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力”论
——阳明心学在近代中国的重振与发展*
2016-04-12朱义禄
朱义禄
“心力”一词古已有之,只是在近代才成为显赫的哲学范畴。近代中国有原创力且影响较大的哲学家,大多浸沉于心学中,而主要是阳明心学。*个别人受陆九渊影响较深,如毛泽东。青年时代毛泽东说: “盖我即宇宙也,若去除我,即无宇宙。”参见朱义禄: 《意志的崇尚与传统的叛逆——青年毛泽东思想掠影》一文。《同济大学学报》1995年第5期。这可以列举出一大批声名卓著的思想家,如龚自珍、谭嗣同、康有为、梁启超、章太炎、梁漱溟、熊十力、贺麟、毛泽东等。受程朱理学影响并自成哲学体系的体的,只有冯友兰一人。前者注重发挥人的主观意志的作用,借助于西学的引进,在各自对“心力”作了不同特色的诠释中,形成了各殊的主张乃至于成体系的学说,将它们作为向旧社会、旧制度、旧风俗进行抗争的精神武器。心学在近代中国重振与发展,构成了近代中国哲学历史行程中的新形态,也是传统儒学在近代中国的发展趋势所在,值得当今人去玩味。本文仅就龚自珍、谭嗣同、梁启超、康有为、章太炎这五位作些分析。
“心力”较早见于《左传·昭公十九年》: “尽心力以事君。”《后汉书·方术列传下》记载了太医郭玉的事迹: “玉仁爱不矜,虽贫贱厮养,必尽其心力,而医疗贵人,时或不愈。”汉和帝问他为何如此?他说,治病时贵人居高临下,自己有恐惧感。为穷人治病时,没有这种外在的恐惧感,自己就会费尽心思与能力去治病。“心力”通常的理解,就是人的心思与能力。
与历史变易论相结合,是龚自珍的“心力”论的主要特征。近代是西学东渐的时代,但在鸦片战争前后,思想家仍浸沉文化传统中。被列为六经之首的《周易》,是他们的精神世界重要源泉之一。龚自珍的历史变易论是依从了《周易》的: “《易》曰: 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龚自珍: 《乙丙之际箸议第七》,《龚自珍全集》,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6页。古今往来,一切客观事物、典章制度;风俗习惯,都是处于不断变化中的,这是据《周易》得出的见解: “自古及今,法无不改,势无不积,事例无不变迁,风气无不移易。”*龚自珍: 《上大学士书》,《龚自珍全集》,第319页。任何一个朝代,能够兴旺发达而有活力,关键在于革除以前存在的弊病: “抑思我祖所以兴,岂非革前代之败耶?前代之所以兴,又非革前代之贻耶?”龚自珍认为,与其让别人起来取而代之进行改革,还不如自己动手改革的好: “一祖之法无不敝,千夫之议无不靡,与其赠来者以劲改革,孰若自改革?”*龚自珍: 《乙丙之际箸议第七》,《龚自珍全集》,第6页。意思很明确,那就是一个社会的统治者,不对已经存在的弊端进行自我改革的话,就被新兴的朝代取而代之。
“自改革”的“自”就是“我”: “天地,人所造,众人自造,非圣人所造。圣人也者,与众人对立,与众人为无尽。众人之宰,非道非极,自名曰我。我光造日月,我力造山川,我变造毛羽肖翘,我理造文字语言,我气造天地,我天地又造人,我分别造伦纪。”*龚自珍: 《壬癸之际胎观第四》,《龚自珍全集》,第12—13页。这里有几点值得关注。第一它宣称,世间一切事物无例外地都出于“我”的创造,而不是程朱理学的“极”(太极)、“理”(天理)的派生。天地日月、山川人物、文字语言、人伦秩序等,都源于“我”之“造”。这个“我”是王阳明“良知”的翻版: “良知是造化的精灵。这些精灵生天生地成鬼成帝,皆从此出”*王阳明: 《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4页。“我的灵明,便是天地鬼神的主宰”。*王阳明: 《传习录下》,《王阳明全集》,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24页。第二,龚自珍以为,人人都有一个“自我”,世界是由“自我”所创造的。第三,这样的“自我”即人的主观意识就是“心力”: “心无力者,谓之庸人。报大仇,医大病,解大难,谋大事,学大道,皆以心力。”*龚自珍: 《壬癸之际胎观第四》,《龚自珍全集》,第15—16页。没有“心力”的人,被龚自珍贬低为“庸人”;有“心力”的人,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来。这里又见到了王阳明的“良知”。按照当代学者钱明多年潜心研究,认为“良知”就“意味着个体独立人格的确认和对自我意志的确认”。*钱明: 《儒家正脉——王守仁传》,杭州: 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197页。王阳明的“良知”(“我的灵明”)与龚自珍的“我”,虽说都是造化天地人物的宇宙本体,但差别还是很大的。龚自珍的“我”突出的是人的意志力,“良知”的伦理道德的意义被弱化了。
