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伦的拿破仑组诗*
2016-04-13王化学
王化学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拜伦的拿破仑组诗*
王化学
(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拜伦政治抒情诗中有一组以法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为题材的作品,包括《拿破仑颂》、《拿破仑的告别(译自法文)》《译自法文的颂诗》《“荣誉军团”星章(译自法文)》《译自法文》等,此外涉及这一主题者还有长诗《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及讽刺诗《青铜时代》中的有关篇章。这些作品具有丰富的政治哲学内涵,是理解拜伦思想极其重要的材料。
拜伦;拿破仑组诗;政治哲学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4.014
一
被鲁迅称为浪漫派“宗主”的英国大诗人拜伦,一生写下了包括抒情诗、驳论诗、讽刺诗、故事诗、诗剧、长篇叙事诗等在内的大量作品。这些作品虽然宗旨不同,体裁各别,风格多样,但无不饱富才情与机敏,显示出强有力的个性和潇洒独立的风采。
其抒情诗中有一组以法国皇帝拿破仑·波拿巴为题材的作品,大致写于皇帝失势后的1814年特别是1815或1816年,包括《拿破仑颂》《拿破仑逃出埃尔巴岛有感》《拿破仑的告别(译自法文)》《译自法文的颂诗》《“荣誉军团”星章(译自法文)》《译自法文》。
这些诗大都假托为法文诗的翻译,其实都是拜伦的手笔。所以如此,当与其时的英法关系或国际政治背景有关,因为自法国大革命伊始直到第一帝国时期,英法处于对立状态20余年。其间欧洲封建反动势力先后组织过七次反法联盟,试图保护或扶持波旁王朝而欲剿灭法国革命力量。作为大陆对岸的英吉利强国,不仅站在封建王党一方,而且经常是联盟的推动者、组织者、中坚与灵魂,可以左右联盟的名副其实的主要力量或欧陆封建王国的安全保护后盾。七次反法联盟惟有首次与拿破仑扯不上直接关系(其中关键的土伦战役却由他指挥拿下),其他6次则几乎都是反联盟的决定人物,成为俄、奥、普等大陆君主国切齿痛恨并恐惧的头号敌人。至于英国,或许欲乘法内部动乱危机而打劫其海外殖民地,同时虑及一衣带水的邻邦激烈、彻底的革命会成国人榜样诱发反当局行动(不可忘记英国还有爱尔兰问题),其反法立场是一贯的和坚定的;而当粉碎第四次反法联盟的拿破仑实施大陆封锁政策,则无疑更激恼了英国,必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决心对“荟萃内阁”①1806年1月英国首相小威廉·皮特去世后的格伦维尔内阁,又称格伦维尔-福克斯联合内阁,存在约1年零2个月。及之后的政府首脑来说更是非常自然的了。两国长期处于戒备或战争状态,双方国民于意识形态上自然也相互敌视。然而,深受启蒙学派思想影响和法国大革命民主精神鼓舞的拜伦并不看好英国自私、反动的贵族资产阶级政府及其对法政策。他对法国人民推翻旧制度的革命充满同情,尤其是对皇帝的英雄气质与政治胆略深为景仰。不难想见,第六、七次反法联盟的胜利导致拿破仑的逊位及放逐,拜伦并不像一般民众那样狂热地陶醉;相反,引起他内心的情感是非常复杂的。而即时写下的几首诗所蕴涵的价值判断是否稳健?具真名发表当引起舆论怎样的反映?出版者会不会感觉为难?当局又将持如何态度?所有这些,或许可以解释诗人如此隐实名而为之之考量,无论是否经意。
此所谓“组诗”,是就诗的主题及其所引动创作之本事皆为拿破仑与帝国倾覆而自然构成而言,非诗人明确拟定专题就如“希伯来歌曲”那样,尽管内容、情感、写作时间相对一致。就此而言,除了上列单独成篇的几首外,还包括《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三章借滑铁卢抒怀之便表达的对拿破仑失败的叹息及其评价;如果更广义地讲,甚至可以把1823年写就的政治讽刺诗《青铜世纪》第3-5节专笔拿破仑的部分也算在内。
