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思与玄想:博尔赫斯对芝诺悖论的文学演绎
2016-04-13吴金涛
吴 金 涛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哲思与玄想:博尔赫斯对芝诺悖论的文学演绎
吴 金 涛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 陕西 汉中 723000)
在小说中营造充满迷幻色彩的意象,这是博尔赫斯的拿手好戏。博氏通过富有形式感的玄想,表达了对于时间问题的无穷追问。当博尔赫斯作为小说家而幻想的时候,他总是会制造重复和增殖的意象迷宫。这些意象以知识为背景,数量众多,花样翻新, 承载了博尔赫斯的玄想,并使其最终呈现为小说形式。博尔赫斯的玄想既是摇曳多姿的文学想象,又是玄奥的形式化的哲思。从小说家角度观察博尔赫斯,他更像一个思辨的哲学家,像一个活跃在小说领域里的芝诺。
博尔赫斯; 芝诺; 玄想; 迷宫; 悖论; 哲思
博尔赫斯与芝诺,一个是喜欢演绎故事的小说家,一个是擅长抽象推理的哲学家;一个喜欢天马行空般地幻想,一个擅长一丝不苟地思维推理;一个能从细微的事物见出绚烂多姿的大千世界,一个凭借思维的力量洞察万千景象中的简单规律;一个沉浸于从有限到无限的玄想之中,一个对无限似乎抱有深沉的反感,避之唯恐不及……两人看似相去甚远,实际上恰恰因为他们对有限与无限、抽象与具体之命题的共同关注,才可能被我们放在一起来讨论。
作为小说家,博尔赫斯创造了大量充满幻想色彩的文学意象。他的作品构思精巧奇特,情节神秘奇幻,主题富于哲理,手法玄奥迷人。他常常将无限、永恒、无穷无尽与亦真亦幻、若有若无、似是而非等因素融进写实化的故事中,用故弄玄虚的细节真实来迷惑读者,让人摸不清他的真实意图,就像进了迷宫一般。所以,有评论家认为他的小说是哲学游戏,是形而上学的智力游戏;也有评论家认为他的风格就是“宇宙主义”,是“卡夫卡式的幻想主义”。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博氏的小说似乎都有哲学背景。博氏偏爱哲思,喜欢幻想,而且总爱往深处想、往远处想、往大处想,这种幻想指向的是宇宙和人类的终极问题。因此,博氏的幻想不同于别的,它具有一种玄学性质,而这正是他与古希腊哲学家芝诺的相通之处。
一
博尔赫斯欣赏芝诺,这是人所共知的事实。那么博氏欣赏芝诺思想中的什么呢?且看芝诺在反对多和运动时主要表达了什么样的见解。在反对多的论证中,芝诺赋予有限和无限这一对哲学范畴以明确含义(从体积和数量方面看),并开始提出无限分割和极限的思想。在关于运动的四个悖论中,他又分别表达了“时间、空间是无限可分的和不能无限可分的”这样的思想。从中可以看出,芝诺关注的,是人类生存其中的时间和空间究竟是有限还是无限的。从博尔赫斯的小说和随笔中,我们可以知道,正是芝诺的悖论式思维方式影响了博氏小说艺术构思的旨趣。
芝诺不承认运动,他用“阿喀琉斯与乌龟”赛跑的哲思和“飞矢不动”的悖论命题,推演出超乎常识的结论,深刻启发了博尔赫斯。如芝诺所描述的,阿喀琉斯与乌龟赛跑,只要乌龟先他一步,他便永远追不上龟。理由是:向一个目标运动,必须经过此段路程的一半,而要跑完一半路程,首先要跑完一半的一半,依此类推,以至无穷。所以,当这段路程被分割到越来越短的时候,乌龟的优势也就越来越明显,它总是会先一步到达。芝诺的悖论是就空间而言的,博尔赫斯认为可以用这个悖论来解释时间。以五分钟为例:为了让时间过去五分钟,必得先过去它们的一半;为了让时间过去两分半钟,又必得先过去它的一半;为了让这一半过去,又必得先过去一半的一半,如是推之,直达无限,五分钟就永远不会过去[1]193。博尔赫斯从芝诺的悖论中受到启示,推演出时间的虚假性或者无时间的哲思。可见,芝诺的悖论思想就是博氏艺术灵感的重要来源。就观念来看,芝诺的悖论“影响了博尔赫斯的时间观;就该悖论的说明方法或形式而言,则影响了博尔赫斯所设计的叙事模式”[2]。