龚自珍“自我”的核心就是“心力”。“心力”指促成人们行为的驱动力,主要是指意志力。这从逻辑上说必然导向“自改革”。“自改革”是指对现存社会进行自我批判的政治要求。鸦片战争前后,中国的社会正处于这一状态之中: “痹涝之疾,殆于痈疽;将萎之华,惨于搞木。”*龚自珍: 《乙丙之际箸议第九》,《龚自珍全集》,第7页。社会情况好似一个中了风、生了病的病人一样,像将要凋谢的花朵,已陷于日暮途穷的境地。康乾盛世不能重造,但士大夫们仍沉湎于莺歌燕舞之中。“留心古今而好议论”*龚自珍: 《京师乐籍说》,《龚自珍全集》,第118页。的龚自珍,他的“自改革”主张,是把一个社会能自觉地进行内部的自我改革,当成是社会历史发展的动力。龚自珍把“心力”论与他的历史变易观结合了起来,是时代所赋予的迫切要求。近代中国受西方列强的侵略,主要问题是中国往何处去,这必须认清中国是怎样从过去变到现在,将来又会朝什么方向发展。这样,古与今的辩论就突出了起来。凡是在近代真正有过影响的思想家,都是善于贯通古今的。讲究古与今的内在联系,就是对历史规律性的队识。历史哲学的问题,在近代中国就突出了。
龚自珍的历史变易论,虽比同时代人来得高明,但还留着形而上学的尾巴。他的改革方案具有浓郁的传统气息,如恢复井田制、宗法制等: “何敢自矜医国手?药方只贩古时丹。”*龚自珍: 《己亥杂诗》,《龚自珍全集》,第513页。他医治衰世的改革方案,没有超出历史上地主阶级改革派的框架。龚自珍不冀望衰世来一番剧烈的变动: “可以虑可以更,不可以骤。”*龚自珍: 《平均篇》,《龚自珍全集》,第79页。他要求的社会变更是一种渐变,是寄托于封建统治者自上而下的改良,不是剧烈的“骤变”。
(二)
谭嗣同要比龚自珍激烈得多,他称颂法国大革命,“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泄万民之恨”。*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增订本,北京: 中华书局,1981年,第342—343页。他渴望做陈胜、杨玄感那样的反叛者,死而无憾。似这样激烈的反清言论,是龚自珍所不敢说的。
同样强调“心力”,谭嗣同注入了龚自珍所无的西方自然科学的内容,且与佛教相结合,以期“冲决网罗”。在古今之辩中,谭嗣同不讲“药方只贩古时丹”,而是反对复古主义。就民族而言,如果“中国动辄援古制,死亡之在眉睫”;就个人来说,“今之自矜好古者,奚不自杀以从古人”。*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319页。谭嗣同立今反古的倾向是明显的,他希望中国出现一个日新的局面。对欧美、日本与亚、非、澳的现状,他作了个比较: “欧、美二洲,以好新而兴;日本效之,至变其衣食嗜好。亚、非、澳三洲,以好古而亡。”新的动力是什么?谭嗣同以为是“以太”: “日新乌本乎?以太之动机而已矣。”*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319页。以太是古希腊哲学家所设想的一种弥漫性物质。到19世纪,以太被看作是传播光的媒质,电磁相互作用以及引力相互作用,是以太的特殊机械作用的结果。“以太”的假设被19世纪的西方科学家所普遍接受。*1907年,爱因斯坦相对论得到物理学家劳厄的实验证实后,“以太”假设被否定。关于“以太”传入中国的情况,参见侯外庐主编: 《中国近代哲学史》,北京: 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217—218页。“以太”介绍到中国后,对近代中国哲学家有重大影响。谭嗣同、康有为、章太炎与孙中山等人,各自按照自己的需要与理解进行解释和发挥,作为构筑思想体系的依据。谭嗣同视“以太”为是“原质之原”*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306页。,为天地万物的本原,世界上一切事物日新月异变化的推动者。“以太”就是“心力”: “仁以通为第一义。以太也,电也,心力也,皆指出所以通之具。”*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291页。把“心力”等同“以太”,也就是说“心力”为宇宙万物之本原,这是“心力”的一重意思。另一重意思,是赋予“心力”以无比巨大有威力: “因念人之所以灵者,以心也。人力或做不到,心当无有做不到……自此猛悟,所学皆虚,了无实际,唯一心是实。心之力量虽天地不能比拟,虽天地之大可以由心成之、毁之、改造之,无不如意。”*谭嗣同: 《上欧阳中鹄书十》,《谭嗣同全集》,第460页。谭嗣同的“心力”,是指人的主观能动力,它足以改造“天地”,能使人们目的得以圆满地实现。这是王阳明“良知”的翻版: “良知者,心之本体”*王阳明: 《传习录中》,《王阳明全集》,第61页。“人只要成就自家心体,则用在其中”。*王阳明: 《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第21页。
