置换与改写: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对民间故事的借用
2016-04-12张文诺
张文诺
(商洛学院 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 商洛726000)
置换与改写: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对民间故事的借用
张文诺
(商洛学院 语言文化传播学院,陕西 商洛726000)
在解放区,反映农民土地斗争的小说是很有成就的一个小说类型。土地斗争小说是对解放区文艺政策的一次成功的实践,在对“长工斗地主”的民间故事母题进行置换与改写后,土地斗争小说既能反映全新的社会内容又能契合群众的期待视野而受到群众的欢迎,从而起到教育群众、鼓舞群众的目的。分析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对民间故事母题的置换与改写的方式,有助于我们理解在文艺大众化的语境之下民间形式对解放区作家创作的影响。
土地斗争小说;民间故事;置换;改写
在解放区,反映农民土地斗争的小说是很有成就的一个小说类型。但是此类小说出现得比较晚,较早出现的农村小说大多是反映农民的婚恋、道德、思想意识等方面的内容,这并非说这类小说就不重要,而是说如果没有反映土地斗争的小说的出现,那么反映农民生活的小说从题材上来说是不全面的、从主题上来说是不深刻的。反映农民土地斗争的小说的大量涌现开始于1946年,木风的《回地》发表于1946年6月,万力的《县政府门前》发表于1946年7月,赵树理的《李有才板话》出版于1946年10月,那沙的《一个空白村的变化》发表于1946年12月,孙谦的《村东十亩地》发表于1946年。1946年成为土地斗争小说的丰收年不是偶然的。抗日民主政权建立以后,为了调动解放区所有阶层的抗日力量,中国共产党制定了“地主减租减息,农民缴租缴息”的土地政策。1945年抗战胜利后,伴随着解放区的日渐巩固,民主政府逐步调整了土地政策,施行了有利于农民的土地政策并鼓励农民向地主夺回土地所有权,土地政策的逐步稳定为作家们反映土地斗争扫清了思想上的顾虑。另外,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后,作家们纷纷深入农村、深入基层,并且转变自己的立场和思想,逐步熟悉土地斗争给农民们带来的经济、思想和精神上的变化,到1946年作家们有关土地斗争的生活积累已经比较深厚,生活素材已经比较丰富。内外两种因素的成熟促使土地斗争小说开始在1946年大量涌现。
这里用“土地斗争小说”而不用“土改小说”是因为党的土地政策是随着形势的发展而不断变化的,“抗日战争时期,陕甘宁边区的土地政策是随着斗争形势发展和当地农村社会实际不断调整,其根本目的是为了保证抗日战争的顺利进行,最大限度地动员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并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抗日力量。”[1]“无论是从历史发展的客观进程,还是从文学反映历史的实际过程看,揭示根据地农村围绕土地展开的阶级冲突和阶级斗争的创作,都可分为两个阶段:先是抗战后期的民主根据地的减租减息,后是国共战争中根据地农村的土地改革。”[2]可以说,减租减息政策是土地改革政策的前奏,土地改革政策是减租减息政策在解放区土地政策发展的必然。土地斗争小说较为真实地反映了解放区土地斗争的现实状况,艺术地揭示了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矛盾的复杂性、尖锐性和曲折性,歌颂了农民在土地斗争中表现出的勤劳朴实、急公好义、任劳任怨、胸怀宽广等高尚品质,同时也揭露和批判了农民身上的胆小、怕事、守旧、愚昧、保守等精神弱点,表现了解放区作家可贵的启蒙意识。土地斗争小说是对解放区文艺政策的一次成功实践,在对“长工斗地主”的民间故事母题进行置换与改写后,土地斗争小说既能反映全新的社会内容又能契合群众的期待视野而受到群众的欢迎,从而起到教育群众、鼓舞群众的目的。分析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对民间故事的置换与改写的方式,有利于我们理解在文艺大众化的语境之下民间形式对解放区作家创作的影响。
