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道变坏,是从取笑文艺青年开始的
2016-04-15龟大酱
文◎龟大酱
世道变坏,是从取笑文艺青年开始的
文◎龟大酱
谢谢看重我,要我做你的爱人,带我来到人间天堂。
摇一摇,摇到张妈桥
我只是摇一摇,摇一摇,摇到外婆桥的摇一摇。
我第一次试用手机的这个功能。我听人讲,摇出来的都是约炮的人,但我今晚很寂寞,想见见世面。
我摇到一个叫叶几何的男人。但他上来却说:“我是第一次摇”。我说我也是第一次。
“我不是约的。”他解释说。
“我也是。”我说。
但是过了些天,我们还是约了。不是那种约,只是因为我们想见面。他挺好的,挺能吹牛,但不是吹股票啊房产啊时局啊政治啊,也不骂公务员不骂国家,吹的是旅行啊绘画啊摄影啊音乐啊这些。他说:“世道变坏是从取笑文艺青年开始的。”顿了顿又改口说:“这句话的原句是说的,世道变坏是从人们互相不再称先生开始的。”
他带我去北京著名的地下餐馆。在鼓楼,有很多这样的餐馆。他说他一一都服用过那些菜式,当中最好吃的是张妈妈。他带我来到分司厅胡同,一间公厕的隔壁赫然伫立着一间餐馆!上书:张妈妈四川菜。
相比公厕,张妈妈看上去更肮脏寒酸,但是,等吃的顾客却已经排到餐馆外头了。傍晚时分,雾霾爆表,人们戴着防霾口罩,像一只只嗷嗷待哺的僵尸。
跋山涉水的钵钵鸡
我们从七点等到八点,幸好他很能讲,不至于让我无聊到拔腿就跑。
八点半,张妈妈的店的店主终于想通了,抬了三张桌子出来安抚躁动的群情。简易桌子,配以板凳,就摆在了公厕边上。说时迟那时快,叶几何一个箭步抢到了桌子,招呼我:“坐下!”
我们用迅猛机智占有了那张桌子。我听到周围的人在扼腕,我知道我不能离开这公厕旁边的宝地了,而这张桌子所能摆下的菜将是我永生铭记的美食。
钵钵鸡,并没有鸡,而是用鸡汤熬好,放辣子,再放各种串串。但是这个钵钵啊鸡啊,真让人如痴如醉,如梦如狂。我看到邻桌的一个老外,每吃一口钵钵鸡,就喝一口酸梅汤,然后说:“张妈妈就是我妈妈啊。”
远点儿的四人乐队,有人抱着贝斯狂吃,边吃边喊:“服务员,我们另一个菜怎么还没上来啊?”服务员说:“什么菜,你自己去端吧。”
记得我们后来又点了一份钵钵鸡,叶几何自己去端的。他从餐馆深处跋山涉水地回来,用时十五分钟才来到我面前。
他说:“下次你去端。”
我有点不明白,下次,是指再吃一盘钵钵鸡,还是下一次再来?
射手与狮子相遇会做什么
时隔一周,我们又来了。
吃饭的时候,餐馆一个扫地大婶过来说:“喂,小伙子,你是演‘无政府主义者死了’的那个吗?”
叶几何说:“婶,你别问了。”
“不是我问啊,是那桌那个女孩要我帮问。”大婶还递过来女青年的手机,上面是张剧照,叶几何的侧脸。
“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我纠正大婶。
大婶说:“对对对,你们都是无政府主义,你看看你们今天是不是没排队?”
“当然排了,歧视我啊……”叶几何表情愤怒。
“我觉得你不像是演员啊?”
“是,我长的不好看,他们都去韩国开眼角,我不去。没意思,不干了。”
“那你打算接下来做什么?”“我打算去旅行。我想去叙利亚。你去吗?”
啤酒喝得有点多,辣椒又太辣,人吵,屋热,我们的对话像是在吵架。“哇哈哈哈哈,好啊,签证难吗?”“落地签。”真有勇气,就这么定了!
