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草低（组诗）

等落日的人

落日一直在落

看上去，它似乎

无法控制自己

等落日的人

在即将到来的黄昏里

像一粒草籽，抱着

开花的愿望

当落日真的像落日一样

在他的眼睛里

一直落下去

他甚至记不得

落日是从哪个地方

落下去的

眼前的落日以及过去的

每一个消逝了的落日

它们把万物抛进了黄昏

等落日的人，不论身在何处

时光都是永恒的别离

草原上暮色辽阔

等落日的人

拎着自己瘦弱的影子

走进

孕育太阳的子宫

晒时光

整个下午，我们几个人

静坐，平躺，闲聊，晒时光

把玩风干的牛粪

衣物和尘埃，都还给大地

倾听一棵草和一朵花

内在的细小区别

那些苍老的、躬着身子的沙柳

因缓慢而坚硬

因坚硬而让时间无从下手

风在清理云朵

它们飘过的地方

都是飘在自己的过去里

时光从下午来到黄昏

这样快

这样快，就消失了一个下午

我在一片草原上睡去

在另一片草原上醒来

睁开眼睛，远离的一切

和从前没什么不一样

公主湖

突然就和自己走散了

湖边白桦错落，牛羊散淡

破旧得正好的小木屋

知名的不知名的花花草草

秋风推远湖面上的波纹

落叶驾驶着小舟飘荡

它们各自安好并惺惺相惜

在这里，我走了很久、很久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来自哪里

要去何方

像沉默的石头，我不说出自己的

快乐和隐痛

累了，一片好看的草地

就是居所，席地而坐或随意斜躺

顺手拾一粒石子

抛入水中，平静的湖面破碎了

美丽依然完整

我还会久久地站在湖畔

看水面上的天空、飞鸟、树木

一一融化在无垠的静里

轻风吹过，对万物的祝福

比赞美更真实

此刻，尘世间有多少美好

我的内心就有多少感激

沉默让我们如此完整

辽阔的虚无，笼罩四野

偌大的小红山顶

我们静静地枯坐

在看日出的地方，错过了日出

我们固执地等待夕阳

因为它更能抚慰

等候光明的事物

黄昏降临，小红山的周围

覆盖一层厚厚的夕光

斜晖脉脉

亮出辽阔之美

夜色侵袭整个草原

我们坐成两截木桩

不交换苦难，不指明真相

沉默让我们如此完整

在草原上看星星

这样的午夜，适合仰望

星光交织

一条光明的河，自黑暗的源头

倾泻

此刻，几个不眠的人

在星星与星星之间

寻找塌陷的宫殿

和内心隐藏的闪电

古老的星河，依旧静谧

有谁还去思想

那些酣睡中的人类

在星星烧成灰烬的一刻

如何擦亮

另一个黎明

倾 听

是时候了，月色开始汹涌

油菜花的清香微微荡漾

不远处，湖像湖一样安静

偶尔有宁静的虫鸣

几伙乘凉的人陆续起身走了

蒙古包停泊在子夜里

像漂浮在草原上的船

此刻，浮世在我眼里

更加迷离

面对满天星汉、无边空旷

我就是一滴咬住草尖的露珠

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表达

只是在寂静里倾听

仅仅是倾听

倦 客

此刻，风可以忽略不计

他坐在岸上，天上的月色和

河中的月色

看起来没有什么两样

“痛哭似乎轻而易举

实际上却万分困难”

