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赏月 哀痛泣极——《老残游记》中雪月交辉景致的赏析

◎蒋珂

雪夜赏月 哀痛泣极
——《老残游记》中雪月交辉景致的赏析

◎蒋珂

刘鹗的《老残游记》被誉为四大谴责小说榜首，其中的叙景状物成就突出，如明湖居白妞说书、千佛山倒影等。但黄河边雪月交辉的夜景以及月下的冥思更以精细的观察和白描的手法，把眼前景、胸中情通过古典诗句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情景交融。从中透露出作者的个体身世之哀及家国前途之痛的悲凉感情，也照应了自叙中的哭泣说。

雪月交辉 月下冥思 现代性体验 哀痛

刘鹗的《老残游记》以游记体的形式描写了当时社会的状况，其中的自然和人文景物描写尤其被人称道。无论是大名湖畔的美人绝调，还是济南城内的四大名泉，更有那桃花山仙境，都令人赞叹叫绝。但令我感兴趣的还是雪月交辉景致及其月下冥思，作者通过调焦的方式站在现代性的语境中向我们道出了他的特殊体验，从中寄寓了他深深的对于个体和家国命运的哀痛之情。

王立兴曾经这样介绍刘鹗的思想，他认为刘鹗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方面太古学派所包容的传统思想文化对他有着深刻的影响；另一方面他长期从事洋务买办活动和工商实业活动，又接受了近代西方思想文化的熏染，他的某些思想言行又与学派教义相抵牾。他的一生常依违于这两种思想文化之间，相容相斥，错综复杂。可以说，刘鹗是接受了西方的一些近代思想，想通过实业救国方案来完成他的理想，书中的黄大户和危船寓言就表达了作者的“达则兼济天下”的愿望。然而救国不成反沦为“汉奸”名声使他重新回归内心，观照古玩字画和破碎山河，重新审视古典文化传统。但这时他所处的时局以及相应的语境已经发生了变化，如果把当时中国人的闭关自守、以自我为中心的幻觉、重道轻器的思想作为一种古典性体验的话；那么当时一些吸收近代西方思想文化，主张兴办实业救国的先进的中国人的思想就可称为现代性体验，他们看到了中国的落后，较早地认识到西方技艺和文化的先进性。于是他们主张“器”即器艺或技艺的重要性，宣称器道互重。刘鹗是一位受古代文化思想和近代西方思想双重文化影响的人，当他的西方实业救国的理想不被社会认可时，他只能退回来重新观照传统的文化。语境的变化导致他产生了不同于古人的新的审美眼光，那么他的笔下的景物描绘及其体验方式也发生了变化。站在新的现代性语境中，在前进受阻的情形下，蓦然回首，满怀眷恋，在历史中苦苦追寻，却发现了即将消失的古典性文化的韵致。所以在这种语境中他的雪月交辉景致就有了特别的体验。

我们先看这段描写：

抬起头来，看那南面的山，一条雪白，映着月光分外好看。一层一层的山岭，却不大分辨得出，又有几片白云夹在里面，所以看不出是云是山。及至定神看去，方才看出那是云、那是山来。虽然云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有亮光，山也有亮光，只因为月在云上，云在月下，所以云的亮光是从背面透过来的；那山倒不然，山上的亮光是由月光照到山上，被那山上的雪反射过来，所以光是两样子的。然只就稍近的地方如此，那山往东去，越望越远，渐渐的天也是白的，山也是白的，云也是白的，就分辨不出什么来了。

胡适先生曾经高度评价这段白描的手法，他认为只有在作者精细观察生活和朴素新鲜的活文字的基础之上才能写出如此优美的文字。无疑这种借鉴西方精细观察方式和吸收古典白话文白描的手法确实使景物描写熠熠生辉。在这个欣赏的过程中，作者写出了三个阶段：首先是不大分辨得出，是一片混沌；接着是能分辨得出，山、月皆白，云、天皆亮；最后是再度分辨不出，山、月、云、天一片皆白。这里呈现出合－分－合三阶段演进，时虚时实，忽明忽暗，极富层次感，恰如一幅虚实相生的中国山水画。同时也体现了中国古典道家的宇宙观：先是虚（无），然后是实（有），最后复归于虚（无）。但在阐释山上的两样亮光时，作者借助反射的原理把月光和雪有机地联系起来，可谓有观有思。同时作者的观察方式也是由远而近再远，仿佛拉着调焦镜片，时远时近，让我们从不同的角度欣赏着美妙的风景。

接着的月下冥思就更为精彩：

老残对着雪月交辉的景致，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两句，若非经历北方苦寒景象，那里知道“北风劲且哀”的“哀”字下的好呢。这时月光照得满地灼亮，抬起头来，天上的星一个也看不见，只有北斗七星，开阳摇光，像几个淡白点子一样，还看得清楚。那北斗正斜倚在紫微垣的西边上面，杓在上，魁在下。心里想到：“岁月如流，眼见斗杓又将东指了，人又要添一岁了。一年一年的这样瞎混下去，如何是个了局呢？”又想到《诗经》上说的“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现在国家正当多事之秋，那王公大臣只是恐怕耽处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弄的百事俱废，将来又是怎样了了局？国是如此，丈夫何以家为！”想到此地，不觉滴下泪来，也就无心观玩景致，慢慢回店去了。一面走着，觉得脸上有样物件附着似的，用手一摸，原来两边着了两条滴滑的冰。初起不懂什么缘故，既而想起，自己也就笑了。原来就是方才流的泪，天寒，立刻就冻住了，地下必定还有几多冰珠子呢。闷闷的回到店里，也就睡了。