谭嗣同以为,“心力”是人从事各种活动的驱动力,显现于外就转化为物质力量。因此可用西方的力学来描述: “心力可见否?曰: 人之所以赖以办事者是也。吾无以状之,以力学家凹凸力之状状之。愈能办事者,其凹凸力愈大;无是力,即不能办事,凹凸力一奋动,有挽强持满不得不发之势,虽千万人,未或能遏之而改其方向者也。”*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363页。这是用力学的语言来描述意志的双重品性——自主与专一。谭嗣同“心力”论与龚自珍有相通处,但又有自己的特点,就是把他所学到的西方自然科学来诠释。
谭嗣同以为,“心力”还是一种同情仁爱之心。为证实这一点,他又糅进了佛教的因素。他说: “盖心力之实体,莫大于慈悲。慈悲则我视人平等,而我以无畏;人视我平等,而人亦以无畏。……故慈悲为心力之实体。”*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357页。佛教把菩萨爱护众生,给予欢乐叫“慈”;怜悯众生,拔除苦难叫“悲”。从心理学角度看,慈悲是在对他人同情与爱意后施以援救行为的心理前提。谭嗣同把“心力”与佛教慈悲说相结合,强调因慈悲而产生的平等,能使人产生一往无前的大无畏精神,什么艰难险阻都不能遏制。相反,愈是艰险愈向前: “阻者进之验,弊者治之效也。”*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357页。于是“心力挽劫运”的论断,就顺理成章地被推了出来: “以心挽劫者,不惟发愿救本国,并彼极强盛之西国,与夫含生之类,一切皆度之。心不公则道力不进也。……以此为心,始可言仁,言恕,言诚,言絜矩,言参天地也、赞化育。以此感一二人而一二人化,则以感天下而劫运可挽也。”*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358页。以“仁”“恕”“诚”为“心”的功能,不但能够感化人,而且能够“感天下”“挽劫运”。在谭嗣同看来,当今中国处于“网罗”笼罩之中,此为最大的“劫运”。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能是“心力”: “夫心力最大才,无不可为。”*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357页。
立志“以心挽劫运”的谭嗣同,在给他好友唐才常的信中说,近日考虑的是“别开一种冲决网罗之学”。*谭嗣同: 《报唐才常书》,《谭嗣同全集》,第251页。此“学”即“仁学”,为此他写了《仁学》一书。“仁”的首要涵义就是“通”,“通”有四个含义,即“中外通”“上下通”“男女内外通”与“人我通”,达到完全平等。这是因为,“通之象为平等”。*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291页。“中外通”,即打破保守人士对学习西学的阻挠,把西方的科学技术与社会政治学说引入中国;后三个“通”,同“冲决网罗”有关。“心力”的目的是要达到人与人之间的平等,有了平等的前提人们才有意志力的自由发挥可言。因为要破除种种不“通”,所以要冲决“罗网”。谭嗣同把要冲决的“网罗”分为八个层次: 利禄、俗学、全球群学、君主、伦常、天、全球群教、佛法。其中关键的是君主、伦常、天这三个层次。以君主为核心的封建政治制度,由三纲五常的“伦常”为其提供合理性与正当性的依据,配之以君权神授作形而上学的基础(“天命”)。既然“心当无有做不到”的威力,破除世间种种束缚,冲决不同层次的“罗网”,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谭嗣同的思想深处,又是十分矛盾的。一方面激烈地反对君主专制,以杀尽天下君主为快;另一方面,又觉得维新变法非得靠光绪帝不可。1898年光绪帝发布“明定国是”书后,征召谭嗣同进京,谭嗣同觉得绝处逢生。一方面要破除“佛法”,另一方面又把“佛法”与“心力”相结合,赋予大无畏的品性。这都是很能说明问题的。如此的矛盾品性,使他无法把自己的要求贯彻到底,但我认为谭嗣同“心力”论,对启迪当时国人的思想,是有很大启蒙意义的。他身体力行实践了“心力”说,在可以逃亡时大义凛然,以一己的就义来撼动时人。
(三)
如果说,龚自珍与谭嗣同是从正面去显彰“心力”的话;那末,梁启超则从排除与消除“心力”的负面因素去张扬“心力”,可以说是殊途同归。为此梁启超提出了“自除心奴”说。梁启超说自己读龚自珍的文章有触电般的感受,其论“心力”的语言,格式类龚自珍: “盖心力散涣,勇者亦怯;心力专凝,弱者亦强。是故报大仇、雪大耻、革大难、定大计、任大事,智士所不能谋,鬼神所不能通者,莫不成于至人之心力。”*梁启超: 《新民说·尚武说》。宋志明选注: 《新民说》,沈阳: 辽宁教育出版社,1994年,157—158页。《新民说》写于1902年至1906年,这是梁启超一生中思想最为激烈的时代。1902年梁启超撰《释革》一文,提出“革也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为今日救治中国独一无二的法门”的主张,*梁启超: 《释革》,《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九。甚至与其师康有为反唇相讥。梁启超的“革命”,不仅是一度赞同革命派的主张,更主要的是要国民从传统的“心奴”中解救出来。同时,“心力”要完成报仇雪耻、革难任事的目标,必定是自由的、不受束缚的。两者的要求合在一起,就顺理成章得出了“自除心奴”说。
