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突与整合:精神分析对复调理论的完善
——兼论《罪与罚》中的梦境作用
2016-04-12王洛岚
王洛岚
(上海师范大学 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234)
●文学研究
冲突与整合:精神分析对复调理论的完善
——兼论《罪与罚》中的梦境作用
王洛岚
(上海师范大学 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研究中心, 上海 200234)
弗洛伊德开创的精神分析学派打破了理性主义的传统,肯定了非理性因素在行为中的作用,开辟了潜意识心理研究的新领域。然而由于其学说过分推崇性本能在人格发展中的作用,被巴赫金认为只是主观化了的生物学,而巴氏本人所信仰的是客观的社会因素。基于此,他拒绝接受弗洛伊德的相关学说,他将陀思妥耶夫斯基能够实现复调理想全部归功于其所处的历史背景,彻底忽视了文本的内在艺术作用。试以弗洛伊德的研究方法,结合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以《罪与罚》为细读文本,分析其中出现但经常被人忽视的大量梦境,揭示它们的存在价值,并以此重新体会小说的作品魅力。
精神分析; 复调理论; 《罪与罚》
一、巴赫金对弗洛伊德的批判
尽管在人类历史上不乏对梦的研究,但开创了精神分析心理学,建立起一套关于梦的完整体系学说的是弗洛伊德。他的学说旨在研究潜意识和性欲的发展,从而得出人的本能和社会的动态关系。在他早期提出的“心理地形学”中,他将人的心灵分为潜意识、前意识和意识三个层次。晚年,弗洛伊德对此理论作了修正,提出了“人格三部结构”,将人格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在这当中,他将极大的精力投入于潜意识心理世界并在其中发现了人的本能力量和梦的重要意义。在《梦的解析》一书中,弗洛伊德首先提出了梦和睡眠的密切关系,梦的形成旨在保护睡眠。之后他研究了可以转化为意识并且极为隐蔽的情绪能量,认为梦的本质就在于它是愿望的达成或是经过改装后的达成。之所以要进行伪装,是因为梦中出现的是潜意识中的东西,它们是和现实社会的伦理道德,法律制度等格格不入的原始欲望,因而必须在显梦中寻找加工之前的隐性的含义,从而揭示梦的真正意义和动机。弗洛伊德对梦提出的假说,分析了梦的象征性及其活动方式,指出了梦对神经症病因的意义。可是他对梦的解释存在主观性的猜测成分,并把人的一切行为动机和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都和性紧密联系在一起。他认为性的背后隐藏着驱使人类去寻求的快感,即力比多。他夸大了人的性心理的自然性,陷入了生物学式的境地。同时,他还忽视了社会物质、文化历史等因素对人类所起的重要作用。这在之后出版的《性学三论》、《图腾与禁忌》、《超越快乐原则》等著作中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体现。因此,当他用自己的学说分析文学作品,并最终导向各种隐藏的情结时,受到了不同文学研究家的质疑,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巴赫金。
《弗洛伊德主义》一书中,在系统地梳理了弗洛伊德的学说之后,巴赫金对他提出了以下几方面的反驳:
首先,弗洛伊德和弗洛伊德主义者都没有明确地指出自己研究心理学时所采用的方法。巴赫金认为弗氏从未打算分清与其他心理学派的界线,对于内省法、实验室实验法、威尔茨堡学派、差异心理学以及美国行为主义的方法,他始终处于暧昧的立场。同时,弗洛伊德教条主义地接受了把精神现象分为意志、情感和认识的三分法,并把它们原封不动地引进无意识领域,但是这些要素本来“只是对意识才存在”。[1]79巴赫金认为他无权按照意识的模式来建构无意识,因为若要客观地分析一个人的行为并彻查其外在行为根据时,必须完全依靠行为的物质基本因素,而它同愿望、情感和观念毫无共同之处。虽然在弗洛伊德那里,“内省”被迫进入心理的另一些层面,但是他“并未放弃把内省当做证明心理现象实在性的唯一方法”,因而在他看来,弗洛伊德是把生物学心理化和主观化了,其心理学说本质上仍旧是主观心理学。
其次,弗洛伊德认为一个人的意识并非由他的历史存在决定,而是由他的生物存在决定,这种生物存在的主要方面就是性,性本能决定了一个人的生命本能,从而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巴赫金认为这是弗洛伊德一派对历史的恐惧感,是一种想要到整个历史和社会的彼岸寻找世界的企图,是“资产阶级世界瓦解和没落的症候”。[1]12他认为“人的人格只有作为社会整体的一个局部,在阶级之中并通过阶级,才会具有历史的现实性和文化的能动性。”[1]13一个人,除了肉体性的诞生之外,还需要有一次社会性的诞生,这样才能进入到历史之中,才能真正成为一个现实的人。弗洛伊德从个体心理学的角度进行解释,实质上是社会性的内容,他所阐释的思想、愿望和梦等,却完全是意识形态的。
