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小说民间奇女形象论
2016-04-12周显波
周显波
(绥化学院,黑龙江绥化 152061;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48)
莫言小说民间奇女形象论
周显波
(绥化学院,黑龙江绥化152061;首都师范大学,北京100048)
摘要:莫言的小说里塑造了一系列民间奇女形象,她们具有传奇性的特征和经历。莫言笔下的民间奇女,常常是以视觉化的身体出现在叙事者或故事角色的叙述里的,她们是作为男性的欲望对象存在的。但莫言并不忘挖掘她们身上的精神质素,如本真的情爱冲动、侠气等都是她们最突出的性格特征。对于民间奇女,莫言的处理方式是暧昧的,一方面他深深被奇女吸引,因此奇女有时得以逍遥和逃逸出既有的性别权力格局;另一方面他又表现出一种恐女症,有时又囿于既有的性别权力秩序,在文本中对之实施隐秘惩罚。
关键词:莫言小说;民间奇女;欲望身体;情爱本色;侠气;游离与受罚
在莫言书写的传奇故事里,生活着一系列民间奇男奇女,他们不是蒲松龄《聊斋志异》里的鬼魅狐仙,而是有血肉的人,他们不是乡土场域上恪守古训躬耕田亩的农人,而是以自己生命和经历创造传说的一群人。在这些奇男奇女形象里,尤以民间奇女形象数量众多,且一直贯穿在莫言创作的各个阶段之中。一方面,这些奇女以放纵不拘的传奇性的特征或经历令人读后过目难忘;另一方面,莫言笔下的奇女又来自于民间乡土,出入于百姓的日常生活空间。故民间奇女演绎的是普通人的传奇、生活中的传奇,以及民间的传奇。莫言曾这样谈及过自己的创作:“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我当然更愿意向民间的历史传奇靠拢并从那里吸取营养。因为一部文学作品要想激动人心,必须在讲述出惊心动魄的故事中塑造出性格鲜明、非同一般的人物。”[1]莫言笔下的众多民间奇女就具有着“性格鲜明”“非同一般”的特征——此为“奇”。正因为民间奇女在文本中的耀目存在,也使故事呈现出一种或“惊心动魄”,或“激动人心”,或能激发想象并承载意义的功能。
本文将从以下几个方面尝试分析莫言笔下的民间奇女形象。
一、欲望身体
莫言笔下的民间奇女,常常是以视觉化的身体出现在叙事者或故事角色的叙述里的,她们是作为男性的欲望对象存在的。在小说中,民间奇女的视觉化身体暴露在男性的视域里,其身体往往被欲望化地加以呈现,被男性叙述。莫言在访谈中曾经谈及《苦菜花》中的女性形象:“我走上文学道路以后,才觉得这个排长的行为是非常了不起的,回头想想花子和白芸这两个女人,我竟然也感到花子好像更性感、更女人,而那个白芸很冷。”[2]在这里所说的“更性感”“更女人”等作为女性人物特征被突出强调出来。与上面说法相像,观看中的身体性、欲望性的特征也一样成为莫言小说中女人之所以是女人的关键性元素。作家的这种无意识也成为其小说创作在塑造民间奇女形象时的支配元素之一。
《红高粱家族》里“我奶奶”戴凤莲的脚,首先出现在村里一个92岁的老太太的讲述里,在她的话语中“我奶奶”的身体已经被视觉化地“触及”。此时,92岁的老太太的眼光已经是用一种内化了的男性的眼光对“我奶奶”的身体进行了欲望性的捕捉。“我奶奶”的脚再一次被描写、被欲望地呈现是在出嫁前的梳妆场景里,“我奶奶”的小脚被叙述者反复描摹:“奶奶又重新裹脚,套上高筒白洋线袜子,扎紧裤腿,套上绣鞋,特别地突出了那双小脚”。除此之外,以下这段关于“小脚”的叙述话语里同样突出地表现出一种主观化和欲望化的倾向:“奶奶最先吸引了单廷秀目光的是这双小脚,奶奶最先唤起了轿夫于占鳌心中情欲的也是这双小脚”,“奶奶脚小脸俊,是当时的美女典范”。