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历史的讲述与文学史的遗漏
——评中篇小说《消失的祖父》
2016-04-12孔莲莲
孔莲莲
(曲靖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 云南 曲靖 655011)
●云南文学研究
个人历史的讲述与文学史的遗漏
——评中篇小说《消失的祖父》
孔莲莲
(曲靖师范学院 人文学院, 云南 曲靖 655011)
从文学史和叙述技巧的角度分析胡性能作品《消失的祖父》的文学史意义和文学价值。小说叙述技法高超,通过与主人公关系亲密性人物的记忆回顾,集中展示祖父不同重要历史时期的镜像的方式,呈现出多声部的复调之音。这篇小说也是中国当代文学地下党题材在当下的一个拓展,不是从信仰和英雄主义的角度,而是从个人和国家之间关系的角度讲述一个老地下党人的悲剧命运。小说主题意在思考强权政治下的个人生命处境以及家庭关系。
《消失的祖父》; 胡性能; 地下党人; 共和国史; 叙述
对祖辈生命史的探查,从当下来看,已经成了六十年代左右出生的作家一项专利。随着年岁的增进,生命的轮回感也许让作家们对父辈生活状态好奇而亲近,也更愿意体会和探究他们的历史。就像小说中的“我”,在与祖父照片朝夕相处的过程中,在对祖父一生探寻的过程中,与祖父产生一种“灵魂附体”的感觉。美国著名华裔作家严歌苓的长篇小说《陆犯焉识》[1]也是孙辈对祖辈生命的关照,而小说叙述者的某些情感和腔调,有相似之处。再早一点的作家更有资格来讲过往历史,因为他们是亲历者,比如王蒙、张贤亮。张贤亮讲述那段历史时,一方面表现着对共和国的忠诚,另一方面表达着苦难岁月中的感恩,同时也包含对文化的反思和对政治的批判。而更早时候,即文革结束后的伤痕文学和反思文学思潮中,小说大多带着很强的政治色彩,人性的体现也多与人物的主流政治立场搅合在一起。到了80年代后期和90年代初,出现了新历史主义的创作流派,这一流派所谓的“新”,主要新在作家所持有的历史观是一种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观,即解构了之前的唯物史观,而是用个人主义的态度看待历史,赋予历史以个人化的理解,甚至出现了“戏说”历史的局面,比如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或者《妻妾成群》,比如刘恒的《狗日的粮食》和《伏羲伏羲》等,与其说他们在写历史,毋宁说是在借历史写人性。1993年王安忆出版长篇小说《长恨歌》,这是一部用个体经验反应历史变迁的经典作品,是文学在历史叙事领域的又一个突破。然而这个作品主要也是按照人物成长经历的时间顺序架构故事。
与严歌苓对一个知识分子祖父的塑造不同,胡性能笔下的祖父是一个潜伏于国军内部的地下党。这类人物在共和国初期的“十七年”文学中多有出现,他们大多被塑造成为了共和国事业英勇献身的伟大共产主义信仰者,如红色经典《红岩》里的江姐等,英勇就义是对这类人物最极致的刻画和最神圣的歌颂。进入新世纪,地下党题材与消费文化相结合,出现了以麦家为代表的“谍战”作家。这些作品一方面没有摆脱“十七年”时期对地下党人的歌颂情怀,另一方面重在夸赞地下党人的智慧和高超的“间谍”技能,而后者体现消费文化对此时的革命题材文学的影响。不论是十七年,还是当下的“谍战”历史写作,都有一个历史缺失,除去他们的英雄事迹,那些没有牺牲而留下来,进入共和国史的地下党人,他们的命运如何?他们经历了怎样的个人历史?他们个人和国家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他们和亲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胡性能小说里的祖父正是当代文学史中被遗漏的一类。作者除了立体塑造出早期共产党人的英勇善战,机智多能,以及坚定的理想主义情怀这些在早期文本中一脉相承的的品质,更重要的讲述了他们的不幸。
时至今日,新世纪已经过去了十多年了,胡性能作为一个60后作家,对共和国初期没有记忆,只能从上辈人那里道听途说。因此,小说设置的叙述者,那个和60后的作家相仿年龄的“我”,所呈现的叙述风格显得絮絮叨叨,犹犹豫豫,甚至凄凄惨惨戚戚。那些曾经和祖父有过生活交集的人,零星地向“我”再现着祖父的过往,祖父生命史的讲述者有姑妈,祖父的情人安青,父亲,与只和祖父生活过两年的孙子“我”。这一叙述技巧很显然会让人想起了老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2],不同的叙述者讲述同一个事件,却会有不同的景观、体验和情绪意识。这种多声部的叙述使得祖父的个人史全面开花却又面目不清。
