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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耳山下的空房子

2016-04-14川美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4期
关键词:高楼

川美

越过人群如蚁的城市

越过孤岛一般的乡村

越过城市与乡村间躁动的土地和河流

像一只失群而逆飞的大雁

他独自奔赴属于自己的北方

一种从未有过的大自在大轻松

让他飘飘欲仙

仿佛自肩胛骨生出双翼

虽然看不见那翅膀的样子

却感觉到扇起的凉风

惊扰了草木和大地上弱小的生灵

这种新生的能力,起初令他恐惧

而一旦驾驭了飞翔的技艺

就有了享受自由的快乐

他时而随着群鸟飞越山谷

时而在河流上作水上漂

遇到长相酷似大白鲸的高铁

也不甘示弱地追上去

心想,呵呵,从前真是荒谬

何苦手提肩扛沉重的行李挤绿皮车

有一片草地,绿得像大海

他突然有了想滑舢板的欲望

那种画面,他在电视里见过

——这想法仅是一个闪念

当他压低下肢,双脚触及到草皮

竟真的倾着身子敏捷地滑行起来

仿佛脚底踩着滑板

他打算把这本领教给十岁的儿子

曾经,看见城里的孩子玩滑板

他就好想给儿子买一个

可惜,从没挣出多余的钱来

现在好了,压根儿用不着滑板

有一片枫林,是他见过的最美的枫林

枫叶簌簌飘落,像红色的雪

无数红叶叠落在地上,就成了火红的缎子

像结婚时妻子穿的红纱裙

要是能给她带上几米红缎子多好

——这想法仅是一个闪念

有风吹来,红缎飘起,顺势缠在腰间

一圈,两圈,三圈,五圈,无需再多

他已看见她如花的笑脸

有一株银杏树,是他见过的最古老的银杏树

树叶像金子一样黄,他想

这满树的黄叶若是金箔就好了

带回家去,从此就不用四处漂泊

就可以盖一幢新房子

安心守着老婆孩子过日子

——这想法仅是一个闪念

有风吹来,树枝摇动,便有金箔洒落

他快乐地躬身捡拾

一片,两片,十片,百片,无需再多

他已看见街坊邻居羡慕的眼神

他兴奋极了

头一回有衣锦还乡的自得

原来,心想事成竟不是一句诳话

只要心诚,石头也能开花

就这样,经历了奇妙的两天一夜

第二天傍晚,他来到马耳山下

望着远处隐约的村庄

想到就要与妻儿久别重逢

竟生出近乡情怯之感

他在山下小坐,点上一支烟

其实没有烟,也没有火

不过想想,一支点着了的香烟

就夹在食指与中指间了

深吸一口,品味人间烟火味

不知不觉流下眼泪

而泪痕挂在男人的脸上

除了诅丧,终是无美可言

他掐灭烟头,起身走向一条小河

如水的天空宁静浩淼

斑斓的大地苍茫辽阔

天地间,万物皆有引领者

万物追随同类的脚步,如同海浪追随海浪

海浪最终流向哪里,在哪里止歇

引领者欲将同类引向何处

它自己又被什么引领

这一切,他永远想不明白

但是,他喜欢想,奇思妙想,胡思乱想

像个半疯的人,像个走火入魔的哲学家

而令他痛苦的不是掉进思想的黑洞

是在黑洞里看见一丝亮光

像井中望月一样

却没有能力朝亮光爬上去

为什么行动总难顺从思想

好像思想是细弱的胳膊,行动是强壮的大腿

不幸的是:

胳膊是自己的胳膊

大腿是别人的大腿

他时常悔恨自己的懦弱,仇恨无形的大腿

起初,以为大腿就是包工头

是他将他引入歧途

他为此用拳头狠狠地报复他一顿

然而,一切并未改变

因为,包工头上面还有包工头……

人们说,最大的包工头叫欲望

他便无从下手了

欲望来自老婆孩子街坊邻里七姑八姨

来自嘟嘟囔囔的父母死不瞑目的祖太爷

来自同乡朋友对手

来自毫不相干的人群

也来自自己的内心

世界充斥着欲望,胜过PM2.5

而城市无疑是欲望的发源地

欲望有多高,高楼就有多高

高楼有多高,欲望就超过多高

你知道迪拜最高的高楼多高吗

你知道9·11恐怖分子撞毁的塔楼多高吗

让高楼见鬼去吧

他诅咒高楼,倒不是希望高楼像伊拉克叙利亚

……那样,毁于炮火

也不像汶川地震福岛海啸那样,夷为平地

他不愿看见人类建造的高楼埋葬人类自己

他诅咒高楼,只想让高楼在全球性经济危机中

得上矮化病阳萎病软骨病

那样,他就不用再盖高楼了

更不盖富人的乡间别墅

可恶的富人霸占着乡间

除了繁衍贪婪,已培育不出采菊东篱下的心

那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回老家

做个本本分分的农民,老老实实种地

啊!他曾经多么热爱土地

热爱粮食,蔬菜,牛羊,鸡鸭鹅犬

而今,对土地的背叛,使他心怀愧疚

像个不尽孝道的忘恩负义之人

他蹲在河边想洗把脸

河水像镜子映出他的面容

一张瘦削而棱角分明的脸

胡子又黑又长,像个野人

忘了上一次刮胡子是什么时候了

同乡小桩子取笑他

钱袋比脸蛋干净,烦恼比胡子茂盛

他愁苦地笑笑

要是有一把剃须刀就好了

他只是这么想想,双手抹一把脸

胡子就下来了,青丝飘散在风中

再对着河水照照

惊奇地发现,那张脸又干净又年轻

好像回到了青春时代

青春的他,多么英俊热情

多么活力四射

多么能抓住姑娘的心

如果一切从头开始

他真想轰轰烈烈地爱上一场

即使爱的还是从前的姑娘

他留恋地望着自己青春的影像

当他抬起头来

甚至担心那容颜会粘在水面上

直到起身后,确认水面上什么也没留下

才放心地离开

思想会带来疲惫和困倦

像哈欠能催熟瓜果一样不可思议

难道一个人死后

灵魂没有饥渴,没有疼痛

却唯独保留了因思想而生的困乏

倘若没有困乏

无休止地思想,是不是

跟牛粪上的苍蝇一样很无聊

他向前走了几步

疲惫像沉重的沙袋绑在腿上

困倦也像沙土盖住了眼睑

这感受在工地上早就经历过

那时,他一心渴望倒头大睡,就此长眠不醒

现在,他知道,世上没有长眠不醒

即使死亡,也是从东边睡去,从西边醒来

灵魂是一只拍不死的苍蝇

浮游在天地间,哼哼叽叽,起起落落

自己不安,也令他者不安

而睡眠是灵魂解乏的姿势

或者,从一种姿势换成另一种姿势

无论如何是自在的姿势

睡眠吧,解乏吧,自在吧一一

这念头像闪电一样一闪而过

他便瞬间融化成了地上的一滩水

在他周围是连绵不绝的玉米地

深秋,已近收获季节

玉米叶子枯黄而干燥,自我缠绕,相互缠饶

风,一阵阵穿过,裹挟着死亡的信息

在广袤的田野回应海潮起伏的喧响

一滩水沟通地下的河流

那河流,既无源头,也无尽头

湛蓝,清澈,深不见底

而且,一尘不染,乃至不生水草,也无蜉蝣

他沉浸在河流之中,瞬间与河水融为一体

他的分子在水的分子中散开,像礼花一样绚烂

而后,随着水的呼吸

有节奏地散开、凝聚,散开、凝聚……

散开时,是一种完全无我的状态

一段空白,一段黑暗,一段虚无

给予他极致的自由、极致的解脱

而凝聚,是一种归来,一种此在

正是这种从未有过的体验

使他在散开后清晰地看见自己凝聚的形态

就这样,在无形与有形中自得其乐

不知过了多久

当最后一次凝聚之后

他获得了另一种状态的新生

他回到岸上

快乐地回味美妙的经历

忽然发现,身边的河流不见了

河流流过的地方生长着无边无际的玉米

而身前身后的狭长地带

奇迹般地出现一幢幢别墅

仿佛从玉米地里自然生长出来的一样

