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上的汉长城
2016-04-15边强
边强
汉长城是武帝刘彻在大军驱逐匈奴占领河西之后为防御敌人反扑袭扰、维护新领地安全所构筑的军事防御工程,它的走向从今甘肃永登黄河西岸的令居一路向西延伸,先后经武威、张掖修到酒泉,又随着防务需要,分道向北沿黑河(弱水)修到今内蒙古境内的居延。另一路则继续向西修到敦煌,过玉门关延至今新疆境内。两千多年来,如今也仅在甘肃酒泉境内还残存着断断续续的汉长城,成为一大人文历史奇观。
现在让我们来一次穿越,沿着丝绸之路穿过河西走廊,去走访汉长城。
同时我们还必须穿越历史,因为严格讲,汉代是忌讳长城二字的。因为它似乎是前政权大秦帝国暴政的标志,成千上万人被征调,血肉筑起长城长,似乎长城就是一部凝聚血泪的历史见证。但追溯起来,修长城却并非秦始皇的原创,早在50年前,他爷爷的爷爷,也就是最近热播的电视剧中那个芈月的儿子——秦昭襄王就已经想出这么个阻挡异族骑马入侵的方法了。实践证明,当年直至两千年后都还没有更好的方法来保家卫国,不只历代王朝修,我们不也借助长城痛击日寇侵略吗!所以长城在我们的国歌里就有了不同凡响的意蕴。
汉人当年为示区别,还是把长城称为塞、塞墙、塞防,于是就有了边塞、要塞这些个名词,这和后来明朝把长城称为边墙一样。其实,长城就是长城,它不过就是一道长长的墙而已,但这道墙却有着漫长且丰厚的故事。
毕竟岁月久远,秦长城如今已经看不到了,留下的只是一垅土埂,一袭衰草。今天能看到的长城基本都是明代筑建,其在甘肃河西所筑长城大多是在前代长城的基础上重修,却因曾一度弃嘉峪关外之地不守,之前的汉塞遂荒废至今,因此就成了全国的唯一。
探访玉门关小方盘城
出嘉峪关向西必经黑山峡,这是汉代丝绸之路开通后的必经地段。今天已是高速坦途,但在当年却是战马踟蹰、驼队鱼贯、郁郁而行的山间峡谷。两千多年前,汉使奉命携带金银西行买马就走过这里,未料西域大宛诸国见财起意,杀人越货,这让汉武帝刘彻十分震怒,遂命贰师将军李广利带兵征讨。这位李将军虽然骁勇,但孤军深入,沿途又无粮草接济,人家又闭门不理,便只好灰溜溜退兵。消息传回京城,等着报捷的皇帝大为恼火,遂传旨不许他们入关。史载天子闻之“大怒,而使使遮玉门,曰:军有敢入者辄斩之!贰师恐,因留敦煌”。李将军当年至此,不准过关,这个玉门关大致就在此地,即今嘉峪关西北之黑山峡, 又叫石关峡。此峡谷因系周代西域诸国向周天子贡玉之孔道,故名“玉门”。西汉势力尚未达西域之前即驻兵驻守,初叫“玉石障”,即遮虏障,后称玉门关。
话说李广利有国难回,发愤图强,带着残兵败将在今敦煌一带厉兵秣马,休整一年后又西去报仇。这次兵强粮足,一路过关斩将,大获全胜。他不仅臣服了西域诸国,还带着上千匹大宛贡献的宝马良驹凯旋回师,“入玉门者万余人,马千余匹”。并在原驻军之地设立了郡治敦煌,又迁玉门关至敦煌西北。如今这里已无迹可寻,空有一个玉门镇的名字,却是中国开采石油的最早基地。
现在就让我们去看看汉代的玉门关。这里如今留下的是一座孤零零的小城堡,经过两千多年的风雨,只剩下泥土夯筑的一圈墙体,但在开阔的戈壁荒滩上却依然高大雄伟。现在通常把这个俗称小方盘城的土堡,作为汉玉门关的遗址,并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立碑予以保护,派专人看管,作为对外开放的参观景点。