本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缠过的小脚就是女性性感的标志,小脚是女体的典型借喻符号。在中国文学和民间,缠足作为“准性器官”的脚不断出现在《红高粱家族》的叙述者、故事角色的视野和话语里,被反复玩味,以致“我奶奶”的小脚构成了与作为“轿夫”“我爷爷”相逢的重要道具,也成为小说情节转折的奇点之一。“我奶奶”首先是作为欲望的身体被酒坊老板“发现”才有了一生跌宕起伏命运的开始,也是于占鳌将“我奶奶”身体中的欲望“激活”,让“我奶奶”发现自己欲望的身体,于是才有了奇女的被塑形。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莫言对男性启蒙女性这一文学原型的某种复刻。
《怀抱鲜花的女人》中叙述者和男主人公王四的视角大部分是重叠的,虽然二者略有差异,但叙述者并不比王四多了解这位怀抱鲜花女人的真相。他们之间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都被这个神秘的女人深深吸引了。这个怀抱鲜花的女人在他们的视域内呈现出一幅美艳、能带来“莫名兴奋”的形象,所以王四将欲望亟不可待地付诸行动——“用灼热的嘴吻了她光滑的肩头和那软绵绵的燕窝。她的皮肤凉森森的,有一股淡淡的青草味道,使他的嘴唇和鼻子都感到极其舒适”。这个引用片段表明,在表现民间奇女的文本里,是男性的欲望“发现”了她们的身体,正如彼得·布鲁克斯在《身体活》中分析爱玛·包法利所说的那样:“换成与论题相关的话来说,那就是,爱玛·包法利没有身体——没有她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是看她的男人们社会性的、幻想性的建构。”[3]民间奇女的身体就是在两性的差别结构中建构起来,被男性以欲望幻想而成的。也就是说,奇女首先是以身体的被男性观看才被“发现”和叙述的。正如我们在莫言小说中读到的那样,他的小说中叙述者大多都是男性,女性的故事往往是嵌套在男性故事中被叙述出来的,更准确地说,女性都是在视觉化的场景中被身体化、欲望化地叙述出来的。
值得注意的是,民间奇女的身体在莫言笔下呈现出的不是一种颓废色情基调,而是于身体的享乐(女性身体的呈现和女性身体的自主支配)中显出一种斑驳杂色的互现:这其中既有享乐的身体,也有奔放的生命活力精神;这其中既掺杂着男性欲望的凝视,也有在男性凝视盲点中、不可见的、躲在“阴影”中的女性身体。关于这一点留待后文详论。
二、情爱本色
奇女欲望化的身体在莫言小说中只是一个特征,莫言同时还注重对人物精神特质等方面进行开掘,这也是使人物形象丰满的一个重要因素。
莫言曾经说过:“我也确实不太了解女性,我写的都是我想象的女性,在三十年代农村的现实生活中,像我小说里所描写的女性可能也很少,小说中的‘我奶奶’也是个幻想中的人物。”[4]作家对于自己创作的夫子自道不可尽信,引文中莫言所说的“我写的都是我想象的女性”亦如此,但他有一点是真实的,民间奇女在农村现实生活中很少,他塑造的“我奶奶”式的民间奇女形象身上有很多想象性成分。在莫言笔下的民间奇女形象身上,作家一方面以男性叙述者角度视觉化、欲望化地呈现女体,另一方面莫言对女性的理解和认识又有着诸多的面相,他并没有完全将女性处理成扁平的形象,没有把她们拍扁成一部纯粹的、被欲望驱使的机器(男性欲望投射的对象),而是特别赋予、强调和突出了她们的精神特质。这种精神特质成为他笔下的女性形象具有独特价值的重要原因。