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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混的诗学:《天体悬浮》解码

2016-04-13张永禄

南方文坛 2016年2期
关键词:真情人性小说

田耳是70后实力派小说家,别具一格的叙事本领和语言禀赋让他能在中篇和长篇这两个临近但差别甚大领域都有不俗的表现,前者让他年纪轻轻就手捧鲁迅文学奖,后者让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垂青。如果说田耳的中短篇可以用神秘性作为美学概括的话,他的长篇小说特色不妨用含混性来表述。在续接神秘性风格的同时,因了长篇小说在容量上的便利,他叠合了复杂的意象,在幻象里隐藏着多重意义,使得先前的小说美学从静止的神秘性走向了辩证的流动。新近发表的《天体悬浮》是这方面的代表,它凸显了“人性是流动范畴”的美学密码,在人性的长河里,朋友之间的义与利取舍,男女之间的情与欲取向,社会秩序之间的正义与邪恶持守,人灵魂深处的邪恶与善良审视等都会因时间和环境等事态变化而具有一定的相对性实践,它们变化性地构成了人性的复杂性和混沌性,乃至神秘性。这种对于人性的理解和形式把握能力,奠定了田耳在70后小说家中的独特位置。

一、现代江湖义气表现形态及其局限

在佴城这一相对偏僻落后的县城,也是国家意识形态治理比较薄弱的地带,传统江湖意识和观念保持得相对浓烈,加之传统文化价值观的影响,生活在那里的男人们,江湖意识自然比较浓厚。符启明和丁一腾等人想要混得开,自然要“江湖”了。江湖靠什么混,主要是义利之辨,用利与义来考量符启明和丁一腾的关系也顺理成章。符启明对丁一腾“很够哥们”,有好事总是想到他,有好处总是给他留着,有求必应。他们一块经历了很多困难,一起捉野食,一起捕鱼,一起去大学找女朋友,一起在外合租房子,一起巡逻、一起破案,一度形影不离,乃至有心电感应。符启明多次对丁一腾说,“我们是兄弟,兄弟比女人可靠”。有江湖老大范儿的符启明最主要的特点是舍得散财(有好处大家分享),有求必应(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情)。但是讲义气需要一定的财力和社会关系做资本。符启明既没什么社会关系,家庭也不殷实,他只有利用自己特殊身份结识各种特殊人物,以合伙形式开KTV,设赌场,组织卖淫,卖凶宅,高利贷中介。从整体上看,他的“义”是他“不法之利”的护法器,而这些“不法之利”,为他“仗义疏财”提供了经济基础,二者相互依赖,在没有外在力量的介入和阻碍下,就能促成符启明在江湖上“事业”的壮大和成功。这种情形,在今天社会具有一定普遍性。

在这个泛江湖世界,符启明性格的含混性还在于他对最好的朋友丁一腾在“义”与“利”上的纠缠不清,忽此忽彼的流动性和转化性上。为邀功请赏的他可以不惜出卖朋友;为警察转正,借生日宴发酒疯,威逼利诱要我放弃和他竞争招工考试;为找回恋人,不惜拿隐私威胁宋颂芬;克扣丁一腾老爸的高利贷。这些情节显示了符启明“舍小利,钓大利”的精明,不择不扣的利益之徒的一面。但是符启明又能很快放弃招考转正的打算,鼓励丁一腾全力以赴备考;丁一腾处于人生低谷时刻,符启明把自己的房子廉价卖给他们夫妇,给他揽活,对丁一腾无怨无悔的付出,显示了雪中送炭的情谊。

丁一腾呢,他要“以怨报德”追查符启明一伙陷害安志勇的阴谋。当符启明的手下要干掉丁一腾时,符启明又果断出手救丁一腾一命,并告诉案件真相过程。按照传统义文化观点,对比丁一腾的无情追查,符启明似乎是义薄云天了。出于兄弟情义等复杂心情考虑,丁一腾终究还是放了符启明一马,把忐忑不安留给自己:“我不知道那件事做对了还是错了,我放过他,而他愿不愿意以组织卖淫罪束手就擒?如果他被抓,适量判刑,我是不是有理由宽宥自己;如果他逍遥法外,我事后又悔不当初?抓他不忍,放他不甘……”①好一出田耳版的“兄弟风云”,复杂地演绎了情义与法理对人性的考量,达到相当的深度。即便是作为正义化身的陈二指导员也能理解丁一腾的行为,“毕竟做过兄弟,落井下石是杂种,不计前嫌是好汉”②。这有力说明在现代社会,维系朋友情谊的纽带是非常复杂的,神秘的,甚至是混沌的,它是多种文化价值协同的结果,我们只能辩证看待,从具体的实践活动评价,而不能把义与利,义气和正义简单对立和做斩钉截铁的判断和选择。

