趋于两性平等：张爱玲《小团圆》中的性观念

刘 芳

(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 云南 芒市 678400)

●文学研究

趋于两性平等：张爱玲《小团圆》中的性观念

刘 芳

(德宏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中文系， 云南 芒市 678400)

作为张爱玲最后总结之作的《小团圆》，小说中的女性生活范围扩大到海外。小说中的女性仍然表现出对金钱的重视，而对传宗接代问题却有所淡化，女性的堕胎成为常态。也许由于小说中的家道开始日趋衰落，《小团圆》也表现了男性对金钱的重视。在性观念上，女性的性关系之复杂及大胆程度已经可以和男性比肩；即便关系暴露，男性和女性仍能够和谐相处。此外，小说还出现了女性同性恋的描述。这意味着在张爱玲最后的创作中，女性已经逐步走出阴森森的家庭伦理和严酷的封建礼教，正在形成与男性更为平等的两性关系地位。

两性平等； 女性； 性观念

放、民族与国家认同等文学文化领域研究。

张爱玲《小团圆》2009年在大陆刚一问世，就因其自传性质引起了文学界的强力关注，专门研究和分析该小说的专著有清秋子《爱恨倾城小团圆 张爱玲的私人生活史》，[1]曲灵均《小团圆 张爱玲的倾城余恨》，[2]王一心《小团圆对照记 张爱玲人际谱系》，[3]以及刘锋杰主编《小团圆的前世今生》，[4]等等。本文不愿纠缠于小说人物与现实人物之间的对应和比照，要着重考察的是《小团圆》中女性人物的性观念与张爱玲过去所写的小说中相比是否变化。因此，正如《小团圆》因带有自传性质而成为张爱玲的最后陈述一样，[5]它也可能是张爱玲其它小说中女性性观念的一次总结或阐释。

一、言不由衷的贞操观与礼教

和张爱玲以往的小说一样，《小团圆》里也有清规戒律、封建礼教和苛严的贞洁观念，因此，小说还显得如此陈旧，无论是叙述的故事还是方法，世界在张爱玲眼里仿佛从来没有什么变化，小说人物的名字与行为风格依然如故。

盛九莉父母生活在新旧交替的过渡时代，母亲是新派，但不允许说“碰”见某人，“快活”、“干”、“坏”(因为容易让人联想到“处女坏了身体”)。蕊秋向楚娣说自己的恋爱观：

“只要不发生关系，到有一天再见面的时候，那滋味才叫好呢！一有过关系，那就完全不对了。”说到末了声音低一点。[6](P.72)

这里似乎暗示了蕊秋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她对女儿严格要求实际上自己却尝过禁果。蕊秋从印度回来，“向楚娣发牢骚道：一个女人年纪大了些，人家对你反正就光是性”。[6](P.244)她通过“窥浴”检查女儿盛九莉的体格，抽查她与冯燕山的关系(冯燕山曾自编自导自演由盛九莉的小说改编的电影《露水姻缘》)，并因此不大信外面的谣言，对女儿改用怀柔政策，不要女儿还她的钱，反倒因此难过得哭泣。由于战后那次回来蕊秋没惩治女儿给娘家出气，她陷入四面楚歌之中，因此她要留住与女儿的感情，要关心她的婚事。[6](P.249-255)

但是，盛九莉与邵之雍的关系传得沸沸扬扬，还传闻与冯燕山发生关系。[6](P.275)比比也拿话激九莉：“接连跟人发生关系的女人，很快就憔悴了。”[6](P.277)更有意味的是，燕山曾让盛九莉堕胎，结果虚惊一场：原来邵之雍把盛九莉的子宫颈折断了。[6](P.278)

与盛九莉相比照的是耿十一小姐，她与其表哥殉情未遂，做大官的父亲逼她寻死被劝止，但她从此不见天日地抽鸦片。后来耿十一小姐被介绍给跟盛九莉的父亲乃德，乃德不介意她的情况：“我自己也不是一张白纸。”[6](P.94)他爱她：“只要有人与人的关系，就有曲解的余地，不像蕊秋只是一味地把他关在门外。”[6](P.258)