“我小说中的女性与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女性是不一样的,那种勤劳与吃苦是一样的,但‘我奶奶’的那种浪漫精神是独特的。”[4]浪漫精神构成了“我奶奶”不一样的精神特质,这种“不一样”主要在于作家赋予了欲望下的身体以鲜活的生命力,不息地追求情爱,从而使身体的所属主人变得经历奇特、性格独特,继而成为在这里所讲的“奇女”典型。民间奇女作为欲望对象的身体因为精神特质的挖掘和注入避免了成为纯粹欲望化客体的命运。民间奇女经历的由“凡”到“奇”、浪漫精神等特性的开掘,才使“我奶奶”等人物形象成为承载着“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龊、最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高密东北乡精神气质的最好的典范。
奇女正是为情而生、而活,而活得精彩,可谓情爱本色。正是这种不加掩饰的本真的情爱力量催动着莫言笔下的人物翻山越岭,乐观承受苦难,“创造新的生命”,成就了风流儿女,所以才满纸溢满了自然奔放的生生不息的活力。张志忠在《莫言论》里高屋建瓴地指出:“莫言笔下的爱情,是一群热血汉子与风流女儿的结合,是两个生机勃勃的生命力的撞击,是人的自然、人的天性的必然流露。”[5]这种发生在“我奶奶”、上官家众女儿、眉娘身上的喷薄而出、毫不掩饰的、浑然天成的、来自人的天性的情爱,让一个个平民女儿变得神采奕奕,顾盼神飞。她们的多情让她们勇于追求爱情,不惮于礼俗道德;勇于追求肉体的快乐,不畏惧他人眼光。于是,炙热的情爱生活成了莫言笔下奇女生活的中心之一,因此印证了如下判断:“他和她之间,谈不上什么高层次的丰富的精神追求,只有健康俊美的异性的吸引力;谈不上什么爱情对于人的改造和升华,只是生命欲望、生命感觉的膨胀和外化。”[5]《透明的红萝卜》中的菊子姑娘,《檀香刑》里眉娘对钱丁的情欲,《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及上官家几位女儿的爱情,无一不是被健康俊美的异性所吸引而展开,披肝沥胆演绎着一出出生命大戏,她们的人生也因为这样的生命本色、生命本能的出演而变得曲折奇特,奇女之“奇”就生自于此。
民间奇女在莫言小说中对情爱的追求不是被动的,而是主动的,是充满着对欲望和本能追求在内的生命活力的。当然这种生命活力也可以解读成一种男性欲望化投射和想象的结果,这种充满欲望和活力的女体正是文本塑造出来以符合男性欲望的想象,但我们再仔细观察文本就会发现,这些民间奇女的身体常常是逾越世俗道德的,甚至常常构成对传统男权社会一定程度的挑战。
三、侠气
民间奇女固然有多情的一面,可莫言同时又着重塑造了她们与生俱来的一种豪爽的侠气。
莫言笔下的民间奇女形象大多是性格外向、不拘小节的,可以和男性一样在外面应对自如。她们的豪爽任气,一方面表现为她们的任性和率性而为,另一方面也表现为她们因此而常常具有的一种类似女侠的豪爽、磊落气质,这往往反衬出小说中男性的不堪、猥琐、胆怯与自私。这种豪爽任气性格在莫言的《蛙》中“姑姑”万心的形象上表现得很充分。“姑姑”万心,7岁曾入平度城与日本司令斗智斗勇,成年后成为新法接生的“活菩萨”,随着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推行,她又成为农村基层计划生育政策的坚定执行者。即使晚年陷入深深忏悔之中,“姑姑”仍能亲自为侄儿的儿子接生。比之穷困潦倒、沉溺酒精的陈鼻、懦弱的蝌蚪等男性形象,“姑姑”万心自有一种天生的豪迈跃然纸上。《红高粱家族》里,戴凤莲也具有类似的性格侧面,如余司令和冷支队长“四目相逼,都咻咻喘气”之时,戴凤莲一手抓住于占鳌的枪,一手抓住冷支队长的枪:
“‘买卖不成仁义在么,这不是动刀动枪的地方,有本事对着日本人使去。’
“……
“奶奶接过酒坛,脸色突变,狠狠地看了父亲一眼,奶奶往三个碗里倒酒,每个碗都冒尖。
“奶奶说:‘这酒里有罗汉大叔的血,是男人就喝了。后日一起把鬼子汽车打了,然后你们就鸡走鸡道,狗走狗道,井水不犯河水。’
“奶奶端起酒,咕咚咕咚喝了。”
戴凤莲不仅在情爱方面敢爱敢恨,她还是莫言所讲的“女中豪杰”,在以上这个片段中就可见一斑。作为“女中豪杰”的戴凤莲,行动勇敢,已经跨出传统闺闱限制,与男性人物并肩同行。菊子、方碧玉(《白棉花》)、上官鲁氏、眉娘、小狮子(《蛙》)等也有与戴凤莲、万心相似的一面,她们中的大多数人虽然并不具备武功(方碧玉除外),但在这些叙事文本里却分明表现出一种侠才有的精神特征,即侠气。
唐代李德裕在《豪侠论》中写道:“夫侠者,盖非常人也。虽然以诺许人,必以节义为本。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按照罗立群的说法:“侠对义的理解主要着眼于‘助人’‘重言诺’和恩仇必报,这便是侠义精神。凡按照侠义精神行为处世者,即言行符合‘侠义’的人,便是侠。”[6]莫言笔下的戴凤莲们既有风流女儿的一面,又兼具“助人”“重言诺”和恩仇必报精神,她们在情与义、生命活力与快意恩仇之间走出了一条不凡而传奇的道路。侠气让作为风流女儿的她们具有一种豪爽任气的性格特征,风流女儿的一面又使她们的侠气特质具有了一种丰富人物性格的功能,这就避免了传统女侠形象那种单面、刻板和空洞的缺陷。
莫言笔下的民间奇女,既有身怀武术、传说中以假死来复仇的方碧玉,也有为情而刺杀刽子手公爹的眉娘、背负家仇国恨的戴凤莲,以及执行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姑姑”万心。细致观察发现,这些奇女又可分作两大类:一类是出身草根的,类似于传统游侠气质的女性,比如方碧玉、眉娘、戴凤莲等;另一类是效力于庙堂,类似于展昭等三侠五义形象的“姑姑”万心。前一类女性是作家赞美、钦佩的对象,她们快意恩仇、闯荡民间,演绎风流传奇,作家在她们身上寄寓了一种民间理想情怀,她们常常成为文本中的闪电,耀人眼目。后一种以《蛙》中“姑姑”万心为代表,她被作家赋予较为复杂的意义:一方面万心果敢而雷厉风行,在人口激增时期推行科学接生被称为“送子观音”,备受乡里爱戴;另一方面她又是基层“野蛮”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执掌产妇腹中婴儿生死大权的“夺命瘟神”。在“观音”和“瘟神”之间,是时代和政策的困局,以及“姑姑”对这一政策以及自我的缺乏反省。与戴凤莲们比较起来,万心对内心的生命需求也并不符合自然,在某种意义上说,她身份上更多地体现为一种“雄化”。因此,对于“姑姑”万心,作家是持保留态度的。小说的后半部里,“姑姑”陷入自省和自我惩罚即是明证。“姑姑”万心形象之所以丰富和多义,与其来自武侠原型的形象是密不可分的。中国武侠叙事传统之中就存在有侠客与官府合流,把行侠仗义和致君泽民结合在一起,正如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讲的那样:“故凡侠义小说中之英雄,在民间每极粗豪,大有绿林结习,而终必为一大僚隶卒,供使令奔走以为宠荣,此盖非心悦诚服,乐为臣仆之时不办也。”[7]一方面万心具有“一大僚隶卒,供使令奔走以为宠荣,此盖非心悦诚服,乐为臣仆之时不办也”的特征。另一方面,莫言又在武侠原型的使用方面颠倒或翻转了这一原型,让曾经作为政策执行“臣仆”的“姑姑”从不自觉、不自知到自觉、自知;从“为国为民”的侠,走向了民间乡野的游侠;从“送子观音”转向“夺命瘟神”,再转回“送子观音”和赎罪者形象。莫言对于侠原型的借用及翻转,显示了其创作上的一种在地性特征,同时“姑姑”万心形象与侠的关联所携带的丰富内容,显示了作家创作中并非是对政治的去蔽,而是借助于武侠叙事原型来以一种富有想象力的方式处理复杂棘手的政治难题。