一、对民间故事的采用
“无论高级的或低级的,我们的文学艺术都是为人民大众的,首先是为工农兵的,为工农兵而创作,为工农兵所利用的。”[3]既然在解放区文学作品是为工农兵而创作的,为工农兵所利用的,那么创作出的文学作品让工农兵爱读,让工农兵喜欢是创作者们必须首先考虑的问题,否则,你写得再好也可能因为没有读者而束之高阁,也就不能为工农兵所利用。中国现代新文学主要是吸取了外来文学的创作技法,虽然表现了现代的特征,但是因为和工农大众的期待视野产生了较大的距离而不为工农大众所接受。20世纪30年代开展的“文艺大众化”运动是左翼文艺理论家为解决新文学和工农大众的隔膜所提出的最初方案,旧形式的采用成为当时参与者讨论的焦点问题之一。抗战爆发后,唤醒工农大众成为文艺界最迫切的任务之一,文艺大众化成为整个抗战时期文艺界的关键词之一,而在解放区,经过一系列的讨论,特别是毛泽东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以后,利用旧形式被解放区文艺界认为是文艺大众化、文艺获得工农大众读者的关键一环。茅盾、艾思奇、巴人、何其芳、周扬、郭沫若等人都发表了分量很重的文章论述自己的看法。虽然他们在“民间形式是民族形式的中心源泉”这个问题上分歧较大,但在利用旧形式为新文学服务这一点上初步达成了共识。“由于社会基础的不同,读者对象的各异,目前新文艺创作可以有一方面是专为一般大众写的,即通俗化的,以旧形式为主,一方面仍以知识分子学生为主要对象,但同时并不放弃争取广大群众的新文艺。”“所以,利用旧形式就应当,而且只能,看成是为达到上面的目标之一个必要的手段,必要的努力。”[4]“如果我国固有的文艺形式而有所可取,或不应不有所取,那么,一切旧形式皆当有份,不应只推崇民间形式,甚至应该多取民间形式以外的旧形式,因为他们在形式上,确是更进步的。”[5]民间形式属于旧形式的一种,民间形式之外的其他文艺形式也应当吸取,但民间形式无疑在旧形式中占有重要的地位。民间形式的采用使解放区文学有了一些新的变化,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作为反映农民生活最重要的小说类型之一,对民间形式的吸收利用是很明显的。
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反映了农民与地主之间的矛盾,这些小说受到了“长工斗地主”这类民间故事母题的潜在影响。“长工斗地主”这类民间故事在各民族流传很广,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版本,最流行的版本是“兄弟二人智斗地主”的故事。故事主人公有兄弟二人,哥哥勤劳、憨直、朴实,弟弟聪明机智,哥哥辛辛苦苦为地主干了一年活,向地主索要工钱,狡猾的地主不想付给工钱,就让哥哥回答三个问题。回答上来就付给工钱,回答不上来就不给工钱,哥哥没有办法只好答应。地主早就准备了三个非常刁钻古怪的问题,哥哥回答不上来,工钱没有要上,只好回到家里唉声叹气。弟弟听说后非常气愤,决定教训一下地主,就到地主家里做工。一年之后,他将计就计,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战胜了地主,要回了双倍工钱,狠狠地惩罚了狡猾的地主。在人物角色设置上,土地斗争小说借用了“长工斗地主”的人物对立模式。农民要求减租减息,到后来要求土地所有权;而地主耍阴谋、施诡计,农民的目的不能达到;农民在党派来的干部的领导下,识破了地主的阴谋诡计,战胜了地主。在双方的冲突中,农民充当“哥哥”的功能;党派来的干部充当“弟弟”的功能,充当农民行为的帮助者;地主只是变得更加狡诈,是农民行为的反对者;在党的支持和帮助下,农民终于斗倒了地主。