看来，盛九莉与耿十一小姐所处的两个家庭在礼教方面都不再像张爱玲过去的小说中那样有很大的约束力，且两个家庭还发生了“合并”或亲密关联，这已经意味着，上一辈的礼教及贞操观训诫等早已失去原有威严，女性已然可以半遮半掩地追求爱情乃至性的自由。

二、盛九莉与邵之雍：爱与性的纠缠

恋爱一开始，盛九莉就很快淹没在情爱中，礼教并未束缚住她的情欲。小说在描写盛九莉与邵之雍情爱时是非常肉麻的。如：盛九莉坐在邵之雍腿上，“忽然有什么东西在座下鞭打她”，“看过的两本淫书上也没有，而且一时也联系不起来。”不过她也没有马上从他膝盖上溜下来，因为那尴尬太明显。[6](P.152)

有过关系后，他想结婚，但“她不懂，不离婚怎么结婚？她不想跟他提离婚的事，而且没有钱根本办不到。”他说：“听其自然好不好？”她知道他不会回来了。[6](P.154)最终邵之雍在报上并排刊登离婚公告宣布同时与两位太太离婚。[6](P.166)

盛九莉对邵之雍缺乏一种拥有感，因此她感到不安。行房时总希望他不要关灯，因为她要看着他的脸：“不然我不知道是什么人”。[6](P.207)但盛九莉很痴情，邵之雍虽已没落但她仍然同他在日本房东家里做爱，以表示自己没变心，而这个日本主妇早已是对她“充满敌意”的情敌了：正在吃她的醋。[6](P.216)他想要成功地做爱：像泥坛一点点地往上撞击，像把她绑在刑具上那样把她往两边耐心又死命地拉，使得她差点呕吐。[6](P.223)

似乎只有肉体的媾和才能表达二人的内心情感，然而盛九莉仍然猜测邵之雍与康小姐的关系，直到郁先生不经意提起邵之雍想康小姐的时候更多时，盛九莉才觉得必须亲自下乡当面问个清楚。这种仅凭肉体难以确认的情爱关系让人担忧，荀桦对盛九莉暗示“白纸黑字才是真的”，他大概是第二个警告她的人。他还趁着电车拥挤用膝盖夹住她的两只脚，骚扰或点醒她：“汉奸妻，人人可戏”.[6](P.213)

盛九莉的悲剧性一直延续，她十几年后在纽约有了男友汝狄的孩子，已经怀了四个月了但不想要，于是花了四百美金用药线堕胎，这使她想到“《歇浦潮》里也是‘老娘的药线’”，不免有一种身死异域的担心。[6](P.155-157)

邵之雍也有“一男多女”的关系网。他与乡下房东的女儿辛巧玉(巧玉是“千里送京娘”：送邵之雍来与盛九莉见面)、与日本房东主妇都发生性关系。[6](P.236-237)盛九莉要邵之雍在她和康小姐之间选一个，他却说：“好的牙齿为什么要拔掉？要选择就是不好……”[6](P.238)

不仅如此，邵之雍还写信给盛九莉说自己和辛巧玉睡觉的细节，从此不用遮遮掩掩地“过了明路”。盛九莉感到又好气又好笑，既有点厌烦他们但又不怎么吃醋。[6](P.242-243)

盛九莉最终接受或默许了邵之雍可以与多名异性发生关系，不过，她与冯燕山也半明半暗地发生关系。有学者总结说：

母亲的“言传”头绪纷乱，宗旨是性关系要矜持——九莉却冲动、无目的，不仅当年一见钟情，晚年仍在回忆“警棍” 、“小兽” ，母亲的“身教”是“多元化”，拿得起放得下(《小团圆》中至少十几个中外情人)——九莉却专一，不能自拔，不愿，不肯，不甘心，但又无法不步母亲后尘(打胎、爱情失败、晚年孤独……)。母亲和九莉的关系，在“性”的意义上，与其说是母女，像师生，不如说更似竞争对手。九莉原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为什么“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究其原因，就是女主角一生在和很多女人争夺邵之雍，又和很多男人争夺她母亲。[7]

如果说邵之雍的“一男多女”关系是传统士大夫“奔女情结”的现实版，[8]那么，盛九莉的“一女多男”关系是否意味着男女两性正在逐步实现平等呢？正如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所说：

