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受生命的存在、活跃和强盛
——跟着刘成章读《安塞腰鼓》
2016-04-14李明哲
李明哲
感受生命的存在、活跃和强盛
——跟着刘成章读《安塞腰鼓》
李明哲
“安塞腰鼓”成就了《安塞腰鼓》,也成就了刘成章;《安塞腰鼓》选入教科书,也传承了“安塞腰鼓”。
刘成章在谈到《安塞腰鼓》的创作时写到:“早在1977年,我即被安塞腰鼓深深震撼了。……无意瞟了那么一眼。但这一瞟就放不下了,觉得那些农民后生简直神透了,他们舞臂啸风,踢腿喷火,他们的每一个动作都扑打着我,点燃着我。……安塞腰鼓是安塞农民骨头里生出的艺术……我是被安塞腰鼓彻底征服了。”[1]
作者将一场奔放、狂野、恢弘的安塞腰鼓,“狂舞在你的面前”,以铿锵的短句、激昂的排比、疾猛的节奏,将“安塞腰鼓”的力与美推向了极致,尽情展现了生命的舞蹈与狂欢,带给我们力量的奔腾,生命的升华。“它使你从来没有如此鲜明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活跃和强盛”。
刘成章的《安塞腰鼓》较为浅显,可以说是一览无余,与杨绛的《老王》、朱自清的《背影》等最主要的区别,就是它的“背后”没有多少东西。作者所要表达的所有一切,都在它奔放的文字表面上了。孙绍振教授说:“越是伟大的作家,越是深刻的倾向,往往越是隐蔽。有时,就潜藏在似乎平淡的,并不见得精彩的字句中。”[2]以这个标准来衡量,该文还称不上“伟大”。经典的文本是没有技法,或者说,隐藏技法,让人难以看出技法。而《安塞腰鼓》有一种刻意的不刻意,它有刻意的艺术追求,是精雕细琢的语言艺术品。“经过一番苦心孤诣的设计,使整个散文充满一种神奇的形式美。”[3]当然,作为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时期的一篇时文,该文自有它的价值,但离经典似乎还有一些距离。自然,这样的评价是否客观、公允、中肯,还留待于时间的沉淀来检验。
编者编选该文的目的,我揣摩,大抵是把它当作一篇写作型文本,也就是王荣生教授所说的“例文”。比如,开头和结尾的以静衬动;表演前、中、后清晰的行文思路;主体部分中都各用一次“好一个安塞腰鼓!”呈现的四个小层次递进的结构;排比、反复等修辞方法创造性的运用;结尾的言已尽而意无穷等等技巧,皆便于学生学习模仿。所以,从写作例文的角度来看,《安塞腰鼓》对学生来说还是非常值得借鉴的。
小的方面来看,比如,这一处就很有意思:
黄土高原啊,你生养了这些元气淋漓的后生;也只有你,才能承受如此惊心动魄的搏击!
多水的江南是易碎的玻璃,在那儿,打不得这样的腰鼓。
作者并不是对江南和西北作一个评判。其实,这只是一种写作技法,是为突出主题而用的一种衬托而已。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一壮美,一柔美也。有了这两段的存在,更能衬托出安塞腰鼓的粗犷、有力、磅礴的气势和能量。
大的方面来看,比如,《安塞腰鼓》的开头和结尾有讲究:
一群茂腾腾的后生。
他们的身后是一片高粱地。他们朴实得就像那片高粱。
咝溜溜的南风吹动了高粱叶子,也吹动了他们的衣衫。
他们的神情沉稳而安静。紧贴在他们身体一侧的腰鼓,呆呆地,似乎从来不曾响过。
开篇宁静而富有张力。这是一个“于无声处听惊雷”的背景,为下文的力的爆发蓄足了一股气势。如箭在弦,扣人心弦。我们期待着一场龙腾虎跃的安塞腰鼓……
当它戛然而止的时候,世界出奇的寂静,以至使人感到对她十分陌生了。
简直像来到另一个星球。
耳畔是一声渺远的鸡啼。
好像这场安塞腰鼓的表演根本就不曾发生过。以“鸡啼”反衬寂静。当鼓声停止后,人们仍沉浸在激情中。炽热后的沉寂,“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那刚经历“隆隆隆隆”翻腾的心灵,瞬息获得了淘洗过似的净洁。这使我们热血沸腾的场面,似乎永远地定格在了我们的心中。
作者写道:“写的时候我甚至还借鉴了 《阿房宫赋》的修辞方法:排比,比喻,本体和喻体的倒置……”[4]
我们来看一下林嗣环《口技》的头尾:
口技人坐屏障中,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撤屏视之,一人、一桌、一椅、一扇、一抚尺而已。
由施屏障始,到撤屏障止。首尾呼应,开阖自如,起落分明,谨严有序。“而已”,以示别无他物。“撤屏视之”,仍是简单的道具。开头“亮底”,结尾“印证”,除了使结构保持完整以外,也具有侧面烘托、表现口技之“善”的作用。表演结束,场景再现,文亦戛然而止,煞尾干脆有力。
刘成章《安塞腰鼓》的头尾,也许还借鉴了这种章法吧?“一群茂腾腾的后生”,开头一句自成一段,出语不凡,兀立于天地之间,实令人为之感喟;“耳畔是一声渺远的鸡啼”,结尾一句亦自成一段,颇具余音绕梁之味。而“研讨与练习”上的问法颇值得商榷。“耳畔是一声渺远的鸡啼。”编者非要问“为什么听到这样的‘鸡啼’?”(类似的问题就有四个,此不赘述。)“这不是硬要把作者和读者弄成白痴吗?”[5]
作者坦言:“《安塞腰鼓》中后生们身后的高粱,长着酸枣树的山崖,咝溜溜的南风,以及前边说到的渺远的鸡啼等等,都是凭借我胸中丰厚的陕北资源信手布置出来的。”[6]
不妨这样来表述:开头和结尾写到环境的寂静,其作用是什么?
