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构与真实
2016-04-13秦烨
主持人季进:由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主办的刊物《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自1984年创刊以来,每年出版春秋两卷,著名汉学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和邓腾克(Kirk Alexander Denton)先后担任主编。该刊在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方面的前沿论述和理论建构,勾勒出1980年代以来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研究的清晰谱系,也成为传播中国现当代文学的主要平台。本刊2015年第5期发表的卡罗琳·菲茨杰拉德(Carolyn FitzGerald)的《记忆的想象之所:汪曾祺及后毛泽东时代对故乡的重构》即选自该刊,以后我们还会择优译介一些该刊发表的重要论文。
本期发表的《虚构与真实——论〈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中的当代小说研究》,聚焦于《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所发表的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论文,择取在中国当代小说研究领域颇具洞见、观点犀利的论文,通过文化隐喻、历史想象、诗学建构三个层面,来论述这些当代小说研究所体现出来的细密的文本解析、前沿的理论支撑、多元的作者群体,透视出当下英语世界对中国当代文学研究的基本态势,也呈现了一个青年学者的敏锐眼光与严谨态度。论文涉及的面比较广,也较为深入地对中国当代小说研究进行了梳理和探究,其中,20世纪90年代的都市小说、莫言《战友重逢》中的幽灵叙事、韩少功《马桥词典》对时间与历史的处理、阿来的藏地叙事、抗战文学中的反英雄描写、汪曾祺对故乡的重构、余华小说的文化反思、身体、空间与权力在苏童小说中的体现、阎连科小说深切的精神慰藉和文化关怀、陈染与安妮宝贝为代表的女性写作等等,都在文章中得到较为全面的关照与论述。论文还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剖析了《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所透露出的历史意识、政治倾向以及叙事伦理,指出了该刊在探索当代中国社会镜像时的多元立场和思考。相信这样的研究之研究,不仅可以为我们提供丰富的信息,而且也一定能为当代文学研究带来全新的视角和观念。
《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是英语世界中国现代文学研究最重要的刊物之一,由美国俄亥俄州立大学主办,著名汉学家葛浩文教授(Howard Goldblatt)及邓腾克教授(Kirk Alexander Denton)先后担任主编,从1984年创刊以来,在每年出版春秋两卷的基础之上,间或推出专题特刊并持续至今。该刊凭借锐利的观察评论、前沿的理论观点以及诸多极具影响力的作者群体,成为我们了解英语世界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走向的重要窗口①。其作者来自文学与文化研究的诸多领域,探讨的主题从文学文本、经典电影、文艺理论延展到建筑艺术、媒体研究、视觉文化,不仅反映出英语世界对现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研究动态,而且以严谨新颖的理论观点和深刻犀利的论述风格著称,在海内外汉学研究领域,享有极高的声誉。大卫·丹穆若什教授(David Damrosch)曾经提倡,将世界文学视为“一种阅读模式——一种以超然的态度进入与我们自身时空不同的世界的形式”以及“民族文学间的椭圆形折射”②。任何进入世界视域流通传播的文本,“它们身上依然承载着源于民族的标志,而这些痕迹将会越来越扩散,作品的传播离发源地越远,它所发生的折射也就变得越尖锐”③,通过双重折射、部分重叠,“源文化和主体文化提供了两个焦点,生成了这个椭圆空间”④,提供了不同文化语境及理论语境中有效解读同一文本的新视角与新思路。而不同区域对世界文学的全球性研究的参与“都会有不同的形式,满足不同的需要”,但“对于每个区域的学者,重要的是获得这样一种意识,即从其他的文化视角看,世界将会多么不同”⑤。因此,《现代文学与文化》理应成为国内研究者不可忽视的参照系。