拿破仑组诗乃名副其实的政治抒情诗,包含深刻的政治见解,对当时法国乃至欧洲政治风云的卓越洞察,对皇帝事业与性格的精辟分析以及对其败绩的惋惜与无奈;既反映了诗人之于拿破仑又惜又恨的复杂矛盾心态,也透视出对未来欧洲政治格局急剧逆转的强烈愤怒,夹杂着失落与沮丧。在法国大革命中脱颖而出的军事政治精英拿破仑,可谓千年不遇的历史怪杰,深为拜伦所敬佩,故他本人被誉为“诗国里的拿破仑”也免不了沾沾自喜;偏偏拜伦又是一个目光敏锐、毫不妥协的政治诗人,拿破仑致力的事业很大程度上暗合诗人的民主自由理想,然而无厌的贪欲使其膨胀为民族霸权主义,这是与拜伦的世界主义格格不入的;还有一方面,即为拜伦所厌恶的英国当局作为粉碎“百日帝国”的主要力量尤其让他受不了。这就不难理解,何以皇帝的失败成了拜伦一个挥之不去的阴影,一个斩不断的心理情结,而使得诗人屡屡提笔写下他的万千感慨。
二
组诗的核心内容或表达的主要信息,是对拿破仑失败这一改变欧洲政治走向之重大事件的评论以及根源的揭示,包括它的后果等。诗人一针见血地点明导致该历史逆转的根本原因是皇帝的野心,以及将法兰西国家和人民当成实现个人野心的工具;野心使其盲目、自大,进而丧失判断力。
《拿破仑颂》(Ode to Napoleon Bonaparte),乃是组诗中最早写下的篇章。1814年4月8-10日的拜伦日记表明,此诗表达的思想与情感已有雏形,大概当4月13日皇帝宣布逊位的消息发布或其后不久即动笔而成。这篇诗作与后来创作的几首尤其是1823年《青铜世纪》里的相关章节有所不同,似乎是于一种猝然的冲动下一气呵成,感情抑或忿激色彩较浓,大有不吐不快的意味。惟其如此,感觉一些判断仿佛尚未经过深思熟虑,故与后来所写略显差异。此诗分19节,每节9行,共171行。
诗篇从首节起即定下了嘲讽与谴责的基调。巨人般的皇帝一败涂地,曾经那么强大,弄世界于股掌、号令各国君王如驱仆从,多少次致敌“尸横遍野”,但“如今靠侥幸苟延残存”。这在诗人看来是极大的耻辱,因为反差悬殊,苟活对人杰而言的确“不值一提”。在第5节,诗人再次鄙视不能“死为人君”的懦夫求生行为:“一向是人们命运的主宰 /却为了自己的生死而哀恳!”①本文所引该诗诗句,均由笔者从原文译出,以下不再加注。而于第16节,则以忍受天庭酷刑而无惧折磨的窃火神普罗米修斯之傲然气概,以比对皇帝英雄色彩尽失的庸俗行为,流露失望之情。
谴责一针见血,直指拿破仑野心膨胀,欲壑难填以至成为狂人。从保卫、领受法国大革命的民主成果到蹂躏之:因为威武有力而人民崇奉,那是一度所向披靡的奥秘所在,惟凭如此故能达至事业巅峰。然而他非但不珍惜,反而镇压于内、侵略于外,“蹂躏同类”、滥施淫威,“被对权力的嗜好所羁拘”,结果成为“所有罪孽的凶煞神”,“罪恶的勋业乃以血写成”。言外之意,这就完全背离了天道与人道,因此必然“—从不情愿的手里 /强有力的霹雳正被摄取—”,所以也就“尚未见一人、一魔遭此灭顶”。于此,野心的必然下场,或者皇帝失败的原因同时揭示出来。
野心与虚荣是孪生兄弟,其要害在于无视客观事实而放大主观想象,以虚假置换真实,将主体拖入谬误从而造成悲剧。如果发生在一般人身上那也没有什么,但如果情况恰好相反,比如说像拿破仑这样某种程度上可以影响历史进程者也成为野心和虚荣的奴隶,就要另当别论了。因为,一旦独断专行便极有可能闭目塞听,须知人性畏惧权威,所以阿谀奉承势必取代苦口良言;习惯了说一不二,独裁者渐渐把自己当成神,此时离谬误或许仅只一步之遥。皇帝的十年辉煌将其送上神坛,终于必须在呼颂中才能够平静地呼吸……诗人写道:
这凯旋以及这虚诞,
还有这对逐鹿的迷狂——
胜利欢呼动地惊天,
成为你生命的依傍;
这刀剑这王笏和这统治
兹看来令人服从的玩艺,
不过用以赢得时髦的名望——
…………
不错,拿破仑是伟大的,但伟大和缈小并非相隔千里,其倾覆不独让人看透了“那些靠武力统治建立的宝塔,其外表是黄铜,脚基是泥沙”;更重要的还显示了人的复杂性,原来拿破仑也有卑下和软弱的一面。拜伦的剖析不能不说是尖刻的。他列举包括神话英雄和历史巨子在内的“大人物”,从古希腊力士米罗、叙拉古王代奥尼沙、古罗马执政苏拉,到西班牙王查理五世、奥斯曼帝国抑或巴比伦的战败者,甚至巨人神普罗米修斯——或为暴君或为强者,或为落败的骁勇或为放弃权力的政客,他们都曾荣耀一时,可难以辉煌一世,当然至少不乏个别“识时务”者该放手时能够放下;殊可惊者,是皇帝却竟然根本做不到适时收手,他太爱那些打上帝国戳记的“玩具”。孰料到头来倾囊尽失,剩下的只有羞辱,连全身隐退的机会也化为乌有。诗人叹言:“放在天平上称量,英雄的尸骨 /原来与凡胎草芥一样卑微。”大人物又如何?一旦败北,荣光不再,一如那些历史的怪杰与罪人,拿破仑也不过如此。