唐代传奇以来书写的女侠形象,绝大多数都“成为满足男性心理需求、人格倾向、没有任何自我真实主体意识的‘空洞能指’”[8]。通过前文分析发现,在莫言笔下具有侠气的奇女形象,意义是丰富的,固然这类形象也避免不了掺杂着有“满足男性心理需求”的一面,也可能存在一定的猎奇成分,但作家在塑造这些形象的时候更多的是关注她们的内心生命需求,并对民间奇女中生命力张扬、敢爱敢恨、充满侠气的形象充满赞美,同时对她们之中可能存在的、违背生命力、违背生命需求、有悖生命伦理价值的因素加以批判,从而塑造了风火泼辣、充满侠气、内涵丰富的民间奇女众相。
“文人之写侠客,可能有感于时世艰难,也可能只是寄托情怀。也就是说,千古文人侠客梦,实际上可分为两大类:一以侠客许人,一以侠客自许。前者多出现在注重叙事的小说中,而后者多出现在着重抒情的诗歌中。”[9]拥有侠气的民间奇女在莫言叙事之中是具有陈平原所说的以“侠客许人”作用的。在民间奇女的叙事里,在人物侠气特质的张扬里,一种对民间精神、自然生命力的重塑和追求贯彻了莫言创作的总主题,成为作家理想精神和情怀的寄托。此外,张扬侠气的民间奇女形象的塑造也表明了莫言小说与民间文学、武侠小说之间的深刻关联。
四、游离与受罚
虽然“我奶奶”、上官鲁氏、眉娘等在某种程度上的“离经叛道”、对自己身体的自由支配已经鲜有比肩者了,但她们在本质上对男女性别权力结构并不构成根本性的挑战和动摇。作为男性欲望对象的客体,女性被赋予某种对男性的“属他性”,而自然呈现的女体又被女性的“属我性”所占据。所以,莫言笔下的奇女叙事呈现出一种杂色,奇女身上既有“属他性”呈现的一面,又有女性“属我性”的张扬。一方面,奇女被男性欲望凝视;另一方面,莫言小说中的奇女形象又常常躲在阴影中时隐时现。当被欲望凝视时她们出现了,且往往是视觉化、欲望化的呈现;当跳脱出凝视和叙述者之时,她们又有许多的质素无法被男性欲望凝视、捕捉和彻底消化。这些强烈地体现在作家对民间奇女的态度及处理方式上。
对待民间奇女,莫言的处理方式是暧昧的,一方面他深深地被集情爱本色和侠气于一身的奇女吸引,在她们身上寄托理想、情怀和想象,因此奇女常常得以逍遥和逃逸出既有的性别权力格局;另一方面他又对民间奇女表现出一种恐女症,有时又囿于既有的性别权力秩序,在文本中对之实施隐秘惩罚。这影响到莫言笔下的民间奇女塑造,他笔下的民间奇女一方面是作为男性捕获的欲望对象,另一方面她们又无法被男性彻底征服;她们一方面是男性欲望投射的客体,另一方面又是男性欲望无法彻底抵达和穿透的所在。有两部小说非常具有代表性,一是《白棉花》,另一是《怀抱鲜花的女人》。《白棉花》中方碧玉的身体被反复观察、着重渲染。她被叙述者比喻为“白鹅”——从这个称谓来看,方碧玉作为女体的物化特征就非常明显了,之后小说着重描写了方碧玉的身体,从多个角度呈现了一个被欲望化、奇观化的肉身形象:
“光滑的脖子下边,这家伙那一对趾高气昂的乳房,也超过了一般姑娘。农村姑娘以高乳为丑、为羞,往往胸脯一见长时,便用布条紧紧束住,束得平平的,像块高地。一般农村姑娘的胸脯是高地,方碧玉那家伙就如同喜马拉雅山啦。这家伙胳膊长腿也长,肤色黝黑。别的部位我没福见到,只能靠想象来补充了。”
随后观察者兼叙述者的“我”不惜套用狎邪的《十八摸》词:
“我经常回忆起二十年前在生产队的数千亩棉田里与方碧玉她们给棉花喷药灭虫时的情景,那是多么浪漫的岁月啊,哎哟我的姐方碧玉!你额头光光,好像青田没云彩;双眉弯弯,好像新月挂西天;腰儿纤纤,如同柳枝风中颤;奶子软软,好像饽饽刚出锅;肚脐圆圆,宛若一枚金制钱。”
在这里,方碧玉的身体被转喻为一系列视觉凝视下的物象,承受着观察者的欲望目光和想象。这样的例子在小说中还有很多。方碧玉的身体就如此以拟物的形式“暴露”无疑地呈现在欲望的凝视之下了。方碧玉敢爱敢恨,与同厂职工偷尝禁果。偷尝禁果的行为是方碧玉主动支配身体的象征,因为在传统文化中,女性身体并不能被女性支配,是严格规训并被道德束缚着的,未婚的女性要为未来的夫家保存好处女之身。最终,方碧玉偷尝禁果的行为招致了男权社会的惩罚,她因此遭遇到了极大的排斥和羞辱。小说的结尾,方碧玉最终生死成谜,既可能化身为复仇“冤鬼”,在工厂中成为恐怖的复仇者,又“活”在了人们的猜测和传说里。方碧玉虽然遭遇到了男权社会的惩罚,但这种惩罚在小说中的表现又是矛盾的:它一方面规训着方碧玉,对方碧玉的越轨性行为实施了惩罚;另一方面方碧玉生死不明的扑朔迷离又显示了她被叙述者体谅的一面——这又显示了惩罚的无力。方碧玉死后其身体真假难辨,连同工厂里的复仇魅影一道变成了无法捕获的对象,并可能完成了对实施惩罚者的复仇。但这种复仇及她可能的自我放逐只是一种传说,而她的隐姓埋名、可能的远走高飞在本质上也表明了性别权力之下女性的弱者地位:因为这种复仇和自我放逐不是逍遥的、自觉的,而是一种带着无力、无助感的逃离,是对男权社会整体性的压抑的反抗的无能为力。所以,叙述者在这里的态度是暧昧的。但有一点是很明显的,方碧玉的这具肉身既不属于男性,也不完全属于作为女性的自己(因为生死不明),它成了一具无主之躯,在生死成谜的结尾里变成了一个充满未知的悬停,因此躲入欲望凝视无法穿透的阴影里。《怀抱鲜花的女人》里那个无名的神秘绿衣女子,如鬼魅般既令男主人公欲望胀满不顾危险要与之狎昵,又令他充满恐惧唯恐避之不及。主人公与神秘的绿衣女子的邂逅和遭遇表达了男性对女性的一种欲望与恐惧相纠缠的无意识。神秘的绿衣女子,表明了她作为男性的欲望和恐惧双重对象的象征。
莫言小说里呈现出的常常是一种女强男弱的关系,即女性处于强势地位、拥有强势性格,而男性则性格懦弱、被动,居于弱势。这种女强男弱的关系并未从根本上触动、颠覆既有的性别权力结构。虽然民间奇女有越轨的冲动和行为,但最终越轨的奇女或多或少都受到隐秘的惩罚。方碧玉的遭遇上文已经论及,下面我们来看《红高粱家族》。《红高粱家族》里的“我奶奶”大胆追求爱情,与于占鳌共同演绎了一场轰轰烈烈的情爱故事。但随着于占鳌的移情别恋,“我奶奶”也有叛逆之举。但当于占鳌的外室“二奶奶”恋儿及其女儿被日军残害后,“我奶奶”的反抗和叛逆一扫而光,最终却“归顺”了——她变成了贤妻良母。日军犯下的暴行被转置到“我奶奶”身上,仿佛“我奶奶”才是罪魁祸首:好像是她的浪漫多情、她对于占鳌的爱的独占才是导致恋儿母女惨剧的直接原因。“我奶奶”在迁怒于她的于占鳌面前,一改曾经的强势,变得无比顺从。这个情节足可视作作家对既有性别权力结构的认同。最后,送食物的“我奶奶”被日军打死在路上,鲜血与美艳并置的女体在这里成了国仇家恨的献祭,也作为消费性的中介促成了男性角色,比如于占鳌、豆官等生命价值的升华。民间奇女最终在死亡上结束了传奇的经历,而男性人物却借由她的带血尸骨达到一种对理想境界的升华和向更富传奇历程的行进——他们的传奇才刚刚开始。这也可以视作民间奇女是为之前的离经叛道的传奇行为付出的代价。《蛙》里“姑姑”至晚年都没有子嗣,终其一生忏悔先前的行为。不能如愿嫁给中意的人和没有子嗣,二者叠加,在“姑姑”看来即是对她的惩罚——在这里国家政策的偏失被“姑姑”承担起来。《白狗秋千架》中的暖失去一只眼睛嫁给哑巴,《透明的红萝卜》中的菊子姑娘右眼受伤,《丰乳肥臀》中上官鲁氏及上官家的众女儿无一不都在大历史的沉浮里遭遇身体、情感乃至生命的重创。