“心奴”的核心是身体上的自我奴化与意识上的自甘为奴。“心奴”在汉代有一个美称,叫“攀龙附凤”,特指依附帝王而建立功业。《汉书·叙传下》说: “舞阳鼓刀,滕公厩驺,颖阴商贩,曲周庸夫。攀龙附凤,并乘天衢”。樊哙封舞阳侯,原本屠狗之流;位为滕公的夏侯婴,先后做过沛县厩司御和滕令;食颖阴2500户的灌婴,是睢阳贩缯商人出身;郦商一普通人也,封为曲周侯。四人以屠狗、贩缯等低贱出身,一跃而登公侯之位,完全是依附刘邦的结果。刘秀在争夺天下的过程中,下了称帝之心,但何时称帝还未定,得视时局再定。文官武将纷纷劝其称帝,刘秀不为所动;唯耿纯以“攀龙附凤”道出手下人之心志,才使刘秀决定称帝。耿纯提出,“士大夫捐亲戚,弃土壤”,出生入死于战火纷飞之际,是为了求得荣华富贵。如果你刘秀再不称帝,手下的人就会“望绝计穷”,产生“去归之思”。*《后汉书·光武帝纪》。“攀龙附凤”的心理,沿袭千年之久终于成为国人的传统。1901年,《国民报》有篇《说国民》的文章,内中对“心奴”描述非常形象: “官吏者,至贵之称,本无所谓奴隶者也;然中国之官,愈贵而愈贱。”官吏出行时,“武夫前呵,从者塞途,非不赫赫可畏也”,但是“其逢迎于上官之前则如妓女,奔走于上官之门则如仆隶,其畏之也如虎狼,其敬之也如鬼神”,以至于“甚至上官之皂隶,上官之鸡犬,亦见面起敬,不敢少拂焉”。上官之上更有上官,“即位至督抚、尚书,其卑污诟贱,屈膝逢迎者,曾不少减焉。”*《说国民》,张枬、王忍之编: 《辛亥革命前十年时论选集》,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第1卷上册,第76页。以下简称《时论选集》。对身心上的双重奴化,描绘得入木三分。人有贵贱上下,自己被人奴役,但也可以奴役别人。一级一级地制驳着,不得独立自主地做人。低一等的人对高一级的人来说,都是俯仰他人鼻息而生存的依附者。甘心情愿做他人的奴隶,这是古代专制社会里依附人格的写照。到了近代,国民性中这种劣根性依然存在。梁启超大声疾呼要去除的“心奴”,就是与“心力”相对立的劣根性。
梁启超断言: “辱莫大于心奴,而身奴斯为末矣。”*梁启超: 《新民说·论自由》,《新民说》,第64页。“心奴”比“身奴”更为可耻,是缘于“心奴”是出于自愿原则,而非外力强制的: “心中之奴隶,其成立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加,其解脱也非由他力之所得助,如蚕在茧,著著自缚,如膏在釜,日日自煎,若有欲求真自由者,其必自除心中奴隶始。”*梁启超: 《新民说·论自由》,《新民说》,第64页。
与龚自珍的“自改革”相映照,梁启超同样强调“自”而非“他”。梁启超列举了“心奴”的种种表现: 诵法孔子,“为古人之奴隶”;俯仰随人,“为世俗之奴隶”;听命运安排,“为境遇之奴隶”;心为形役,“为情欲之奴隶”。*梁启超: 《新民说·论自由》,《新民说》,第64—68页。梁启超以“公理”为“我”的主心骨: “我有耳目,我物我格;我有心思,我理我穷。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其于古人也,吾时而师之,时而友之,时而敌之,无容心焉,以公理为衡,自由何如也!”*梁启超: 《新民说·论自由》,《新民说》,第65页。“心奴”里对国人影响最为深远的是圣人崇拜,梁启超所说的“古人”主要是指孔子。每一个“我”都有他自己的人格与思想,对待孔子就不能持膜礼顶拜之态度,得视情况而定。有时待之以老师,有时则视为以朋友,有时不妨看作敌人。一切要看是否合乎“公理”,也说是真理来定夺。“我”是自由的,不能用“古人”来笼罩自己: “古人自古人,我自我,彼古人之所以能为圣贤豪杰者,岂不以其能自有我乎哉?”*梁启超: 《新民说·论自由》,《新民说》,第64页。在“我”中他突出的是“自”,这同龚自珍是完全一致的。他大声疾呼“自除心奴”,是同革命派要求铲除奴性的社会思潮相合拍的。
辛亥革命前的十余年的革命准备时期中,比较多的有识之士,纷纷意识到了依附人格所造成的奴性,与中华民族的兴亡息息相关。被称为“革命军中马前卒”的邹容说,“革命者,除奴隶而为主人者也”。*邹容: 《革命军》,《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651页。革命的目的之一,对广大民众来说,就是“脱去数千年种种奴隶之性质”*邹容: 《革命军》,《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651页。,而成为一个具有独立、自由、平等意识的“主人”,“主人”更多地被称为“国民”,它与奴隶之区别在于,“奴隶无权利,而国民有权利;奴隶无责任,而国民有责任;奴隶甘压制,而国民喜自由;奴隶尚尊卑,而国民言平等;奴隶好依傍,而国民尚独立”。*《说国民》,《时论选集》第1卷上册,第72页。“国民”是革命派宣传独立人格的术语,是指在立宪国家或民主共和国里享有民主权利的人民,“奴隶”是指专制国家里充满奴性的人民。