超度的超度”吧!

不过,我肯定会写出更好的东西,因为林教授刚才谈的这个东西对我启发很大,后面还会有一种真正的“无可超度的超度”和“无所救赎的救赎”出现。现在,随着我对社会的越来越了解,以及和一些教授们的接触,我发现人性中更复杂的一种东西。

我有个高深的武功叫“吸星大法”,所有人的优点我很快会吸过来,包括他讲话中的很多东西,我很快就吸过来——吸星大法,这是金庸的武侠小说《笑傲江湖》出现的。还有一种更高明的武功叫“易筋经”。“吸星大法”,如果吸到里面不化掉的话,很容易获得博士学位,化掉的时候就变成今天的“雪漠”,既不像博士又不像其他的混沌一团的存在,变成自己的东西。我把这个功夫慢慢地教给你们。意思就是,把所有的东西当作你的营养,让自己成长,道理其实就是这样的。今天,两位教授的对话中,对我有很多启发性的东西。

事实上,我就是一个堂吉诃德。前一段时间,我带着陈亦新想去救赎美国人,就是那样的,我们觉着一定要把中国文化传向西方,去救赎美国人,像堂吉诃德一样。在座的诸位,每一个人都是桑丘,我们心中其实都有一个女神,或者有个男神。女神的心中可能是高富帅。当然,《野狐岭》出现之后,很多女孩子找对象的时候,要找马在波那样的一个男人。马在波找不到,他高富帅,还要有信仰,还是个暖男。雪漠都不是,既不高又不帅又不美,还不是暖男。一些高富帅就没有信仰,所以很多人都找马在波这样的人。我问过很多女孩子,找到心仪的对象没有?她说,找不到。我说,你要找个什么样的?她说,找马在波那样的,既有驴二爷那样的父亲为他提供财富,自己长得还很高、很帅、有信仰,还特别爱木鱼妹。这种人不知道有没有?但是,这是她的一个梦想。每个女孩都希望找到自己的马在波,哪怕他是村妇这样的一个人,都不要紧。每个男人心中都有自己的女神。实质上,心中的女神、男神都是创造出来的。一定要注意这个东西。每个人心中的东西都是创造出来的,本质上可能是另外一个东西,但人类需要这个东西,没有这个东西,人类活得真没有意思。

所以,人类需要像堂吉诃德这样的一个梦想,赋予自己一个东西,这样人类会活得丰富多彩,直到临死的时候也不要紧。至于真相是什么,死的人告诉的东西都是真相,但死的人没有话语权。你一定要注意,舞台上丰富多彩,其实真相死的人都知道,但他已经没有话语权了。因为真相出现的时候,他就该谢幕了、下台了。所有的人都是这样。他到明白真相的时候,已经没有话语权了。只有一些智者才洞悉这个东西,在有话语权的时候,展示一种真相,这些人被称为人类的智者。很多哲学家都是这样。人类不一定喜欢他们,会把他们弄死,像苏格拉底、耶稣等都是这样。弄不死的话,一定要把他放到供台上,让他变成另外一个东西,包括释迦牟尼都是被异化的,都是人类根据自己的需要创造出的一种东西,根本不是他们本来的样子。所以,人类就是这样的,出现智者的话,要么把他吊死在十字架上,要么把他异化,变成自己需要的东西,这就是真相。

我希望雪漠以后不要成为这样。雪漠成为一个活着时能告诉大家真相,并且为大家喜爱的人。我希望变成堂吉诃德,大家希望变成桑丘,为了我们心中的女神去和风车作战。这个“风车”就是流行的一种价值体系、价值观念。这个时代已经被异化了,异化到价值体系完全被倒塌,没有任何敬畏的东西,现在就是这样一个时代。所以,我们要寻找一种敬畏的东西。虽然我们的力量非常有限,但也许需要这样一些东西,因为当我们成为舞台上的堂吉诃德和桑丘的时候,他会感动一些人。就像堂吉诃德感动林教授一样,直到今天,谈起堂吉诃德的时候,就像谈他的初恋情人一样,充满激情,这就是文学的力量。

陈彦瑾:今天的对谈非常精彩,可惜时间已经快到了。刚才雪漠老师说文学是内心创造的一种东西,那么,信仰也是我们内心创造的。我觉得今天的谈话,也在我们心中创造着一种非常美好的东西。雪漠老师和林岗教授都说到堂吉诃德,我觉得他们说的都是觉悟了的堂吉诃德。虽然表面谈的是堂吉诃德,其实谈的也是我们内心创造的一种精神,一种向往!不知道大家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受?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谢谢林岗教授、罗燕博士!谢谢雪漠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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