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的焦虑与幻想——精神分析学视野下对《茉莉香片》的解读
2016-04-13王宁娜
王宁娜
(沈阳音乐学院 公共基础部, 辽宁 沈阳 110034)
身份的焦虑与幻想
——精神分析学视野下对《茉莉香片》的解读
王宁娜
(沈阳音乐学院 公共基础部, 辽宁 沈阳 110034)
《茉莉香片》最为精到之处在于张爱玲以现代小说的笔法和技巧,深刻剖析了聂传庆的心理纠葛和变化过程。文本不仅展示出聂传庆的病态行为,而且揭示了产生这种行为的心理逻辑过程。残破的家庭结构与文明对本我的压抑造就了聂传庆病态心理,加剧了其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他看似病态的举动暗含了被压抑灵魂的诉求。这一出青春期悲剧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深深的心理学和社会学的因素,具有更为深刻的家国隐喻。
《茉莉香片》;心理分析;张爱玲;身份焦虑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伴随着文体观念的更新和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人物的心理活动开始纳入到现代小说家的视野之中。这些可以被纳入到心理分析小说范畴的文学作品,在百年中国文学谱系中自称一脉。如果说民国初期出现了苏曼殊的《断鸿零雁记》,二十年代有郁达夫的“零余者”,三十年代产生了施蛰存的新感觉小说,那么到了四十年代则不得不提到张爱玲的小说。相对于以往作家,“张爱玲则是在不同文化的综合努力中,将其作为探究历史转型时期人们复杂心理现实的一种与对象最为契合的方式或依据,力图表达生命存在等更为深在的东西,从而实现人的心理的荒谬性、复杂性与人性真实性的相对完满的统一。”[1]《茉莉香片》则是张爱玲小说中心理分析痕迹最为明显的文本之一。对于这类心理分析小说而言,精神分析学的相关方法不啻是解读文本的一条捷径。
弗洛伊德认为,自我是现实化了的本能。它在现实的反复督导中,压制本我的冲动,规避痛苦,寻求满足。然而,过度的压抑必然会带来心灵的扭曲,甚至产生变态的心理和行为。小说中的聂传庆就是这样一个因为本我受到过度的压抑而产生病态心理的人物。《茉莉香片》从家庭(主要是聂传庆的卧室)到学校以及舞会后寂静的山岭这样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空间地理位置的位移,揭示出聂传庆病态心理从萌芽状态到转换为行动的全过程。
聂传庆的病态心理首先来自于家庭内部。他年幼时丧母,自幼缺少母爱,父亲又是一个满清遗老遗少式的人物,加之父母之间的恩怨,父亲对他的关怀也很少。没有血缘关系的继母对他更是冷嘲热讽。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很难想象一个成长中的少年能够得到足够的引导。特殊的家庭结构所带来的母爱的缺失以及尖锐的父子冲突极大地扭曲了他的心理。
聂传庆所在的家庭正处于中国近千年社会历史剧烈变动的时间点上。传统的中国社会是一个以家庭为基本单位的父权制社会。从家庭到宗族团体再到社会政治的方方面面,父权制作为一个最基本的权力原则,建构起整个传统中国从上到下的运行机制。所谓的天地君亲师其实质也是按照天为君主之父、君为万民之父、师为后学之父这样的父子展开的。而父权制又以父亲对子女的绝对权威以及子女对父亲的绝对服从为基础。人类学上纯粹生物性质的种族延续的问题,就在这种特定文明形式的影响下变得复杂了。父亲的威严在稳定着既有社会结构的同时,势必也会因对子女(尤其是儿子)的过分压抑引起子女潜意识的反抗,这就在他们心灵深处孕育了毁灭这种结构的种子。聂传庆的唯唯诺诺就可以看出父权制阴影下,他对父亲威严的服从。每次放学回家,聂传庆对于父亲总是避之唯恐不及,蹑手蹑脚地上楼,然后迫不及待地回到自己的小天地,“一溜烟向他的卧室里奔去”。