“一个人在某一时刻某一特定的环境中表现出的面目是不一样的。一个人怎样去保持他形象的稳定,是超有技术难度的事情,芸芸众生只能在特定环境下做出不同反应,甚至类似于条件反射。”③在田耳看来,对于符启明这样的复杂人物,你不能用好或者坏等明确固定的范畴界定,他是无所谓好和坏的。对生活中存在“符启明们”,既需要有对人事与人性深刻犀利的洞察,又需要有大气而精微的笔灯烛照。这不仅仅是由人情世界的复杂性决定的,也是因男人之间义与利关系难以把捉使然。进而,我们既不能说符启明比丁一腾更阳光、更正能量,人性有一体两面,人性可阴阳互转,并在深处彼此紧紧依赖。田耳曾经对记者交代说:“丁一腾和符启明是一个人的两面,一个接近我自己,一个是我理想的状态。不少看过《天体悬浮》的人,以为我本人和丁一腾较接近,以为我也是挺安静的、与世无争的人。实际上,我是一个想法特别多,心思比较活跃,活得蛮折腾的一个人。某种程度上,符启明更像是我自身的一个映射,丁一腾身上具有我向往的很多因素。”④

二、男女之间:欲望、真爱抑

或家庭伦理的纠缠

在现代世俗社会,男女之间在真爱与欲望、爱情至上与家庭伦理责任之间往往是纠缠不清,充满混沌性和暧昧感。《天体悬浮》在展示现实男女情感的混沌感的同时,也能理性超越,给出鲜明的审美伦理判断。小说中安志勇凭着艺术家派头吸引和玩弄了不少像小末和沈颂芬这样的女孩,在色情与欲望的路上越陷越深,“直至后来与女青年发生关系时有变态要求”。像这样一位色情变态狂滥情和欲望的背后有无真情呢?被他玩弄过的沈颂芬却说“通常情况下,和他在一起的女人都……都舍不得离开他”⑤。作为当代版的段正淳,安志勇是个泛爱主义者,多情主义者,他以自己特有的魅力和对每个女性都有真情付出,获得沈颂芬们的谅解与同情。从审美的角度可以理解安志勇作为弄花高手,折射人性和情欲世界的变换和多样性。但是,从伦理角度,安志勇对每个女性的性爱和真情溢出了法律和道德伦理界域,他必须为之付出代价,受到法律适量制裁和道德应有的谴责。在爱与欲之上,永远有正义与法律这柄达摩克利斯神剑高悬着让饮食男女有所敬畏,不至于情欲泛滥。这是现实对审美的规范,也是价值伦理和审美叙事的辩证法。endprint

主人公符启明的发家史也是欲望和色情的勾结史。但符启明却真心爱小末,没有真情,他不会花那么大精力找小末;没有真情,他不会保留观星的爱好;没有真情,他不会发展到爱而生恨的地步;没有真情更不走到对于女性、对于性冷漠的极端。或许,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个女人多多、靠色情产业发财的魔头,居然对一个女孩产生真心,因为真情发展到痴情是不可思议的。田耳的混沌思维再次刺破了固定范畴,他用流动范畴把欲望和真情两值极端化,让主人公符启明像杂技演员在情感的钢丝上来回惊险晃动,在引起我们审美惊奇的同时,也展示了符启明在滥情与专情游走,虚情与真情之间探险,从而完成了男女在爱与欲的曲线历程上否定之否定定律。

