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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花谢了

2016-04-14张瑞明

中国铁路文艺 2016年4期
关键词:阿姆古丽雀巢

楞狗最近老挨骂,怎么做都入不了老板的眼。雀巢度假村的生意从年后就一落千丈,对面新开的一家三星级宾馆接二连三地打折优惠,把淡季本来就寥寥无几的游客绑在裤腰上。直到四月初,转机才从天而降,达瓦孜传人“高空王子”选定在银水湖创造新的吉尼斯纪录,他要把钢丝绳架到湖面的上空当成家,在上面生活,看最多能生活多长时间。一时间,银水湖成了全国的焦点,大量的游客、商贩、狗仔、窃贼蜂拥而至,对面的三星级宾馆房间暴涨,一床难求。雀巢度假村涌进来大批的新疆商人,他们穿着艳丽的名族服装,挎着精致的牛角弯刀,男人背着整包印着高空王子头像的纪念衫和整包镶着金边的圆顶儿童帽,女人举着经幡一样的挂满五彩饰品的筏子,儿童牵着一把把彩球,说着让人听不懂的维吾尔族语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落寞了许久的雀巢顿时沸腾起来。更值得称道的是,高空王子的专用厨房设在了雀巢,他的夫人和一个厨师专门在这里给他调配每天的食物,然后再由专人用绳子吊给身处高空的他。

楞狗立马成了老板眼中的红人,他在本来就只有十几个员工的度假村里开始身兼数职,保安员、服务员、采购员、炊事员、电工、水暖等等,哪里需要他就冲到哪。蒙古草地出生的楞狗身体壮,经得起折腾,折腾得越欢实他就越高兴,他高兴是因为老板高兴,老板高兴了他才不挨骂。楞狗除了每天讨老板的喜欢,也有自己的打算,他瞄上了一个新疆女孩,那是这群新疆人里唯一一个未婚适龄女孩。楞狗是平生第一次近距离地看一个维族女孩,女孩身材瘦小,披着姜黄色的卷发,脸如白蜡,微微有些雀斑,鼻子上镶一颗银钉,一对金耳环很大,脖子上挂一只银质项圈,十个指头上戴了六枚戒指,有的戒指还镶了水钻。

楞狗主动要求负责306的卫生,306里住着一家四口,那个新疆女孩的父母和她的弟弟,当然还有她。楞狗总是在她父母出去的时候来这个房间打扫卫生,房间每天都被折腾得很乱,床单胡乱卷着,烟头和手纸满地都是,茶几上堆着各种饮料瓶子和食品包装,洗浴喷头总是耷拉在地上,马桶从不上盖,上面溅满尿碱。楞狗很喜欢这种乱象,越乱他就可以在房间里待得时间越长。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很大的膻味,像是奶和汗按一定比例混合而成,这种膻不是蒙古草原上的膻,蒙古的膻总是让人联想到寒冷,而这种膻却有种温热的感觉。

新疆小孩的性格非常活泼,楞狗只用了五分钟就和306的小男孩混成了哥们,而那个看上去只有十八九岁的女孩却沉稳得多,她的老练和她的年龄很不相称。楞狗收拾房间的时候,她就歪在床上嘴里叼着骆驼香烟盯着看,蓝色的眼球转来转去。小男孩用不太流利的汉语问楞狗的名字,楞狗就说:“叫楞狗。”小男孩怎么也听不清,总是把“楞狗”翻译成一句新疆话,女孩就指着楞狗用略带沙哑的声音说:“他,克里木。”于是小孩就叫楞狗“克里木”。楞狗喜欢女孩给他起名字,这说明女孩没拿他当外人。他想知道女孩的名字,就问小男孩:“你姐姐叫什?”小男孩还是没太听懂楞狗不标准的普通话,就直摇头,女孩把一口烟在头顶上吐成了圈,用手指着自己的胸脯说:“我,阿姆古丽。”