然而,据作家本人承认,美国当代著名作家保罗·奥斯特长篇小说《巨兽》[3]对他的叙述方式有更大的启示。这部作品的主人公萨克斯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而对这个人生前生活和死因的探秘,却要靠所有和他接触过的人。因为这样的讲述,读者和作者一样,都成了大侦探福尔摩斯,精密悬疑地调查一个人的历史,最后,这个已逝之人的历史如神秘面纱被层层揭开。在中篇《消失的祖父》中,胡性能采取和《巨兽》相似的讲述方式,也许最初是想激发读者阅读欲望和阅读兴趣,但是很可惜,因为他太想表现祖父与他的亲人们以及情人之间的关系状态,他太想表达孙辈对祖辈的悲悯态度和忏悔精神,使得这个作品充满了强烈的抒情色彩,而淡化了故事本身的可读性。这再次证明了胡性能从来都不是一个通俗意义上的故事讲述者,他关注的是形而上的思考和叙述技巧的施展和突破。
就这个中篇而言,依然可以为胡作家的叙述能力点赞,他对主人公,“我”祖父的讲述,是有创新性的。我想起了历史学领域的叙述范式的革命。早在上个世纪末,一个亲历过远征军战争的美籍华人,史学家黄仁宇先生写了一本史书《万历十五年》[4],这本史书改变了传统的编年体甚至传记体的史学讲述方式。史书内容虽然只写了万历十五年这一年(1587)发生的重要事件,然而,这一年却是中国历史命运在世界范围内起承转合的关节点,因着这一年大明王朝的重要政治变革,以及世界范围内国际力量的变化,大明王朝这个东方帝国不可阻挡的走进了没落的历史时期。文学作品同样可以借鉴这样的一种史学讲述范式。胡性能的这个作品就选择了以点带线,以线带面的个人史的讲述方式。他先从祖父40岁的时候的一张照片讲起,那是1943年,也是祖父军人生涯最荣耀的时候,他因抗战受伤回家养病,而后被部队急召归队,然而这却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就在这个时候,他从一名中央国民军,转为了一个地下党。然后小说进入1981年的历史,祖父以反动军官为名,被共和国的监狱关押了十多年,这一年他从监狱农场出来回到几十年未归的家中;接着是对1982年祖父在家里和儿孙们一起生活状况的描述,这一年祖父的主要工作是写材料申诉自己的真实政治身份,但一直未有答复,导致祖父在古稀之年离家出走。再之后小说进入世纪末的1999年,这一年也是一个转折点,父亲和我因为惭愧而开始了对祖父真实身份的探寻,这个时候拉出了重要人物安青,因着安青的回忆小说再次回溯到1983祖父从家中离开后和安青见面的经历。之后,借着历史材料和“我”的想象讲述了祖父随国民军到达缅甸的1955年的历史和他从缅甸曲折辗转回国的1966年的生命片断。最后,小说回到当下,在2015年的补叙中,叙述者将祖父的一生以重要时间点的方式做了完整纪年体的陈列。 小说讲述的这些年份:1943,1955,1966,1981,1982,1983,是祖父生命中重要的“岔路口”,最能展现祖父曲折的一生,祖父在人生的岔路口的人生选择,也最能体现他的坚定信念和理想主义品格。把这些时间点连接起来,就形成了一条线,再加上不同叙述者的反复回忆和想象,一个为民族征战大半生的老兵凄凉、漂泊和被“软埋”的一生被较为立体清晰地勾勒出来。
有个问题,这些时间点构成的祖父生命史为什么不按照时间顺序讲述,而要打乱顺序进行呢?很显然,因为这里的讲述者是“我”,一个和老兵有着血缘关系的人,他在用他意识流写祖父,因此时间点的先后次序选择是以“我”对祖父人生揭秘认知的先后顺序为基础的。为了展开“我”辈的这条亲情线,作者不惜用了1999年和2015年,把祖父的历史和我辈联系起来,这是该小说因为“我”和“祖父”的血缘关系,呈现出另一个层面的问题:血缘亲情和政治强权的关系。
