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赤小小说二题
2016-04-14陈子赤
陈子赤小小说二题
婆树店
这院子不大,二三十户人家,却雄踞山关要津。县志载:“婆树店,唐开元年间辟驿站……”想必当年也留有个繁华闹市的称誉吧。如今,驿道早废,只遗一个店名,引人发思古之情,作沧桑之叹。
婆树店,有树无店。树,是樟树,人称婆树。莫非那树也自唐朝来?树下可曾系马?你看那盘曲纵横的树根,如老人手上暴突的筋络,疙疙瘩瘩从地面隆起老高,如今,却都叫屁股磨得溜光了。
婆树,是树,亦是店。婆树店人也如婆树般有熬劲,烟枪们活到瘪了嘴,还有滋有味。黄昏时分,个个抱一根长长的烟杆,往婆树下一坐,从古驿道的历史掌故直唠到来往客商,三教九流,陈年旧事,亦似缭绕的烟雾,从一张张瘪瘪嘴里吐出,裹着发黄的晕圈,就格外多了一层悠远,显出一丝怆然。
“唉!”浓雾中,挤出皮元大爹一声叹息,“怎么一下子都不来了呢?”是呀,怎么都不来了呢?可还记得二赖子的喇叭声?呜哩哇,把一垸细伢子的魂都勾到婆树下来了。
印药水花布的喜砣子,他那拨浪鼓摇得真邪乎,“请,请,请姑娘,请姑娘。”有时则是,“懒,懒,懒婆娘,懒婆娘。”
李老八唱皮影,拿手好戏是把“不简单”三个字反复念下去,到后来变成“不打蛋,不打蛋”。戏一唱完,吃的夜宵里准有一碗荷包蛋。
……
“别人不来也罢了,我那淘气老哥怎地也不来了?”
那时候,淘气老哥每年要来两回,用一根翘如弯弓的扁担,一头挑着炉子风箱,一头挑着铁砧铁锤,颠悠悠地走出山口,一路地唱过来,身后还跟着个嫩后生。他们在婆树下架起炉子,安好铁砧,嫩后生用小锤敲一块钢板,当当……
淘气老哥爱唱,边打铁边唱,整天哼着一首同样的歌谣。每当做完一件活计,就用钳子夹起来,边舞边唱,然后突然抛进水桶里,哧溜——腾起一阵烟雾。
日头落了,婆树下拉起了帐篷。皮元大爹们还赖着不走,一面抽淘气老哥从山里带来的生烟叶,一面听他胡吹海说山里的逸闻趣事。火炉里煨着山里的毛栗子,发出哔哔剥剥的脆响。那烟叶真辣,淘气老哥的笑话更辣,皮元大爹们咧着嘴,不停地抹眼泪。末了,淘气老哥背倚婆树,又哼那仿佛一辈子也哼不完的歌谣——
我晓得你的一片痴情
我晓得你一夜的歌是唱给谁听
可我还是要走
我要走过九九八十一条大河
我要翻过九九八十一座山岭
去找传说中的那座大城
我们都从那儿来
最终要回那儿去……
嫩后生往火炉里添两铲煤,喷哧喷哧拉起风箱,褐色的火苗蹿上来,一张张莫名的躁动得发亮的脸庞陡地抹上古铜色的油彩。
皮元大爹们也跟着唱,淘气老哥猛然跳起来,拉着他们,围着火炉又跳,直闹到半夜……皮元大爹喉咙里古怪地嘟咙一阵,吐出最后一丝烟雾。
“困了。”
吧嗒吧嗒,磕一阵烟杆,都起身默默地走,将无边的惆怅连同迷蒙的夜,留在婆树下。
吱嘎的推门声次第响起,亦如人的叹息。
忽一日,婆树下站着个中年汉子,身后还有一个青皮后生,他四顾茫然,发了好一阵痴,才架起火炉风箱,拿出钢板猛敲,当当……婆树店一阵震颤。
老烟枪们怦然心跳:那淘气老哥到底来了!竟不是!转身欲走,猛然想起一桩心事,却问:“用秃了的老货,加块铁,打不?”