阿姆古丽身上似乎有着边远地区的野性,在来到雀巢的第三天,她就开始用自己的身体向楞狗这个健壮而憨厚的青年发出信号,至少在楞狗看来是这个样子的。楞狗在打扫三楼走廊的时候,木墩在帮他打水,木墩注意到阿姆古丽从306出来侧身从楞狗的身后走过。楞狗当然也注意到了,他并且注意到自己的后背被蹭了一下,软软的、滑滑的,那一定是阿姆古丽身体的某个部位。木墩窃笑着告诉楞狗:“勾引你呢。”说这句话时,木墩把双手弯成一对圆圆的爪子,比划着自己的胸部。楞狗想象出木墩的爪子里捏着一对肉乎乎的东西,那东西让他心惊肉跳,跳得舒服极了。他使劲用拖把擦地,他知道是这条走廊给了他一次机遇,他必须把这里的地面擦成一件瓷器。他一擦就擦了20分钟,20分钟后,楞狗听见清脆的脚步声,阿姆古丽手里攥着一盒没开封的“骆驼”,迈着鼓点似的步子,在一件锃明瓦亮的瓷器上留下一行脚印。再次走过楞狗后背的时候,她没有碰到楞狗半点身体,即使楞狗努力向后挪动了一下。楞狗有点灰心,他怀疑先前是不是木墩看错了,他想通过侦探的方式找出答案,他仔细看那行高跟鞋印,笔直的鞋印在自己的身后有一个明显的弯道,楞狗更灰心了,他恨这行鞋印,他使劲用拖把将鞋印擦掉了。

楞狗很想知道一个答案,一个要么让他欣喜若狂,要么让他灰头土脸的答案。他在阿姆古丽买“骆驼”的地方等她,胯下骑着度假村用来买菜的250摩托,摩托的发动杆坏了,是楞狗用一根削好的木棍绑上去修好的。楞狗不抽烟,他就买冰棍吃,吃了两根冰棍时,阿姆古丽果然在楞狗掐算好的时间出现了。阿姆古丽买了“骆驼”,她除了买“骆驼”以外什么也没做,仿佛四周是荒无人烟的沙漠。买了“骆驼”她就牵着“骆驼”往回走,眼珠和嘴唇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似乎怕消耗掉体内珍贵的水分。楞狗只好去追,他一脚踩下了那根木棒,“250”的屁股里窜出一股急躁的黑烟。在阿姆古丽身边楞狗踩下刹车,“250”低沉地喘息着。阿姆古丽继续在沙漠里牵着骆驼走,保存着体内的水分。楞狗急了,他说:“上车!”

阿姆古丽就坐上“250”后座的尾部,一只手很自然地抓住座架。楞狗感觉出后座上的空隙至少还能把阿姆古丽的弟弟塞进来,他的心随着“250”在摇摆。他对屁股后面的空位说:“往前,车抖。”阿姆古丽就往前挪了挪。楞狗又说:“还抖,抓住我点。”阿姆古丽就抓住了楞狗的腰带。楞狗还想说点啥的时候,“250”已经开到了雀巢的门口,这段路短得让楞狗想骂娘。

楞狗还是没找到答案,在“250”上,他一路都没感觉出木墩的那双倒勾的爪子,但他没想到阿姆古丽竟然那么听话,像他骑过的那些马,随着他嘴里的发音摆正方向。楞狗没有欣喜若狂,也没有灰头土脸。他还是觉得有很大的收获,似乎找到了寻找答案的方法。在草原上,他能把太阳、霞光、草坡、风向、泥潭、蹄印揉在一起,揉成一颗水晶魔球,魔球会照见牧人丢失的马匹、羊羔,他曾经凭借自己超强的直觉赢得了“草地狗”的美名。如今他灵敏的嗅觉正在一个全新的环境中适应着,他想用直觉挑战那些更加注重死板的逻辑换算的人们。楞狗的思维方式几乎不靠文字来完成,更不是硬盘里的二进制堆砌,他的大脑里更多的是影像、声音、气味、味道、触觉,他身体里的“本我”总是比“自我”更强大,超常的原始本能甚至是一个博士后都无法复制的。