经过三十多年的积累,《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影响力日趋显著、体量也较为庞杂丰富,其对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创造性的多元视角,能够启发我们建立与本国文化之间更加新颖跃动的关联。文学作品往往“提供了重要的社会观念的检验场,因为文学深刻地折射出社会的张力和问题”⑥。本文旨在对该刊的中国当代小说研究进行综合性论述,将考察重点放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叙事,探究《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如何通过当代中国小说,切入当代中国的社会政治、经济生活、历史变迁、文化精神与主体意识。具体而言,主要通过以下几个维度进行阐释:其一是文化层面的解读,也即通过小说叙事形成的文本世界,映射当下视域中的传统文化及其发展境况;其二是进入当代叙事的具体文本,阐释其所涉及的政治史、战争史以至想象的历史;其三则是分析小说所书写和塑造的特定历史时代的人物形象,结合文本书写者的主体意识,述及所塑人物主体之诗学与权力,尤其是寄寓其中的叙事伦理以及从中投射出来的叙事倾向与诗学伦理。
一、叙事与文化
文化自身通常会折射出隐形的“无为”力量。虚构与叙事的文本如何关涉社会文化的焦点,文化如何寻求“有为”的现实对照,从不及物的精神思想和心理范畴延伸至现实层面的“干预”,这既是小说叙事的根本动力之一,也是文化使命的完美呈现。对于小说而言,由叙事衍化而出的文化意蕴,往往需要在虚构文本与现实干预之间传导。在这一过程中,叙事话语与文化意识如何能够积蓄丰厚的能量并反转施力于现实层面,无疑成为小说研究与文化研究的重要课题。
国内对中国当代都市小说的研究,往往善于从其中的地域色彩、商业文化、欲望沉浮、人性收放等要素出发,揭示在特定的经济形态下的城市生活、市民精神、性别差异以及寄寓其间的道德考察与伦理衡量。而《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刊登的文章则更多地从现代/后现代的境况出发,指出商品经济与消费文化如何与人心人性相互搅扰碰撞。其中,陆洁将注意力置于1990年代的中国都市小说,这些小说所聚焦的人物形象是活跃于中国当代社会的市场经济与商品化浪潮中的“中间阶层”及“中产阶级”城市居民。在对“在全球化时代邂逅消费文化”进行阐述之后,陆洁以何顿的《太阳很好》(1995)与池莉的《来来往往》(1997)两部小说为中心,指出“这两个文本均反映出中国从社会主义向资本主义的转型,及其造成的深刻的文化冲突与困境。在这类写作中,消费文化并未被呈现成一个恶魔(某些早期都市小说中会如此描述),而是被呈现为最终未能在日常生活中提供本真性意义——或某种真谛——的一种幻觉。与此同时,消费文化也被公认为走向重构日常生活的意义与经验的某种强大而无法避免的力量。通过一种离奇的方式,关于消费文化同时既是虚幻的/虚构的(Illusory/Unreal)又是内在的/实质性的(Immanent/Material)这一矛盾性本质的文学表述,的确直击当代中国社会思潮的症结所在”⑦。中国高速发展的社会和经济,形成了一个风驰电掣的后现代消费型社会,但突飞猛进的变化却缺乏相应的意识形态与文化思想的支撑,无法调和或消除日益凸显的阴影效果与负面影响,从而导致思想和文化层面的辐射力远远跟不上物质和经济的增长速度,两者之间的失衡进一步加剧人心与人性的异化。因此,论者着眼于对消费文化的批判性审视,指出中国90年代的都市小说往往倾向于建构“一种全新的资本主义文化想象”,“这一文化想象既可以被看作对消费文化及其腐蚀性的批评(critique),也可以被看作中国似乎不可阻挡地朝向资本主义社会变迁的文化需求的回应(response)。”⑧中国的20世纪90年代正是市场经济和都市建设突飞猛进之际,个体的精神、思想也呈现出了不同于以往的物化与异化倾向;而文化在这个过程中同样经受了挤压和消解,面临着边缘化的危机。因此,如何突破围困自身的政治、经济和历史的囿制,乃是文化自救与他救的使命之所在。此时小说的出现,一方面是中国社会发展与城市变迁的产物,另一方面也为城市的疾病形成隐喻性的文本,进而形成批评性与建设性并存的文化力量。endprint