这个方形土堡墙体宽厚,仅27米见方,最高处尚有10多米。进入堡内,抬头可见墙头残存内外女墙,当年应建有供瞭望的垛墙,其间有可供人马并行的1米多宽的走道。东南角有一条宽不足1米的马道,靠东墙向南斜上可直达顶部,成为一处汉代长城守御驻所的典型遗址。附近曾发现唐代小庙遗址,表明唐代这里仍在使用。但从出土的近百枚简牍,以及封泥匣、漆耳杯、丝麻织品残片、五铢钱、木栉等可知,这里就是汉代的一处长城关隘。尤其是在1944年,我国著名考古学家夏鼐、阎文儒先生在此掘获了一枚写有“酒泉玉门都尉”的木简之后,就判定了它与大名鼎鼎的玉门关有了“关系”。
小方盘城耸立在东西走向戈壁滩狭长地带中的砂石岗上,南边有盐碱沼泽地,北边不远处是哈拉湖,再往北是长城,长城北是疏勒河故道。登上古堡,举目远眺,四周沼泽遍布,沟壑纵横,长城蜿蜒,烽燧兀立,胡杨挺拔,芦苇摇曳,红柳花红,泉水泛绿,与古堡交相辉映,使你心驰神往,百感交集,怀古之情,油然而生。
然而千古传唱的玉门关难道就是这样一个孤零零的小城堡吗?当然不是!实际上,这座四方形小城堡仅是汉代玉门关的一处障坞遗址,也即如今的边防哨所而已。而西汉时的玉门关作为镇守长城、维护边关的都尉府,起码有点类似如今边防司令部或团部的地位才是。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经过几十年对河西汉塞长城烽燧的大规模的科学探寻考查,通过对附近出土的大量简牍研究释读,发现了蛛丝马迹。
原来,“玉门都尉”属下有玉门候官和大煎都候官两个障候,玉门关属玉门候官管辖。很显然,小方盘城并不是玉门关治所,由嘉峪关附近西迁所置的玉门关址,似应在今小方盘城11公里处的马圈湾与羊圈湾之间的高地上。据《沙州图经》记载:(玉门关)“周回一百二十步,高三丈。”这才是当时的规模,惜今地面遗迹已破坏无存,仅捡到过一些汉代陶片。一座千古名关就此湮灭在浩浩瀚海之中,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可事情并没有简单结束,因为作为一处国际要塞,也不致就此匆匆毁于一旦。历史继续前行,东汉时“自建武至于延光,西域三通三绝”,玉门关也随之或关或闭。两晋之后战争频繁,玉门关外渐趋衰败。到隋唐时期,随着丝绸之路的繁盛,西去伊吾(今哈密)的道路开通也更趋便捷,于是又选新址筑关,并仍称玉门关。唐关所在几经考证,原来我们从小吟诵的大唐边塞诗中的玉门关,就在今瓜州县双塔堡附近,其古城址也已淹没于碧波荡漾的双塔水库之中了。更诡异的是这座关城竟然历经千年风雨又被水浸泡,至今仍未溃颓,每年春、夏、秋三季水位因灌溉下降时,仍可看见其城垣高耸于水面的雄姿,你不能不为古人筑城的千年大计赞叹。
贴近原汁原味的汉塞墙体
看了小方盘城你也许会怀疑,这里如此荒凉,天寒风狂,草木稀疏,当年我边塞将士是如何守卫这方贫瘠的国土呢?他们的军旅生活、衣食供应、巡防任务等等又将是如何呢?而解答这些疑问,好在有近一个多世纪的考古发现,答案就在这里的遗址和出土的成千上万枚简牍、文物中,成为我们今天破解一个个谜底的确凿依据。
我们先去看看距离小方盘城不远的一段长城,这段兀立了两千多年的残垣断壁,就可以提供许多彼时彼地的有关信息。乘车沿公路按标识继续前行,我们就能看到路边一处被围栏遮挡保护的土墙,这就是汉代修筑的塞垣,即汉塞墙体。这段长城虽然已经颓毁,但高处尚有两三米多,从倒塌的墙体可以看出其内部结构。
其筑法是,先以芦苇或红柳枝条束围成一长约6米、宽约3米的长方框,在方框内每隔30厘米处,以一根用芦苇拧成的绳索,将内、外束捆连缀,然后在方框内填入厚约20厘米的砂砾,再在砂砾层上,用五层芦苇构成厚约5厘米的芦苇层,下一层芦苇为东西向顺铺,上四层芦苇为相互交叉呈斜线网状叠压。按此程式,逐层向上叠筑和向左右延伸,形成一条内、外表层为苇束、内芯为砂砾的逶迤墙垣。就是这样看似茅草墙,却内填砂石的塞墙,阻挡了敌人的铁骑,成了一道坚固的军事防线,为一次次防御战争起到了屏障作用。