“打。”
都踅回家,翻遍了角角落落,居然不少,锄、锹、刀、铲,当不得家伙使,挖耳朵倒合适,可颈口处的钢印还依稀可辨,都有“淘气”二字。抚摸良久,终于不放心。
“随你糟蹋,这印得留着。”汉子嘴角歪扭了一下,喝一声:“生火!”青皮后生拉动了风箱。
儿孙们顶回翻新的旧货。谢天谢地,印还在。噫!好像是新打上去的,还是“淘气”二字。扔下家伙赶出来。婆树下只有一堆燃过的炭屎,还冒着热气。那汉子和青皮后生已走出好远,肩膀上的扁担翘如弯弓,颠悠悠地一头挑着炉子风箱,一头挑着铁砧,渐渐地只剩下两个模糊的黑点。
“不错,是那个后生,淘气老哥的儿子!”
皮元大爹望着远去的黑点,一脸的迷惘:“我那淘气老哥也真是,自己不来,却叫儿子出山。”“怪不得他,老了么!”老烟枪们一怔,回头看那婆树,也不是先前的景象。那时日头西斜时,大半个垸子都受了它的荫庇。眼下,它却像个行将下世的老人,掉光了牙齿,落尽了毛发,毕露出干巴的筋条,伶仃的瘦骨,曲干虬枝,又似不堪重负的老妪,只有朝南的枝杈上还有些许的绿。
一时好生惊骇,恍恍然不知今夕何夕。屈指一算,淘气老哥没来已有二十几个年头了。
皆叹息,摇头,默默往回走,顿觉步履蹒跚,想到该找根手杖了。翌日,皮元大爹一大早就坐在婆树下,望着远方无限延伸的古驿道,嘴上哼着一种奇特的曲子,一直到日头落山。人说皮元大爹疯了。只有老烟枪们晓得,他是要等那个打铁的后生转来,问一声:我那淘气老哥还在世不?
夏天过去了,打铁的汉子没转来。皮元大爹依然那样坐着。秋天过去了,打铁的汉子没转来。皮元大爹依然那样坐着。
第二年春天,坐在婆树下的是另一个老烟枪,打铁的汉子还是没转来。
婆树又开始发芽……
阿夯
每到山芋出土时节,我就惦记阿夯——他又要送山芋给我吃了。阿夯的山芋地就在水电厂对面靠大公路的河边上,他经常来我们这里讨水吃,或借东西,所以我们就熟了。
“别人怎么叫你阿夯呢?”我曾这样问过他。他憨厚地笑着说:“我太胖、太矮、太黑,别人想拿我当夯打,嘿嘿……”
一天,我正在洗菜,忽然看到大铁门下边,一个接一个的山芋滚进来。我只当是阿夯来了,开门一看,却是一个七八岁、生得五官端正的男孩子。阿夯长得黑、矮、丑,那孩子却白、胖、俊。我拉着孩子,到河边,问正在挖山芋的阿夯:“阿夯,这孩子是你的?”
“嗯。”“怎么一点不像你?”“像他娘……”“像他娘?你老婆一定很漂亮吧?”“乡下人讲什么好看,只要会过日子。”“你老婆咋没有来?”“她在铁厂里。”“她比你强呵。”“嘿嘿,现在女人翻身了。”
此后不知何故,我总想看看阿夯的老婆。
水电厂进行大修,要请民工,我托人带信叫阿夯来做小工,好赚点外水。出人意料的是他竟没有来,说是到河滩里帮小舅子造房子去了。继而,又有人告诉我,说阿夯的老婆是河滩里人,在船上弄鱼的,一次翻船,是阿夯救活的。还有些人闲言碎语,不便说。不过这更引起了我要见阿夯老婆的好奇心。
又是山芋出土的季节,我在水电厂的大门口等阿夯来挖山芋。别人家的山芋都挖完了,他却姗姗来迟。
我问:“阿夯,你这时才来挖山芋?”阿夯笑说:“忙呀,我在铁厂里做工了。”“是你老婆帮的忙吧?”我油然想到他老婆。阿夯点点头,说:“现在生意好,她经常出差。”
“你儿子呢?”
“最近放假了,正巧他娘出差到上海,跟着玩去了……”这时,我再也憋不住隐藏在心头多时的话,大着胆子悄悄问:“阿夯,听说那孩子不是你的?”
阿夯直愣愣地看了我一会儿,才慢慢地说:“陈师傅,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你看我结结实实的,不知怎么的,就是不会生孩子。咱乡下没子没孙,比被别人叫做贼都难听。乡下有句老话,叫绝种不如杂种。我老婆闹着要跟我离婚,我家实在穷,自己又长得不好看,要不是我救过她的命,她是绝不肯做我的老婆的。她叫我到她娘家去住了五个月,第二年才生了一个大胖儿子……”
阿夯呀阿夯。
(责任编辑 杨雪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