在情节冲突方式上,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大都采用了“长工斗地主”的情节模式。万力的小说《县政府门前》写全县农民在宁县长的支持下,倒地成功。木风的小说《回地》写农民才顺和其他农民在农会的支持下回地成功。在那沙的小说《一个空白村的变化》中,农民在党的工作员莫得晴的领导下斗倒了地主陈立贤,分得了土地;遭陈立贤迫害的还穷、暖和两位有情人也终成眷属。赵树理的小说《李有才板话》反映的土地斗争更为复杂和曲折,阎家山农民在县工会主席老杨的领导和支持下,组织起来,斗倒了老恒元,分得了土地。在赵树理的小说《邪不压正》中,在区政府的支持下,识破了地主刘锡元的诡计,揪出了坏分子小旦和变质干部小昌,做到了真正的“填平补齐”并解放了软英。束为的《红契》中,佃农苗海其不敢向“笑面虎”胡丙仁要回自己的土地,在农民部长老马的帮助下,才真正拿到了象征土地所有权的“红契”。其他的土地斗争小说无不是写农民在党派来的干部或者在上级民主政府的支持下,斗倒了地主,实行了真正的减租减息或者是重新分配了土地。这类小说属于情节占主导地位的程式化的叙事作品,注重情节的艺术性、完整性和曲折性,契合了农民读者的期待视野和审美理想,让农民读者可以从中看到自己生活的影子并且容易接受这种喜闻乐见的小说形式,从而达到教育农民、鼓舞农民的目的。
在人物命名方式上,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接受了民间故事的影响,小说中的反面人物、落后人物都有自己的“绰号”。如吕笃谦之活财神,胡丙仁之笑面虎,许百福之公道屈,陈立贤之笑面虎,张全富之大草扒,落后农民张文有之庄户牛等。这些绰号有的来自于人的外貌特征,有的得之于人的性格特征。“笑面虎”这个绰号让人顾名思义,知道这个人态度平易但内心狠毒,“庄户牛”这个绰号给人的印象是这个人像牛一样勤奋老实又像牛一样倔强和偏执。在农村,有给别人起绰号的习惯,这很符合农民认识事物的思维习惯,农民由于自己文化水平低,缺乏抽象思维的能力,导致分析认识事物的水平不高。因此,他们往往抓住事物的主要特征而忽视事物其他的特征,然后选取一个能概括事物主要特征的、形象的名称命名。他们以同样的思维方式去理解分析别人,抓住别人的主要特征然后用比喻的方法冠之以一个形象的名称,人物绰号就这样产生了。“人物绰号往往代表了人物的性格,以性格类型区分人物,读后印象深刻。这种脸谱化人物既体现了一种民间艺术理性的人物观、艺术观,又增强了一定的艺术色彩。”[6]这虽然有把人物简单化的缺点,但能让人一下就抓住人物的主要性格特征,并产生一种幽默、诙谐而又亲切的风格。另外,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在人物命名上除地主外,农民们的名字大都比较模糊含混,称呼年纪大的农民都用“老”字加上他们的姓,如老秦;称呼年轻农民都用“小”字加上他们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如小顺、小福、小宝、小虎、小昌、小元、小旦等,这样的称呼虽然亲切但没有个性,有的农民即使有自己明确的姓名,也因为自己地位低下不被人经常称呼而被人遗忘。和农民相比,地主大都有自己的姓名,像陈立贤、许百福、朱元安、阎恒元、刘锡元、陈百万、吕笃谦、胡丙仁、张清茂等。人物的不同名字反映了农村的经济、文化和阶级差异的社会现实。在农村,广大农民在经济上贫穷落后,他们上不起学,文化水平低,他们的名字比较直白并且一般化。如小说《村东十亩地》中的农民主人公的名字叫杨猴小,从这个名字就能看出这个人非常贫穷,没有文化,社会地位极低。而地主文化水平较高,他们的名字起得比较雅致、含蓄、富有文采。如阎恒元这个名字,恒者,永远;元者,大也,象征了他家的地位和财富不同于一般人。这种命名方式和称谓也使得小说反映的人物和故事更真实化、生活化、民间化,更利于农民的接受;同时也暗含了一种主流意识形态意义——在旧社会农民在经济上是贫穷的,在身份上是卑微的,农民要改变自己政治上受压迫、经济上受剥削的地位,只有积极参加党领导的革命斗争。