田耳以他特有的想象力和情感,在展示食色男人情感世界的混乱性的同时,还暗示了超越情感的狭隘性,让沈颂芬和花花交好(丁一腾)、沈颂芬和春姐情同姐妹的相处(符启明),光哥和符启明共事(春姐),符启明和徐放辽交友(夏新漪)等等,这其中有赤裸裸的性与金钱交易,有暧昧不明的性欲,有光明正大的情爱,有不能自拔的痴情,等等,如此混乱而自然组合在一起,令人困惑不解又欣然释怀。田耳在尽可能复杂展示佴城男女感情的复杂性及其张力的同时,并没有放弃价值判断,试图实现了价值取向对现实情状的超越。这突出表现在丁一腾对沈颂芬的复杂情感上,应该说丁一腾是真心爱沈颂芬的,沈因某种原因离开了丁,丁在职业和爱情的双重失落中,生的苦闷与爱的苦闷双重压抑中和花花激情碰撞并奉子成婚。他们的婚姻本来爱情基础就不牢靠,当沈颂芬再次出现在丁一腾面前,对其情感造成考验,丁虽然情感上有波澜和冲动,但还能悬崖勒马,选择了责任,回到老婆和女儿身边,让情感战胜欲望,理智战胜情感。作为整部小说中唯一有健全家庭的他,知道家庭和情感之间孰轻孰重。小说结尾丁一腾险些“失足”的这个情节,表明了作家本人对于情欲和婚姻的基本价值取向。极其克制和理性的一笔,不同凡响,在自然下滑的惯性情节中陡转回笔,使得《天体悬浮》摆脱了时下流行情爱写作在情节处理和品位导向上的流俗。如果说文中有关男女关系的混杂叙述是现实主义的真实性铺陈笔法,展示了个体在男女问题上纠缠不清的欲望与真情的复杂心态和行为,这里极其节省的笔墨不妨理解为倾向性价值判断的点睛之笔,隐喻人应该超越性的欲望和痴情之迷雾,走向家庭伦理责任。

三、日常生活秩序:“道者,反之动也”

考察田耳十多年的写作,他在遵从侦探小说营造案件的错综复杂性与说案的方式来展示破案高手的智慧这些基本叙事语法的同时,力争给出自己的创意。在我们看来,其最大的创意可能在两点:一则是在看似热闹的破案题材背景下展示人性的冷风景,凸显灰暗、阴冷的和复杂性可能(符启明之流),也展示优秀警察背后不被人知的孤独、坚韧和孤傲(比如《一个人张灯结彩》中的警察老黄,比如本小说的教导员陈二);二则是把侦探类型与言情小说、社会小说综合起来,走跨类小说的发展路子,冲淡单一类型表达所带来审美空间的逼窄,让审美经验丰厚。符启明似乎天生就是做警察的料,他职业嗅觉灵敏,思维活络广阔,善于推理,在很多重要的案情侦破中奇功可居。但破案并不是小说重点,它仅仅是符启明个性展开很小的一个侧面,或者说,这不妨展示他作为广义警察的正义行为,否则《天体悬浮》就成了侦探小说。符启明更大的聪明才智更多用在歪门邪道上,用在发不义(不法)之财上。符启明的发财致富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个人的聪明智慧,更重要的是他的平台——洛井派出所。没有这个平台,他不可能在半年就有产业。有时候,平台比努力重要,这是常识。但问题在于,符启明借助的是执法者正义的平台,却成了他违法乱纪、发财致富的平台,这就构成了反讽。如果没有这个便利平台,他似乎无法涉足色情行业、做高利贷中介、凶宅倒卖、密谋杀人等,他也很难从一无所有到成功人士,乃至佴城一代青年的“教父”。可以说,符启明从物欲大厦上建立起来的人间天堂的每一个毛孔都沾满了罪恶,充满邪气。侦探小说正典形态被带着大盖帽的符启明给解构了,他以伸张正义的符号作邪恶的勾当,颠覆了“警察故事”的原型。