阿姆古丽来雀巢的第五天,高空王子的准备工作一切就绪,他开始在钢丝绳上耍杂技,手中拿着一根很长的杆子来回走动,做各种动作。银水湖的坝基上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在京郊四月温暖的阳光下,反射出五颜六色的光点。银水湖早先不叫银水湖,叫军民水库,是用来灌溉农田的,后来旅游业兴起,水库里设置了快艇,坝基上盖了凉亭游廊,四周增添了大大小小的宾馆、度假村、农家院,军民水库就摇身变成了银水湖。银水湖的坝基很高,呈60度的斜坡,由很大的石块切成,雀巢度假村正好位于坝基的下面,与银水湖一墙之隔。

楞狗一大早就没见到阿姆古丽,他知道她一定是去了大坝上。楞狗站在雀巢的院子里向大坝上瞭望,他的视力很好,能从几公里远的草原上分辨出哪只羊是母的。他看见花花绿绿的一大片攒动的斑点,斑点们沿着60度的斜坡缓慢地向大坝的另一面移动,他很快从那里找到了一个粉红色的斑点,他把那个斑点在脑子里放大,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背着一个布袋在爬坡。楞狗耐不住了,他要去帮阿姆古丽背袋子,他趁着老板不在偷偷溜出了雀巢。

楞狗顺着大坝飞快地往上爬,混乱的人群遮挡了他的视线,他只能依靠体力尽快爬到坝顶的游廊里,才能居高临下发挥视力的优势。他爬上了游廊,游廊里挤得就像是出来打工时的那列火车。楞狗站在人堆里往回看,他以为他已经爬到了阿姆古丽的前面,可他通过观察,发现自己还是落在阿姆古丽的后面。他在游廊里挤来挤去地找,找了许久找到一个挂满各种五彩饰品的幡子,幡子靠在游廊的一根柱子上,柱子旁边站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阿姆古丽,阿姆古丽嘴角露着诡异的笑,用蓝色的眼球注视着满头大汗的楞狗。楞狗站在阿姆古丽的面前,一边用胳膊擦汗一边傻笑。这次是阿姆古丽先说话:“克里木,你来干什么嘛?”楞狗见阿姆古丽笑得很甜,心里激动,他说:“替你扛袋子。”

此时人群沸腾起来,欢呼和掌声把任何的窃窃私语都淹没了,阿姆古丽和楞狗往钢丝绳上看去,高空王子做了一个漂亮的倒立动作。开锅了的人群平静下来后,楞狗还想对阿姆古丽说几句话,但阿姆古丽的眼睛始终没离开钢丝绳。楞狗只能说一句引起她注意的话:“阿姆古丽,我回了,晚了挨骂。”阿姆古丽的眼睛依旧没离开钢丝绳,她只是微微点了点头。楞狗很失落,他恨自己爬得太慢,没背上袋子。他垂着脑袋往大坝下走,刚走出二十几米远,就听背后有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克里木!”楞狗回过头来,向大坝的顶上看,看见阿姆古丽用手指着他们中间的一块磨平的石头说:“你掉东西了。”楞狗就去那块儿石头上找,他兜里的确有一把零钱,可石头很光滑,除了闪闪发光的沙粒什么也没有。他就看阿姆古丽的手,她的手已经回收,戴着戒指的食指指向了他们之间的另一块石头:“哎呀,在那里嘛。”楞狗就又在另一块石头上找,还是闪闪发光的沙粒。楞狗在那根手指的指点下回到了阿姆古丽的身边,不解地看着阿姆古丽的眼睛。阿姆古丽用手指着自己的脚下说:“在这里嘛。”说完就沙哑地笑。楞狗在地上找,只看见阿姆古丽精致的鞋子。楞狗的心在狂跳,他想,这不仅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玩笑,说不定,是一次难舍难分的约会呢。楞狗什么也没说,他冲着阿姆古丽笑了笑,就背过身去向坝下走。他感觉下坡就是比上坡容易得多、也舒服得多,像是在坐车,身体随着一种力轻松地前进。