那些建筑有着一种植物性,与玉米相伴相生

一些玉米从墙根长出来

就像蘑菇从树根上长出来一样自然

一些玉米下半身隐藏在屋子里

上半身从窗口探出窗外

像推开窗户朝外张望的女人

还有一些玉米甚至成了房子本身

从墙缝里直接长出了穗状物

这些别墅的形状,似乎在哪里见过

或者,就是他盖过的某一处别墅

不过看上去似乎没有完工

也没有人类居住的迹象

因此,不像灾难过后留下的废墟

倒像是大难来临前

人们匆匆逃离后留下的遗迹

而事实上,灾难显然并未降临

就像世界末日无法预期一样

他在房子间转来转去

他发现,那些房子结构基本完好

而且设计讲究

一式的二层洋楼,呈两行平行排列

中间是一条没开出的街道

如果把这些房子清理出来

足够老家的全村人居住

他心头一亮:

莫不是拣到一个桃花源!

哦,不能再耽搁了

要赶紧回乡,通知全村人搬家

他便又有了飞翔的能力

只是,由于归心似箭

竟忘了带上金箔和送给妻子的红缎子

转眼之间,他已接近老家的村子

村庄死一般寂静

他知道,村上的年轻人都像他一样

到各地的城里务工去了

有的人连老婆孩子也带走了

只留下暮气沉沉的老人和看家的狗

他刚一走进村口,一只狗就警觉地吠叫起来

随后,狗叫声连成了一片

不只狗叫,还有女人的哭

他听出,那哭声来自他的妻子

于是,飞身来到自家的院子

院子里聚集了好多人

好像全村的老人都在这里集会

还有两个跟他一起盖楼房的电焊工

他拨开人群直冲进屋里

看见妻子披头散发,哭得死去活来

对他的归来视而不见

他问围观的人发生了什么事,没有人理会他

人们自顾谈论一桩紧迫的事情

他终于听清,他们在张罗一场葬礼

偶尔提到一个名字,一场台风,一个坠落的脚手架

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想起那名字是他自己的

大声地喊着:我没事儿!

可是,人们听不见他的喊声

他抽打他们的脸,揪住他们的耳朵喊叫

也还是听不见

他只好聚集一股能量,然后

像气功一样猛地释放出去

一阵短暂的寂静之后,有人大叫一声:

啊——他醒了!

随后是一片呼喊——他醒了!他醒了……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

脸部朝着的上方

是一双双狂喜的眼睛和噼里啪啦的泪水

在医院休养的那些天里

妻子寸步不离地陪伴着他

给他喂饭、擦身子、唱歌……

她虽然不如年轻时水灵,模样依然好看

他时常深感愧疚

没能给她恋爱时许诺的“好日子”

晴好的天气里,妻子推着他

在病房前的花园转悠

此时,秋已深了

园中没有蛩鸣,只有各色菊花闲闲地开

麻雀在树梢上玩着孩子似的游戏

有两次,他试着回忆昏迷中的奇遇

说到红缎子和金箔

妻子总是用笑声拦住他

说他不用拿诳话哄她

她又不是小孩子

只要他活着,他就是她用不完的宝贝

他只好打住,心想,自己说的莫非真是诳话吧

包括那没说出口的别墅

不过就是一场虚无的梦

因为残疾,他后来再没外出务工

甚至连地里的农活也干不了

为打发漫长的时光

他让妻子买来纸笔,练习绘画

他没日没夜地画

不懂流派,不讲章法

却有如神助一般

把灵魂游历的景象全都呈现在纸上

又用油彩涂抹在帆布上

若干年后,终于小有成绩

他的作品发表在一本美术杂志上

其中,一幅油画就叫《马耳山下的空房子》

一位艺术家看了这幅油画

急忙回到画室,找出多年前

在马耳山采风时画的一幅水粉画

惊奇地发现,两幅画共有一个名字

构图也大体一致。区别仅在于:

自己画的空房子前

堆着红的枫叶,黄的银杏叶

别人画的空房子前

坐着一位红袄红裤的中年女人

而他疑惑不解的是:

他不认识那位画家,也从未听过他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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