小说讲了一个家族三代男性之间的情感隔膜。父亲因为祖父的反动军人的身份,人生际遇受到很大牵连,对祖父充满抱怨甚至仇恨,导致祖父在回家呆了两年之后,满怀愧疚的离家出走,凄凉地消失在人间。而叙述者“我”,与自己的父亲之间同样存在隔膜,人生选择上故意与父亲的想法背道而驰。直到世纪之交的1999年,政治意识形态的力量已经在中国全面消退的状态下,三代男性的隔膜才真正打破,而这个破冰之旅的开始,则始于父亲第一次主动与“我”长聊祖父的事情。那个时候,父亲忽然对祖父充满了愧疚,并很想查清祖父的身份和历史,而我,也被父亲的情绪唤醒,担当起了父亲不能完成的家族使命。于是,“消失的祖父”重新被“我”寻找出来。若从亲情的角度来说,“我”和父亲对祖父的寻找,更多的不是为了确认祖父的政治身份和历史,而是一次心灵的碰撞,灵魂的交流。本该在祖父生前就应该进行的亲情沟通,在祖父消失三十多年之后,才在父亲的悔悟之下完成。我们不禁要问一声,是什么阻断了三代男人的亲情关系?由此,我想到了《陆犯焉识》里陆焉识和女儿丹丹的关系。在政治和亲情的关系问题上,这两个作品的处理方式异曲同工。
谈到人类感情,我们还有必要说说祖父和安青的关系。安青是在三十年代爱上的祖父,二人在四十年代的时候本可以一起幸福生活,但是被战争阻隔,再次相见是1983年,已经四十年过去了。有趣的是,当时已经另嫁,且生儿育女的安青,已经和祖父几十年没联系的安青,在1983年,祖父离家出走的那一年,却成为祖父唯一可以托付的人。而安青终究没有辜负祖父的信任,帮助“我”完成了对祖父的寻找。安青对祖父的情谊是长久且挥之不去的。同样的主题在《陆犯焉识》中也有呈现。若说亲情在政治强权面前显得脆弱不堪,爱情则可以超越权力,在时间之外散发出瑰丽浪漫的迷人气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文学家们特意为人类留下的希望和温暖之光。
[1]严歌苓. 陆犯焉识[M]. 北京:作家出版社,2011.
[2]威廉·福克纳. 喧哗与骚动[M]. 方柏林, 译. 北京:译林出版社,2015.
[3]保罗·奥斯特. 巨兽[M]. 黛晓菊, 译.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4]黄仁宇. 万历十五年[M]. 北京:三联书店,1997.
Narrating Personal History and Omitted by Literary History
KONG Lian-lian
(School of Humanities, Qujing Normal University, Qujing 655011, China)
This article mainly analyses the literary value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literary history ofLostgrandfatherwritten by Hu Xingneng. This novel has a brilliant narrative technique, though memories of grandfather’s relatives and lover, presenting his life’s image of different history periods, and also taking on complexity of multi-voices. This novel also stretches the theme of Underground Communist Party, and presents an old soldier’s tragic fate, not from faith and heroism, but from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personality and nation. The motive of the author is to think the relationships of family members under political power.
LostGrandfather; Hu Xingneng; Underground Communist Party; History of Communist Country; Narrative
2016-10-10
孔莲莲(1978— ),女,山东微山人,讲师,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女性文学研究。
I207.42
A
2095-7408(2016)06-000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