然而,小说叙事并非仅仅沉溺于封闭的文本和话语范畴,往往也逾越其间、努力寻求与之对应的更为广大的文化意义。在薇薇安·李(Vivian Lee)看来,极具代表性的文本无疑是韩少功的小说《马桥词典》中基于“词汇”的叙事。在《马桥词典》的关键词中,叙事的“语辞”衍化成了“词汇”,创造出了丰富的社会政治历史内涵,并且具备了某种文化性的标识;而其如何通过词汇而达至“文化”,则为薇薇安所要探究的关键所在。从《马桥词典》可以看出,韩少功的回溯性叙事,经常返归到神话的奇幻之中,又往往从“记忆幻觉(déjàvu)”这一层面来形成陌生化的效果。实际上,韩少功的叙事策略是借此打开诸如此类的虚构性起点,并以此为起点建构出新的小说世界。对于韩少功所描述的文本世界而言,“返回就是启程,开始就是结束”,于终局处,觅得新的生机和开端,并再次出发,这是韩少功《马桥词典》的叙事动力,而韩少功所构造的这种叙事模式,“大致能够总结《马桥词典》对时间与历史的处理。倘若这一循环模式被用来解释韩少功对‘长时间跨度(long-time span)的处理,可将个体人物的故事看作众多‘简要事件(brief events)截取时间的客观变迁。此外,这些人物是韩少功虚构人类学(fictional anthropology)中的文化隐喻,这些隐喻展示了成为叙事本身一部分的自我意识的虚构性。在《马桥词典》中,时间的双重构型,伴随着通过戏剧化叙述者声音公开提及的自传体细节,有助于将小说主题化为知识的媒介、隐喻性的‘看作(seeing as),既是该小说的推动力又是该小说自我强加的局限性。”⑨小说的叙事功能,如对时间的处理、对自我意识的虚构、对寄寓其间文化隐喻的凸显,凡此种种的书写尝试怎样能够触及乃至建构文化精神,是韩少功《马桥词典》所呈现出来的野心。而他通过语词形塑的文本世界,更是虚拟建构了新的精神伦理和文化逻辑。
陈建国则主要通过当代中国小说中的幽灵叙事,讨论进入新世纪之后的中国叙事所传达出的精神困境和思想分裂,探讨幽灵作为一种话语如何在当代中国文化中成为可能,并以怎样的方式呈现出来。具体而言,论者在分析莫言的小说《战友重逢》时,阐明小说的故事性其实是“自我实现的象征性行为”,“莫言所呈现的幽灵般的叙述者,提供了一个自我辩护的空间,通过他者——既通过叙述者也通过郭金库——谈论言说的幽灵形式。然而,这种个体困扰仅仅显示出经由神经衰弱、阴魂不散的自我所进入的某种关于未完成愿望的创伤性记忆。幽灵似的叙述者洋溢着一种强烈的悔恨之感,一种即将发生却又永远不可能发生之感。”⑩作为主体的自我在当代呈现出的混乱和纠葛,成为当代中国的精神常态之一。而论及陈村的小说《屋顶上的脚步》时,作者则提出“假如鬼魂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需要透过一种幽灵般出没的行动感知的效果,关于幽灵的书写便因此体现了不存在的东西与在阴影中的东西这两者之间协商的一种渴望”11。陈村小说中的后现代化倾向,还颠覆了绝对真理的神话和客观现实,通过对幽灵的重塑揭示出主体精神上的创伤,借以消除神秘化的世俗日常。陈村的小说实际上变成一个如何为现实世界祛魅的后现代主义文本范式。此外,余华的小说也被纳入幽灵叙事的范畴。简言之,当代中国的幽灵话语,是现代化的发展过程中的文化生态与精神世界的对应物,论者在这里试图阐述幽灵在当代中国小说、文学乃至文化中出现的叙事指向与话语机制。
二、小说与历史
英语世界对当代中国叙事的探究与针对近现代中国的研究不同,不再将中国简单视作一个民族国家,而是在此基础上更多地关注政治体制、经济环境与特定时空境况中个体的归宿,也即特定情形下社会历史政治的发现与重述、地域文化的呈现与发抒以及主体精神的确立与变迁。当代中国叙事通过何种形式、哪些要素对当代视野中的中国历史进行再现,是《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期刊所触及的重要课题之一。
这里所提及的历史,首先是战争史和政治史。当代中国小说由于代际缘故,与之对应或侧重论述的战争史主要指二战与内战,如莫言的“红高粱系列”及相关的抗日战争小说等。而当代中国的政治历史,特别是中国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的社会政治史,乃英语世界历史与文学研究较为注重的对象,而上述时期所传导呈现的文本意味与历史含蕴,无疑也极为丰富。除此之外,改革时代的小说出于该时代对人性的极大冲击与重新塑造,同样成为《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重点涉及的论题之一。