在聂传庆以躲避父亲的方式逃离父权制的阴影时,父亲则通过否定聂传庆的方式巩固父权制的权威。父与子的关系在历史的因缘际会中形成了一种特有的矛盾和张力。因而,文本中就出现了这样有意味的一幕:当聂传庆谈到他下学期准备选修并不在行的英文历史、十九世纪英文散文时,他父亲讥讽道:“你那个英文——算了罢!跷腿驴子跟马跑,跑折了腿,也是空的!”而当他说准备选修有些基础的中国文学时,父亲却说:“那可便宜了你!唐诗、宋词,你早读过了。”无论谈话的内容是什么,聂传庆从父亲那里得到的只有挖苦和否定,他所能做的只是唯唯诺诺地垂手站在一侧。但是这种对于“父亲”绝对服从、心怀恐惧的背后,在潜意识里反而孕育出了取父而代之的愿望,以实现自保,将自己从父亲权威的压抑中解脱出来。对于懦弱的青春期少年聂传庆而言,他的理性力量没有强大到足以对抗本我时不时浮现起的弑父欲望,身体力量又没有强大到足够颠覆父亲的权威的程度。他虚幻欲望的强烈与现实本体的无能构成的紧张关系,就直接导致了他病态心理的产生。
在文本中,张爱玲通过言子夜、言丹朱父女的关系为我们建构了较为理想的家庭环境和亲情关系。“社会联系的实质是行为和感情,行为上相互倚赖的程度和感情上痛痒相关的深浅,决定了我们社会联系的亲疏。”[2]在正常的情况下,父母是未独立子女最为倚赖也是联系最密切的人。因此,在还未走向社会的这些青春期子女中,家庭往往是最为依赖、不需防备的场所。言家正体现了这种亲子关系样态,彰显出健康和谐的态势。然而,这样的家庭对于聂传庆却是遥不可及的。他身处的实际上是一个整体上都带有病态色彩的家庭。对于聂传庆来说,他的家庭生活的现实原则是没有事犯到父母手里,在父母面前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生活环境的长久压抑造成了聂传庆心中对自我现实原则的缩小甚至歪曲。他的现实原则已不是社会对于个人行为的约定,而是自己为自己量身定制的一套行为准则。这种自卑、自闭,断绝与他人往来的行为准则仿佛是一套坚固而冰冷的铠甲,在他身上弥散着对自我怀疑与否定的阴冷。
聂介臣、聂传庆尖锐的父子冲突背后隐含着夫妻冲突的阴影。在因循传统的世家之中,父亲与生母的结合本身就是一场无爱婚姻的悲剧。如果不是在这样一个封闭逐渐被打破的时代,这场婚姻也可能如历史上无数的婚姻一样延续下去,母亲会麻木地扮演着传统中国文明赋予她的角色。然而,恰恰是因为处在东西文化碰撞交融,却没有彻底改变中国人传统观念的时代,母亲觉醒的爱情与家族权威的冲突才成为可能,母亲情与礼的抉择也就具有了悲剧的色彩。聂传庆的母亲是作为五四时期争取自我解放的新女性形象的前史而存在,她的悲剧也恰在于这一点。她渐趋清醒的女性意识和缘自生物本能上的亲子行为,使得她具有了某种象征意味,因而在聂介臣、聂传庆激烈的父子冲突中成为一个绕不开的心理节点。对于满清遗老遗少式的聂介臣而言,不能完全占有妻子损伤了他作为一家之主的传统权威,对妻子的恨也就很自然地转移到儿子身上。“他知道她没有爱过他父亲。就为了这个,他父亲恨她。她死了,就迁怒到她的孩子身上。要不然,虽说有后母挑拨着,他父亲对他不会这样刻毒。”[3]104同样,得不到家庭温暖的聂传庆也就很自然地转向母亲这一边,在心底里仇视父亲。“他父亲骂他为‘猪,狗’,再骂得厉害些也不打紧,因为他根本看不起他父亲。”[3]101因而,聂传庆心底里就积郁了强烈的弑父冲动。十二岁时,他在废弃的支票上不断地练习书写自己名字的行为就直接彰显了他取父而代之的意图。聂介臣自然也清楚这一行为背后的寓意。他对于聂传庆的虐待,很大程度上也是为了在没有获得作为丈夫的权威之后,确立作为父亲的权威。暴虐的父亲形象的树立是有意识地掩饰内心深处对于儿子的恐惧。因为,从人类作为自然物种的角度来讲,父亲不可能永远处于强势的地位。在对抗中,聂传庆的胜利是必然的。当他步入老年之后,他和聂传庆的强弱地位就会发生逆转。他的恐惧其实是深植在物种的生命过程之中,因而是更为无望和无法改变的。他诉诸身体暴力的行为正印证了他内心的无力。聂传庆在这一点上反而与作为对立面的父亲如出一辙。
聂传庆在家庭内部因父权制的家庭结构的压抑产生了自我认同的焦虑,这种焦虑进而反映到他的社会交往中。因心理补偿机制而生发的身份幻想则将他向着悲剧又推进了一步。