天气很好,天空中没有一丝云,空气里没有一丝风,阳光照在石板上,亮得心里也透明起来。楞狗没去过新疆,但他看过一部电影,此时他感觉自己就在那部电影的画面里,他从一座闪闪发光的沙丘上缓缓走下来,走进一片五彩斑斓的海市蜃楼里,一个维族姑娘的美丽脸庞若隐若现,带着令人迷醉的笑靥。

楞狗在大坝上往远处看,他忽然发现曾经上了无数次的大坝是一个绝佳的观景台,雀巢红色的彩钢瓦屋顶围住一处深深的小院,院里洒过他的汗水、洗脸水、漱口水、唾沫、尿液,像榆树上的老鸦窝透着生机和灵性;更远处的银水宾馆建筑精美,大院里停满各式车辆,车辆四周围着一圈桃树,桃树在四月的阳光下晒红了脸;再往远眺,是一大片桃林,桃林披着一件巨大的粉红色衣裳,衣裳正是阿姆古丽穿的裙子的颜色。

楞狗有了个主意,他要去那片桃林里折一束花,他想,阿姆古丽一定喜欢那粉红色的花香。他快速向那里奔跑,在一带铁丝和蒺藜砌成的篱笆墙边寻找突破口。他从一处较稀疏的地方钻进了桃园,刚折了几支桃花就听到一头藏獒在狂吼,他迅速撤退,从那个突破口出来的时候身上的纪念衫挂在丝网上,高空王子的脸被撕出一个口子,口子处露出前胸高突的肌肉。楞狗冲着狗咬的方向吐了口痰,骂了声“晦气”,可他心里并不感到晦气,他手中的一束桃花虽然落了几片花瓣,但仍旧散发着诱人的清香。

回到雀巢的楞狗找了个可乐塑料瓶子,剪去上半部分,在下半部分灌上水,把桃花插到水里,偷偷摆在阿姆古丽的床头。傍晚的时候,阿姆古丽的弟弟抹着鼻涕冲出了房间,他找到楞狗,拉住裤口往雀巢的大门外拽:“克里木,花,我也要的嘛!”楞狗知道,一定是阿姆古丽独霸了那束桃花。楞狗想去给小男孩也折一束,可他想起了那头藏獒,他看了看自己刚缝好的半袖,对小男孩说:“女人才要花,男人要吃桃,桃子,懂吗?”小男孩伸出手掌:“桃子,给我嘛。”楞狗说:“桃子,过几天就熟了。”小男孩抹了一把鼻涕,冲着楞狗喊道:“骗我的嘛!”说完跑开了。

楞狗觉得自己不够哥们,就去集市上买草莓,他挑了一些最大的,提着去306找小男孩,在三楼过道里,小男孩在踢球。没等小男孩骂自己骗子,楞狗就把草莓递过去,小男孩误以为是桃子,结果一看是吃腻了的草莓,就愤怒地摔在地上大叫:“还是骗我的嘛!”他的叫声惊动了屋里的阿姆古丽,她走出来从地上一边捡摔出汁液的草莓一边用快速的维族语言责备弟弟,弟弟不想听这些叽里咕噜的话,就捂住耳朵跑进了房间。阿姆古丽把装进袋子里的草莓递给楞狗,然后进了房间继续去对弟弟叽里咕噜。楞狗提着袋子往走廊外走,身后传来阿姆古丽的叫声:“克里木。”叫声虽然也沙哑,却与在嘈杂的大坝上不同,封闭的走廊很安静,叫声不高却显得格外清脆。楞狗回头,见阿姆古丽手中拿着一块黄色的东西,像是一块肥皂,她把“肥皂”递过来:“这个赔给你嘛。”楞狗接过来一看是块奶酪,和家乡的不同,散发着另外一种奶香。楞狗举了举草莓:“没事,还能吃。”他说话时手里死死捏住奶酪,这是一个姑娘送的东西,他很想要。阿姆古丽说:“要赔的嘛。”说完扭身进了房间。楞狗一手提着草莓一手捏着奶酪走下楼,他有些迷茫,一件本应该和粉红色相关的事情,咋夹杂进了深红色和淡黄色,他的大脑被搞成了调色板,他必须重新完成一幅画。