更为重要的是:巴赫金认为,人的所有心理内容都是通过意识的形式,即语言的形式产生的。像梦、神话这些现象中所包含的语言成分,本身所反映的都是日常意识形态内部形成的各种意识形态倾向、派别的斗争。语言诉述不应被仅仅当作是诉述者单方面的行为,而是“交谈者相互作用的产物”,“它还是产生这项诉述的那一复杂社会环境的产物。”[1]91人的语言活动产物,从简单的生活对话到复杂的文学作品,都是社会环境决定的,语言和语言的各种形式是一定语言群体长期社会交往的产物。弗洛伊德以为能够从诉述中看到说话人的内心体验,其实仅仅是对社会的一个片断的简化,毫无科学性可言。
二、巴赫金的复调理论中存在的问题
可以说,对社会环境因素的重视形成了巴氏理论的核心,这在他的复调理论中得到了显著地体现。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诗学问题》一书中,他借助“复调”这个音乐术语来阐述陀氏的艺术特点,该术语原意是指两个以上在艺术上有同等意义的各自独立的曲调前后叠置,同时协调进行。在他看来,生活的本质即对话,而复调是对话的最高形式,它超越一般对话的独特之处在于其多元性和彻底性,张扬人与人之间的亲密与平等,带来思想活力和生机。巴赫金宣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语言达到了一种对生活本身的公正,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也只有在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复调理想被实现了。他允许人物们以不同于他的方式讲话,主人公不再屈从于作者的统治意识,次要人物也不需要围绕着主人公。人物们成为永远不能被完全确定的或者穷尽的意识,成为被尊重的主体。诚然巴赫金的复调理论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创作研究带到了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但是就复调理论本身而言,仍存在一些需要质疑的地方:
首先,巴赫金断言主人公不仅是作者话语的客体,而且也是“自身的、直接具有意义的话语之主体”。[2]3为什么主人公的意识可以被当作另一种意识,同时又没有变成客体,没有被封闭?巴赫金自己也曾谈到,“如果陀思妥耶夫斯基极为异类的材料是在一个与统一独白的作者意识相关联的统一世界里被展开,那么把互相排斥的事物结合起来的任务就不可能完成。”[2]15而他之所以可以成功地处理这些材料,则得益于有意识地分配,他将不相容的材料分配在几个“完全的、价值相等的视域里”,但问题的关键是,陀氏是凭借何种方式成功做到这一点?诚如巴氏所言,每个声音都是一个独立的断片,如果它们缺少相互粘合的渠道,它们就只能各自满足这个声音主体的视域,只在他的意识平面上才有意义。缺少实际联系的现实碎片,只可能合成一个“激情抒发或象征的和声”,而绝不可能成为参差不齐、相互独立却和谐统一的复调。虽然巴赫金将这归因于社会状态,认为是陀氏所处的时代本身使他能够主观上参与到这种对立的多范畴性中,但这只是就作者本人的经历而言的,当他需要落笔叙述这些复杂的思想和感受时,又应当采取何种方式呢?其次,当巴赫金在反驳什克洛夫斯基提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几乎都有一个文学程式化的、独白程式化的结局”看法时,他指出陀氏的小说内外都带有对话性质,因而是一个“大型对话”。但他在接下来解释所谓的“大型对话”时,又认为这个对话中回响着的是主人公表现在结构上的对话。[2]47这和自己提出的理论显然是相悖的。最后巴赫金认为,陀氏小说的悲剧性灾难往往是主人公个人世界的封闭性造成的。既然巴氏认为陀氏为生活给出了公正的话语在于让所有人都有对话的权利,那么又有谁可以设定主人公的“悲剧性灾难”呢?这样的说法是经不起推敲的。以陀氏的《罪与罚》为例,虽然无法断言拉斯柯尔尼科夫最终是否获得救赎,但可以明确结尾开启了一个新的话语,因而他的结局未必是一个悲剧。另外,为什么只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可以成功地实现复调理论,而其他人却失败了?卢那查尔斯基就曾指出,莎士比亚和巴尔扎克就是复调理论的先驱者,莎士比亚的创造“不依赖于他本人的各色人物,而且在这个无穷无尽的圆圈舞中,每个个性的行为与信念都具有不可思议的多样化、不可思议的内在逻辑性……”。[2]47