平心而论,虽然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拜伦对拿破仑的指责还是未免有些苛刻,在极尽讽刺、嘲笑、奚落、鞭笞其虚荣、野心、狂妄、卑怯的基调中,似乎不经意间塑造了一个滑稽小丑的角色;使人感觉皇帝成功和失败的原因,也仿佛仅仅在于个人无餍之权力欲的满足或征服与嗜杀的冲动。而关于拿破仑战争的复杂性包括它的正义成分,尤其是在粉碎多次反法联盟中皇帝的历史功绩,其于维护与发展法兰西革命成果上的贡献等只字未提。这种忽略的原因或许是,皇帝的失败逊位于情感上让诗人大失所望,一度理想化的英雄形象瞬间坍塌,引起鄙视而无暇作出更全面客观的评价。不过诗中也提到,拿破仑血写的勋业并非徒劳,在失势的暴君队伍里惟其英豪,如此的征服者事实上无法轻蔑嘲笑。
但无论如何,《拿破仑颂》关于皇帝败北沦亡的原因分析的确句句中的,而且触及性格缺陷,特别是迷恋权力、自私虚荣甚至不无懦怯成分的指斥,实在切中要害;至于卑贱地沦为俘囚的最后逊位更极不体面,使之作为伟人形象大打折扣。拜伦的讽刺性评价难能可贵,因为这表明他坚定地站在公义正义一边,为对卓越人物的论定树立了榜样。尤难能可贵者,是愤激并未使之采取历史虚无主义立场,在拿拿破仑与不同时代之巨人作对比以昭显各自特征的同时,褒奖真正出色的伟大人格,例如称美国开国元勋华盛顿乃所有历史伟人中最高尚者,举世无双、完美无缺,“—空前—绝后—最好—”(—the first— the last— the best—)。该至评所包含的政治眼光超越时空,独显诗人哲学-政治家风采。
三
组诗的其他几首写于滑铁卢战役完败、“百日皇朝”崩溃、拿破仑二次流放或之后的1815年和1816年。这些诗的基调甚至主题已发生很大变化,如果说《拿破仑颂》的主调是讽刺甚或谴责,那么现在则变为憾慨、反思乃至激扬;情绪也变得较为平和,愤激之语不再针对皇帝,而指向不可测度的命运或者法兰西的敌人;积蓄力量、振作精神、重新奋起的召唤旋律似也于暗中涌动。
这几首诗,最早写出的是《拿破仑逃离厄尔巴岛有感》(On Napoleon's Escape from Elba),写在皇帝到达巴黎后一周左右(1815.3. 27),乃仅有4行的即兴之作。以一种轻松的笔调感叹霸业旁落而成阶下囚的拿破仑顺利逃脱,“从厄尔巴岛向里昂和巴黎进击”,这就意味着他可能卷土重来,再创帝国的辉煌,那时他的敌人又会向其屈膝。
《拿破仑的告别(译自法文)》(Napoleon's Farewell,From the French),大概写于1815年7 月25日,几天后即7月30日匿名发表于《观察者》报,后收入1816年出版之《诗集》。该诗以皇帝的口气写他在必将踏上被流放的漫程时,对祖国依依不舍的凄然情怀。这首分为3节共24行的诗,苍凉的语调里隐不住英雄气,一声“别了,这片土地”包含了异常复杂沉痛的感情。在这儿,他的荣誉升起并以其名笼罩世界,然而她遗弃了她的英杰,尽管无论光辉还是耻辱再也不能与其分割。皇帝承认失败乃由“太迢遥的胜利的流星引诱”①《拜伦诗选》,查良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第71页。;但更清楚,作为反法联盟的最后一个俘虏,自己虽孤独却仍被畏惧,因为他“曾经和一个世界征战”,“曾经力敌万邦”。告别法兰西是何等不舍,拿破仑喟叹,他一度使她“成为世界的明珠和奇迹”,但羸疾最终使其失败罢手,泱泱大国一落千丈;想想无数战场的搏击何等英豪,高卢兀鹰一无所见,只知向着胜利翱翔!壮言背后是滴血的痛苦,巨人倒下惊天动地!“别了,法兰西!”这最后的道别令人心碎,但皇帝毕竟人杰,虽一败涂地而仍存再起之自信,“如果自由再次跃升,在你的土地上重整旗鼓,那时记着我”。他断言祖国之泪必会使她干枯的紫罗兰绽放,他除了能挫败百万大军,还可唤起败颓的大地。
通篇悲壮之音,恢宏之概,气壮山河。即使读者熟悉的拜伦诗那特有的淡淡哀愁,在这儿也似乎陡增壮烈气质。与其说追悔过失毋宁是倾吐块垒,甚至也不怨天尤人。的确,读不出抱怨,也无歇斯底里感觉。因为那不是斗士风格更非伟人质性,诗的题旨无非揭示一个霸气的失败者之不甘,和对其赖以成为霸主的祖国的无限恋眷,因为再不能领导她争锋而绻念。
《译自法文的颂诗》(Ode,From the French)写作的确切时间不详,匿名发表于1816 年3月15日的《纪事晨报》,后收入1816年出版之《诗集》。该诗分5节共104行,主体写滑铁卢战役,或者更准确地说写这场大战的结果给予诗人的震撼或情感波澜,故有的选本题名为《滑铁卢颂》。
