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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曰好辩 乃若其情
——读周炽成教授近著《史海探真——为中国哲人申辩》

2016-04-13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6年8期
关键词:教条哲人周先生

孙 海 燕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广东 广州510610)

岂曰好辩乃若其情
——读周炽成教授近著《史海探真——为中国哲人申辩》

孙 海 燕

(广东省社会科学院 哲学与文化研究所,广东 广州510610)

按照美国社会学家希尔斯在《论传统》一书中的看法,一种“文化范型”如果持续三代以上,便可以称之为或成为传统。近代以来,在西方文明的强势冲击下,中国传统社会已是天崩地坼,进入了一个大规模破坏传统而又催生传统的特殊时代。在思想文化领域,民族固有的文史传统已被全面颠覆,一种以西方学术为圭臬的学术范式一跃成为新传统。这种“以西释中”的学术范式,一方面开拓了学术研究的新视野和新局面,促进了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的交流与对话;另一方面,由于忽略了不同文化传统各有自身的问题重心和精神性格,这种研究方式在审视、评判、诠释中国传统文化之时,总显得削足适履、方枘圆凿,以致使中国传统文化蒙受了太多的扭曲和误会。尤为严重的是,20世纪长期复杂的意识形态斗争,使学术总体上沦为政治的婢女,许多外来的信念教条未经理性的反思,就被当做不容置疑的真理来应用,继而衍生出不计其数的伪问题及荒唐结论,造成了巨大的资源浪费和学术倒退。其中,历史分期中的“五阶段论”和哲学研究中的“唯心唯物二分法”,即是最为人们所熟知的例子。最使人痛心不已的是,这类教条衍生的各种荒谬结论已渗透在各种著述和教科书中,阻断了广大民众与传统文化的血肉联系,淡化了人们对民族文化的自我认同感,使一个偌大民族走向了历史虚无主义。

自20世纪80、90年代以来,随着意识形态趋于淡化,国内的学术研究渐归正轨,传统文化也俨然旧树新葩,透露出一阳来复的春消息。然而,昔日形成的各种僵化教条和荒谬结论,伴随着长期的政治运动和意识形态灌输,已足足影响了数代人,形成了一种谬种流传的新传统,在21世纪的中国大陆仍然阴魂未散。举例言之,在今日国民中,持“孔老二是统治阶级代言人”之类观念者依然大有人在。2011年初,一尊孔子雕像在北京天安门近旁树立,竟被多数国人认为是“封建主义的复辟”。在民众的舆论压力下,当政者也不得不借故将雕像悄悄撤掉。即使在当今的一些名流学者中,以“阶级分析法”等来评议孔子和儒家思想者仍不乏其人。即此可见,这类在“极左”思潮下形成的陈腐教条,一旦渗入人的思维模式和知识结构,是何等的牢不可破。

事实日益证明,中国人文学术的真正进步,必须勇于超越这种“以西释中”的简单化学术模式;中国文化的反本与开新,必须以重树对历史圣贤的敬畏与尊仰为前提。周炽成先生的新著——《史海探真——为中国哲人申辩》(此书由广东教育出版社2012年出版。以下简称《申辩》,凡征引该书,仅标页码)一书,正是在此时代课题下应运而生的学术专著。在此书中,周先生以驳斥过去对一些历史圣贤错贴的“标签”为突破口,以通俗流畅的笔触,为孔、孟、老、庄等古圣先贤鸣冤申辩,以期还历史以本真,破迷惘于当世。与一般哲学著述不同,从内容看,此书可算是对20世纪一系列思想文化“遗毒”的系统清算和集中开火。其理论特色,突出表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第一,以史为据,深入挖掘诸多外来观念教条的来龙去脉。