聂传庆对父母有着深深的恐惧之情,他不愿与父母相见,宁肯自己在角落里孤独着。然而他又渴望着亲情。他只能依靠仅有的想象,去丰富自我的精神世界。他恐惧着自己的父亲,又矛盾地渴求着更为慈祥、温柔的父爱。在这种矛盾的心态下,他通过为自己选择父亲的幻想的方式来获得替代性的满足。
弗洛伊德曾著文指出,在面对生活的困难的时候,人们往往有三种方法来解脱心灵——“有效地转移注意力,使我们无视自己的痛苦;替代性的满足,使痛苦减轻;醉人物品,使我们对痛苦的感觉迟钝……替代性的满足,如艺术所提供的,是与现实相对的幻想,但是仍然在心理上有效,因为幻想在现实生活中已起了作用。”[4]在无能力弑父又对于父亲的权威根本上不予认可的情况下,他用择父的幻想来获取心灵的慰藉。聂传庆对于言子夜的幻想就是这种心理机制下的产物。他把从佣人刘妈那里零星听到的,关于母亲的故事一段段拼凑出来,然后做出迥异于现实的假设:如果母亲能够最终与言子夜终成眷属会怎样?他岂不是就像现在的言丹朱一样成为言子夜的孩子?一个如果又一个如果,欢愉着他的内心。他在这些“如果”之中,走出了自己不幸的家庭,改变了自己悲惨的现实环境。
然而,正如弗洛伊德所说,这种满足并不能根治现实的不幸。现实境遇里的处境与心理幻想结果的巨大差异反而加剧了他对现实的不满和对幻象的偏执。因而,他在幻象中越陷越深,从自己的择父延伸到母亲的择夫。因为,择父是一个不能成立的伪命题,父子关系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而择夫则是一个具有现实可能的“如果”。儿子无法选择父亲,夫妻关系却是后天的,有可供选择的自由。在幻想时,他将自己与母亲绑定在一起,把对于父亲的选择的权力,交给理论上完全有能力改变现在生活的母亲。所以在现实可能性的诱惑下,他在心理上以作为自我典范的母亲自居,先在地预设了母亲与言子夜的夫妻关系。现实之所以如此不堪,全在于言子夜妻子打破了幻想下的关系。因而,他将愤恨的矛头由父亲转向了言子夜的妻子。自然地,又进一步地直指在现实中取代幻象中“我”的位置的言丹朱。他对言丹朱的恨,看似不可理解,却实在有着自足成立的理由。他的不幸与言丹朱的幸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对聂传庆来说这是不公平的,仿佛言丹朱不应那么快乐。因而出现了故事结尾传庆对丹朱拳打脚踢的悲剧。他用这样的方式发泄着心中压抑已久的亲情缺失的折磨,同时也表达着内心深处对亲情强烈的渴望。他不是不需要朋友,他最急迫的需要还是一个合意的父亲。
从文本中来看,学校是聂传庆在家庭之外唯一一个存在的场所,也构成了他社会交往的核心。在这里,他同言子夜父女展开了正面接触。他对言子夜的热烈倾慕与言子夜对他的苛责指斥、言丹朱对他的主动靠近与他对言丹朱的冷淡态度,构成了极有意味的对照形式。这种差异的根源就在于他复杂的心理机制。伴随着这种心理机制产生的还有聂传庆开始萌动的性别意识。由孱弱的外表所引起的周围人对他的判断与内心中越来越强大的男性意识构成了另一种冲突。张爱玲在塑造聂传庆时,有意为他增添了几分女性气质——“他穿了一件蓝绸子夹袍,捧着一叠书,侧着身子坐着,头抵在玻璃窗上,蒙古型的鹅蛋脸,淡眉毛,吊梢眼,衬着后面粉霞缎一般的花光,很有几分女性美。”然而对于一个男性来说,“女性美”却是饱含着聂传庆对现实无可奈何的深刻的绝望。在男权社会中,男性身份的确立代表着获取权力的可能。在古代,被阉割和女性化的男性(如太监和倡优)不管政治地位有多高,始终是被去势的,在宗族中也不被认可。对于备受折磨的聂传庆而言,他一旦意识到自己的男性身份,就在心底沉淀起确凿无疑的身份认可。因而,言丹朱对他以女性视之,无异于直接颠覆了他解脱自己的全部幻想。一方面,这使他进一步沉溺在虚幻的梦中,以求得到本我赋予他的奢侈的短暂的快乐。他把手夹在箱子里,被箱子盖紧紧压着,然后允吸这疼痛带来的欢愉,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更袒露了主人公对自我存在的否定。另一方面,他又通过对言丹朱的身体暴力来补偿自我不够强大的缺失,获得性别体认。“传庆背过身去,咬牙道:‘你拿我当一个女孩子。你——你——你简直不拿我当人!’他对于他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说到末了,简直叫喊起来。”[3]4潜意识的主动性不断寻找着发泄的途径,聂传庆的潜意识便促使他对言丹朱暴怒的谴责,残暴的踢打。他不断地奔跑,把言丹朱丢在寒冷的夜里。对他来说,这是摆脱自我身份焦虑的结果,也是一种发泄本我欲望的途径。