一般而言,对战争历史的描述,向来以血腥、残忍和严酷作为关键词,其所带来的身体上的残害与精神上的创伤,难以尽书。史蒂芬·瑞普(Steven L. Riep)的《创伤之战:抗日战争中的残疾、毁容及反英雄描写》12直接触及战争所遗留下来的身心伤害,对中国抗日战争中最为残酷的部分进行论述,探讨的核心是当代小说在聚焦战争历史时的形象塑造与人性救赎。而莫言的“红高粱系列”同样以抗日战争为背景,G.安德鲁·斯塔克(G.Andrew Stuckey)在其《是记忆还是幻想?〈红高粱〉的叙事者》13中,分析了莫言小说中的叙事者角色。该文指出在战争背景下,小说的叙事者如何推动情节的进程、进行人物的塑造并且藉此建构自身的道德与逻辑,其在记忆与想象之间游走的叙事者形象,代表了叙事者的时间意识与历史观念,也从中透露出了小说的叙事意旨与叙事伦理。
而在现实政治层面,阿来所引领的藏地叙事成为英语世界关注之所在。事实上,当代中国的社会政治历史从地域划分而言极为广阔,理所应当涵盖西藏等边远地区,阿来作品的重要性于焉显现。可以说,《尘埃落定》《格萨尔王》等小说让阿来无可争议地成为藏族地区政治/历史/文化叙事的重要代言人。王一燕《代表西藏的政治学:阿来的藏族在地故事》14选择将阿来及其藏地叙事作为研究对象,认为西藏以及藏族人民的故事向来是中国叙事的陌生化地带,再加上西藏一直以来所带出敏感而微妙的政治话题,使得西藏叙事往往具备一种神秘感和陌生感。而通过阿来的小说所呈现的藏族在地故事,不仅映射出藏区变迁的家族、家庭与个体命运,客观上更是形成了某种政治学意味;更为重要的是,相对于中国小说以中东部地域为叙事中心的现状而言,藏地叙事的出现令中国乃至世界更为内在而深刻地认知、理解和尊重西藏地区的独特性。由此,阿来笔下的西藏及其藏族的在地故事,文字背后蕴藏的信息与丰富的意涵不言而喻。endprint
不仅如此,当代中国小说对特定历史时期的乡土想象进行叙事的尝试,也是《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注目的话题。如卡罗琳·菲茨杰拉德(Carolyn FitzGerald)的《记忆的想象之所:汪曾祺与后毛泽东时代对乡土的重构》、肖慧(Hui Faye Xiao)的《科学与诗学:改革时代中国农村婚姻危机的叙事》15、以及吴过(Guo Wu,音译)的《中国当代小说、艺术与集体记忆中对地主恶霸的社会建构和解构》16等。
汪曾祺的出现,向来被视为当代中国文学史的异趣,其平和冲淡的叙事风格,延续了沈从文小说的一脉。20世纪80年代,也即卡罗琳·菲茨杰拉德所指出的“后毛泽东时代”,中国文学从政治漩涡中摆脱出来,开始呈现多彩鲜活的面貌。论者以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为例,指出汪曾祺在“文革”之后的历史时段通过虚构性叙事,逐渐展现独特的乡土依归,并基于传统乡村的地域文化而形成了颇具意味的想象性建构。“与共和国时期其他乡土作家相较,汪曾祺的乡土观念不仅现实主义的成分较少甚至移除,而且更加理性化。与此同时,该观念和近代文学传统的连接更为密切,包括有关《桃花源记》的书写以及文人实践(literati practices),例如创作律诗和题赠带有诗歌的绘画。通过在其作品中对传统的召唤,经由与故乡之所在相关联的集体记忆和个人记忆交织杂糅的结晶,汪曾祺成功地激发年轻一代作家们同样渴望重新连接历史的与文化的真实性之感。与汪曾祺如出一辙,这些青年作家同样寻找场所——既是地理上的又是文学性的——将其定位于他们的作品中并围绕其连接点重构支离破碎的记忆和认同。”17换言之,汪曾祺试图对中国式乡土世界进行重塑,从中国当代历史包括文学历史的角度来看,他的创作既是对创伤的一种疗救,同时也是建立在传统价值与精神想象之上的某种历史性表述。
肖慧着眼于改革时代的中国农村,揭示在商品经济侵袭下的乡村所凸显出的现实面貌与精神困境,尤其是将论述集中在对农村婚姻成败的探讨之中,强调婚姻危机引发的思想挣扎与人性磨砺。事实上,改革时代既对应于社会政治历史的变动,同时又牵扯出中国乡村这一特定空间的特定人群——即缔结婚姻的个体/群体(家族)之间的危机,通过细致考察小说的叙事过程,呈现出立体的历史维度。如是这般的历史,既是社会政治/战争/经济运行轨迹中出现的大历史,又是个人主体的内在心理转圜的生活史与内心史。《中国当代小说、艺术与集体记忆中对地主恶霸的社会建构和解构》则立足于当代中国对地主恶霸形象的塑造,作为中国当代土地革命时期的较为突出的人物形象,地主恶霸不仅是善恶两立的伦理背反,而且构成了小说叙事的基本矛盾与内在动力,论者以此揭示出小说叙事与时代伦理背后的人心所向和意识形态旨归。