当复调理论无法回答上述这些质疑时,弗洛伊德的学说似乎给出了答案。弗氏在自己的学说中曾涉及与文学创作相关的内容。他认为“文学作品的形式,必须富有戏剧性,富有幻想或想象,生动而具体,这与梦所表现的潜意识活动形式在很大程度上是相同的。”[3]219作家的创作在一定程度上等同于梦的性质,是潜意识的愿望获得一种假象的满足,他在具体地进行创作时,也会像梦一样,对作品进行凝缩、改装、象征和润饰,而其创作的内容,也和梦一样来自于现实生活。以此作为突破口,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大量存在的梦魇、幻觉等现象,或许能觉察到散落在复调之外的东西。由于对弗洛伊德学说的排斥,巴赫金只在介绍“梅尼普斯讽刺”时提出了一个“危机梦境”的概念,但也止于“它将人导向新生和复活”这样抽象的解释。然而,从精神分析上看却并非如此,“梦意味着自我权威的终结,”正因为如此,其他的声音才能发出并为人所知。如果说弗洛伊德所说的内心动力及其各种机制只是把各种各样和社会中的相互关系投射于个体心灵,那么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则是将全部的内心体验外化于社会相互关系之中,两者仿佛是亚里士多德关于人的定义的两个方面,前者强调的是“人首先是动物”,而后者关注的则是“人是社会动物”,只有将两者结合起来,我们所了解的才是“真正的人”。在此意义上,用经过弗洛伊德学说完善过的复调理论重新分析陀氏于1865年创作的长篇小说《罪与罚》,或许能从更全面的视角审视书中人物,了解他们的性格并透过他们领会作者的信仰。
三、《罪与罚》中的梦境分析
在小说中,主人公拉斯柯尔尼科夫除了整日冥想,剩下的时间几乎都在睡梦中度过。一切梦的共同特征之一就是睡眠,弗洛伊德认为睡眠的情境即“我不愿和外界有所交涉,也不愿对外界发生兴趣。”[4]26拉斯柯尔尼科夫以睡眠的方式去躲避来自外界的刺激,断绝与他人的对话,进而努力忍受与人世的关系。因为沉溺于虚幻的世界,他没有亲近感、责任感;没有信任和认同他人的良性经验,并且总是和别人发生冲突;容易受到伤害;不断需要别人的帮助;无法妥善处理自己的情绪;有时完全不加以思考就做出冲动的反应,往往经受不住打击,受到一点伤害就气急败坏等。而这些特征又会反过来使当事人无法区分现实和幻觉的界线,进一步恶化人际关系的处理。但同时,也正因为他总是不分昼夜地睡觉,生活作息混乱,他才得以看到和常人不同的世界。他总是在下午醒来,黄昏时分出门漫步在彼得堡的大街小巷中。他看到的是这个世界上最晦暗的时刻,马被驱赶到累死,街上堆满了生活垃圾并发出阵阵恶臭,以及买醉后晃晃悠悠地倒在路边的人们。在这样一个时刻,“似乎整个世界,连同它所有的居民,强的弱的,连同他们的住所,不管是穷人的避难所还是大人物的镀金宫殿都变得相似,成为一个梦幻般的、魔幻般的白日梦或梦境,并且会突然之间消失,蒸发在深蓝色的天空里。”彼得堡这个“世界上最抽象、最喜欢前瞻性思考的城市”在拉斯柯尔尼科夫错乱的时间中被化为空气一般的虚无存在,丧失了本身的建筑性、空间性。
环境所营造的心理效应是十分重要的,正是生存空间的虚无感强化了生活的不可捉摸。拉斯柯尔尼科夫有一个习惯——出门不锁门。“门”和“窗”是打通内外的唯一途径,此举让他的私人空间和外在空间获得相互联系的可能性。他进入路边的酒店、别人的住宅(拉祖米兴的家、索尼娅的房间等),和外界的人接触并对话,发生思想的碰撞;更重要的是他不仅在斗室内冥想,还在街道上做梦。睡觉这种行为具有极强的私密性,通常只会发生在安全感较强的个人空间中。现在可供他做梦的地点的扩大象征着他的私人空间的扩张,他能行使个人权利的空间也随之扩大,这正是他得以行使拯救世界的权利的前提条件。另一方面,当他开始“向外扩张”时,外部的人们也开始试图穿透他的内部空间,首先表现在进入他的斗室:娜斯塔西亚会在他睡觉时就随意进入房间打扫或者给他送点吃的、有次拉斯柯尔尼科夫外出回来却发现母亲和妹妹已经坐在屋内等他多时、拉祖米兴在他患病期间多次带着医生前来看望、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自己问了看门人找到并进入他的房间、波尔菲里曾暗示在他外出时已搜查过他的房间等等。另外还表现在他人在思想上对他的侵犯,具体表现为他经常会在内心中充当他者和自己对话,越来越多的陌生人出现在梦境之中。诚如上文提到的,梦境模糊了主人公的现实世界和冥想世界,使得原本只在自己内心中进行的对话一直延续到了梦外,即梦里梦外都充斥了不同的声音,从这个意义上看,正是梦境的使用,使巴赫金的复调得到了最大限度地运用。巴赫金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并非一个声音在进行自我独白,发出声音的是由几种意识相互作用形成的一个完整结构。每一个声音都用以证明声音发出者是另一个“我”,而非客体。作家向我们呈现的不是一个封闭的空间,而是充满无限可能性的世界。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他的现实是“更高意义上的现实主义”,在他的幻想之中,“意义”在无限消退。