博尔赫斯小说的叙事模式一般表现为无穷推进(或倒退)和无限二分两种形式。先看无限二分。在小说《死亡与罗盘》中,芝诺的二分法变成了侦探为罪犯设计的犯罪方法。侦探伦罗特以杜邦自居,在追捕罪犯时却反被罪犯抓获。临死前,伦罗特建议凶手夏拉赫在下一次杀他时制造这样一个死亡迷宫,即罪犯可以先在甲地假造一件罪案,然后在离甲地八公里的乙地干第二件,接着在离甲乙两地中间的丙地干第三件,然后在离甲丙两地中间的丁地等待前来追捕他的侦探,反客为主,将伦罗特捕杀。如博尔赫斯所描述的,受害人替凶手设计,其目的是为了捕获受害人自身(即设计者)的死亡迷宫,形象地印证了芝诺的悖论。这个精心设计的凶杀与追捕的故事,明显采用了二分与无穷倒退的模式,行动的目标不断地向甲地靠近,但不论杀死多少人,这个过程都会无限延宕下去,最终无法到达甲地。在《秘密奇迹》中,博尔赫斯运用“飞矢不动”的原理,安排了一个这样的叙事模式:在所有武器都已瞄准拉迪克的时候,上帝却给了他一个秘密奇迹,让德国人的枪弹从发射命令到执行命令的过程在他的思想里延续了整整一年,他利用这个时间完成了自己的剧本。“飞箭不动悖论的本质也与阿喀琉斯追不上乌龟一样,在于目的之不可抵达与不断的推迟,区别是形式的和表面的,一个是静止,一个则是倒退”[2]。
博氏无穷推进(或倒退)的叙事方式主要有两个亚形式:一个是连环推进(或倒退),一个是分叉叙事(后文再谈)。连环推进(或倒退)的叙事设计源于博氏对芝诺“有限”与“无限”悖论的认同与理解,从叙事形式看,它往往表现为对某个目标的无穷追寻。比如1941年写成的《巴别图书馆》就是一种典型的无穷推进(或倒退)叙事。许多人深信在“巴别图书馆”有一本神书,为了找到它,人们花了一个世纪的时间都未能如愿。后来,有人逆向思维,提出一种退一步的方法,即为了找到甲书,先查阅指明甲书所在地的乙书。为了找到乙书,先查阅丙书。就这样查阅下去,一直到无限[3]125。而小说《接近阿尔莫塔辛》也有类似的叙事安排,这种安排主要体现在接近阿尔莫塔辛的方式和对原故事结局所作的修改上。关于前者,博尔赫斯是这样描述的:“在阿尔莫塔辛出现之前,大学生找到了一个彬彬有礼、日子过得非常舒坦的书店老板,在见到书店老板之前见到了一个圣徒……”这种无法抵达第一见证人的回溯其实就是延宕性叙事,在无穷推进过程中,隐藏着无穷后退的叙事意图。关于故事结局,在阿里的预先安排中,这篇写阿尔莫塔辛的小说有一个假性结局,即那位圣人被大学生“找到”了。但由于后文交待“阿尔莫塔辛”姓名的特殊含义是“缺场”,所以,“找到”的结局只能是一个假结局。为此,博尔赫斯提出了一个关于这一阿里式的不真实的结局的修正案:“若作另一种安排则似乎更好一些。我们可以假定,上帝正在寻找某某人,这某某人又在寻找另一位更高一级的(或者是同一级的但却是不可或缺的)某某人。如此一个接一个地寻找下去,一直寻找到时间的尽头(或者无限制地延长下去)或者形成某种循环。”[4]542原本故事应当讲述凡人对于上帝的追寻,而现在却变成了上帝寻找凡人。这种由终点向起点的回溯,就是一种倒退性的叙述方式,它决定了叙事的无休止倒退,是逆向的连环推进。