此外,《作为三重寓言的死亡:余华小说中的存在真理、文化反思及历史真实性》一文则针对余华小说中的血腥与死亡,阐述小说对于现实人生的观照和介入,并以此为基础形成面向文化的反思性力量,探究在历史的残酷与无常中的生命存在。正如论者所言“从余华在小说中对死亡的处理可见,余华的复杂性与深刻性体现在他在面对人类所有的智慧时的开放姿态,尤其是他愿意去包容那些非正统与异类之所在”18。更为重要的是,余华的小说往往通过对人物的塑造以及特定精神意象的书写,将死亡纳入其寓言的世界中,借以体察和指摘现实的政治和历史,因此,对于余华和他的小说而言,死亡仅仅是作为一个开端,其更为出色之处在于其“通过死亡揭示人类的普遍状况与本质”,并对“人类生存中的无助与无望”19给予充分的关注;并且在这个过程中,极尽全力地容纳人类世界的异端,在展现出生命的包容性的同时,在小说哲学上殊异于儒家主流,而趋向于海德格尔所提出的外在的“他者”。最后,论者认为,余华小说中所展现出来的丰富性,是“结合了相互迥异的、表面上看起来自相矛盾的文学惯例和文化传统——现代的与传统的、外国的与本土的、历史的与超越的、个人化的与普遍性的”20,这也使余华的小说成为当代中国最出色的文学作品之一。
事实上,关于当代中国小说关乎历史的叙事,并非彼此分化,往往兼而有之。以上诸种“历史”所涉及的是单向度的考究,诸种历史情态之间实则彼此缠连、不可分割,社会政治史与战争史必定牵连个体的精神境况,而主体的生活史和心理流变则与外在世界的运转息息相关,其中更是不可避免地掺杂了想象性与寓言性的因素。而在《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中的各类论述有助于更深刻地开掘中国当代小说所包孕的历史意涵,也更能呈现出当代中国从国族到个体、从历史实在到内在想象层面的复杂状况。
三、诗学与主体
从小说所形成的文本世界到人物形象具体的行为言语,都离不开叙事主体与人物主体的建构。而发现和创造主体的过程,实际上也是文本诗学的重要旨归与精神寄寓。《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较为注重对文学与文化“主体”的开掘以及对诗学主体的探索,追寻当代中国的人性复归,探视文化传统与权力历史的存在,通过性别叙事与个体叙事切入叙事主体与人物主体,并经由小说的话语建构与叙事伦理,凸显小说的批判审视功能,开掘出更为深刻而内在的主体精神与诗学内蕴。
具体而言,在《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对中国当代小说的论述中,较为突出的是关于身体的诗学和政治。蔡秀粧的《身体,空间与权力:解读苏童与张艺谋作品中的文化意象》展现了“十九世纪二十年代的中国——紧随1919年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的关键性时期——他们往往将女性追求自由时的困境与中国寻求现代性时的思想障碍相提并论”21。事实上这也是苏童对文化传统与文学传统的双重探索,他的小说往往基于对两性情感—身体的探讨,揭示无处不在家庭与家族权力,一方面通过身体的占有达至权力的凸现,另一方面则是指出特定的空间与意象对人性的形成和作用。论者通过苏童小说与张艺谋电影的对比,指出“在他们的文字与镜头这两种截然不同的意象类型中浮现出的——苏童文本中后花园里的一口枯井,影射了颠覆性的女性气质……他们用对立的方法来塑造女性自我解放的限度与潜力。最终,笔者要论证的是,苏童的实验性审美给他笔下的女性人物对思想独立的让渡提供了更多空间……因此,苏童为读者提供了女性能够向她们存在的对象化发起挑战的种种令人不安的视觉想象”22。可见,苏童小说中重要的聚焦点是大宅、枯井、花园、秋雨等等文化意象,它们不但成为始终铺展于文本世界的背景与场面,构成人物现实活动与内心心理的重要象征,同时也预示着结局的产生以及主体的态度和命运;更为重要的是,小说中的文化意象所传达出来的精神意涵,昭示了女性与女性命运作为中国现代性最重要的映射之一,其往往受迫于金钱、权力与文化空间,从而扭曲异化。女性意识在特定的国族、城市、职场、家庭空间中所形成的种种畸异,也反映在小说所描述的“身体”之中,接受着来自虚构世界与文化层面的审视、批判与解构。《无论疾病抑或健康:阎连科及关于自身免疫的写作》一文以阎连科的小说为中心,通过对《坚硬如水》《丁庄梦》《日光流年》等小说的阐释,全面剖析阎连科刻画的农民形象及其“在所生活的严酷的社会状况和条件”,论者指出“就这点而言,他同五四时期的作者如鲁迅和沈从文很像,他们的作品都用病态式的比喻,流露出他们对底层人民愚昧的忧虑”23。因此,可以说,阎连科的小说蕴蓄着极大的悲悯,其笔下的人物主体遭受病痛与死亡折磨的段落,体现出作家深切的精神慰藉和文化关怀。endprint