阿姆古丽这几天总是和父母早早起床去大坝上做生意,把凌乱不堪的306留给楞狗。楞狗活干得很细,尤其是那张放着桃花的床头柜,被抹布擦得油光锃亮。最让楞狗怵头的活是马桶,他倒上洁厕灵反复地用刷子刷,用抹布擦,但令人生厌的尿碱还是印在白色的瓷器里,他恨不得找把锉来锉掉那些细碎的花纹。这还不算,该死的马桶堵了的时候楞狗就必须当“妇产科医生”,他先是用皮搋吸,吸不通就用弹簧搅,搅不通就下手掏,反正不把窟窿里面卡着的东西弄出来就不能收工。

楞狗下手掏马桶的时候很专心,他没有注意到卫生间的门框上靠着的阿姆古丽。阿姆古丽从大坝上回来取东西,听到卫生间有动静就悄悄来查看。楞狗一副狼狈的模样,后背的汗衫被汗水湿透,紧贴着厚敦敦的脊背,花色短裤包着撅起来的圆鼓鼓的屁股,腿和脚上溅满污水,一只手抓着马桶的边沿,另一只手伸进马桶的喉咙,脸歪在马桶的桶口上。阿姆古丽感觉很好笑,没想到自己坐在屁股下的东西会长出一颗脑袋来,她觉得好笑就笑出了声。

楞狗吓了一跳,他起身转过脸,看见是阿姆古丽才转惊为喜,他指着马桶说:“通了。”说完就用喷头洗脸洗手洗腿,然后用毛巾使劲地擦。阿姆古丽在楞狗转身的一瞬间就使劲收起了笑容,她安静地靠在门框上看楞狗一连串娴熟的动作,等楞狗擦干身体后,她从手中的烟盒里抽出一根骆驼递了过去。她递烟的动作很诱人,身体微微扭动了一下,下巴画了个弧线,姜黄色的卷发在脸颊上颤动着,蓝色的眼球射来一束勾魂摄魄的光。楞狗不抽烟,可他不能不要这诱人的动作,他伸手去拿烟,手却不由自主地去捉阿姆古丽的手,而阿姆古丽的手像一只狡猾的兔子,迅速缩了回去,烟掉在了上。阿姆古丽似乎很生气,她转身快速离开了。

楞狗叹了口气,从地上捡起了烟,走出了卫生间。他看见,阿姆古丽躺在床上抽烟,一双小脚穿着精致的鞋子重叠在床尾。楞狗有些意外,他以为她走了,他以为她再也不想见到他这个色狼。楞狗后悔刚才的冲动,他低着头从那双鞋底边走过,要去306外透透空气。阿姆古丽“啪”地一声打着了火机,向他手里捏着的那根烟晃了晃。楞狗被那团火吸引过去,像一只飞蛾。他过去拿那团火,而阿姆古丽并没有松手,他只好把烟放进嘴里凑到那团火上点。阿姆古丽忽然笑出了声,她关闭火机,把头仰到枕头后面。楞狗把烟拿到手里看,看见黄色的过滤嘴被烧焦了,他也就笑,笑自己的慌乱和愚笨。楞狗把过滤嘴拧了下来,去拿阿姆古丽手中的火机,阿姆古丽坐起来,把楞狗手中的烟夺过来,拧碎在一束桃花下的烟缸里,然后把自己嘴里抽了一半的烟递给了楞狗。楞狗的心在狂跳,他颤抖地接过这件让他痴迷的礼物放到嘴里,他感觉出过滤嘴上有一滴沙漠深处的羊奶,湿润的羊奶、腥膻的羊奶,他大大吸了一口,晕眩的气浪直达他的脑门,“真过瘾。”他说。