只要那种迫使妇女容忍男子的这些通常的不忠实行为的经济考虑——例如对自己的生活，特别是对自己子女的未来的担心——一旦消失，那么由此而达到的妇女的平等地位，根据以往的全部经验来判断，与其说会促进妇女的多夫制，倒不如说会在无比大的程度上促进男子的真正的专偶制。[9]

这种平等性在其它男女人物身上同样存在。

三、其它女性的性观念：“一女多男”

盛九莉的母亲蕊秋对女儿要求严格，“总是反对发生关系”；但她自己与丈夫不合，因此在英国与丈夫的妹妹楚娣共享一个男人简炜，并为简炜打胎。而楚娣之所以愿意共享，是由于刚发生了留学生杀妻案，楚娣怕别人看上她这笔“妻财”，宁愿与嫂嫂共享一个男人，一明一暗。为了守住财产而牺牲爱情或肉体，让我们再次想起张爱玲旧作《金锁记》中的曹七巧。楚娣还承诺如果嫂子与哥哥不能离婚，她答应与简炜结婚以便为嫂子作掩护，这却暴露了自己15岁就爱上了简炜：

“九莉骇异得话听在耳朵里都觉得迷离惝恍。但是这种三个人的事，是他们自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虽然悲剧性，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6](P.167-169)

此外，蕊秋还有很多的相好，“还有马寿。诚大侄侄。”“还有那布丹大佐。”“二婶这些事多了。”[6](P.169)在崩溃的婚姻中，蕊秋和丈夫乃德各取所需，其行为与对子女的要求截然相反。

盛九莉的三姑楚娣也比较开放，她与混血儿焦利在洋行里工作，常在办公室调情，不过楚娣也害怕被焦利强奸。[6](P.138-140)后来她也与竺家大爷和绪哥哥父子俩都要好。[6](P.240)而在此前，绪哥哥跟竺家二房的维嫂嫂好，因为维嫂嫂要报复丈夫，绪哥哥是最佳人选：嫡堂小叔，守口如瓶，貌不惊人，安全第一。[6](P.138-140)

盛九莉的朋友比比在性关系方面非常精明。她知道水手愿意结婚但也容易离婚，所以不敢撩拨美国水手；如果换了老实的男人，她就会说色情大胆的话让别人追了很久才知道上当。她认为盛九莉与邵之雍快要分开才发生性关系“那多不值得”，“是说没机会享受性快乐”。她相信婚前的贞操，但又要找套理论支撑自己。“不然就像是她向现实低头，因为中国人印度人不跟非处女结婚。 ”[6](P.269)

在盛九莉成长的家庭及周边环境中，男女关系是如此混乱，不过盛九莉对爱情还是有所执着，可算是出淤泥而不染了。当然，男女两性都默认对方的多边性关系，或许也算是女性获得解放的一个表现。

看来，张爱玲过去的小说对性的描写、对旧家庭的批判与揭露已经够克制了，《小团圆》的确是她最后的奉献，这才导致读者和研究者有那么多的期待。

四、女性同性恋的出现

在中国女性小说史中，很少提及女子同性恋，就算是处于封建礼教重压下的清朝弹词在描写闺阁情欲时，也鲜有涉及，因为任何的性欲都是不贞和非礼的表现。

与张爱玲同时代的“密友”、被张以“文姬”(“文妓”谐音)报仇、[3](P.139-171)以写女性大胆欲望著称的苏青，其散文或小说也并未涉提及同性恋这一现象。这或许是因为这一主题和现象与作家本人有一定距离，因此并不迫切需要表现：正如同性恋的合法化呼吁仅仅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一样。

不过，我们也应该注意到：世纪之交比较开放的卫慧、棉棉及“美女作家群”，尽管在小说中对男女性爱及性工具、吸毒等进行了大胆的描述，但对同性恋均较少涉及。

或许因为西方对同性恋的政策与观念要开放得多，使得晚年移居海外的张爱玲与之有所关联，因此《小团圆》触及到了这一主题：

第一次来那天，蕊秋穿著蛋黄色透明睡袍，仆欧敲门，她忽然两手叉住喉咙往后一缩，手臂正挡住胸部。九莉非常诧异，从来没看见她母亲不大方。也没见她穿过不相宜的衣服，这次倒有好几件，似乎她人一憔悴了，就乱了章法。仆欧开门送茶点进来，她已经躲进浴室。