二、置换与改写
解放区的作家们在创作土地斗争小说时,可能是无意识也可能是有意识地接受了“长工斗地主”这个民间故事母题的影响,但是,解放区作家毕竟是有所为而做的,他们自觉接受了解放区的文艺政策并在创作中贯彻了这个文艺政策。因此,他们在接受民间故事影响的同时又对其主题和内容进行了置换和改写。“又用旧形式的目的是在于反映新的现实,所以不能只限于形式本身的运用,基础仍在内容。形式必须适合于内容的构造,是怎样的内容,我们就怎样来运用形式。”[7]“长工斗地主”的系列故事的特点是斗智,结局都是以弱胜强,所反映的主题是表现劳动人民的聪明和智慧。“这类故事内容虽然丰富多彩,但总是以称颂劳动和智慧为其审美的主要基调。”[8]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的结局是农民在党的领导和支持下战胜了地主,主题被置换为突出和强化党在土地斗争中的伟大作用。
为了表达这个主题,土地斗争小说对地主这一角色进行了改写。在民间故事中,地主这一角色的特点是贪婪、吝啬、好色而又愚蠢;他们一般是克扣工钱,不让长工吃饱饭,让长工多干活,他们没有做出多少伤天害理的罪行,并且他们的目的一般总不能实现,因此民间故事的结局都充满了浓郁的喜剧色彩。在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中,地主不但贪婪、吝啬、好色,而且狡诈、诡计多端、手段毒辣;他们不但剥削压迫雇农、贫农,而且还软硬兼施抢夺、霸占农民的土地,甚至欺男霸女,干出许多伤天害理、不可饶恕的罪行。那沙的《一个空白村的变化》揭露了地主陈立贤的罪行,他抢占农民土地,企图霸占暖和,逼得暖和跳河自杀;后又设计陷害还穷,逼得还穷远走他乡;八路军到来后,他利用党的工作员莫步晴不熟悉齐庄的实际情况、缺乏斗争经验以及工作作风的弱点,实行假减租;只斗了一个地主张全富和一家富农,自己却变成了积极分子并当了俱乐部主任,继续剥削压迫农民。在《老一亩半家的悲歌》中,大地主公道屈不但抢占了老一亩半家的土地,还要霸占老一亩半家的闺女巧姐,并把巧姐活活逼死。其他如《李有才板话》中的老恒元,《乌龟店》中的朱元安,《邪不压正》中的刘锡元,《红契》中的胡丙仁,《村东十亩地》中的吕笃谦等地主概莫能外,他们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残酷地剥削和压迫农民。土地斗争小说对地主这一角色的改写,揭示了农民反抗地主的必然性与合理性,也使农民反抗地主的斗争变得更为复杂和艰难。
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在塑造地主形象时,大都遵循阶级、道德的视角对地主的形象做了脸谱化、概念化的处理。凡是地主,他就是阴险狠毒,道德低下,荒淫无耻,相貌丑陋。如对地主阎恒元的儿子阎家祥的描写:“这人的貌相不大好看,脸像个葫芦瓢子,说一句话镕十来次眼皮。”对地主许百福的描写:“许百福原在堂屋当门坐着,这一切全看在眼里,这时他却瞪着两只又凶又鬼祟的小眼睛说:你哭啥?叫啥?过年想讹我吗?谁叫你来我家里?你还打了我的狗,就是打了我……”对地主陈立贤的副手尖刀的描写:“尖刀儿是一个三十上下的人,姓胡名恩,是陈立贤的小舅子,胡庄人,生得身高头小,说话尖声怪气,加上他为人尖酸刻薄,专一为非作歹,大伙就给了他这‘尖刀儿’的诨名。”这些地主个个诡计多段、阴险毒辣、不怀好意,并且相貌丑陋,有明显的身体缺陷。这样的描写使人物的性格特征极其鲜明、突出,令人印象深刻,但也导致人物性格的简单化、类型化,人物成为某种观念的化身。作家们这样处理的潜在目的是让农民保持一种人格和道德上的优越感,增强他们战胜地主的决心、信心和勇气。