现存塞垣内外的芦苇束虽然已经朽毁,露出已盐碱化的砂砾层,但砂砾层中尚留有芦苇绳头和方框东西两端的芦苇束。这种结构有似如今的钢筋混凝土一样,在干燥少雨的戈壁荒漠中,竟然经过两千多年的考验,至今依然坚守,甚至有点石化的意味,你不能不敬佩古人的智慧。而这样残存的城墙在酒泉境内的瓜州、敦煌等地还有上百处之多,它们与一个个高高低低的烽燧相伴,断断续续将这片大地包围起来,成为一道道世上少有的亘古景观。它们虽然没有明代长城的高大雄伟,但给人的震撼力却丝毫不减,甚至更富于沧桑之感。
走进疏勒河畔的河仓城
河西汉长城向我们揭示,当年的修筑乃就地取材,芦苇、红柳似乎比泥土要丰裕得多,表明当年这里生态远非如今模样。查阅史料可知,这片广袤的地区曾经是河流遍地,水草茂密,绿洲相连,但土层瘠薄、生态脆弱的牧区。生态决定人们的生产生活方式,这里似乎更适合于游牧,故而曾散布着大大小小的牧场。当西汉王朝拥有这片国土之后,为了卫戍领地,与匈奴、南羌等部族的争夺就成了战争的主要形式。面对巨大的军队给养问题,粮食成为第一战略物资。于是依然是汉承秦制,西汉王朝把军屯从黄河以东拓展到河西。所谓军屯,就是军事屯垦,士卒在守卫边防的同时,还要耕种土地,做到粮食自给自足,也即如今生产建设兵团的前身。
那时士卒们除了完成驱逐入侵者的战斗之外,平时除进行巡逻、稽查、训练等军事活动外,还参与耕种田地以自养的生产活动,并有专门的管理机制。同时汉王朝还采取移民实边措施,把大批内地农民迁徙到这里耕种,通过屯田来发展当地农业经济。据《汉书·武帝记》所载,曾先后于元狩五年(前118年)“徙天下奸猾吏民于边”,又于元鼎六年(前111年)“乃分武威、酒泉地置张掖、敦煌郡,徙民以实之。”
戍边是汉代农民负担的徭役之一,每个成年人都必须应征入伍服役,大量的农民被调发戍守边关。他们亦兵亦农,且耕且战,其中大部分戍卒都从事耕种屯田。内地戍卒一般要在当地服一年正卒,再到边关服戍卒一年后,才可遣归故里。边地人服役正卒、戍卒一样,合为二年时间。
往事越千年,道理都一样。为了解昔日边关历史,我们看了玉门关哨所的小方盘城之后,一定要去看看大方盘城。这里就是当年的一处部队粮仓。时称昌安仓,后叫河仓城。距玉门关小方盘城仅15公里,同属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经多年考古调查发掘,探明这是一处汉代仓储遗址。现残垣断壁高耸,依然可见当年建筑群落。但是,这组仓储要地却位居戈壁滩所怀抱的洼地之中,不到近前就很难发现,极为隐蔽。现存遗址呈长方形,东西长134.8米,南北宽18米,为夯土版筑的3处仓房。仓内墙壁上下均开有三五不等的三角形通风孔。可见四角原有角墩,现存西南角墩,残墩高达6米,坞门与内、外坞墙均清晰可辨。同时其周围还筑有好几座烽燧,以卫护此城堡。
河仓城四周碉堡耸立,不仅墙垣高大,仓储规模也足够广大,是储藏粮秣草料军服兵器等军需物品的大仓库,主要供应守卫玉门关的将士及来往官员使节,以及过往客商之食宿等。考古证明,此城从西汉至魏晋都在使用,长达500多年,成为当年这一地区军事防御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敦煌一带曾是汉军大规模军垦屯田之地,当年水渠成网,阡陌纵横,数岁丰稔,以致积谷盈仓。据载,昌安仓的粮食都堆到了房顶,足见其盛。
河仓城以北临湖,岸边芦苇、红柳、甘草等植物丛生,东西两端为沼泽,不可穿越。南北为高出城堡数丈的大戈壁,城堡即建在高出湖滩3米多的台地上,因临疏勒河,三面环水,故名河仓城。今虽满目残垣断壁,但面对其高大的城墙,似乎仍能感受到昔日驼队来往穿梭搬运粮草、此地金戈铁马巡视森严的景象。
踏勘汉代驿站悬泉置