她用那高瘦的银茶壶倒了两杯茶。“你那朋友比比，我找她来吃茶。她打电话来，我就约了她来。”

是说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让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后三个字声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著点。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爱。以前常听见三姑议论有些女朋友要好，一个完全听另一个指挥。

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婶三姑同性恋爱。

反正她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6](P.28-29)

这里已经显示出：在比较亲近的女性之间尽管有年龄差异，但也会有同性爱的自觉行为。不过，小说中蕊秋认为女性可以接受同性的帮忙，但不能被控制，因为“那不好”，言语中表现出了一种矜持。然而，男性却并不在乎，而是“取笑”。或许，男性认为女性这一他者内部出现的同性之爱只是一种幼稚的游戏。[11]

总的看来，和张爱玲过去的《金锁记》等小说相比，作为最后总结之作的《小团圆》，仍然表现出女性对金钱的重视。同样，由于家道衰落，《小团圆》中的男性也比张爱玲过去小说中所写的男性更加重视金钱：如盛九莉的弟弟九林也想要父亲的家产。更有意思的是，其它家庭成员却似乎不关心他的婚姻大事与传宗接代问题。[6](P.259-260)同样，小说中女性堕胎也是家常便饭，说明女性的生育观念也在发生变化。当然，这或许与小说中的女性也开始去海外(如英国)生活有关。

在性观念上，女性的性关系之复杂及大胆程度已经可以和男性比肩；即便关系暴露，男性和女性仍能够和谐相处，且出现了女性同性恋的描述，这意味着在张爱玲最后的创作中，女性已经逐步走出阴森森的家庭伦理和严酷的封建礼教，正在形成与男性更为平等的两性关系地位。

从艺术风格上讲，小说还依然显出“陈旧”：无论是叙述的故事还是叙述的方法都没有什么明显变化，甚至连人物的名字与行为风格也一如既往。也许，在她眼里世界仿佛从来就没有什么改变，而她的成长环境与生命历程又构成了她独特的心理状态，正是这心理状态决定了她对世界的观察与众不同，一如她不同于苏青对生活的观察，一如她不同于其它“左翼”作家对世界的观察。

[1]清秋子. 爱恨倾城小团圆：张爱玲的私人生活史[M]. 北京：京华出版社，2009.

[2]曲灵均. 小团圆：张爱玲的倾城余恨[M]. 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3]王一心. 小团圆对照记：张爱玲人际谱系[M]. 上海：文汇出版社，2009.

[4]刘锋杰. 小团圆的前世今生[M]. 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9.

[5]宋以朗. 小团圆·前言[M].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6]张爱玲. 小团圆[M].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7]许子东. 张爱玲晚期小说中的男女关系[J]. 文学评论，2011,(2): 89—96.

[8]江晓原. 性张力下的中国人[M].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144—148.

[9]恩格斯. 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M]. 中共中央马克思 恩格斯 列宁 斯大林著作编译局， 译.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9:77.

[10]秦艳春. 明清弹词的“女性写作”及其在近代转变[D]. 北京大学图书馆学位论文室，020/M2002<33>，2002:16.

Becoming Equal:Sexual Attitudes inLittleReunionby Zhang Ailing

LIU fang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Dehong Normal College, Mangshi 678400, China)

InlittleReunionas a summary of Zhang Ailing’s novels, the women lived in both home and abroad. They still valued money on carrying on the family line and usually had an abortion. As family declined, men also attached importance to money in the novel. In sexual attitudes, women had a complex and bold sexual intercourse as men, inspite of exposing which women and men could still live in harmony. Besides that, lesbianism appeared in the novel. All in all, in the Zhang Ailing’s final writing women slowly had already take their trip out of the gloomy family ethics and the harsh feudal ethical code and were forming sexual equality with men.

Gender Equality; Woman; Sexual Attitudes

2015-05-04

云南省教育厅科学研究基金项目《张爱玲小说中的女性性观念研究》(2014C153Y)阶段性成果。

刘芳(1974— )，男，云南镇雄人，副教授，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博士，主要从事女性文学中的性观念与女性解

I207.42

A

2095-7408(2016)01-003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