“我们并不诅咒你,滑铁卢!”②《拜伦诗选》,查良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2年,第73页。起首第1节,以先声夺人之势声言:滑铁卢被自由的鲜血洒遍,然而并非白流,而是“从每个充血的躯干升起”,汇聚成波涛般的汹涌散入空气,与牺牲的英雄之血交融;浓密到一定程度就会爆裂,那将是从未有过的霹雷电闪,一如《启示录》预言末日审判时刻到来一般。仿佛在诗人看来,屈自由而取胜者必将付出沉重的代价,兹乃一条铁律。第2节笔锋一转,给那些取胜的将军们泼一瓢冷水,揭破法军败绩在于内因,即皇帝的野心及其专制;如果情况相反,他们怎能是拿破仑的对手?这里回到了两年前《拿破仑颂》的立场,诗人对帝国倾覆根本原因的看法并未改变。第3节可谓缪拉颂歌,拜伦在此插入多少有些费解,因为这个曾是皇帝最亲近最得力的元帅(封那不勒斯王并把最小的皇妹嫁与他)在其失势时有过背叛行为,故拿破仑未再起用他。或许,诗人的赞美完全为了其戎马一生和那过人的勇武——他的骑兵可谓百战百胜,“……当你跨着战马 /从行列冲出,勇往直前,/像一条河流泛出了河岸……”而滑铁卢战场缺的就是这样的骑兵将领——奈依元帅虽然英勇无比,可惜其勇猛与鲁莽无别只能断送军队;也或许,为了其悲惨的命运:这样的英雄同样逃不过复辟王朝的毒手。第4节是对真正自由之法兰西的期待。无论帝国的还是联盟的,所谓“胜利”都意味着侵略与破坏,法兰西有着争取自由的传统,但剑必须掌握在人民手里。诗人叹息,已两次付出沉重代价,想必已彻悟:卡佩(波旁焉能例外)或拿破仑,哪一个专制制度都靠不住,自由“需要平等的权利和法律,/心和手结合在伟大的事业里”。这是最真诚最明智的昭告,无疑也最具拜伦的思想特征。第5节以坚定的信念预言自由后继有待必欲莅临,“宝剑已不能再制服人”,暴政时代将成过往,这是历史之必然。就此于昂扬的格调中收束诗篇。
此诗的可贵之处,在于滑铁卢失败而拿破仑流放遥远的圣赫拉纳岛,欧洲封建复辟势力甚嚣尘上、民族自由倍受打击之情势下,诗人仍唱出民主自由的最强音;并且,他反对的是一切暴政,包括复辟的封建暴政和资产阶级性质的帝国暴政,还有英国不遗余力行大陆宪兵之司的贵族资产阶级暴政。
《“荣誉军团”星章(译自法文)》(On the Star of the“Legionof Honour”,From the French),首次匿名发表于1816年4月7日的《观察者》报,后收入1816年出版之《诗集》。该诗分7节共42行,它以“荣誉军团”①大革命执政府时期为取代旧王朝的封爵制度,由拿破仑亲手创建的国家最高功勋组织。1802年5月19日设立,从古罗马步兵团编制。两年后即1804年拿破仑称帝,正式颁发勋章,当年就有7000多人获此殊荣。它乃光荣和名誉的标志,专授予军团团员,即忠诚自由平等信条、为国家做出卓越贡献的军人(也包括少数平民)。勋章为星形设计,分5个等级图案各有不同。这一制度并未因帝国崩溃而终止,相反一直延续至今,当然勋章样式随不同时期的政治内涵发生若干变化,不过作为国家最高荣誉的基本性质一以贯之。星章为颂体,述赞以皇帝为首的法兰西军人在粉碎历次反法联盟或拿破仑战争中气壮山河、流血牺牲的英雄业绩,一派悲壮格调。但诗是以哀怨的调子起首的:“勇敢的星章!— 光辉洒落 /如此荣耀终结了生者与死者—”②本文所引该诗诗句,均由笔者根据原文翻译,以下不再加注。十几年铁火纷飞的岁月,成千上万的法兰西优秀儿女喋血战场,却随着滑铁卢一役的惨败而前功尽弃。这就是此诗的写作动机:为英雄惋惜、为死者哀叹、为败皇伤怀、为杀戮反思……如此复杂情结,纷然囊于诗作,造成其多元指向与矛盾存在;然而更重要的,还是军团星章唤起的爱国力量,摧枯拉朽、前仆后继,那在三色旗鼓舞下为自由平等而战的精神、为理想奋不顾身的气概。
何以“百万人手持武器来追随”?是否星章被人为赋予至高无上的光荣意义而引万众崇拜,掺入了非诚实成分?换言之,其中有无借神圣之名而行私欲之实的性质?何以第3行言其“让欺骗生辉”?或许,拜伦讴赞法国人在可歌可泣的拿破仑战争中英勇牺牲的壮烈时,并不忘挑明皇帝所应当负的历史责任,他所发动的战争愈来愈具侵略性,不可逆转地把祖国和同胞推向灾难的深渊,却皆以“荣誉”而美其名。星章辉煌,代价高昂,“殒命英雄之灵铸成你的光”,赞美隐含沉痛。不过,它所释放的强大力量乃人间奇迹,诗人如何不惊佩——
如岩浆翻滚你血流成河,
那洪流荡涤了多少帝国;
你的威力可使地动山摇,
正如你的光辉点亮周遭;
暗淡的大气层喷薄日出,
在你所及之时所到之处。
这是对拿破仑及其军队的真实写照,其咄咄逼人的英雄主义精神令人折服。