阿姆古丽似乎没听见楞狗的话,她继续躺倒,把头依旧放到枕头后面。楞狗坐在床边抽烟,几口就消灭掉了那半支骆驼。抽完烟的楞狗不想出去透空气了,他说:“烟真香,还有没?”阿姆古丽把半盒骆驼扔到桃花的下面。楞狗说:“不是这个。”阿姆古丽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点上放进嘴里。楞狗说:“这根给我吧。”阿姆古丽一动不动地抽烟,一口一口地吐着烟圈。楞狗见一支烟只剩下烟头了就伸手来拿,阿姆古丽把烟摁进烟缸里板起脸来:“干什么嘛!”说完闭着眼打瞌睡。楞狗像没了主心骨的玩偶傻坐在那里,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楞狗越坐越没劲,心口憋得难受,就起身出屋透气去了。

楞狗走下楼,见木墩和高空王子的厨师在院子里抓鸡,两个人都是矮胖身材,只是胖厨师比木墩大两号,抓鸡对两个人都有困难,那只母鸡很会玩这种“狼吃羊”的游戏,总是能躲过四只大手,悠然自得地在院子里兜圈子。木墩看见楞狗就喊:“狗哥,快来帮忙!”楞狗就也去抓鸡,楞狗在草原上练就了好身手,一下手就把母鸡的翅膀揪住了。胖厨师喘着粗气冲着楞狗竖起了拇指:“朋友,你本事很大的嘛!”楞狗笑着把鸡递给胖厨师,胖厨师就把鸡摁在地上的一个盆子里,然后用指头在自己的眉心比划着向真主祷告。楞狗不想回屋,就蹲在院子里看胖厨师褪鸡毛,眼睛不时地往楼梯那边瞅。楞狗问胖厨师:“你们啥时候走?”胖厨师说:“那要看我的主人在上面待多久了,怎么也要再有十天半个月的嘛。”楞狗想,这世界纪录也太好破了吧,又想,要是自己恐怕上也不敢上去。

鸡褪得一根毛没有的时候,阿姆古丽终于拎着一个小包出来了,她向这边扫了一眼就急匆匆地往大坝上去了。楞狗站在院子里一直看着阿姆古丽的背影,希望能看到她往雀巢里回一下头,可她始终没回头。在大坝中途的地方她忽然摔了一跤,起来的时候就捂着腿一瘸一拐地继续爬坡,显得很吃力。楞狗飞快地奔出雀巢,然后飞快地跑上大坝,他在距阿姆古丽十几米远的地方喊:“阿姆古丽!”阿姆古丽回头看了一眼,接着往上爬。楞狗追了上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来背你。”阿姆古丽仿佛什么也没听到,继续爬。楞狗就抓住她把她往背上放。“干什么嘛!”阿姆古丽一边叫一边上了楞狗的后背。

楞狗一双大脚板狠狠地踩着石块,他的双手嵌进了阿姆古丽的大腿里,阿姆古丽的两条胳膊很自然地连成圈,套住楞狗的脖子。百米冲刺的速度已经消耗掉楞狗很大的体力,再背着一个活人爬坡的确有些吃不消,但背上的活人柔软的身体、温和的体温、汗液的香气激发出他体内巨大的潜能,他的脚板的力量几乎能踩碎那些石块。随着终点的临近,楞狗鼻孔和嘴巴里的粗气越来越短,他的汗衫后背已经完全湿透,湿透到阿姆古丽的前胸,他喜欢这种湿润的感觉,他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这个面上就分散掉了劳累。快到坝顶的时候,阿姆古丽坚持要下来,楞狗知道她是怕被别人注意到。下来的阿姆古丽什么也没说,一瘸一拐地上了坝顶。楞狗脱掉了汗衫,凉风顿时穿透他健硕的肌肉,他用汗衫擦脸,一股熟悉的膻味沁入他的膀胱里。他从大坝上矫健地往下走,看雀巢,看银水宾馆,看那片霞光一样的桃林。这是多么令他难忘的一天啊,他竟然如此地亲近了一位姑娘,他的每一个毛孔都释放着愉悦。