事物的由来,即事物性质的由来。在对中国哲人及其思想的评价中,仅仅借助于以抽象概念分析为主的哲学思辨,是远远不够的。尤其当许多似是而非的顽固教条成为制造各种错误结论的理论预设时,追溯并分析这些教条本身的来龙去脉,往往比直接对错误结论进行义理驳斥更有效。在《申辩》中,周先生正是通过深入挖掘许多教条的产生背景及其虚妄,抽丝剥茧地还原历史真相,藉此系统地清除这些教条带来的种种理障。他清晰地看到,许多史学判断并非从历史真实出发,而是从某种信念出发(很多是为了追求“在政治上正确”的立场优先),然后将这些信念机械地“套”到中国历史上,导致了太多的误读和伪问题。有鉴于此,在本书序言中,他首先结合中国历史的实际,逐一批驳了20世纪50年代以来史学界“五朵金花”①教条的荒谬,并一针见血地指出:盲目借用外来观念来评论中国哲人,是导致过去半个多世纪歪曲中国哲人的最常见原因之一。继而对与之密切相关“五阶段论”②展开了深入批判,并痛心地说:“‘五箩筐依赖症’对中国大陆历史研究的消极影响实在太大,极大地曲解了中国历史的真实进程。这是让我们无法接近历史本真的最大观念障碍之一。历史研究中长期存在的假、大、空现象,在很多情况下可归咎于对‘五阶段’论的滥用。早该是停止这种滥用的时候了。”(“序言”第32页)最后还釜底抽薪地指出,“五阶段论”并非源自马克思,而是斯大林,更是国内“马克思主义史学家”盲目引进并发挥的结果。而在《孔子不是统治阶级代言人》一文中,周先生还指出阶级斗争话语是我们接近孔子本真的巨大障碍,戴着此话语的有色眼镜去看孔子,我们就很难客观地看清春秋时代的孔子本人。“只要我们摆脱‘革命’思维定式,就不难看到;从汉至清,圣人孔子是限制君权的一种重要资源。”(第19页)应该说,这种溯本穷源式的史海探真,大有追敌至穴之势,为全书的系列批判,作了有力的理论铺垫。

第二,以点带面,举思想史陈陈相因之陈词滥调,摧廓陷清。

《申辩》一书所驳斥的观点,大多是20世纪一度成为学术界“共识”的东西,如认为孔子是统治阶级的代言人,孟子偏袒劳心者、歧视劳力者,荀子是性恶论者,老庄是没落阶级思想家,张载是唯物主义者,陆九渊是主观唯心主义者,等等。这类观点在20世纪后半期曾十分流行,因未得到系统彻底的反思与清算,至今仍不同程度地流行于各类人群、甚至一些教科书中。周先生将这些不当之词一一拉出来“示众”,致以最猛烈的批判火力。而从每篇文章具体内容看,作者所举出的又多是典型性案例,如孔子回答“樊迟问稼”之言是否轻视劳动人民、“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一语是否愚化人民等。经过一番辩白去诬之后,他最终指出:“孔子是中华民族全体成员的共同的圣人,而不只是帝王的圣人,不只是所谓统治阶级的圣人。”(第21页)在为中国哲人申辩的同时,周先生时时不忘破除时人对西方文化的迷信及思维定式,如在对孟子并非歧视劳力者作了充分阐明后写道:“当我们用来自西方的民主、专制等术语来说中国的事情时,要非常慎重。我们尤其不应该固守民主绝对好而专制绝对坏的思维定式。一个特定的专制君主比一个特定的民选总统也许对百姓更好,这种可能性之存在是无法否定的。无限制地、无条件地、盲目地说民主的好话而妖魔化帝制(专制),这种现代惯性实在需要调整。”(第45页)又如:“张载不是唯物主义者,也不是唯心主义者,更不是二元论者。滥用唯物主义、唯心主义等来自西方的观念来衡量中国哲人,这是阻隔我们接近他们的巨大障碍。”(第123页)这实在是经过理性沉思后得出的持平之论,普通读者若善加体会、举一反三,当能逐渐挣脱在教科书中被灌输的一些僵化教条,逐步培养出自己的独立运思能力。

第三,以破代立,对过去贴在中国哲人头上的各种不实“标签”拨乱反正。

周先生在序言中说,“与商界打假针对假冒伪劣商品、学界打假针对抄袭、剽窃等略有不同,史界打假主要针对假话。希望本书可以成为史界打假之作,吸引更多的人关注史界之假,让求真的学问发扬光大”。(“序言”第35页)并特别声明,由于史学家作了大量的“加法”,把大量不实之词加之于过去的人和事,他在这部书中要作“减法”,把这些不实之词去掉。因此,以破代立是本书的一大特色。这一点,单在书中诸文章的标题上就体现得格外醒目。查全书十四篇文章的标题,除《鲁迅太偏激》一篇之外,周先生几乎全用了“是”与“不是”的判断句式(事实上,“鲁迅太偏激”一语,仍属判断句),如《孔子不是统治阶级的代言人》《老庄不是没落阶级的思想家》《张载不是唯物主义者》《陆九渊不是唯心主义者》等,使其论点显得斩截鲜明,绝不拖泥带水。至于篇中所论,则是论据驳论据、论证驳论证、最终论点驳论点的“短兵相接”。如针对有学者从老子“小国寡民观”断言老子是“没落阶级思想家”的论调,周先生在《老庄不是没落阶级的思想家》一文中,对老子的“小国寡民观”有更多的同情理解,认为老子描绘的具有“简单的人际关系、简单的生活、简单的政治”等特征的社会,仍表现了他对理想社会的向往,堪作评判现代社会的参照系。并从人性需求的丰富性出发,认为这种“简单社会”与“复杂社会”构成了理想与现实的内在张力,而于二者之间寻找一个均衡点,才是人类社会走向和谐的通达道路。其为庄子所作的辩护,亦当做如是观。另如,针对建国后鲁迅及其作品被神圣化的倾向,周先生在《鲁迅太偏激》一文中,分别从鲁迅对中国人、对中国历史、对中国文化、对儒家、对孔子、对中医的看法等六个方面,指出其思想性格的偏激性一面。其后,还广泛搜集文史资料中关于鲁迅的各种正面、负面评论而归并权衡之,让我们逼近一个更加真实无遮曲的鲁迅。