你等着我,在原地
酒醒了,我想我怎么这么野。我21岁了,土生土长北京人,去过旅游最远的地方是香山、十渡、北戴河。我真土。
可是我却决定跟叶几何走。本质来说,他还不算朋友,只比陌生人多了两顿饭。我找医学院的同学偷了他博导的章,把自己弄成一个心肌炎。这样,我有了两周的病假。
和叶几何再见面的时候,我给他看我手机里拍摄的行李。他说:“行李整理得不错,处女座吧?”
“不,射手座。”
“那你呢?”“狮子。”
话到此处有点冷场,因为都知道射手和狮子是绝配。
这两个星座绝对是说走就走,缺乏思考,头脑爱发热的典型。
叶几何说:“那你今天要不要去我家?”
“去你家干啥?”
“不睡一下怎么能一起出发呢?”他坏笑着……
我来到他家,有一只猫迎上来,我抱着猫玩耍,后来就抱着猫在沙发上睡着了。
他睡他自己的床。半夜他走过来一次,我知道是因为我整夜都没睡着。他走过来,跪在地上看了我半天,我闭紧眼睛,如同遇见狮子的农民,我好害怕啊,可是却又盼望着什么,最终他没有吻我。
早上的时候他说:“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你死了,就躺在沙发那儿死了。吓死我了。走过去一看,看到你在装睡。放心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起飞,降落。落地签的时候,我俩的签证等了很久很久。最后被叫去办公室见长官。长官问:“你们俩不知道这里的局势不太好吗?”叶几何回答说:“我们当然知道啊,但是我们不怕,我们是善良的人,只是来这里看看古老的清真寺和美丽的风景,我相信我们不会受到伤害。”
你们俩是什么关系?
“我们是恋人”叶几何大言不惭地揽过我的肩膀,把我搂得紧紧的,我也配合地闪烁出蠢萌的眼神。长官给盖章了。
这样,我们来到了大马士革。旅馆有名而且客满,我们是“恋人”。住在一个大房间里省钱。
我不知如何形容大马士革的美,满街的古老建筑,城墙。石子路。店铺摆出蜜饯,杏干,无花果干,葡萄干,好吃又便宜。到处是水烟店,首饰店,香料店,到处是手工皮鞋,羊毛地毯,亚麻籽油,铜器,奶酪。豆蔻。吹笛子的卖水人,他们卖的不是水,而是水果汁,一杯四个石榴炸出的石榴汁,才卖1元钱。
就算我第一次出国,我也懂得叙利亚是讲究品质的国家,玫瑰装点每一户居民的窗口和院子。傍晚时分,我们路过一间浴室,叶几何说:“你想进去吗?我在外面等你。”他说着从颈上摘下一个黄铜哨子。“这是英国空军专用的军哨,能吹出响遏行云的哨声。如果,你需要搓澡,吹哨我就来了。”
我走进浴室,有服务生递过来的新毛巾、橄榄皂和玫瑰皂。还有甜品和红酒,都装在瓷做的小盒子里。我只是来洗个澡,这么隆重干嘛?服务生又递给我一把梳子,告诉我,这些都是赠品,不需要额外付费。叙利亚人总有一种安静忧伤的表情,即使是送你礼物,也不敢看你,把眼睫毛垂得低低的。
如同《生活大爆炸》里霍华德说的,我洗了个痛快澡儿。
从浴室里出来,我看到叶几何坐在街道对面,抽着水烟等我。他这一点比我妈妈好,我妈妈每次跟我逛街,比方我要去厕所,让她等我,她一定不会在原地等我,一定会走出好远,让我拼命去追。可是叶几何,他在原地等我。
我们的头靠在一起,抬头能清楚地看到银河,看到最亮的一颗星,看到淡淡的云彩涌动成花纹,流经藤树上空。大树静静地落花,街上有冰淇淋的香气,路过的行人安静从容。
我不想离开叙利亚了。
真不该带你来这里
“我小时候有一次跟我妈去农村玩儿,住她同学家里,走时送我们一袋子青蛙,回到北京,叫了一晚上。”
“我小时候挨我爸打,拿我妈妈织毛衣的针抽我,我数数,最多的时候69道红印子。”
“中学时治近视眼,中医贴了满耳朵那种小膏药,到了教室一边上数学课一边往下摘,打发时间。”
“大学时看了一本书,说叙利亚是天国,是世界上最美的国家。”
“所以你才要来叙利亚?”我问。
“那时我是在想,不应该一个人来,美景不应该独享。”他停了片刻,没有接着再说。
说这些的时候,我们坐在大巴车上。我们要从大马士革去阿勒颇,去看看阿勒颇的博物馆,还要去买世界上最好的橄榄皂。
那是2012年的初春,虽说战争已经被官方认定开始,但毕竟我们所处的这辆汽车、这条公路还是平静的。车上,一个8岁左右的女孩总是转头看我,她指着我的脖子,用英语说:“这是什么?”