汉代道路驿站始终与长城、烽燧相伴,成为互相依傍紧密关联的有机组成系统。出敦煌市向东60多公里,在公路以南临近三危山的山前砂砾冲积扇上有一处汉代遗址,叫悬泉置。这里是赴敦煌、瓜州,来往西域的必经之地,故而历经汉、晋、唐、清各代,都是设置的信息传递中心和官方接待站点,虽为邮驿,实则具有重要的政治军事外交和经济地位。
如今这里作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地面已无可观,属基址性质的古代遗存,只能沿着为保护遗址地面安放的标识牌,沿铺设的木栈道,踏勘昔日的房舍马厩等分布区域,想象曾经的繁盛了。
遗址由坞、传舍、厩、仓等部分组成。坞近正方形,边长50米,面积2300平方米,东北、西南隅各有一角墩。坞门位于东坞墙正中。传舍位于坞内,分为上、中、下三等。沿北坞墙的一组传舍,有四个院落,每个院落前有长廊,中为客堂,后有寝室、洗手间,内有蹲式厕所、净手瓮和排水设施,大约是接待高级官员、外国使者和贵人的所谓“上传”。沿西坞墙的一组一字形排开的土墼平房,似为接待一般官员和驿置办公处所的所谓“中传”,接待标准等级明显不同。
最令世界瞩目的是在这里发掘出土的各类遗物达17650多件,其中内涵丰富的简牍即就达1.5万余枚,先后出土有字麻纸、帛书、印章、笔砚、生产工具、马具、车具、箭镞、生活用具、丝麻织品残片、玩具、画板,以及大量大麦、小麦、青稞、谷子、糜子、豌豆、扁豆、黑豆、苜蓿等粮食和饲料等。这一重大发现使两千年的边关活动,已然拂去蒙尘,细节毕现地呈现出来。
来到悬泉置,有“三绝”闻名于世,不可不知。
一是出土了上万枚有文字可考的简牍,具体而微地记载了边陲军事外交、诏书律令、文化典籍、关防邮驿、文书档案、公私信函、契约凭据等等当年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内容,例如何时接待何使节官员入住,车马食宿耗费都有精确记录,连使用几个杯盘碗盏都有账可查。至于如何传递边关来往邮件、朝廷公文诏令等更是记载有据。这些文字记载不仅可弥补正史之不足,也成为研究汉代以来历史面貌的难得文献。
二是出土的带字麻纸,据相关纪年和科学测定,将我国造纸并用于书写的历史提前到东汉以前。出土的20多张写有汉字墨迹的麻质纸,已考定为西汉所造,是迄今为止国内外发现的最早纸张,把我国纸张发明的时间向前推了近一个世纪。
三是在一堵倾颓的断墙上发现了字迹清晰的“使者和中所督察诏书四时月令五十条”的公告,此题记是迄今为止我国发现最早的 “环境保护法”,被誉为世界第一部环保法令。其中的五十条月令,要求为保护生态环境,一年四季必须遵守注意的规定事项。如春禁伐木土建,不得猎杀幼小动物、掏卵捕鸟,夏禁焚烧山林,秋禁采矿,冬禁掘土等等。因此,作为全国目前唯一尚存的汉代驿站遗址,悬泉置遗址亦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两汉时期,西域大小36国到西汉末又分为55国,他们一直是汉匈之间角力的对象,时而依附于汉帝国,时而结盟于匈奴,但最终还是倾慕于中原王朝的威望,朝贡经贸来往不断,至东汉中后期形成了“立屯田于膏腴之野,列邮置于要害之路。驰命走驿,不绝于时月;商胡贩客,日款于塞下”的和平景象,悬泉置正是这一兴衰交替的见证。
探访汉长城,寻觅历史的足迹,嘉峪关外尚有着难以穷尽的秘密在等待我们去发现。也许正因为昔日的冷落和埋没,今天才有了拂去尘沙、一见真容的惊奇和感叹。长城作为凝聚着世代家国情怀的载体,我们在回望历史时,似乎在苍凉悲壮的基调上,更能催生出一种不屈不挠、自信自豪的情怀,慨叹西部的博大与壮美。
探询之路是漫长的,而我们一路走来,寻找的不正是这个感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