无限推进(或倒退)的叙事模式有时又表现为无限重复和增殖,这种情况是对芝诺二分法的文学推演与艺术变形。如“阿尔莫塔辛”是阿尔巴锡达王朝第8个国王的名字,他赢得了8次战争,生了8男8女,有8000名战俘,一共统治了8年8个月零8天,这就是一个数字重复的游戏。另外,博尔赫斯的小说中出现了大量“镜子”形象,“镜子中的镜子”与“镜子中的镜子中的镜子”的无穷重复景象无疑契合了他的叙事冲动和主题诉求。在《阿莱夫》中,作者又以变形方式演绎了重复、增殖的文学想象。小说写到:主人公通过阿莱夫“看到我的空无一人的卧室,我看到阿尔克马尔一个房间里两面镜子之间的一个地球仪,互相反映,直至无穷”。“阿莱夫”——这个想象的载体,它的球形表面如一面镜子,能照见宇宙万象,当然也包括能够照见自身。因此,就有一个“阿莱夫中的阿莱夫”和由此形成的无穷重复现象。小说这样描述:通过阿莱夫,“我看到了阿莱夫,从各个角度在阿莱夫之中看到世界,在世界中再一次看到阿莱夫,在阿莱夫中又看到世界……”,“阿莱夫中的阿莱夫中的阿莱夫”不断被复制出来。
二
作为哲学家,芝诺通过自己提出的四个论证,否定了“多”和“运动”。他受制于古代希腊理性思维发展的水平,虽然在客观上已经揭示了时间、空间、多和运动的内在矛盾,但在主观上,他却未能意识到这一点,反而从自己的论证中得出了否定性的结论,否定了运动和多的真实性。尽管芝诺是形而上学的,但他的“形而上学不是从对事物进行分门别类、孤立静止地研究产生的结论,他是用知性的思维去思考如‘多’和运动等问题而得到的结果。而这些问题本来应该是用辩证思维方法才能完满解决的”[5]731。在西方哲学史上,芝诺关于运动的四个悖论第一次揭示了二律背反的矛盾规律,揭示了运动是连续性和非连续性、不可分割性和无限可分性相结合的矛盾规律。“芝诺的二分法,以及他的阿喀琉斯和飞矢不动的论证……从有限的量度出发,依据数学上的无限分割理论,揭示出有限和无限并不是绝对对立的,而是有限中包含着无限”。[5]726芝诺的论证显示了古代希腊人理论思维发展的新高度,在客观上有一定的辩证法精神,可以启发人们的想象,引导人们去作奇妙的玄想。
重复就是循环,增殖就是多,这是芝诺论证中最精彩的部分,也是对博尔赫斯影响最大的地方。“芝诺看到了运动是同时间和空间分不开的,必须用时间和空间才能说明运动。关于时间和空间,在理论上存在着两种对立的观点:一种认为时空是连续的,可以无限分割的;另一种认为时空是非连续的,是由不可再分的最后的‘瞬间’和长度组成的。而这两种观点恰恰是反映了时间和空间本身具有的内在矛盾。芝诺的四个论证从不同方面揭露了这种本质的矛盾”[5]727。这种悖论既揭示了时间和空间具有无限增殖和多的特点,又揭示了时间与空间存在的方式。而从纯形式的角度看,“一半的一半”、“一半的一半的一半”,“前夕的前夕”、“前夕的前夕的前夕”也是一个无限重复和增殖的过程,分叉叙事就呈现出一种类似几何级数增殖的特性。
比如,在《赫尔伯特·奎因作品分析》中,假托为奎因所写的小说《四月三月》就是一种分叉叙事。根据王钦峰的分析,这篇小说的13章形成了这样的结构:第一章是对话(Z),第二章是对话前夕发生的事,为倒叙(Y1),第三章是对话的另一个前夕发生的事,亦为倒叙(Y1),第四章是对话的又一个前夕发生的事,还是倒叙(Y1)。就这四章来看,对话的时间(Z)是后三章时间的共同起点,形式是一分为三,即一个共同的时间基点分裂出三个倒叙。从第五章开始,这个一分为三的倒叙格局又被复制三份,如,第二章中的那个前夕(Y1)又一分为三个前夕,成为三个“前夕的前夕”,分别是X1、X2、X3,第三章和第四章也分别依法炮制,产生出其它的“前夕的前夕”,从X4一直到X9。