革命党人认为,“拔去奴隶之根性,以进为中国之国民”*邹容: 《革命军》,《时论选集》第1卷下册,第673页。,是保种保国、推翻清廷、反抗外侮的重要前提。民众的奴性集中体现在作古先圣贤的奴隶、作天命神学的奴隶、作君主专制的奴隶这三个方面,这三者之间并非相互割裂而是有内在联系的,其目的是要叫人匍伏在圣、天、君之下,丧失独立、自由、平等的意识。梁启超在20世纪初着力宣扬的“自除心奴”说,也是有见于此。他更多地是从抽象的角度去总结,与革命党人贴近现实政治还是有些区别。梁启超“自除心奴”说,是“心力”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它也张扬“心力”,但从消除“心力”的负面因素着眼,与龚自珍、谭嗣同实为殊途同归。
(四)
早年康有为不满于程朱理学与清代考据学,一度热衷于陆王心学与佛学。1890年,在广州听了经学家廖平谈论后得到启发,开始倾心于今文经学,进而把公羊学派的“三世说”改造成历史进化论。但他早年心学的痕迹在戊戌变法期间,却又浮现了出来。1898年4月17日(农历三月二十七日),保国会在北京南横街粤东会馆举行第一次集会。与会者有京官和各省举人二百多人,公推康有为登台演说。康有为说当今国人的处境,正处于“种族兴亡”的时刻: “吾中国四万万人,无贵无贱,当今日在覆屋之下,漏舟之中,薪火之上,如笼中鸟,釜底之鱼,牢中之囚,为奴隶,为牛马,为犬羊,听人驱使,听人宰割,此四千年中二十朝未有之奇变。加以圣教式微,种族沦亡,奇惨大痛,真有不能言者也。”想保国保种的办法只有一个: “欲救亡无他法,但激厉其心力,增长其心力。”*康有为: 《三月二十七日保国会上演讲会辞》,《国闻报》1989年5月29日。二十世纪初,在流亡海外期间,他鼓吹以保皇为拯救中国的不二法门,坚持“心力论”,断言“心力不毅,多中道沮废,颓然自放”。*康有为: 《孟子微·中庸注·礼运注》,北京: 中华书局,1987年,第195页。手无寸铁的康有为面对的,是以慈禧为首的强大的保守势力。于是只能诉诸人的主观精神的极度膨胀上。他一方面痛斥慈禧: “然则四万万之同胞,神明之全族,将坐听于顽固之西后、逆贼之权奸二人,鬻之卖之乎?其果甘心于卖女子奸贼之手乎?”*康有为: 《保救大清皇帝公司序例》,《康有为与保皇会》,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1982年,第245页。另一方面要求海外华侨发挥“人心”到“十分”,以其达到保住光绪复位的目的: “今既知脉证确凿,将束手待毙乎?抑将欲医活救活之乎?若我同胞不肯自鬻身,不愿自绝种,但同心大发其忠君爱国之心救之,固自易易耳。吾为开二方: 上方曰保皇会,则保已能医我救我国民之圣主复位,则四万万同胞立救焉;下方曰保工商会,则我海外五百万同胞,合力自行保护,则亦可救我四万万人矣。上方至顺至易,下方至厚至稳,而皆以十分人心为引,愿吾同胞,真知病危者,亟服此良药,以救万死。”*康有为: 《保救大清皇帝公司序例》,《康有为与保皇会》,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1982年,第254页。无论上策还是下策,康有为都希望把“人心”张扬到“十分”的极致。这一主张是有其理论基础的。一年后,康有为在1901所著的《孟子微》一书中说: “不忍人之心,仁也,电也,以太也,人人皆有之,故谓人性皆善。既有此不忍人之心,发之于外即为不忍人之政。若使人无此不忍人之心,圣人亦无此种,即无从生一切仁政。故知一切仁政皆从不忍人之生,为万化之海,为一切根,为一切源。一核而成参天大树,一滴而成大海之水。人道之仁爱,人道之文明,人道之进化,至于太平大同,皆从此出。”*康有为: 《孟子微·中庸注·礼运注》,北京: 中华书局,1987年,第9页。该书第208页有“仁从二人,人道相偶,有吸引力之意,即爱力也,实电力也。”(《中庸注》)“不忍人之心”出自《孟子·公孙丑上》。依照孟子之意,“不忍人之心”是性善论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而“仁政”即“不忍人之政”是以性善论为基石的。康有为说“不忍人之心,发之于外即为不忍人之政”,那是孟子原意的复述。这是一层意思。另一层意思是融合中西学术思想了。所谓“不忍人之心,仁也,电也,以太也”,那是把孟子学说与西方自然科学相整合了,“人心”“仁”“电”“以太”,不过是同名而异实罢了。康有为把“电”、“以太”这些当时视为物质的东西精神化了,精神既相类于虚空的“电”与“以太”,就可以同“人心”“仁”等同起来。尽管康有为在自然科学上的造诣要高于谭嗣同,但同样是将略有知解的科学知识,糅杂在自身已接受了的传统思想里。*康有为早年就有《诸天讲》这样的自然科学专著,而谭嗣同没有。关于康有为的科学精神,参见朱义禄: 《康有为评传》,南宁: 广西教育出版社,1996年。第14—24页。“穷参中西新学理”一目。第三层意思把“不忍人之心”当作宇宙万物的本原,“为一切根,为一切源”。第四层意思把“不忍人之心”的作用夸大到了极点,它是人世间“仁爱”、人类“文明”的源泉、人间社会的进化,以至于到达大同之世这样的理想社会,都是这种叫做“不忍人之心”的“心力”的杰作。总而言之,在“心力”上康有为和谭嗣同的主张相同处颇多,他们均将“心力”与西方自然科学相掺合,都膨胀了“心力”在社会实际活动中的作用,以期战胜实力远远大于自身的力量。不同的是,康有为的哲学理论高过谭嗣同,其自然科学知识也非谭嗣同可及。