另外,《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还编纂了一辑“疾病”主题的特刊,其中杨欣的《女性疾病与复原的成形:陈染与安妮宝贝》可以说较为切实而深入地探究了女性身体内部的反应和状态。写于1996年的《私人生活》是女性主义作家陈染的代表作,该小说也是90年代“个人化写作”的最重要作品之一。而同样在个人化写作中成绩斐然的,还有网络作家安妮宝贝,就在陈染发表《私人生活》十年之后,《莲花》(2006)出版,这也意味着安妮宝贝写作生涯的一个高峰。在杨欣看来,“这两部小说均将焦点集中于病态的都市女性:陈染审视了二十世纪九零年代的女性如何在社会的与个人的压力之下陷入疾病,安妮宝贝则追溯了在二十一世纪前十年中一个女性怎样通过自我探索的旅程从心理和生理的危机中痊愈。这些作品折射出在后社会主义中国两个截然不同的历史时刻,女性为应对急速变化的社会现实所采取的不同文化策略。”24针对陈染和安妮宝贝的小说,杨欣择取关注的是都市中饱受病症困扰的女性形象,她们共同生活的国际化大都市不过是一个在中国改革时代中崛起的社会、经济、意识形态的巨大符号,而正是都市生活的碎片化和不确定性,导致她们陷入梦魇般的病症,并迫使她们不断寻找新的出路,以期治愈自身的痛苦。而正是在此种境况下,她们得以返归自身,进行全面深刻的自我的认识与审视,“我所探讨的这两位虚构病人是都市女性。作为后社会主义中国意识形态竞争的中心,国际化大都市已经历了始于1980年代巨大的社会、经济与思想的转变。正是都市生活的不确定性导致女主人公们生病并驱使她们去探索另类的生活道路,她们可以在那里解决自身的困惑、从疾病中复原并且发现作为个体的她们到底是谁。陈染对于退入私人空间的描述与安妮宝贝对于身体和心灵流亡到国度中偏远地区的描绘是两种不同的补救措施/疗法。陈染与安妮宝贝关于疾病与痊愈的叙事,构成了女性在对抗消费社会全面转型时代中关于自身主体性的探索。”可以说,论者所探讨的,是在当代中国的特定区域与具体空间中的主体状态,尤其通过个体的疾病/健康状态,包括身体的与精神的病症,试图对应和批判的,是当代中国都市的社会经济基础及其中所渗透出的集体无意识,并由此切割出女性群体的精神状貌和思想。
女性身体固然是有关身体书写主题的重中之重,因为女性身体在中国社会兼而有之地呈现出传统因袭与当代特性。女性身体解放所传达出的讯息,通常被视为人性解放的标志,并构成中国走向现代的表征符号。不仅如此,《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还进一步从单纯的人物本身挪移出来,关注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与世道伦理。薇薇安·李在《如同魅惑女性一般的城市:当代电影与小说中对上海的重塑》25一文中,通过比对女性面容与身体上的“魅惑”,表明当代中国的电影和小说如何呈现城市中的欲望与欲望中的城市,特别是寄寓于消费时代的魔都上海的文学书写,更是凸显了现代性的中国通过虚构性叙事建立起来的文本性存在。不仅如此,论者还进一步探询人性的依归与文化的延传将何去何从,当代中国的文化与文明在经历了各种改革与城市化进程之后,将采取何种方式继续存在与发展。
除了家庭/家族、城市/乡村的主体呈现,政治/情感化的主体同样被纳入了讨论的范围。主要表现为当代中国小说塑造的人物主体围绕特定的社会情境所产生的主体情感、人物关系与政治纠葛,以及由此而生发出来的颇具政治意味的情感心理。罗伊·陈的《被占据的梦想:宗璞小说中政治—情感的空间与集体》一文分析了伤痕写作代表作家宗璞其小说人物的主体性的最重要的体现——梦想,如何在残酷的政治和社会空间中被冲击、被篡改、被塑造的过程。罗伊·陈主要通过人物的情感和思想完成对宗璞小说形象主体的透视,论者并不认为宗璞小说中存在着主体的缺失,而是察觉到文本中“更为凸显的是在主体间流传并最终把群众团结在一起的感情因素的作用力。这种流动性的情感影响力由此唤起共同的政治期待和渴望。宗璞的作品展现了情感这种看似局限于私人领域的亲密关系如何能够渗入更大向度的群众性政治经验”26。论者所谓引发情感因素的政治伟力,事实上属于意识形态对个体经验的改造范畴,人物对政治的认同与否,事实上源自情感上是否能够产生依赖和信任。