楞狗整晚都没怎么睡好,他搂着自己的汗衫一次次从梦中醒来,梦总是和阿姆古丽有关,或喜或悲。有悲有喜的梦让他更加期待天亮,天亮了他才可以去验证那些困扰他的悲喜。他想着想着就又睡了过去,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等他穿好汗衫起床来306打扫卫生时,另他更加困惑的事情出现了。306里除了满地的垃圾什么也没了,那些包裹、衣服、鞋子统统不见了踪影,阿姆古丽的床头柜上静静地开着一束桃花,桃花的花瓣已经不那么新鲜。楞狗在三楼一间间推开其他房间的门,里面还是只有垃圾。他感觉心凉得如家乡的水井,他快速往院子里去,想看看大坝。他看不太清,就往大坝上跑,跑上去,没见到一个新疆商人。

楞狗像一头饥渴的毛驴,四处寻找水源。在雀巢的院子里他终于遇见了高空王子的胖厨师,他激动地握住胖厨师的手说:“胖哥,你没走啊?”胖厨师看着情绪激动的楞狗有点莫名其妙,他摸了摸自己的胖脑袋:“主人还在绳子上的嘛,我不能走的嘛。”楞狗又问:“那些新疆贩子咋走了?”胖厨师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说:“哦,你说他们嘛,这里生意不好做的嘛,他们去市里了。”楞狗追着胖厨师的肉屁股走,继续追问:“还回来不?”胖厨师喘着气挪动着二百多斤的身体回答:“那只有问他们去了嘛。”楞狗呆呆地站住,看着那对肥大的屁股颤动进了厨房。

失魂落魄的楞狗只能再次回到306,整理那四张床铺,一点一点捡食品袋和饮料瓶,再用抹布和拖把擦掉灰尘,然后是马桶,堵了的马桶,他用皮搋吸,用弹簧搅,用手掏,马桶就通了。他站起来洗手、洗脸、洗腿,然后把擦干净的手伸向门框,他说:“骆驼。”他攥着一把空气来到阿姆古丽的床上躺下,看床头柜上的烟缸,烟缸坐在一棵桃树下等饭吃,它饿了,它想有人把一匹匹骆驼牵到它嘴里。楞狗不饿,房间里还残留着浓重的膻味,他大口地吞噬着,这气味足以让他以后好几天内都可以过活。

接下来几天,楞狗没了活干,他开始无精打采起来。他每到一个地方就会想念这个地方,他躺在306的床上想念306,他坐在大坝上想念大坝。他开始意识到什么叫恋爱,原来恋爱不只是亲嘴、摸屁股,不只是公马起骒、母牛配种,原来恋爱不一定非要异性就在跟前,原来一切都可以成为异性,桃花、烟缸、枕头、马桶、空气、走廊、石头、汗衫。楞狗很喜欢这种一切都能成为异性的感觉,他很为自己的提升感到自豪,他觉着自己有了人样,从一头发情的公狗进化成了一个男青年。

高空王子创造了新的吉尼斯世界记录,他走下钢丝的那天,银水湖重新沸腾起来,央视和地方的记者蜂拥而至,大批的游客再次聚集起来,各种文艺团体应邀来搞庆祝活动,穿着各色服装的拉拉队组成了鲜艳的方阵。天气很好,晴空万里,阳光下的银水湖释放着前所未有的魅力。楞狗在雀巢的屋子里看电视直播,电视里高空王子头戴红色瓜皮帽,脖子上挂着花环,被一大群人簇拥着。楞狗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一个新疆女孩从镜头里一闪而过,女孩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手中拿着鲜花挤在一大堆新疆女孩中间。是阿姆古丽。楞狗确信,一定是她。楞狗来不及多想,他飞快地跑出雀巢,往大坝上爬。

爬上大坝的楞狗在密集的人群里找,直觉告诉他,阿姆古丽就在这些人中间。他在游廊里挤来挤去,一些人向他翻白眼,一些人用听不懂的方言责骂他,一些人朝他的后背吐唾沫,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感觉不到,他的注意力完全在一条粉红色的裙子上。他见到穿粉红色裙子的女人就使劲盯着看,很多女人骂他有病,很多女人骂他流氓。他走完了整条游廊,然后又站在游廊里往银水湖的方向看,在靠近湖面的大坝上寻找粉红色的斑点。他忽然看见远处有一块粉红色的方阵,一大群新疆女孩手拿鲜花站在那里,站得很整齐。他向那个方阵挤了过去,人群越来越密集,直到完全阻断了他的去路。