在拜伦看来,荣誉军团所向披靡是因为法国大革命播下的自由平等博爱种子深入人心,人们为保卫她不惜殒身——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他深情赞美诞生于革命中的红蓝白旗帜,“明亮的三色,均极神圣”,“自由之手已将其浑然配合,/一如不朽的宝石幻放色泽”。永远不变的情怀是对自由的执着,那构成拜伦的身份认证;提及自由,禁不住热泪盈眶、豪放满怀,兹为理解诗人包括本诗的锁钥。由于失败,勇敢的星章暗淡了,黑暗必将复来,“哦,你自由的彩虹!/我们的泪水和鲜血为你流涌”。但是,“自由能踩出她神圣的足迹”,追循英烈们的脚步而去又有什么!这首诗写得铿锵有力,一气呵成而浑然一体,其感情与思想蕴含丰富复杂、深刻且充满张力。它与另一首《译自法文》形成呼应,皆写拿破仑,却采取了不同角度。
《译自法文》(From the French)的写作时间不详,当与《星章》同时或相隔不远;其发表也不是像前几首先见诸报端再收入集子,初面世于1816年出版之《诗集》。该诗分5节共40行,构思十分巧妙,写一位追随拿破仑多年的御林军官在皇帝失败而将被流放之际,向胜方的押送将军哀恳让他作为“俘虏”的仆人随行,自然他不会被允准;离别之际,一腔肺腑之言倾泻而出,那是千百万老兵对皇帝的心声——
你必须走吗,我荣耀的官长,
要弃你少有的追随者而去吗?
谁能讲述骑勇的悲伤,
那长久的告别让人发狂?
女人的爱和友谊的热情,
对于我都如此亲切—
可凭着一个战士对你的忠诚,
所有那些又算得了什么?①本文所引该诗诗句,均由笔者根据原文翻译,以下不再加注。
在这位追随者眼里,皇帝是其兵勇灵魂的偶像和神明,巨人之力不独在战场,作了阶下囚反而更强,世界没有什么可以使其低下高贵的头!跟从之征战多年死亡已毫不惮惧,甚至妒嫉为皇上捐躯的同伴,何以自己未能在沙场流尽鲜血……这是怎样的忠诚?诗节间诗人插了一句话:“在滑铁卢战场,有人看见一个士兵的左臂被加农炮炸碎,他用另一只手把残肢拧下来扔向天空,并对同伴呼喊‘万岁,陛下……'”作为麾下而言,拿破仑虽败犹荣,而他的胜利者反显得黯然失色,他们根本无法与之相提并论,既不能获取民心,精神上也难以占上风,甚至取胜的荣誉也是僭越的。惟其如此,他们心存疑虑,害怕皇帝身边的人会帮其逃跑——他不是已经成功地逃脱过一次吗!大概这位部下心里明白,即使抱着胜利者的腿苦苦哀求仍无济于事,所以只有无奈地喊出断肠之语:“再见了,我的首领,国王,朋友!”通过这一段段独白,拜伦把拿破仑与其军士的生死联系,作为统帅他在他们心中的崇高地位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同时,也把他本人对该叱咤风云的历史豪杰由衷地赞佩,不失风度地表现出来。不难发现,这儿的五首诗,其思想感情大抵是一致的,对失败英雄的讴颂为主音,兹与—二年前《拿破仑颂》的大不同是明显的,也是值得玩味的。
四
与上述组诗的写作属于同一时段的,还有《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第三章有关滑铁卢战役述怀的部分即第17-45节(其中与拿破仑直接相关者是17-20节、36-42节;体式为“斯宾塞诗节”,每节9行),大致写于1816年4月25日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国之后,经由比利时凭吊滑铁卢而到达瑞士日内瓦的一个月内。滑铁卢大战过去还不足一年,踏在这块使一个帝国沦亡的土地上,诗人肯定浮想联翩,如何不记下他的感慨?
“停下吧,你已踏在一个帝国的坟墓上!”②[英]拜伦:《恰尔德·哈洛尔德游记》,杨熙龄译,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6年,第115页。本文所引该作诗句,均从此译本,以下不再加注。诗人和他笔下的朝圣者俱怀十分复杂的心情开始了凭吊败绩巨人的瞻礼。①朝圣者指哈罗尔德。按《游记》英文名称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如果译成“恰尔德·哈洛尔德瞻礼记”可能更准确,因为Pilgrimage的本意是“朝觐”。这白骨堆积之处,“在血雨的灌溉下,长了什么庄稼”!法兰西不可一世的苍鹰被同盟国箭矢射穿胸膛,“赫赫威名变成烟云般缥缈虚无”!这就是征服世界“雄图”的报偿,因为“命运之神索回了礼物”。但感叹野心落空的同时,诗人依然吝于给胜利者些许的肯定或赞美,相反尖锐指出战役结局的后果——
天网恢恢!高卢也许就此变一匹马,
受缰绳的束缚;但世界能更自由了吗?