宗璞的小说在当代中国文学史上以其伤痕题材的作品著称,如写于1979年的小说《我是谁》,描述了“文革”所带来的主体精神上的暴虐与摧残,曾是国内学术界关注的热点。而罗伊·陈所关心的则是宗璞于1978年发表的一篇名不见经传的小说——《弦上的梦》。延续着以往对伤痕文学作品的思考,论者开掘出伤痕小说的目的性指向,是对“文革”的揭露和控诉,并在其中蕴藏着深刻而内在的感伤情绪。“作为历史伤口只见证的文学性表达,伤痕文学作品总是被暴力的幽灵、狭隘的人群所萦绕。此类小说作为一个整体,经常由于其注重对‘四人帮的说教性谴责而牺牲了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内在问题的批判性反思而遭受讥讽。”27论者所要做的,是要重新探究宗璞小说中的“感伤问题”,聚焦于宗璞的小说文本中所勾勒出的“政治—情感的空间”(Politico-affective Space)。在这个空间里,形形色色的情感往往趋从于政治所赋予的规整而统一的理想,在大众化与统制性的国家意志中不断接受塑造并不断定型、成形,在这个过程中,个体感情与群体的想象不断地发生传导,个别化的主体被凝结成政治化的大多数。而为大众所分享和认同的,既有现实空间的实在物,同时也有存在于不同主题内心的象征物,例如普遍性的社会理想与政治想象。然而在论者的视线中,个体与群体、主体与政治之间并不是相互区隔的,也并非处于一种对抗的关系之中;相反,集体政治通过意识形态的召唤,试图唤起诸多个体对其产生深切的亲密感和认同感。从这个意义上而言,宗璞的小说所构建的是“一个羽翼未丰的梦想”,“其中包含着那些也许以某种方式在不确定的将来,能够实现寻求民族复兴与探索崭新世界的人们的真诚的愿望。”28
四、结语
纵观《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中的中国当代小说研究,较为突出地反映了英语世界对当代中国文学文化、政治历史、经济改革所给予的关注,其研究视角和方法论明显有别于国内的小说研究,其着眼的重心更是深刻地体现出海外中国学研究对当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的多元化介入与创造性思考。endprint
如前所述,该刊对中国当代小说的研究,不仅从小说的叙事行为进而推演至社会文化层面的意义寻求,试图通过语词建构的虚拟世界达至对现实境况的干预和思考;而且还沉潜于文本世界的芸芸众生,抽丝剥茧出自政治史、战争史至生活史、个人史等等在内的当代历史或当代叙事视角统摄下的传统意绪;不仅如此,从性别与身体、家庭与家族、疾病与健康、意象与隐喻以及情感政治等层面,切入主体内部的叙事形态,也成为其诗学探询所关注的重心。可见,《现代中国文学与文化》的研究视野极为开阔,其鞭辟入里的讨论所涵盖的方面也展示了丰富而复杂的向度,体现出英语世界对中国文学与文化研究的较高水平,也为中国文学研究提供了重要的参照和比对,颇具研究价值,有待学界更进一步探究与追索。
【注释】
①季进:《译介与研究专栏按语》,载《南方文坛》2015年第5期。
②[美]大卫·丹穆若什:《世界文学是什么?》,查明建、宋明炜等译,30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③④[美]大卫·丹穆若什:《世界文学是什么?》,查明建、宋明炜等译,311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⑤[美]大卫·丹穆若什:《世界文学是什么?》,查明建、宋明炜等译,中文版序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
⑥[美]大卫·达姆罗什:《新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读本》,陈永国、尹星主编,295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⑦Jie Lu , Cultural Invention and Cultural Intervention: Reading Chinese Urban Fiction of the Nineties,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Volume 13, Number 1 (Spring 2001), p.109-110.
⑧Ibid.
⑨Vivian Lee, Cultural Lexicology: Maqiao Dictionary by Han Shaogong, MCLC, Volume 14, Number 1 (Spring 2002).p.172.