就像夜鸟

把鸣啾

憋在了腹内

向黑暗中望去

什么都是黑的，月光下

树木的阴影

像一声轻轻的叹息

被一首歌击中

舒缓的忧伤，一遍遍播放

一遍遍扩张

整个下午，一首歌让我体无完肤

酒喝干再斟满，不醉不还

醉酒的不是我，是我的肉体

我在哪里，能去哪里

我也是一只孤独的鸿雁，天空有多辽阔

忧伤就有多辽阔，尘世繁华

盛不下一盏酒的清香

铺满歌声的小屋

有雁翎，有弓弩，有我化解不开的

绝境和险情

有无法对视的锋芒，突然向我扎来

疼痛漫过陈旧的身体

疲惫捆住翅膀，伤口处

有羽毛轻轻飘落、飘落

像阴影，像疤痕

更像草原上遥远的琴音……

两只羊的爱情

像两片飘动的云

啃食草原的静美

时而聚在一起，时而散开

风跑过来，草低下头

两只羊还在那里

两只羊的温柔还在那里

偶尔的对视，有心领神会的

火苗与忧伤

花草繁茂，被什么照亮

两只羊知道

默默厮守的云朵知道

有爱的地方就有天堂

两只羊的爱情，就是追随着

寻找一片又一片丰茂

——吉祥幸福的地方

一群奔跑的马

像是从天而降

草原瞬间辽阔、明亮

一群马，疾风闪电一样

摄影师的快门被甩在后边

预调好的速度、光圈、白平衡……

面对流动的风景

所有参数都是变数

甚至晨光，还没来得及

从飘动的鬃毛跳跃到

竖起的马尾

踏碎草尖上的晨露

一群马，像一曲古老的长调

霞光下，把整个草原

带进了尘世的喧嚣

草原之晨

晨雾，性感的女妖

大地披一层梦幻

草尖上的露珠

承受不了马蹄的重量

野花淡淡的芬芳

随羊群拐入另一道山梁

太阳的双手按住山的肩膀

绿野祥光，万丈光芒

这天地间的大美

辽阔、苍茫

草原上的四方诸神

不用膜拜，不用礼赞

花草丛中，万物的福祉

一朵朵绽放，一棵棵葱绿

不仅仅是摄影

一整天

与花草，与湖泊，与树木

与奔群，与牛羊，与麦田

与草原上钟爱的一切

对峙

寻找光亮，寻找美

寻找曾经的丢失

比湖泊沉静

比云朵深远的女诗人

被广袤点燃激情

时不时霸占了镜头

脸上是铺天盖地的春风

我无法曝光

她们身体里的毒素与忧伤

这一天，我拍摄许多画面

灯下，一一翻看

陡生小小野心：人生就是过客

今天这样，多好

沉甸甸的快乐，金子一样

在草原上喊一嗓子

前边没人，后边也没人

突然有谁大声喊起来

声音穿过草地跑进树林

漫入曲线起伏的山坳

几个平素安静的诗人

清洗着嗓子里的淤泥

高音、低音、细腻、粗糙

此刻，不再需要静水流深

每个人都割开喉咙

无所畏惧地喊，撕心裂肺地喊

在喊声里花开，在喊声里破碎

破碎中聚拢着

黄钟大吕，宫商角徵羽

在草原上喊一嗓子

声音一无遮挡地弥漫

诗人们，不再担心

那些逃脱的野兽

搅乱了心底的安静

粗壮的喊声，把草原

推移得更加辽阔、悠远

乌兰布统

草原的苍茫

让传说更加悠长

远了，帝王和江山

淡了，英雄和草莽

只要乌兰布统还在

芬芳的花海，及腰的青草

终究会收藏起一段历史

抑或是成败

落叶，一岁一枯荣

揾试不尽的英雄泪啊

红巾翠袖

都要向岁月深深俯首

感谢这红尘有情

牧羊人低哑的声音

在草原上游荡

不像吆喝，不像悲歌

更像是在某一天对着

某一人倾心地诉说

迷 路

看上去，每一条路都似曾相识

又都被期待

我被路遗弃在路上

一同被遗弃的

还有蓝天白云的心情

每一个路口

我都沉迷于矛盾之中

当我想要步入正确时

我已经走在错误里

而错误洒在路上

有时也会发出光亮

一次次的盲目

一次次无意义的开始与终结

而我的步伐依然固执

不，并不是没有方向

只是我还没有找到

下一条宽阔

也许，就会将我带离

一只鹰

黄昏的口袋

装进万物

一只鹰，从我的头顶掠过

展开的翅膀，把夕光

剪成碎片，秋叶般飘落

空荡荡的天空

被一只鹰的孤独填满

远离草原多日之后

一只鹰

一直不停地

在我的视线里飞翔

蓝天上，翅膀凝重如铁

——神意不需要赞美

花开的声音

到处都能听到

花开的声音

漫坡花野

毛茸茸的嗓子，一朵比一朵声高

草原的语言色彩斑斓

我本浊物，被花朵瞅着

尴尬中亦怀喜悦

这些行走的灵魂

终有一天回归泥土

我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我只是不希望时光

在下一个季节到来之前

因为错过，心怀悲悯

而大地，以博大的智慧

和永恒的爱心，聆听着

微风中，花朵们

交头接耳的唇舌

明 媚

这草地、鲜花、树木、湖泊

这高远、辽阔、蓝蓝的纯净与忧伤

一头花斑乳牛

被阳光照耀

她的舌头

舔舐着牛犊

而她的乳房

鼓胀成透明的百合

天空多么富有

白云盛开

阳光镀亮鹰隼的翅膀

尖锐的鸣叫

是上苍留给人类的箴言

我突然很想

变成一棵植物，赤裸着

消隐在时光深处

作者简介：王文军，辽宁朝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辽宁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诗歌散见《人民文学》《诗刊》《星星》《诗歌月刊》《中国作家》《鸭绿江》等，入选多种选集和年度选本，获《诗潮》2013年度诗歌奖等多个奖项，著有诗集《凌河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