第二次分裂所产生的9个“前夕的前夕”被博尔赫斯称为“9部小说”,每个三合一的单元中的共同基点(Y1、Y2、Y3)使它的每一个X类的次级别小说(比如X1、X2、X3)的开端章节都相同(“第一章的内容都是一样的”)。这9部小说每部1章,加上上述四章,共13章。虽然博尔赫斯只设想《四月三月》为13章,但读者可以想象,“前夕的前夕”还可后退为“前夕的前夕的前夕”,以至无穷,于是这个倒退的叙述即成为无止境的。[2]也就是说,《四月三月》可以包含无穷的故事,通过重复性的推演,会有无穷无尽的子故事衍生出来。
博尔赫斯偏爱迷宫,他的小说就是一个布满了迷宫的网,迷宫叙事充分体现了其小说的玄想性。比如,《交叉小径的花园》实际上就是由三个故事组合而成的一座迷宫:一个是指小说“交叉小径的花园”,汉学家阿尔贝把它解释为“时间迷宫”;一个是指俞琛的祖先崔朋建造的迷宫实体(早已毁于地震),当然,也指阿尔贝的住所,那个见到十字路口向左拐才能到达的中心庭院;还有一个就是俞琛设计的情报迷宫,他杀掉一个名字叫做阿尔贝的人,为上司指明了阿尔贝那座城市,英国军人没有冲出这个迷宫。“博尔赫斯迷宫的基本特征是它的同一性、循环性和无穷性。同一性体现为情景和形象的同一,具体而言,在博尔赫斯作品中,它表现为一个事物是另一个事物的同一体……在时间上体现为,现在的事物与过去的事物是同一体。……差异即等同,光明即黑暗,清晰即混乱,天堂即地狱,上帝即魔鬼,生即死,过去即现在,瞬间即永恒,这种迷宫般的辩证法给他带来了太多的失眠”[6]105-106。要从纷繁复杂的事物表象上面,去寻绎同一性和规律性,需要具备缜密的思路和敏锐的哲思。
由差异而同一,由同一而分叉,《交叉小径的花园》的叙事结构就是这样,故事中套故事,叙事中生出新的叙事,就像迷宫中的通道,每一条通道都会辟出新的岔路。小说煞有介事地从《欧战史》第22页的介绍开头,然后引证俞琛的供词,这是叙事的第一次分叉。接下来,间谍俞琛的故事、汉学家阿尔贝的故事、阿尔贝解密崔朋的故事,以及小路交叉的花园、俞琛刺杀阿尔贝的故事,还有作为军事存在的阿尔贝小城的覆灭,这些都是一次次故事的分叉。《交叉小径的花园》叙事的推进速度极快,读者真的就像在迷宫中探路,刚刚发现一个新的路径,很快就会出现一个新的叉路口,并且这样的叉路是无穷无尽的。“这种分叉叙事隐含着一种生成性功能,而不是终结性功能,好像故事可以无穷地衍生下去,每一个叉路都孕育着新的叙事基因,表现出对无限可能性的追求。这就是一种分叉叙事,也是博尔赫斯在文本叙事结构上设置的迷宫。这种迷宫叙事就像真正的迷宫一样,充满了叙事的分叉和歧路,所以我们在小说中看到的不仅是文本之中的迷宫,同时面对的是文本的迷宫”。[7]198-199这种分叉叙事在《交叉小径的花园》中与一系列谋杀组合在一起,就使得故事更加奇幻,谋杀事件本身便为分叉叙事提供了可能性。
三
如果直观地看待博尔赫斯的作品,人们会将“迷宫”当成博尔赫斯有关空间认识上的一个范畴。实际上,博尔赫斯的迷宫却是一个庞杂的概念,它既牵涉到宇宙,又牵涉到人心,而宇宙只有用时间和空间才能被说明,因而,迷宫概念必然又牵涉到这两个领域。他的作品使我们看到了迷宫的空间存在,这一点容易被人发觉,读者常常会不慎进入这些由围墙、走廊、巷道、圆形房间、通风井、无数的门扇和镜子构成的各种物质的迷宫。空间意义上的迷宫虽然司空见惯,但在博尔赫斯心目中,它似乎仅具有辅助和象征的功能,他并非为写空间的迷宫而写迷宫。空间迷宫为时间迷宫提供了实体性的存在,它是用来表现时间迷宫的象征性手段,同时也为解释深邃的精神迷宫提出了一个操作方案,目的是为了凸显作者和人物生存于世的“迷宫意识”[6]108。空间迷宫也好,时间迷宫也罢,它们都只是博尔赫斯表现人生体验和小说情思的载体。