夏志清对这段月下冥思也高度评价，他认为这段文字直抒胸怀，使眼前景物和胸中的诗意巧妙对应起来。并且作者使用了现代意识流的手法来表达这种情感，这种技巧是很超前的。

我觉得这段可称为作者的心理独白，在这里，作者把眼前景、胸中情、内心的古典诗意紧密交融在一起，形成景情诗三合一境界。其中有七个字非常重要，即“寒、哀、了、泪、冰、笑、闷”，通过分析它们来鉴赏这段冥思。

一是“寒”，首先指自然界天气之寒，是对老残的外在自然处境的显示。在这里不仅寒，而且是“苦”寒，一个程度副词的修饰，突出说明自然界对人的敌对性威胁。同时也为作者抒发内心的古典诗情，引发“哀”字做了铺垫。

二是“哀”，指自然的哀和内心的哀的交融。面对自然界的寒冷，老残触景生情，想起谢灵运的诗“明月照积雪，北风劲且哀”，对“哀”字有了更深的体验。同时在哀情中不禁仰望上天，见北斗星行将东指，就产生了强烈的时间变易意识，感到岁月流逝但不知何时才是了局，从而引出了“了”。

三是“了”，指个体人生和国家大事的“了结”“完结”或“结束”之意。这有点像“一了百了”“了犹未了”“不了了之”“春花秋月何时了”的“了”。在这段话里一共出现两次，一次是指自己瞎混漫无目的不知现在如何了局，一次是担心国家百事俱废不知将来如何了局。“了”字的重复出现令人印象深刻地透露出老残对于自己的个体人生和整个国家都将“了结”和“完了”的不祥感受。同时也表达了作者对于时局的极度悲观和绝望的预感。由此而“滴泪”也就顺理成章了。

四是“泪”，缘起为“一了百了”的心境而催生的悲痛的泪水。泪也重复出现两次，同时迫使他无心观玩景致，而情感的悲痛也将要达到顶峰。而这段的泪的涌出与小说开头《自叙》里陈述的“哭泣”说相映照，点出了整部小说的题旨之所在，他借助老残的泪水，为他的身世、家国、社会和宗教而哭泣，同时也唤起公众相同的感情，故“泪”字准确地表达了刘鹗内心的极度哀痛之情，同时心痛之感达到顶峰。夏志清在评价中曾说，刘鹗的哭泣，正是为了中国才哭，一方面他热烈地留恋他在小说中描述的日常生活的百姓和他们赖以生存的壮美的河山，另一方面更在于他对传统文化的留恋。他的这段评述极富见解，刘鹗虽然崇尚西方近代思想文化，但太谷学派所兼收的佛道精华对其影响很深，即表现为他所具有的自我牺牲的精神和佛家超度众生的思想及老庄的思想。太谷学派要求以救济全人类作为个人目的，还主张兴利养民。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开设书局、制盐公司、提倡开矿、借外资开发等活动均遭遇失败，根本无法完成这种理想，其心中所郁结的哀怨悲痛无以化解，故在这种情景之下，痛哭流涕也在情理之中。

五是“冰”，即泪流成冰。天寒成冰是自然界的规律，但怎能与人间的心寒流泪、泪流成冰相比？老残外感“天寒”，内感“心寒”，双“寒”夹击，怎能不生“泪”？“泪”又汇入“天寒”中，怎能不成“冰”？足见作者借助老残来表达自己的身寒和心寒已到极点。

六是“笑”，并非发自内心的欣悦之笑，而是无可奈何的自嘲之笑。刚还是无比哀痛的哭泣，哭泣成泪成冰，现在却是自嘲之笑，为什么呢？因为悲痛之哭到了极致，悲哀无从化解，便只有无可奈何的自嘲之笑了。在这里以笑代哭，运用反讽的手法，比单独的哭字更有表现的力度。

七是“闷”，指内心的郁闷，烦闷，闷闷不乐。这是对月冥思的最后结局，闷字让人感到压抑，不得释怀，情感的发泄到最终仍是无可排解的苦闷。这也正好映照了作者的体验：先是现实的压抑烦闷无聊；然后触景生情，引发自己的家国哀痛之感；最后痛哭流涕，更加郁闷，消解不成反生更多的压抑。同时作者巧妙地借用古典诗句，使它作为中国古典性文化传统记忆的代码，集中披露出作者内心的古典诗情。

刘鹗所面临的特殊处境正在于实业救国的理想不能实现，痛感现实中国的衰败和绝望。只能像原来的士大夫一样，“穷则独善其身”，满含深情地观照古典文化遗韵，欣赏古乐观看名泉陶醉各地美景。但由于有了新的不同于古代士大夫的文化语境，以及自己身世之感，他的体验中更多是对个体和国家前途的忧思，渗透了深深的伤痛感。通过对这段雪月交辉景致及月下冥思的赏析，让我们从一个侧面充分感到了刘鹗作为一个政客、实业家兼小说家，内心极度的忧国忧民，实业理想遭遇挫折后，回归内心对即将逝去的古典文化传统深深的留恋和缅怀之情。

[1]王立兴.中国近代文学考论[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2:86.

[2]刘鹗.老残游记[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 1997:124.

[3]刘德隆,朱禧,刘德平.刘鹗及老残游记资料[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388.

（责任编辑 刘月娇）

蒋珂，女，文学硕士，河南检察职业学院基础部，助教，研究方向：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