作家对民间奇女的这种处理方式显示了一种暧昧的复杂态度。它既显示了作家对民间奇女形象的欣赏与赞叹,彰显了作家对民间性别权力格局下女性理想地位和理想身份的表达,又显示出作家对民间奇女可能构成的对既有性别权力的挑战产生的恐惧,表现出一种隐蔽的恐女症。显然,这种暧昧的复杂态度,一方面与作家的农村生活经历有关,另一方面又来自于对既有写作的继承和反叛,以及民间道德的无形影响。
在这种交织着欣赏、赞叹,寄托着理想和想象,又伴随着某种恐惧的冲力之下,民间奇女在莫言笔下成了最富有生命活力和意味的艺术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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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Populace Women in the Novels of Mo Yan
ZHOU Xian-bo
(Suihua University,Suihua 152061,China;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048, China)
Abstract:In Mo Yan’s novels, a series of populace female images have been created. They have a legendary character and experience. Mo Yan’s populace woman, often appearing as visual body images in the account of the narrator or characters, only exist as objects of men’s desire. But Mo Yan does not forget to dig out their spiritual quality, such as the instinctive love impulse, chivalry, etc. As for the populace women, Mo Yan’s treatment is ambiguous. On the one hand, he is deeply attracted by them, so they sometimes may not be constrained by the existing gender hierarchy; on the other hand, he shows a fear of women, so he is confined to the existing gender hierarchy and punishes them stealthily.
Key words:Mo Yan; populace woman; body; desire; chivalry;detachment and punishment
中图分类号:C913.68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8-6838(2016)01-008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