究竟是各国联合讨伐那一个人,
还是合力教训所有帝王好好地施政?
啊,难道那复活起来的奴隶制度,
又将成为开明时代的偶像,那丑陋的怪物?
难道我们,打倒了狮子又向豺狼顶礼?
奴才相地朝皇座屈膝,低声下气?
不,应先把效果估计,再来颂赞这种胜利!
作为自由的信徒、反封建的斗士、超越国家民族主义的思想精英,拜伦的深刻、明锐、勇敢表现得无以复加了。所有形式的专制均在谴责之列,滑铁卢大战后的欧洲政治格局大变,在“神圣同盟”卵翼下复活起来的封建势力猖獗,他怎么可能投其花环?这是对国际政治的卓越洞察。诗人的深刻之处在于,他启示读者质疑,英国人的胜利,意义在哪?打败拿破仑,世界是前进了还是后退了?所以,要“把效果估计”。按后来还在《唐璜》中讽刺战役的决胜者惠灵吞公爵为“无赖吞”、“第一流的刽子手”;说他之打败拿破仑,不过是“修理好了‘正统'的拐杖,/一根不像从前那样十分稳固的柱子”②[英]拜伦:《唐璜》第九歌1-10节,朱维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第609-614页。,至评也!可以看出,正是由于对滑铁卢之战后果的准确评估,也导致诗人对一向钦佩的拿破仑给出比较客观公正的评价。称他是“一个最伟大而不是最坏的人”,分析其矛盾的个性,“有时超人,有时很愚蠢”;过分自信、孤注一掷、甚而迷失自知之明而成致命性格缺陷;剑走偏锋、爱趋极端,因是这“世界的征服者与俘虏”最终“成了荣誉的牺牲品”。确实,太过虚荣,虚荣使之刚愎傲慢,这在大人物身上有时就铸成大错,所以,“你能倾覆、统治和重建一个帝国,/却管不住自己最起码的感情……填不满好战的欲壑,/你不知盈虚的道理,人有旦夕的祸福”。拜伦的评说无疑包含遗憾之情,可以相信,其内心不希望皇帝失败。惟如此,才给予沦为俘虏的拿破仑以失利英雄之赞美,“坦然迎受逆境”,“勇气并不稍衰”,“在困境中比得意时聪明”,云云。
这与两年前就皇帝逊位而作《拿破仑颂》的那种苛评有很多不同甚至判然分明。当然总体看来,与前者的分析仍是一脉相承,基本观点没有大变,不过在态度上同情占了上风。拜伦反复强调,拿破仑完蛋说到底还是暴君性格所使然,兹和常人的不同在于太过活跃的内心根本无法安闲,永不倦怠、爱作非分之想、嗜好冒险,这样的偏激使之难以折中。诗人就此对极端人性作了一番精彩的剖析,说该狂热像病菌传染生出许多疯子狂汉,包括“征服者和皇帝、著书立说之人,/外加诡辩家、诗人、政客等等/不安分守己者,……”,“他们有狂飙似的呼吸,风暴似的生命;/他们驾驭着风暴,终于被风暴所淹没”,对各类的欺世盗名致以尖锐嘲讽,同时触及人性深处和宇宙规律的奥秘。由此还可注意到,即使在称许败皇保持高傲的自尊时,诗人那支爱讽刺的笔锋芒依旧,说他“不应该像冷酷的戴奥几尼似地嘲笑”。此处用了一个著名典故:亚历山大大帝拜访住在破缸里的犬儒派大哲戴奥几尼,问其需要什么帮助,回答是“需要你别挡着我的阳光”。大帝旋即明白了犬儒哲学的要义正在于鄙薄物欲。拜伦的意思也许是:落马的帝王已失去傲岸的资本了,即使犬儒式的不在乎也没有意义,因此,“持皇笏的犬儒用不着偌大世界作他的巢”。
五
发表于1823年4月的《青铜世纪》是拜伦一篇著名讽刺诗,背景为:拿破仑帝国覆灭后欧洲封建复辟势力以俄、奥、普为首缔结“神圣同盟”,在英国支持下充当镇压各国人民的国际宪兵,欧陆民权民主备受摧残,社会空前黑暗。然而人民革命与民族解放潮流却若扑不灭的火种悄然漫延,1820-1821年首先从西班牙爆发民众起义,致其反动政权岌岌可危,而且引发葡萄牙、意大利民主革命及希腊独立运动风起云涌。为维护封建秩序,神圣同盟急于扑灭之,便于1822年10月召开维罗纳会议,商讨派兵镇压西班牙革命继而对葡、意等进行武装干涉。该诗于1822年12月动笔,历时一月左右;它直指会议的头面人物沙皇亚历山大一世、法王路易十八即同盟的核心,还有该傀儡的幕后牵线人英国当局,揭露其残酷镇压主权国家人民起而反抗的罪恶行径,讽刺他们为获更多利益吵吵闹闹、讨价还价的群丑嘴脸,全诗嬉笑怒骂皆成文章。