为了从斗争的实际过程中突出党的作用,土地斗争小说设置了土地斗争的领导者和组织者角色,他们的任务是领导和组织农民起来和地主进行斗争。他们或是党派来的工作员,或是党派来检查工作的干部。实际上,他们都是党的化身,他们的功能就是体现党在土地斗争中的作用,如宁县长、莫得晴、老杨、张同志、老马等。《李有才板话》中的老杨同志把党的作用演绎得淋漓尽致。县农会主席老杨同志到第六区检查督促“秋收工作”,区农会介绍他到先进村阎家山去,老杨同志刚到村公所就发现了不正常,在老秦家吃饭时初步发现了这个“模范村”的反常情况。他通过扬场、割谷和李有才的交谈等几个步骤了解到这个“模范村”存在着严重的问题。他组织先进农民改选农救会,撤了张得贵,识破了地主的阴谋,查清了问题,斗倒了老恒元,农民真正分到了土地。莫得晴再次来到齐庄后,先找老木头调查了解情况,然后发动群众,斗倒了地主陈立贤。这些小说大都遵循这样一个情节模式:工作队进村,找贫苦农民调查情况,发现问题,斗倒地主,解决完问题离去。这些党派来的干部大都没有自己的个性,性格比较模糊,他们是完全从属于情节的、类型化的“行动者”。“‘功能性’的人物观将人物视为从属于情节或行动的‘行动者’或‘行动素’。情节是主要的,人物是次要的,人物的作用仅仅在于推动情节的发展。”[9]他们的行动就是证明党在土地斗争中的作用,至于他们是谁是无所谓的问题。这种情节模式从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当时农村土地斗争的真实情况,另一方面也是解放区文艺政策的要求,“同时,更为重要的是,赵树理的小说文本在结尾处往往通过主流政治的力量来解决农民的具体问题,这就大大增强了农民对根据地政权的无比信任和无限崇敬,从而使农民从思想上和情感上更贴近主流政治。”[10]斗争胜利后,党的干部或是先进农民还教育农民要饮水思源,不能忘本。“牲口牵回去,见天拉车,拉磨,种地,打柴火,要想想牲口是从哪里来的;分了东西就忘本,那可不行。”[11]所以,在党的领导下农民斗倒了地主以后就不能忘记党的恩情,报答党的恩情就成为农民必然的逻辑、必尽的义务。农民依靠党获得了斗争的胜利,最后要把自己的斗争成果归还给党。
三、夹缝中的启蒙
解放区土地斗争小说通过置换和改写突出和强化了党的作用,那么对农民的改写也是必然的。民间故事大力渲染农民的智慧、机智和刚勇,他们靠智慧战胜了地主。在土地斗争小说中,要弱化农民自己的作用,否则不足以突出和强化党的作用。为了达到主流意识形态的目的,土地斗争小说大都设置了先进农民和落后农民两类农民形象。先进农民如《一个空白村的变化》中的张子忠,《李有才板话》中的李有才、小顺、小明、小保、小福,《邪不压正》中的元孩、小宝,《借粮》中的李明生、张栓柱,《村东十亩地》中的玉生子,《红契》中的福生子等。他们在党的领导下,率先觉悟,起来积极和地主斗争,但是他们在农民中数量较少而显得较为孤立,大多数农民对他们的行为并不认同,对于他们的发动和号召不是无动于衷就是消极应付。农村的现实斗争形势需要一个更强有力的引路人进行发动、领导和指挥,先进农民的作用在引路人的领导下才能充分发挥出来。先进农民与地主大都有深仇大恨,他们大部分出身雇农、贫农甚至是孤儿,没有自己的财产,这是他们积极参加土地革命斗争的内在动力。在党的教育下他们积极、勇敢、大公无私、先人后己,这是他们在农民中获得号召力的人格基础。先进农民的设置是为了烘托党的号召力和领导作用,没有先进农民的响应,党的作用也就无从体现。但为了防止喧宾夺主,这些先进农民的作用大都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并且他们大都没有自己的个性,显得千人一面,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先进农民形象并不多见。