在故事最后,拉斯柯尔尼科夫的精神状态得到了新的发展和蜕变:作为拉斯柯尔尼科夫本人,他和拉斯柯尔尼科夫所存在的其他性格进行对话,最终将自我中心本能夹杂着爱欲的成分,变成一种社会本能,通过爱自己达到爱社会;同时,作为拉斯柯尔尼科夫个体,他和除他之外的整个外部文明对话,文明的影响通过夹以爱欲的成分,不断地把自我中心倾向转变为利他主义倾向。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一个文本的长度展开一场盛大的讨论,让斯柯尔尼科夫最终找回先前迷失的道路。
[1]巴赫金. 弗洛伊德主义[M]. 佟景韩, 译.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2]巴赫金. 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 刘虎, 译. 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0.
[3]张传开, 章忠民. 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评述[M].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87.
[4]车文博. 弗洛伊德主义原著选辑[M]. 沈阳:辽宁文学出版社,1988.
Conflict and Integration: the Combination of Polyphonic Theory with Psychoanalysis——Discussion on the Function of Dreams inCrimeandPunishment
WANG Luo-lan
(The Research Center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World Literature,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34, China)
The school of psychoanalysis founded by Sigmund Freud broke the rationalist tradition, approved the function of irrational factors in one’s mind and developed the research in subconscious field. However, it laid too much emphasize on the sexual instinct so that Bakhtin defined it as subjective biology and refused to accept it. What he believed in was social factor. Furthermore, he thought why Dostoevsky can succeeded in realizing polyphony was also because of it. Totally neglecting art itself made his theory be questioned. This essay may combine both Freud and Bakhtin’s theory, to analyze plenty of dreams occurred in Dostoevsky’sCrimeandPunishment. Based on it to figure out the value of dreams and to re-experience the charming of his works.
Psychoanalysis; Polyphonic Theory;CrimeandPunishment
2015-11-01
王洛岚(1990— ),女,浙江武义人,在读研究生,主要从事比较诗学研究。
I512.074
A
2095-7408(2016)03-004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