章太炎的“心力”论出现了新的趋势,那就是与西方的唯意志论相结合。近代受心学影响的哲学家多强调一个“自”字,章太炎也不例外。*值得令人玩味的是,态度比较温和的严复也强调“自立”: “尝谓济人之道,莫贵于使之自立,舍此必固穷之术,于受者又何益也。”(见《〈法意〉按语》,《严复集》,北京: 中华书局,1986年,第4册,第1012页。)章太炎说: “仆所奉持,以‘依自不依他’为臬极。”*《答铁铮》,《章太炎全集》,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册,第374页。这是一篇极能说明章太炎思想的书信,故学术界同仁多有引用。但铁铮究为何人,从无文章提及。据本人所见材料,铁铮本姓李,在北平教过中学。为《古兰经》第一个完整的汉文本译者,有人说是他娶了回教徒为妻之故。至于铁铮给章太炎的信是什么内容,则不得而知。章太炎所表明的是,自己在辛亥革命前的哲学思想宗旨。这篇写于1907年6月8日的《答铁铮》,对理解章太炎的哲学见解颇为关键。章太炎又说: “盖以支那德教,虽各殊途,而根源所在,悉归于一,曰‘依自不依他’耳。上自孔子,至于孟、荀,性善、性恶,互相阋讼。讫宋世,则有程、朱;与程、朱立异者,复有陆、王;与陆、王立异者,复有颜、李。虽虚实不同,拘通异状,而自贵其心,不以鬼神为奥主,一也。”*章太炎: 《答铁铮》,《章太炎全集》,第4册,第369页。文中所说“德教”,为传统儒学在不同历史时期的表现形态。历史上的儒学虽有不同派别,但殊途同归形成一个好传统,即“依自不依他”的“自贵其心”。*佛教中的禅宗、法相宗,章太炎认为,“自贵其心,不依他力,其术可用于艰难危急之时,则一也”,都有“勇猛无畏之心”。《答铁铮》,《章太炎全集》,第4册,第369—370页。章太炎大力表彰阳明心学,说“明之末世,与满洲相抗,百折不回者”,除了禅宗信徒外,就是“姚江学派之徒”。章太炎断言: “王学岂有他长?亦曰‘自尊无畏’而已。”*章太炎: 《答铁铮》,《章太炎全集》,第4册,第369页。
章太炎所说的阳明心学(“王学”)“自尊无畏”,可从二个方面去分析。
首先,心学的“自尊无畏”,同尼采哲学中的“超人”是“相近”的,有着激励人们斗志的功效。章太炎以为,虽说阳明心学(“王学”)“不免偏于我见”,“然所谓我见者,是自信,而非利己,犹有厚自尊贵之内,尼采所谓超人,庶相近。排除生死,旁若无人,布衣麻鞋,径行独往,上无政党猥贱之操,下作懦夫奋矜之气,以此揭橥,庶于中国前途有益。”*章太炎: 《答铁铮》,《章太炎全集》,第4册,第374—375页。“尼采所谓超人”一语,涉及到尼采哲学的东渐与章太炎对尼采哲学的撷取这两个问题。“超人”源出于希腊文,意为“在人之上”,即精神上和肉体上都具有非凡的力量,能完成凡人做不到事业的人。尼采依据他的强力意志论,把这一概念加以改造,用以他所设想的人类发展的目标。“超人”指未来的一个全新的族种,是意志力最强的人所组成的一个超越民族范围的新的族种,是人类发展的理想状态所在。尼采以为,现代人中的大多数人已难以成为超人,只有少数血统高贵的上等人后代,历经几代的优生选择与严格训练,才能产生出充满权力感的“新主人”——超人。首次把尼采介绍到中国的是梁启超,是在《进化论革命者颉德之学说》一文中,时在1902年。1906年,章太炎从上海工部局狱中获释后,第三次东渡到日本。这时他参加了同盟会,并任《民报》的总编辑和发行人。这一期间他深入研究了西学: “既出狱,东走日本,尽瘁光复之业。鞅掌余闲,旁览彼土所译希腊、德意志哲人之书,时有概述。”*章太炎: 《自述思想变迁之迹》,《章太炎选集》,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88页。“德意志哲人”,指康德、尼采与叔本华。《答铁铮》即为“时有概述”的内容之一,那时章太炎哲学思想的经典表述大多集中于这一书信中。章太炎断言,那种为了政党的利益而做出卑鄙行为的人,那种畏缩不前的懦夫,在相信阳明心学的人们中是不会有的。他们心中充满着勇气,有着一往无前的大无畏精神,个人的生死在他们看来是不值得计较的。这种蹈死如饴的志士仁人,正是20世纪初想推翻清廷的革命派所急需的。这种“旁顾若无人、径行独往、排除生死”的人,与尼采哲学中的“超人”极为相似。他们的存在,对中华民族的前途是大有益处的。