走进聂传庆的内心,我们发现“他不仅寻找真正的父亲,而且经历了取代父亲、逃离父亲和寻找父亲的心理历程”[5]。他蜷缩在自己的卧室之中,对家庭满怀愤恨而又拒斥社会交往。他的怯懦和卑琐让我们看清了晚清遗民群体继承人的不堪,这个新旧时代之交的“子”一辈的代表人物所做出的过激行为,既是一个个体悲剧,同时也隐喻着一个时代的悲剧。在文本之外,我们仿佛听到了《沉沦》里“他”的呼喊的回声。同时,在今天看来,这种在表现抗战——“文艺的主旋律”[6]之外的独语,这种在文学道路上踽踽独行,更能彰显张爱玲的文学价值。
[1]刘 艳.心理分析小说的现代流变——对郁达夫、施蛰存、张爱玲的历时性考察[J].东岳论丛,2000(4):119.[2]费孝通.生育制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120.
[3]张爱玲.传奇[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104.
[4]弗洛伊德.文明及其不满[M].//弗洛伊德.论文明.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1:74.
[5]宋家宏.《茉莉香片》解读[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1996(1):82.
[6]王向峰.为民族解放而战的抗日文艺战线[J].沈阳工程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4):434.Anxiety and Fantasy of Identity——An Interpretation of Jasmine Tea
(责任编辑 伯 灵 校对 伊人凤)
WANG Ning-na
(College of Public Foundation,Shenyang Conservatory of Music,Shenyang 110034,China)
The novel Jasmine Tea is wonderful for that it not only has already shown the sickness behavior of Nie Chuang-qing,but also has revealed the reason why he chose this way when faced problems.As a representative personage in a changeable age,more significance has been revealed by Zhang Ai-ling.Incomplete family and repression from the culture resulted in morbid psychology of him.Those elements made him not confirm his identities.We can read this novel from perspective of psychology and sociology.
jasmine tea;psychological analysis;Zhang Ai-ling;status anxiety
2016-07-05
王宁娜(1980-),女,沈阳人,讲师,硕士。
10.13888/j.cnki.jsie(ss).2016.04.004
I206.5
A
1672-9617(2016)04-0451-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