博尔赫斯善于通过重复意象制造迷宫,意象的无限增殖体现出极强的叙事功能。“镜子”就是博尔赫斯制造连环重复形象的一个理想工具。博尔赫斯喜欢镜子,对镜子里所呈现的神秘的重复形象,他既好奇又恐惧。他说:“面对巨大的镜子,我从小就感到了现实被神秘地再现、复现的恐惧。在我看来,从傍晚时分开始,镜子都异乎寻常。它们准确而持续地追踪我的举止,在我面前上演无有穷尽的哑剧。于是,我向上帝和保护神的最大祈求便是别让我梦见镜子。我总是惴惴不安地窥视镜子,生怕它们会突然变形,复制出莫名其妙的容貌。”[8]16当两面镜子相向而立,“镜子中的镜子”、“镜子中的镜子中的镜子”,以至于无穷的系列镜像就会出现;如果在这样的镜子中间放置一件物体,无限增殖的镜像就会变得更加突出。这是生活中实际存在的半魔幻场景,它曾使幼年的博尔赫斯惊慌不安。“估计在博尔赫斯看来,芝诺的悖论不仅带有诡辩性,也许还具有半魔幻特点,这个特点与博尔赫斯向来感受到的世界的半魔幻性不谋而合,让他忍不住喜欢”。[2]魔幻性的镜像就是一个循环重复的迷宫,本身就带有极强的叙事性,将魔幻的镜像迷宫转换成语言叙述,它就是一个神秘而又魅力无穷的故事,完全能够满足哲学思辨和文学玄想的需要。
虽然迷宫叉路本身极像小说性的叙事格局,但博尔赫斯在小说中还有更具玄学性的追求,迷宫只是一个巨大的谜面,它的谜底是“时间”。在这个意义上,“迷宫”只是一个象征,“时间”的抽象的、形而上学的性质通过迷宫而获得了实体感。如果可以把小说文本看成一个比喻的话,那么“迷宫”是喻体,真正的本体就是“时间”。博尔赫斯运用小说形式表达自己的时间观,赋予时间以切实的物质性,从而使时间问题变得可以谈论。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博尔赫斯是以个人化的方式探索时间的本质,通过小说化、虚拟化的艺术手段,他展示了自己的时间体验和时间认知,其中隐含着典型的西方文化心理与文化背景。同时,还应当了解,在《交叉小径的花园》中,博尔赫斯的时间观还包含着西方人的历史观和宇宙图式。汉学家阿尔贝迷恋迷宫般的时间,他从自己的立场出发,向俞琛解释崔朋的迷宫。阿尔贝的叙述和分析极为缜密,环环相扣。他说:
《交叉小径的花园》是崔朋所设想的一幅宇宙的图画,它没有完成,然而并非虚假。您的祖先跟牛顿和叔本华不同,他不相信时间的一致,时间的绝对。他相信时间的无限连续,相信正在扩展着、正在变化着的分散、集中、平行的时间的网。这张时间的网,它的网线互相接近,交叉,隔断,或者几个世纪各不相干,包含了一切的可能性。我们并不存在于这种时间的大多数里;在某一些里,您存在,而我不存在;在另一些里,我存在,而您不存在;在再一些里,您我都存在。时间是永远交叉着的,直到无可数计的将来。在其中的一个交叉里,我是您的敌人。
神秘而又抽象的时间,在博尔赫斯笔下演绎成充满魅力的故事。“时间”附着在“迷宫”这一图像以及“迷宫叙事”之上,也就是说,博尔赫斯拟设了一个迷宫实体,赋予时间以具体形象,从而满足了时间想象。《交叉小径的花园》中的时间就是构成小说的一种元素,它满足了作者的玄想[9]201-202,并将这种玄想化为绵绵不绝的、不断增殖的宇宙图像。