第四,以“专”写“通”,在强烈的现实关怀中展现学者的理性自觉。

对哲学问题研究到一定高度后,学者们容易在概念编织的义理世界中穷高极深,习惯于以一种极其专业化的方式写作。他们推出的专深著作,即使可以得到学界同行的重视与认可,却多为一般社会大众敬而远之。对于这类学者而言,面向大众的通俗化写作,是他们不肯为、甚或不屑为的。遗憾的是,时下一些以大众化方式论说中国文化的人,却又多缺乏严格的学术训练和扎实的专业知识,故其立论难免多流于陈陈相因、游谈无根、媚俗取宠的浮泛之谈,有的甚至对传统文化作一些无谓的吹捧与拔高,自然不能真正激起人们对中国文化崇仰之情。近年来,周先生似乎有意以一种通俗而不媚俗的行文方式来践行他的弘道事业。他前几年出版的《孔子回家》一书,就是一次较为成功的尝试。而《申辩》一书,更是他有意为之的结果。“本书以深刻反思这些说法为要旨,既吸收最近二十年史学研究的新成果,又融入大量个人研究的心得,主要是关于思想史和教育史两方面的研究的心得。希望本书可以吸引普通读者,也可以引起专家的兴趣。本书的语言力求平易而不失学术性,通俗而不庸俗。”(“序言”第33页)细读全书,我们不难发现,该书通俗化的表述背后,仍处处流露着周先生专精的学术素养。如周先生论证荀子是非性恶论者,即使读者最终不接受这一结论,也很难不被他那扎实的文献功夫和过硬的思辨能力所折服。另外,周先生尽管对中国圣贤和中国文化怀揣着诚笃的温情与敬意,而其沉浸中西哲学多年后陶冶出来的学术理性,使其呈现出一种有容乃大的健康包容心态,既不一味尊崇中学,尤不盲目排拒西学。在中西学术会通方面,持一种“既有分中西,又无分中西”“能合则合,不能合则不能强合”的理性原则。故他在《徐复观不简单》一文对徐复观的学术成就和高尚人格作了论述褒扬之后,认为徐复观与唐君毅、牟宗三等现代新儒家一样,仍未能超越“中国的道德—西方的科学民主”这一“二元化”的思维格局,难免美化和泛化儒家道德,遂使他们难以深刻地认识到西方道德的价值和意义。并指出徐复观在“有分中西”方面贡献大,“无分中西”方面贡献小。(第280、281页)

面对时人的“好辩”之责,孟子的回答是,“岂曰好辩哉?予不得已也”。辩论本身不是目的,而是达成目的手段。而负责任的论辩,常常是一个热心人对时代病痛发出的针砭与呼救。这一点,从周先生在各种场合就鲁迅作品不适合过多入选中小学教课书的呼吁中可见一斑。应该说,《申辩》一书,正是一个学者目睹了学术界诸多积非成是的谬误之后而情不容已的拨乱反正之作,基本做到了荀子所谓的“以仁心说,以学心听,以公心辨”。遍视今日哲学理论界,能够以一部书来肃清现代思想史中有广泛影响的一些错误观念,且达到“以正视听”效果的著述,至今仍然十分罕见。而如周先生《申辩》一书这般深入浅出的“打假”之作,实在称得上“多乎哉?不多也”。但愿它能在茫茫的书海中,与您相遇、相知。

注释:

①此指20世纪中国历史研究中的五种热门话题:即古史分期、封建土地所有制形式、农民战争、资本主义萌芽、汉民族的形成。

②此指五种社会形态,即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共产主义社会。按此“五阶段论”,这五种社会形态,后一种比前一种进步,且人类所处的任何社会都是此五种社会之一。

【责任编辑:高建立】

收稿日期:2016-04-02

作者简介:孙海燕(1978—),男,山东鄄城人,副研究员、博士,主要从事儒家哲学研究。

中图分类号:B223.5;B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3600(2016)08-0107-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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