⑩Jianguo Chen, The Logic of the Phantasm: Haunting and Spectrality in the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Imagination, MCLC, Volume 14, Number 1 (Spring 2002),p.248.
11Ibid.
12Steven L. Riep, A War of Wounds: Disability, Disfigurement, and Antiheroic Portrayals of the War of Resistance Against Japan, MCLC, Volume 20, Number 1 (Spring 2008).
13G. Andrew Stuckey, Memory or Fantasy?Honggaoliangs Narrator, MCLC, Volume 18, Number 2 (Fall 2006).
14YiyanWang , The Politics of Representing Tibet: Alais Tibetan Native-Place Stories, MCLC, Volume 25, Number 1(Spring 2013).
15Hui Faye Xiao, Science and Poetry: Narrativizing Marital Crisis in Reform-Era Rural China, MCLC, Volume 23, Number 2 (Fall 2011).
16GuoWu, The Social Construction and Deconstruction of Evil Landlords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Fiction, Art, and Collective Memory, MCLC, Volume 25, Number 1 (Spring 2013).
17Carolyn FitzGerald, Imaginary Sites of Memory: Wang Zengqi and Post-Mao Reconstructions of the Native Land, MCLC, Volume 20, Number 1 (Spring 2008), p.115.
18ZhansuiYu, Death as a Triple Allegory: Existential Truth, Cultural Reflection, and Historical Authenticity in Yu Huas Fiction, MCLC, Volume 22, Number 2 (Fall 2010), p.256
19Ibid.
20Ibid, p.257.
21Hsiu-Chuang Deppman, Body, Space, and Power: Reading the Cultural of Concubines in the Works of Su Tong and Zhang Yimou, MCLC, Volume 15, Number 2 (Fall 2003),p.121
22Ibid, p.122.
23Chien-hsien Tsai, In Sickness or in Health: Yan Lianke and the Writing of Autoimmunity, MCLC, Volume 23, Number 1 (Spring 2011), p.97.
24XinYang, Configuring Female Sickness and Recovery: Chen Ran and AnniBaobei, MCLC, Volume 23, Number 1 (Spring 2011), p.169.
25Vivian P. Y. Lee, The City as Seductress: Reimagining Shanghai in Contemporary Film and Fiction, MCLC, Volume 17, Number 2 (Fall 2005).
26Roy Chan , Occupied Dream: Politico-Affective Space and the Collective in ZongPusFiction, MCLC, Volume 25, Number 2 (Fall 2013), p.22.
27Ibid, p.21.
28Ibid, p.47.
(秦烨,苏州大学文学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