该诗18节共778行,其中第3至第5节长达217行是写拿破仑的,这位被囚的败皇已逝世周年半余(1821.5.5),或有盖棺论定之意,但更重要的动机也许是将其比照那帮国际政治扒手实际上根本上不了台面。盖世英豪,一抔黄土,诗人以他惯好慨叹的人生无常入题,“以王国博胜负;以皇位作赌注;/以地球当赌桌;以万民的白骨当骰子”之鹰隼,“这个叫全世界失眠的人”而今安在?像之前创作的拿破仑诗一样,拜伦除了视其为暴君,尤对他失败后的“英雄气短”甚表不屑,笑这被囚时的逊帝因餐食而怨艾,“减少了菜肴,节省了酒食,/又为了无聊事引起无聊的争论”①[英]拜伦:《青铜时代》,邵洵美译,《拜伦政治讽刺诗选》,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年,第94页。本文所引该诗诗句皆从此译本,以下不再加注。。甘受屈辱而苟活,“难道这就是鞭笞或宴请君王们的那位伟人”?然而嘲讽与轻蔑的同时更是讴歌与赞美,现在他死了,那放逐于此的海岛,“将会像英雄的铜像般在大西洋中炫耀”,“水手们都爬上桅杆高呼他的姓名”。诗篇第5节,流水般的诗句挥洒开来,历数皇帝一生的战绩与蹉跌,这个威震四方的星宿,从地中海的科西嘉岛初出茅庐到跨越阿尔卑斯天堑直取米兰,从远征埃及到横扫欧陆:尼罗河岸金字塔里40个世纪的幽灵如巨人被惊起目瞪口呆;马德里飘扬着拿军的战旗“熙德”后裔们竟也忘了勇敢乃其本分;奥京维也纳,二度被征服又二度被赦免;普鲁士枉为腓特烈大帝之后代,“他们在耶拿被击溃,在柏林屈膝下跪”;三次遭瓜分的波兰爱国者血流成河,切盼皇帝斩断沙俄血污之手助其复国,岂料“波兰呀!复仇天使打他们头上飞过,/可是来时节满目萧条,去时节一片荒芜”,莫斯科成了“他南征北战的终点”;然而战神之心尚未破碎,还要“重吹起‘罗兰的号角',沙场上再见高低”。于是便有了卢森、德累斯顿的连续大捷,断首折翼拖拉俄普联军反法战车之鹰鹫;只可惜辉煌不再,莱比锡一役,撒克逊军团中途倒戈,法师一败涂地,拿氏好运就此远遁;反法同盟逼近巴黎,皇帝之兄缴械投降,战败者被押往名曰“厄尔巴”的地中海小岛……但“冒险”天性何曾消停,一咬牙便卷土重来,“战无不克,长驱直入”;可叹英雄末路,虽败犹荣,比京近郊的覆灭充满悖谬色彩②关于滑铁卢战役,历史家、文学家乃至旅行家写下的探讨文字无以计数。以笔者所见,最有趣的要数法国作家雨果在《悲惨世界》中的描写和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专题书写。,千古遗恨滑铁卢!“无非证明了傻瓜们也会交上好运,/这胜仗,一半靠糊涂,一半靠奸细。”千年一帝的伟业终结了,大地、空气、海洋,“明白他过去和现在的光荣与力量,/他们将听到他的英名年久月长。”拿破仑之名作为法国民族精神的象征永垂不朽!
然而,这位“祖国的暴君、全欧的名将”,毕竟只落得郁死荒岛,冷冷清清收了场。诗人不由如此慨叹:
…………
追求名誉自有一条康庄大道;
翻遍整整一大部劳民伤财的历史,
一万个征服者也抵不上一位先知。
…………
同时,诗中列举富兰克林、华盛顿、玻利瓦尔领导故国人民进行民族独立以求自由解放的另一类英杰,表彰他们的丰功伟绩,乃完全不同拿破仑“打破旧镣铐的手却去制造新镣铐,/捣碎了欧洲的秩序和他自己的权利”——惋叹以枯骨堆起个人名望怎抵造福人类而万古流芳!