刘成章在谈到《安塞腰鼓》的创作时写道:
“……我决定……只留下观看安塞腰鼓表演的一小段,正面描写它。……我动笔时的思维处于一种自由状态,沸腾状态,几乎像风一样自由,水一样沸腾。”[7]
全文也不尽是“正面描写”。比如:
“使人想起:晦暗了又明晰、明晰了又晦暗、尔后最终永远明晰了的大彻大悟!”——“这正是中华民族艰难坎坷的历史进程的一种写照,也是作者的一个美好的期待和祈愿。”[8]“容不得束缚,容不得羁绊,容不得闭塞。是挣脱了、冲破了、撞开了的那么一股劲!”——“这是呐喊,这是呼唤,这是蛰伏的心灵的颤栗,这是禁锢的生命的奔突。”[9]“……隆隆隆隆的阵痛的发生和排解……痛苦和欢乐,生活和梦幻,摆脱和追求……交织!旋转!凝聚!奔突!辐射!翻飞!升华!”——“这是一个不甘屈辱的民族,这是一个继往开来的民族,这是一个开拓进取的民族!”[10]
“本来文本可以轻盈地带领学生的思想飞得更远,更自由,可是文本的羽翼上总是绑缚了太多的东西。”[11]显然,段增勇的解读政治味道是浓了一些,不过,这样的解读也绝对是没有错的,只是,未免把文句客观上的多义性给读狭窄了,读僵化了。“文学的文字有时却必须顾到联想的意义”(朱光潜语)。如果和背景一一对号入座,坐实了,便失去了言语丰富的张力。
那么,这篇文章想要表达什么?作者如是说:
“好的作品往往形象大于思想。……我没明写的是什么呢?……我是企图……让人看到历史的纵深,感受到我想说的更多的内容。……那就是讴歌改革开放。那个时期,我满脑子都是改革开放。因为天地的巨大变化给我个人和国家都带来了希望,我对改革开放充满了热情。”[12]
读者的看法也不尽然。关于这篇文章的主旨,人教版《教师教学用书》就列出了四种:
歌颂生命中奔腾的力量。这股力量,由西北汉子热情奔放的腰鼓表现出来。
表现要冲破束缚、阻碍的强烈渴望。贫瘠的黄土地、困倦的生活,生活在这里的人们,物质上、精神上受到太多的压抑、羁绊。安塞腰鼓,表现了挣脱、冲破、撞开这一切因袭重负的力量。
歌颂阳刚之美。“一群”“朴实得就像那片高粱”的“茂腾腾的后生”,他们“释放出那么奇伟磅礴的能量”,表现了一种独特的美;人就应该这样痛快淋漓地生活、表现。“遗落了一切冗杂”,打破人们身上层层坚硬的外壳,而不必计较功名利禄,不必患得患失,不必苍白憔悴。
一个人在一个特定时期只能看到他所能看到的,这就是视域。如果抛开本文特定的写作背景去孤立解读,难免会陷于片面或肤浅之中。但若仅仅囿于“讴歌改革开放”的时代背景,那么,千百年后,随着写作背景的淡逝,这样的定向解读还有多少价值,颇是问题。正如论者所说:
“刘成章的《安塞腰鼓》即是他从‘安塞腰鼓’的舞姿和鼓声中发现并攫出了陕北人的元气和神魂!《安塞腰鼓》是一曲陕北人生命、活力的火烈颂歌。”[13]
“某种意义上,‘安塞腰鼓’所释放出的能量,不仅仅是陕北这块古老的黄土地的地域文化信息,更重要的是它已经成为中华民族坚毅不屈、意气风发、蓬勃向上、积极进取的精神象征。”[14]
读者阅读时的理解未必就是作者当初的所思所想。读者在不知道、不查阅写作背景的情况下,恰能读出丰富的多元的象征意义。这篇文章主要表达了什么?用文本中的一句话来说,那就是:“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活跃和强盛”,这种意旨无疑更普遍更宽泛更深刻。作者为什么要规定一个主题呢?读者为什么要明确一个主题呢?阅读《安塞腰鼓》这类散文,就不必拘泥于一个恒定的主题,不一定非得要有定论。何不尊重文本本身的多义性呢?突破特定的时代背景,才能使文章获得永恒的意义,永葆生命活力。
注释:
[1][4][6][7][12]刘成章:《关于〈安塞腰鼓〉》,《语文学习》,2006年第5期,第2-3页。
[2]孙绍振:《超出平常的自己和伦理的自由——〈荷塘月色〉解读》,《名作欣赏》,2003年第 8期,第23页。
[3][14]厚夫:《高原生命的火烈颂歌民族魂魄的诗性礼赞》,见《教师教学用书(语文七年级下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15年,第177页,第176页。
[5]王荣生:《听王荣生教授评课》,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86页。
[8][9][10]段增勇:《吟唱生命壮歌 展现时代精神》,《语文学习》,2006年第5期,第3-5页。
[11]黄新囡:《〈囚绿记〉文本细读》,《语文学习》,2015年第6期,第43页。
[13]刘锡庆:《我读刘成章》,《文艺报》,1999年10 月5日,第116期。
(作者单位:山东省鱼台县教体局教研室)
编辑:苏雨
责任编辑:金润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