其次,“自尊无畏”的“自”是主体,但不是指肉体或感官,而是指“心”,就是独立人格与自由意志。“心”能让人面对一切艰难险阻而不却步,明末气节之士抗清而矢志不变者,就是阳明心学(“王学”)的忠实信徒。“自尊”强调的是,在人的行为中起主导作用的是自由意志。他重视的是,不必依附他人的权势去实现自己的目的。他说: “即实而言,人本独生,非为他生。而造物无物,亦不得有命令者”,“盖人者,委蜕遗形,倏然裸胸而出,要为生气所流,机械所制;非为世界而生,非为社会而生,非为国家而生,非互为他人而生。故人之对于世界、社会、国家,与其对于他人,本无责任”。*章太炎: 《四惑论》,《章太炎全集》,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4卷,第444—445页。这是说,一个人赤条条地到世界上来,生来具有独立的人格,并不是为社会、国家、他人而生的,更没有上帝对我发布命令,更不要说什么责任了。这种独立人格的思想有浓厚的虚无主义色彩,但就反对国家、社会、他人乃至造物主,强制人们片面承担各种责任与义务而言,无疑有明显的反封建权威与否定依附人格的进步因素在内。
(五)
从龚自珍“自改革”,经谭嗣同的“以心力挽劫运”、梁启超“自除心奴”,到康有为“不忍人之心”、章太炎“自尊无畏”,“心力”有如此大的威力,是出于对“心”的极度尊重。龚自珍说: “心尊,则其官尊矣;心尊,则其言尊矣。官尊言尊,则其人亦尊矣。”*龚自珍: 《尊史》,《龚自珍全集》,第81页。章太炎在与宋教仁的交谈中,提出“万事万物”源于“我心”的主张: “晚餐后,与章枚叔谈最久。谈及哲学,枚叔甚主张精神万能之说,以为‘万事万物皆本无者,自我心之一念以为有之,始乃有之矣’。”*汤志钧: 《章太炎年谱长编》,北京: 中华书局,1979年,第230页。。交谈的时间是1906年12月6日,与前说的“依自不依他”、“自贵其心”是完全吻合的。躯体的尊贵与言论的高尚,在龚自珍看来在于人是否确立了自尊心。自身的尊严,是由主体自身建立的;不像荣誉,是由外在力量确认的。自尊其心的思想,包含了个性解放的要求与对自由意志的渴望。马克思说: “必须唤醒人的自尊心,即对自由的要求。”*《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一卷,第49页。谭嗣同、梁启超、康有为、章太炎等人,他们突出的“自我”、赞美“心力”的特点,都与龚自珍“自尊其心”的命题相关。梁启超以亲身感受来描绘龚自珍的启蒙作用: “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确有功焉,光绪间所谓新学家,大率人人皆经过崇拜龚氏之一时期。初读《定庵文集》,若受电然。”*朱维铮点校: 《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61页。自鸦片战争以后,对人的尊严与自由的呼唤,已成为哲学家所注目的重大问题和社会思潮。
王阳明及其后学,没有明确提到“心尊”与“心力”,但仔细阅王阳明及其后学的诸多著作,不难发现对“心”之“尊”与“力”有着极为崇敬的议论。突出“心”的主宰作用与人的主观奋斗精神,是心学及其后学的主要特征。王明明说: “人者,天地万物之心也;心者,天地万物之主也。”*王阳明: 《答季明德》,《王阳明全集》,第214页无待乎外的“心”,就是最高权威。最高权威在自己的“心”中,天地万物、纲常伦理、六经学术,都不出于吾“心”之外。没有什么外在的强力,如神灵、天命、权力、圣人崇拜等,都不能左右自己。阳明后学中的泰州学派,其创始者王艮明言“造命”: “我命虽在天,造命却由我。”*王艮: 《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卷二《又与徐子直》,《王心斋全集》,南京: 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3页。这种夸大人的主观意志的力量,具有唯意志论的色彩。综观心学的发展行程,是合乎逻辑沿着一个方向而去——崇尚人的精神力量,凸显人的主观意志力。王艮之后的刘宗周,他是一代大家黄宗羲的老师,直截了当地打出了“主意”的旗号,赤裸裸地向唯意志论迈进了。刘宗周一再申明,王阳明对“意”的理解是错位了。刘宗周强调“心之主宰曰意,故意为心本”,但王阳明只认同“心之所发便是意”。*参见朱义禄: 《论刘宗周的唯意志论——兼论阳明心学的总结》,《东方论坛》,2001年第3期。
唯意志论夸大意志的本质与作用,主张把意志冲动置于理性之上,认为意志创造世界万物,是宇宙的基础。龚自珍的“天地,人所造,众人自造”、梁启超“人间世一切之境界,无非人心所自造”*梁启超: 《论尚武》,《新民说》,第158页。、康有为“不忍人之心”能“为一切根,为一切源”、章太炎的“万事万物本自我心之一念”,均有着唯意志论的因素。因为世界上万事万物只是意志的表现,唯意志论者都强调人的意志能够改造天地万物,其威力无穷无尽。“排除生死,旁若无人,布衣麻鞋,径行独往”,就是章太炎对超人的描绘。其实这就是章太炎与许多革命志士的真实写照。章太炎生前,人们讽讥为“章疯子”,但鲁迅赞他“七被追捕,三入牢狱,而革命之志,终不屈挠者,并世亦无第二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模”。*鲁迅: 《章太炎先生二三事》,《鲁迅全集》,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6集,第547页。这是个意志坚定、高扬自身人格力量的革命志士,岂有他哉!这是阳明心学与尼采哲学相结合,并付之于自身政治实践的哲学家,岂有他哉!