六
纵观拜伦的拿破仑组诗,其所流露的对皇帝的矛盾态度是显而易见的。诗人思想中根深蒂固的英雄观念与拿氏气质存在一拍即合的灵犀通感。当后者无视人类的权利而走向强权与独裁道路,拜伦的失望是沉重的:这个当代的凯撒,越过了人权的卢比康河(《青铜时代》第5节)!拿破仑的雄才大略未能贯彻到底,和自由、民主、博爱的启蒙理想与法国大革命精神琴瑟相和,达致完美的开明政治境界,这是最令其痛心和遗憾的。或许拜伦曾经设想,如果波拿巴主义剔除了毫无节制的集权专政和武功崇拜成分,如果他的征服明确是荡涤旧欧洲陈腐失道的封建制度及其意识形态而不是或至少不仅仅是追求一个世界霸主的地位与身份,那么欧洲甚至更大范围内有可能出现一个基于各民族自治、各阶层自由的政治共同体或联合体;而这一种国际政治蓝图唯有拿破仑的气魄和才略具有促之实现的可能性。①关于拿破仑的评价,法国历史家米涅的一段话甚为中肯:“拿破仑通过他的体系的悲惨结局,却给了欧洲大陆一个很大的推动,他的军队把法国的风尚、思想和较先进的文明带到欧洲各地。欧洲社会的陈旧的基础被彻底动摇。由于来往频繁,各国民族混杂起来;边界的河流上建起了桥梁,在阿尔卑斯、亚平宁、比利牛斯三大山区开辟了公路,使各个地域日趋接近。拿破仑使各个国家在物质方面发生了变化,就像法国革命使人们在精神方面起了变化一样。封锁政策补充了军事征服的推动力,由于封锁,大陆上的工业得到改进,从而取代了英国的工业;制造业生产代替了殖民地贸易。拿破仑就这样在扰乱各国人民的同时,促进了他们的文明。他对本国的专制统治使他成为反革命者;而他的征服欧洲的思想却使他成为欧洲的革新者。好几个欧洲国家在他到达以前毫无生气,在他到达以后却是生机勃勃。”(米涅:《法国革命史》(1824),北京编译社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379页。)岂料连如此伟大不让普罗米修斯的巨人也难免俗,在爱好权力这点上,与一般政客并无二致。组诗多处提及拿氏热衷皇袍、绶带、王笏乃至吃喝之类,对此虚荣不屑一顾且讽刺毫不留情,因为是类低级趣味与理想人格差之千里;惟其如此,拜伦格外推崇华盛顿、富兰克林,除了其政治品质优异,恐怕也包括道德操守高尚。假如对一个叱咤风云的优秀人物充满期待,而终于该“偶像”表现出乎意料,那造成的心理落差绝非微不足道,也许这可以作为说明诗人何以对皇帝既爱且恨之矛盾心态的部分根由。
显而易见,尽管拿破仑在组诗中屡被斥为凶煞神、嗜杀狂,陷万千同胞于坟墓的失败者,但诗人却绝不因为兹暴君大业的终结而高兴,因为其后果同样是灾难性的,即前述“打倒了狮子又向豺狼顶礼”。他看得清楚,拿破仑的失败意味着全欧的封建复辟势力卷土重来,那“复活起来的奴隶制度”必张牙舞爪、祸乱时代。因此,与其说是在屡屡揭露一个堕落的个人野心家的倒台,从而总结经验教训,毋宁说更在告诫警惕那惯于开历史倒车的反民主阵线包括支持“神圣同盟”的英国统治集团扼杀备受摧残的自由民主潮流之倒行逆施。《拿破仑的告别》等诗中何以仍澎湃着那种不甘倒下的豪迈,那种重振旗鼓的冲动,说到底与作者憎恶一切形式的无道或不义——无论强制的封建复辟特权还是虚伪的资产阶级法权,执着追求民主自由思想的价值观血肉相连,乃当时最先进的政治理念之无意识表现。总之,启蒙主义的世界观、法国大革命播下的自由种子、为争取民主那永不消歇的斗争精神,构成了这些诗潜在的动机和巨大的能量。
无可否认,拜伦关于拿破仑的组诗,可以明显地感到对这位盖世英雄的尊崇和褒扬是主要的,乃主音也是强音。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有必要再次强调——仍然还是诗人的英雄崇拜情结所使然。应该认识到,其实这与当时进步的社会舆论并行不悖,因为复辟倒退的黑暗现实令人们又不由不怀念帝国时代,毕竟人权、民主改革是社会前进的主旋律,《民法典》确立了人民的法律地位也就是人的本位。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是,无论在法兰西还是整个的欧罗巴,曾经像驾驭烈马一样役使本国及其附庸国的皇帝没后的声誉越来越高,他和他缔造的帝国成为国家强盛的象征,其意义一直延续下来;拿破仑的灵柩最终于1840年12月15日迁回巴黎,安葬塞纳河畔最美丽的建筑物荣军院正面的圣路易大教堂,供人们世代瞻仰。兹与拜伦对他的态度是一致的。
Byron's Napoleon Poems
Wang Huaxu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Shandong 250014)
A group of Byron's political lyrics takes French Emperor Napoleon Bonaparte as the subject matter,including Ode to Napoleon Bonaparte,Napoleon's Farewell(translated from French),Ode from the French,On the Star of the“Legion of Honor”(translated from French),From the French,etc.In addition,some cantos of his long poem 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and the satirical poem The Age of Bronze also discuss this topic.These works have rich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and are an essential part in understanding Byron's ideas.
Byron;Napoleon poems;political philosophy
I207.22
A
1001-5973(2016)04-0137-10
责任编辑:孙昕光
2016-05-25
王化学(1953— ),男,山东新泰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