“哨子”,我递给她,她吹了一下,响声很大,女孩笑了,笑容灿若星辰。
隔了一会儿,她递给我和叶几何两块糖。
我们含着糖,在车上昏昏欲睡。可是我们又不舍得闭上眼睛,沿途的风景真好啊,世界在那时还一片祥和,我们在祥和声中,和车一起平平安安地进入了哈马。哈马是当时盛传的危险地段,过了哈马,算是安全了。
我从来不相信意外会光顾我,尤其是那些倒霉的、莫名其妙的意外——然而炸弹就在那祥和不以为然里击中了车尾。手脚健全的人都逃下了车,叶几何拉着我的手,没命地往前跑。爆炸就像打地鼠,毫无章法地到处乱响,身边总有人大叫着倒下。他们死了。
我们的手臂和膝盖在流血,满嘴的沙子。叶几何拉着我,一边跑一边说:“没事,有我在。”当我和叶几何这两只地鼠终于被扑倒在地时,他滚落在我身体上,重重地压住我。我感受着这具躯体间或地震动,那震动令我恐慌,令我无法动弹。
那一家三口路过了我。八岁的女孩子跑回来,她拉着我,我摇晃着叶几何。
叙利亚男人把我从叶几何的躯体底下拽了出来,扛着跑。我觉得他抗的是一具尸体。
就这样,我随着那叙利亚家庭回到大马士革。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这是2012年发生的事。如今,叙利亚已经被战火摧毁,宫阙万间,皆沦为尘土。面对现实的话,我应该相信叶几何的尸骨已经跟被炸毁的田野、房屋、树木一起化成了灰。没有人统计战争中那些死伤的人数,生命在战争面前,沦为蝼蚁。没人细算谁死了心爱的人。
北京又到了秋冬,每年的此时,雾霾会像一位老朋友那样准时来探访。其实,我小时候就有雾霾,只不过那时没人提雾霾这个词儿,大家都只是说:雾。细小的灰尘加上水汽,凝冻成雾。那么算下来,至今我所呼吸过的灰尘,收集起来,大概可以制成一块板砖。
我的心压着这块板砖,在PM2,5达到700以上的北京,空气中有一种清苦的味道,这种雾天,和叙利亚那一天的战火很像。满嘴的沙,满嘴的苦味,喉咙淡淡出血,所以嘴里也会有一种含着糖般的甜味。
闭上眼睛,仿佛叶几何就坐在我左边,剥开糖纸,吃着杏酱糖。
我多想回到那天,我不会要求去买一块橄榄皂,也不要去逛博物馆。
或者我多想回到更远的那天,我会坐在张妈妈的餐馆里,对他说,我才不要去什么叙利亚。
更或者,回到摇一摇的那天吧,我没有举起手机,没有摇晃它,因此我也不会遇见任何人。
快四年了,叙利亚局势一天天恶化,新闻上那些流离失所的人,他们本来都过得很好,有父母亲戚,有子女弟兄,有爱人,有等待结婚的人。
可是战争让一切都成了牺牲品。那个8岁的小姑娘,她的一双父母,浴室里递给我甜品的男孩,旅馆里的老板,他们都还活着吗?
活着,至少比死了要好。
我记得轰炸当天,我终于在震惧哀伤中回到旅馆,推开房间门,赫然发现在洁白的床单上,有一大束大马士革玫瑰,水粉色,少女的娇羞,清洁的芬芳,爱情的颜色。卡片上写:可以做我的女友吗?我是你摇来的男朋友。
叶几何,美景不应该独享,谢谢看重我,要我做你的爱人,带我来到人间天堂。
然而如今,我们同途异路,似乎应该这样想:是你去了真正的天堂,而我却留在永远的尘灰炮火中。
北京的雾,让一切有了一种掩泣的意味。
编辑/徐金皓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