(六)
近代哲学家为何要凸现“心”的力量,诠释出对“心力”各种界说呢?这导致传统儒学与唯意志论合流的因素是什么?我想这可以从三方面来剖析。
先从这些哲学家所处的时代与社会状况来考察。他们想用抽象的范畴,来排除现实中强力压迫的愿望,实际上近代中国的国力与西方列强存在着明显差别的明证。梁启超《新民说·论尚武》一文在这方面有着典型性的意义。该文首先批评了“野蛮人尚力,文明人尚智”的流行观念,认为这与中外历史不相吻合。在古代中国,周“见辱于犬戎”;汉有“匈奴之患”,“降及魏晋,五胡煽乱”。李唐王朝虽说受外族牵制较少,但“突厥、契丹、吐蕃、回纥,迭为西北之患,以终唐世”。至宋兴则始受辽、后受金的威胁,最后亡于蒙古。明朝更弱,“遇满洲而国遂亡”。公元五世纪,西罗马帝国遭到蛮族入侵而亡。十九世纪,俾斯麦行铁血政策而统一德意志,使德国成为世界上的强国,“伟然雄视于欧洲,曰惟尚武故”。古代希腊的斯巴达城邦,以其奴隶式的军事训练而声威大振,“雄霸希腊,与雅典狎主齐盟也,曰惟尚武故”。在“绝北苦寒”的俄罗斯,“文化程度不及欧美之半”,但因其“富于野蛮之力”,势力日盛,“代为世界之主人翁,若是者何也?曰惟尚武故”。人数不及中国十分之一的日本,“好武雄风,举国一致”,结果是战胜了泱泱大国的中国,“屹然雄立于东洋之上也,曰惟尚武故”。梁启超认为,“中国以文弱闻于天下,柔懦之病,深入膏肓”。解决的关键在于“心力”“胆力”“体力”,而“胆力”为“心力”的表现形式,“胆力者,由自信力而发生者也”。梁启超寄言: “吾望我同胞奋其雄心,鼓其勇气。”梁启超强调,无形的“心力”能激起被压抑人们的内在力量,并转化为强大的精神力量,从而冲破一切外在的障碍。再深入一步,梁启超是有感于备受西方列强压迫与民族精神意志的萎靡而发的: “今日群盗入室,白刃环门,我不一易其文弱之旧习,奋其勇力,以巩国防,则立于羸羊于君虎之间,更何求以免其吞噬也?”*引文皆出自梁启超: 《新民说·论尚武》,《新民说》,第147—161页。总而言之,梁启超的“心力”就是与列强抗争的斗争精神,他想以这种精神来唤醒国民。这是他写《新民说》的原委所在。振奋这种精神,就能御敌于国门,此为“心力”能干大事的真谛所在。章太炎断言,“排除生死”的大无畏精神,方能“庶于中国前途有益”,不也正是这种斗争精神吗!不过,龚自珍与谭嗣同、康有为的“心力”更多地针对清廷的专制统治,与章太炎与梁启超抵御列强的侧重有所不同罢了!“心力”论为主观唯心论,但它的产生有它的真实历史背景与文化氛围。按照龚自珍、谭嗣同、梁启超、康有为、章太炎的想法,尽管现实中对立面过于强大之故,但完全可以用膨胀自身的主观意志中所蕴藏的力量来消除的。尽管他们的主张过于空泛而带有幻想的色彩,但他们的愿望是善良的。
次从意志的特性来考察。意志有两大特征,一是自主,二是专一。荀子早就有见于此了: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无所受令。自禁也,自使也,自夺也,自取也,自行也,自止也。故口可劫而使墨(默)云,形可劫而使之本诎(屈)申,心不可劫而使之易意,是之则受,非之则辞。故曰: 心容,其择也无禁,必自见;其物也杂博,其精之至也,不贰。”*《荀子·解蔽》。相对于“形”而言,作为“神明之主”的“心”,就是意志。意志具有自制、坚毅、果断、自信、勇敢、自夺等品性,外力可以强迫嘴巴张开或闭合,可以迫使形体伸张或弯曲。但意志能够自由选择,必定自主地表现自己而不考虑其他。它以为正确的就接受,以为不对的就拒绝。“其择也无禁,必自见”,是申明意志的自主;“其精之至也,不贰”,是突出意志的专一。龚自珍“谋大事,学大道,皆以心力”、梁启超“任大事,智士不能谋,鬼神不能通,莫不成于至人之心力”、谭嗣同的“以心力挽劫运”、梁启超的“自除心奴”、康有为“厉其心力”、章太炎“依自不依他”,都是对意志的自主与专一双重品性的不同诠译。谭嗣同虽极力鞭挞荀子,说“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皆乡愿也”,*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337页。但他对意志的双重品性则与荀子为同调: “盖心力之用,以专以一。”*谭嗣同: 《仁学》,《谭嗣同全集》,第361页。至于章太炎“造物无物,亦不得有命令者”,与荀子“出令而无所受令”,在突出自主性、不受外力干涉上,是看不出区别的,不同的只是文字表达上的差异。
再从儒学海纳百川的传统品性来考察。孔孟创立的原始儒学,在后世为大儒们在不断汲取各种学说的行程中,丰富和发展了起来。提倡“独尊儒术”的董仲舒,他的“儒术”融入了阴阳五行说、法家、名家、墨学等各家,成为包容性的体系。他以阳尊阴卑来论证“三纲”、以五行附会于社会伦理的“五常”、用“奉天法古”(德主刑辅)来容纳法家,用无差别的“爱民”包容了墨家,而“深察名号”无疑是汲取了名家。*参见朱义禄: 《论董仲舒的宗教道德观》,《宁波师范学院学报》1984年第4期。原始儒学这一因包容性而发生变形的进程,在隋唐期间有过停顿,但到宋明理学那里又加速了。“昔明道泛滥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而后返求诸《六经》;考亭于释老之学,亦必究其归趣,订其是非。”*黄宗羲: 《清溪钱先生墓志铭》,《黄宗羲全集》,杭州: 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十册。“吾亦自幼笃志二氏,自谓既有所传,谓儒者为不足学。其后居夷三载,见得圣人之学若是其简易广大,始自叹悔错用了三十年力气。大抵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王阳明: 《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第36页。前者是说,程朱理学在创立的过程中是以儒为主,融进了佛教与道家(包括道教)的内容后,才得以形成。同样,王阳明以“致良知”为宗旨的心学的创立,同样离不开从佛、道二家中吸收自身所需的理论养料。到了近代,加速更进了一步。因着古今中西之争,儒学在进一步变形中,增添了异域的风情。无论是纳入了西方的自然科学(谭嗣同、康有为),还是同尼采唯意志论的糅合(章太炎),阳明心学并没有失去其本色,只是在包容性中炫动着西学的色彩。作为传统儒学的重要支柱之一的阳明心学,在近代中国得以重新振作并取得了理论上的新发展,对关注儒学的历史命运的人们,是一定要引起足够重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