回到本文的关键词和主题上来看,博尔赫斯的玄想不是单纯的幻想,它往往是以哲学思辨、知识智慧、历史掌故为背景的。因此,他的玄想既是一种文学畅想,又是一种学究式的追问;既是无拘无束的艺术遐想,又有一种严谨的科学般的形式感。正像昆德拉所说:“小说家是一位发现者,他一边探寻,一边努力揭开存在的不为人知的一面,他并不为自己的声音所迷惑,而是为自己追逐的形式迷惑,只有符合他的梦幻要求的形式才属于他的作品。”[10]153博尔赫斯的小说具有重要的美学意义,它既不是哲理小说,也不是哲学文本。博尔赫斯的玄想最终都呈现为小说形式,是形式化的哲思,同时,在小说叙事中获得沉甸甸的质感。因此,他的小说常常从充满魅惑的意象着笔,表现自己的哲理思考,如迷宫、镜子、梦、废墟、花园、沙漏、罗盘、锥体、盘旋的梯子、大百科全书等等。这些意象不同于一般小说和诗歌中的意象,它们都有鲜明的形式化特征,有可塑性,有叙述化的空间隐藏其中,有玄学意味,是有意味的形式,可以进行小说化的展示和艺术性的演绎[9]195。正是借助这些富有文化内涵的文学意象,博尔赫斯把他的玄想转化为小说叙事形式,把艰涩的哲思推演成为富有魅力的文学故事,而没有也不可能搞成纯粹的哲学推理甚至诡辩,毕竟他是一个小说家。不过,话又说回来,无论博尔赫斯赋予这些意象以多么大的迷幻色彩,在对时间与空间的探问中,他还是流露出对芝诺悖论的认同与回归。从这个意义上讲,博尔赫斯更像一个小说领域里的芝诺,他也因此成为一个独步文坛的大师。
[1]博尔赫斯.时间[M]//博尔赫斯文集:文论自述卷.王永年,等译.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2]王钦峰.释博尔赫斯无穷的后退[J].外国文学评论,2002(1).
[3]博尔赫斯.巴别图书馆[M]//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王永年,等译.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4]博尔赫斯.接近阿尔莫塔辛[M]//博尔赫斯文集:小说卷.王永年,等译.海口:海南国际新闻出版中心,1996.
[5]汪子嵩,等.希腊哲学史: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
[6]王钦峰.后现代主义小说论略[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
[7]陈众议.童心剖诗[J].文艺研究,2002(4).
[8]詹姆斯·伍德尔.博尔赫斯:书镜中人[M].王纯,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9]吴晓东.从卡夫卡到昆德拉[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
[10]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责任编辑:王建科 责任校对:王建科 曹 骥]
2016-04-08
吴金涛(1961-),男,陕西洋县人,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西方文学和比较文学教学与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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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3-2936(2016)04-0028-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