挤在人群中间的楞狗焦急得满头大汗,像一头困兽,在笼子里望着远处的一群羔羊。那粉红的羔羊,那腥膻的羔羊,那沉默的羔羊,那绵软的羔羊,那羊群里一定有这样一只羔羊会给他一个惊喜。他踮起脚尖,仰着头向一个方向瞭望,人群忽然躁动起来,简短的庆祝仪式结束了,与现场的气氛很不般配,高空王子在钢丝上行走了足足25天,他需要马上休息以尽快恢复体能。大量的人群开始离开银水湖,如泄了闸的洪水,沿着大坝向四周涌动。楞狗在拥挤的人群里乱了阵脚,他无法判断那群粉红的羔羊去了哪个方向,他只能随着人潮无奈地挪动。

密集的人群四散开来,终于有了空隙,楞狗看见远处有三个穿粉红色连衣裙的新疆女孩并肩走着,他急速地追了过去。近了些时,他从背影辨别出其中一个女孩像是阿姆古丽。三个女孩走得很快,向是要赶一辆停在停车场的大巴。楞狗飞跑着,可还是眼见着三个女孩靠近了车门。他大声地喊:“阿姆古丽!”三个女孩同时回过头看,楞狗看见,其中一个确实是阿姆古丽。阿姆古丽今天打扮得格外漂亮,她特意画了浓妆,她的一双蓝眼睛在长长的假睫毛下显得格外有神。她看了一眼大汗淋漓的楞狗,眼中没有包含任何东西,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然后就同另外两个女孩一起上了大巴。楞狗站在车下,他希望阿姆古丽能从车窗里再看他一眼,或者冲他笑一下,或者挥挥手,可阿姆古丽什么也没对他做,她在专心地和另外两个女孩交谈。

楞狗穿着那件缝补过的湿透了的汗衫,满头大汗地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那辆大巴缓缓离去,他的心里堵满死灰,用桃花、石板、骆驼、摩托、火机、马桶等等东西烧成的死灰,死灰堵得他有些上不来气,他大口地呼吸着,他要把爬坡、拥挤、寻找、追逐时憋住的气息全吐出来。他蹲在地上,把双手盘在膝盖上,再把头埋在胳膊里。无数个影像在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一辆摩托、一支骆驼、一束桃花、一块奶酪等等组合成杂乱的光影;里面夹杂着一个女孩的声音,“他,克里木。”“克里木,你掉东西了。”“克里木,这个赔给你。”“干什么嘛!”画面和声音没有脱离气味和感触,奶的膻气、汗的膻气、马桶的膻气、烟头的膻气、手的感触、背的感触等等。

楞狗不会逻辑思维,他无法把脑子里印着的一切东西梳理清楚,他只能简单地把这些当成一股烟,就像阿姆古丽口中吐出的烟圈,在空气里漂亮地浮动然后消散。楞狗开始怀疑世上所有的女人,怀疑她们都是草地里的马兰,你看着她,她就诱惑你伸手,你伸手摘她,她就谢掉。阿姆古丽给楞狗上了一课,让他明白爱情不是轻易就可驾驭的神马,让他明白一片浮云需要更漫长的修炼才能最终成型。

数日之后,楞狗把一根落尽花瓣的枯枝清理出306的房间。

作者简介:张瑞明,中华伏羲文化研究会文艺创作委员会会员,张家口市作协会员,《千高原》签约作家。在《千高原》《燕赵文学》《长城文艺》等报刊发表作品多篇,曾获首届全国草根文学大赛三等奖、首届林非散文奖最佳单篇奖、第二届中外诗歌散文大赛一等奖等奖项,长篇小说《冷血》被中国移动阅读基地签约买断,创作完成40万字蒙元历史题材长篇小说《察哈尔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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