在这些先进的农民形象中,只有《李有才板话》中的李有才是一个性格比较复杂、个性比较突出的形象。李有才是一个无依无靠、靠为人放羊勉强糊口的农民,他见多识广,懂得斗争策略;他有很强的正义感,敢于借快板为武器进行揭露批判;面对老恒元的压迫,他也有所疑惧,被迫搬家,但他在老杨同志的支持下,敢于发挥自己的作用。小说对李有才着墨较多,塑造了一个机智、勇敢、乐观、见多识广的鲜明的农民形象。但作者在表现李有才的时候,还是处处突出了老杨的作用,正是老杨才让李有才重回自己的窑洞。“有才找着了广聚,道:‘县农场杨同志找我回来谈话,叫你去开门啦!’”作者通过这一个细节就指明李有才的作用仍然是很有限的,老杨才是他们真正的领路人。
土地斗争小说为了突出、强化党的作用,就必然要表现农民思想的落后性,否则,党的作用表现得就不充分。土地革命小说在塑造落后农民时,挖掘出了农民落后的社会、历史、习俗、文化的根源,具有很深的社会历史文化内涵,表达了解放区作家对农村社会习俗、乡土文明的批判,显示了可贵的启蒙精神。土地斗争小说塑造了个性较为复杂、富有社会历史内涵的落后农民形象,如老秦、王聚财、苗海其、林风生、张文有等。尤其是《李有才板话》中的老秦,这是赵树理一个独特的历史发现。老秦胆小怕事,当小元议论选村长的事情时,他埋怨道:“人家听见了!”他怕得罪人而又缺乏斗争的勇气,当小元提议咱们不选广聚时,老秦道:“不妥不妥,指望咱老槐树底人谁得罪的起老恒元?他说选广聚就选广聚,瞎惹那些气有什么好处?”他怕官,听说老杨是从县里来的官时,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不许家人随便说话,生怕为自己一家带来祸患。他封建等级思想很重,当听说老杨是个住长工出身时,马上看不起他了,立马给老杨难看,一屁股坐在墙根叫道:“小福!不去场里担糠还等什么?”“担糠回来误得了?小孩子听起闲话就不想动了!”他对别人唯唯诺诺,但对自己的家人却是一副家长派头,当小福要去宣传时,他斥责道:“小福,你跟人家逞什么能?给我回去!”当他老婆向老杨说客气话时,他喝道:“你这老不死,不知道你那一张疯嘴该说什么!可憋不死你!你还记得啥?还记得啥?”当小女儿指着小顺说是他教的时,“他气极了,劈头打了小女儿一掌骂道:‘可哑不了你!’”他得到一点好处就忘了大义,当众人都说丈地不公时,老秦道:“我看人家丈得也公道,要宽都宽,像我那地明明是三亩,只算了二亩。”老秦的思想和行为既让人同情又让人愤怒,他的性格特征就是在中国封建伦理的影响和中国乡土文明的沾染下中国农民心理与行为的典型特征。“从整体上看,农民由于自身的保守性,普遍存在着政治意识淡薄,对权力的驯服和膜拜,并从根源上制约着他们的利益表达和政治生活的参与。农民人数庞大,反而影响了他们的集体行动能力。因为团体越大,个人所得份额越小,越容易产生搭便车现象;团体越大,结成团体的组织成本越高,组织的内聚力越小,很难采取真正的一致行动。”[12]《邪不压正》中的聚财,他虽不同意自己的女儿软英嫁给刘忠,但也不同意嫁给小宝,因为小宝家里穷,面对小昌的逼婚无可奈何,虽然不乐意但面对小昌的利诱不敢也不愿拒绝。他虽然老实善良,但是也有嫌贫爱富、爱贪小便宜、不敢得罪人的弱点。《红契》中的苗海其看到别人都接过红契,他才接过来;听到八路军要走的谣言时,他和地主合起伙来搞起假退地;老马劝说他时,他说:“道理是对着哩!人家可不讲道理吗!受人家剥削半辈子,疼也疼过啦!还说那做甚!结下仇恨,以后也不好办。”苗海其的“容易遗忘”的心理正是鲁迅先生所揭示的国民劣根性之一,这种心理使农民不愿意或者不敢起来为自己争取权利而成为“沉默的大多数”,这种心理使农民的胆小怕事、忍耐、逆来顺受、自我压缩、猥琐、怕得罪人的弱点进一步放大。他们的精神弱点正是中国封建伦理道德和中国乡土文明对中国农民精神负面影响的生动写照,解放区作家用自己的话语方式为我们讲述了一部中国农民的心灵史。