和日常世界的灰冷阴暗与喧闹对比,神秘和高雅的“观星”情节和场景在作品中多次出现,成了小说中的奇葩,也带来了读者的诸多困惑。观星是一件多么令人敬仰的行为。仰望星空,探索宇宙奥秘和奇迹,把宇宙瞬间的美用相机定格成永恒,把浮躁的现代人带到静谧浩瀚的神秘世界,远离尘世的污浊与欲望。对这个离奇的情节和意象,田耳有自己的解释:“观星这件事情对小说的沉重气氛有所缓解,对人物性格的塑造也特别有帮助。”⑥循着作家本人的思路,我们以为,符启明在一面打着杞人观星俱乐部牌子,探索星空的奥秘,拍摄下星空惊人之美,追求常人不可得的“真”与“美”,也不断行“善”——义务组织俱乐部培训新人,向国民普及观星知识。另一面则利用这个民间组织秘密卖淫,行“假”“恶”“丑”之实。沈颂芬在粉丝大会上引用康德关于星空和道德的至理名言,在符启明身上构成了绝对的对立和反讽,构成小说家对于人性灰色地带的揭露。不同的是,他把这种揭露置于侦探小说的主角身上,表现正义者的邪恶。令人恐惧之余,不得不思索作家的别有用心。正义和邪恶紧紧裹胁在一起,应该采用“复杂地看”的方式去审视。同样,我们要借助流动辩证法范畴来审视符启明性格中难以被理解的独特性和内在的矛盾性,他是一个集正与邪、真与假、善与恶的矛盾复合体,在他身上体现出了审美幻象的晦涩。符启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谜一样的余味在困扰和折磨对这个审美形象感兴趣的读者。

可贵的是,小说家并没有停滞在辩证法思维方式的进步上,他还进一步听从了人类的基本伦理和普世价值召唤。小说中所有的违法者最后都符合“法网恢恢疏而不漏”的侦探叙事总语法,无论是符启明、夏新漪和安志勇、老詹等都以不同形式受到了正义的惩罚,给世界和苍天一个说法,这和传统公案小说有了很大不同(不再仅仅突出清官破案的智慧),也和现代侦探小说有了区别(法制精神的宣扬成为背景)。或许,田耳并不是要表明这一点,这是叙事的应然伦理和作为侦探小说的基本语法使然。田耳要在这样的基本框架下表白的人性的善良与恶是如此复杂纠缠在一起,让我们放弃单纯幼稚的人性善恶论,正义邪恶势不两立看法,以复杂的心与眼看待这个世界,冷静认识世界在太阳普照下的阴霾,审美地体察“道者,反之动”的人性哲学,因为有了邪恶的存在,在推动我们对于正义的向往、追求和珍惜。从这个意义上讲,田耳并不是人性的悲观主义者,也不是天真的乐观主义者,他是清醒的现实主义智者,他对生活的冷幽默,对于人性灰暗和风蚀地带不动神色的披露和撕裂,是置于人性总体性视界下的,是“知其黑处其白”写作策略,早在成名作《一个人张灯结彩》中就显示了这一写作倾向。我们不能同意当前侦探小说或者一些揭露小说对于人性、对人物性格采用固定范畴的处理方式,那是由观念生产出来的写作,是经验的固化。这是值得警惕的现象,在当今的写作中很普遍。也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觉得田耳在晦涩美学风格下的现实主义写作,是人性热情而冷峻的观察者,是这个时代外冷内热的批判者和理想者,他的写作对于新世纪文学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这里需要追问的,我们如此解释《天体悬浮》的美学密码意义何在呢?或许,《天体悬浮》的意义在于对现代性思维的一次反叛。它用含混的诗学提醒现代人要回到审美经验的整体性,突破形而上的固定范畴对现实审美经验的破坏。在高举人之主体性同时,不能让人的经验世界被知识和形式逻辑分裂,重新回到对于情感的整体理解方式中,用完整的形式和情感经验把握世界。进一步讲,强调含混诗学,是对保持基本价值取向之上对审美经验整体性的推崇。这要求我们先回到综合经验常识,具备对历史和社会发展总体性和规律性的把握,然后再做价值的判断与超越,这一点尤其重要。否则的话,就会倚重陈旧且固化的经验进行创作,重新犯经验主义的错误,其结果要么是虚假的价值,要么是虚无主义,这个不良倾向在70、80后作家的创作中相当普遍,尚未引起评论界的高度重视。这,就是田耳《天体悬浮》留给我们的沉重思考。

【注释】

①②⑤田耳:《天体悬浮》,载《收获》2013年第5期。

③④⑥颜亮:《作为小说家,我以动物性的本能去体验——田耳访谈》,载《南方都市报》2014年4月27日。

〔张永禄,上海政法学院文学与传媒学院。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现代性视野下的小说类型学研究”(15BZW019)、上海交通大学创新项目“小说类型学:理论与实践”(13QN06)阶段性成果〕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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