土地在中国农民心目中的地位是至高无上的,是任何没有这种文化背景的人所难以理解的。发生于半个多世纪前的解放区土地改革运动对于农民解放的意义是怎么强调都不为过的。当然,农民获得土地所有权并不意味着农民的完全解放,但毕竟为农民的完全解放提供了必要的前提和起码的基础。“土地运动在解放区引起的震撼是巨大的,使失去土地的农民重新获得了土地,也开启了他们的思想觉悟,使农民在追求新的生活的征程中能够积极投身于土地运动之中。”[13]土地斗争小说是对解放区文艺政策的一次成功的实践,在对“长工斗地主”的民间故事母题进行置换与改写后,土地斗争小说既能反映全新的社会内容又能契合群众的期待视野而受到群众的欢迎,从而起到教育群众、鼓舞群众的目的。土地斗争小说初步展示了党领导下的土地斗争运动的过程,突出和强化了党在土地斗争中的作用,表现了农民在这场斗争中所爆发出来的巨大威力,同时也对农民在斗争中暴露出来的精神弱点进行善意的揭露和批判,显示了解放区知识分子的可贵的启蒙意识。但是,解放区斗争小说也失去了民间故事的自由自在精神以及浓郁的喜剧色彩,在主题表现方面,土地斗争小说也显得有点局促和拘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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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张玲玲)
Replacement and Rewriting—— On the Assimilation of Folk Tales in the Fiction of Land Reform in the Liberated Areas
Zhang Wennuo
(School of Languages and Culture Communication, Shangluo University, Shangluo, Shaanxi 726000)
The fiction of land reform, a successful practice in the literature and art policy of the liberated areas, was a great success in the liberated areas in 1940. After replacing and reforming the folk tales, the fiction both reflects the social reality and corresponds to the expectation of the masses, thus realizing its aim of educating and inspiring them. Therefore, the analysis of the ways of replacing and rewriting the folk tales is most conducive to our understanding of the impact of the folk creation forms on the then writers’ writing of the liberated areas in the popularization of literature.
fiction of land reform; folk tale; replacement; rewriting
I206.6
A
1008-293X(2016)06-0025-06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6.06.005
2016-10-08
陕西省教育厅项目“延安文艺中的解放书写”(15JK1233)的阶段性成果。
张文诺(1976-),男,山东阳谷人,商洛学院语言文化传播学院副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