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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镜

2016-04-09徐庄

回族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大王

徐庄

伏羲纪·第八黑绳·第八大结

彼时,避于山顶崖洞的一小部分麋鹿、转角羚、剑齿象和伏羲氏族人,看到了天上飘过的那块大冰。大冰有整座山头那么大,五彩斑斓,灼灼辉然,其光如虹一样扫过洞口。

大冰移动得很慢,发出巨石滚动的隆隆声。人们看到,大冰的边缘,有个裸身女子在推着大冰行走。一道闪电划过,穿过她的胴体,使她看上去像一条通体透明的蛇。她的头发很长很长,长过她的身体,曳在身后,如一缕乌黑的云翳。她迈动脚步的时候,在天空踩出脚印,如鱼儿在水面翻动水花。

然而,相较于大冰,女子显得极为柔弱微小。只有当她正好掠过崖洞,人们才看见她透明的身体。当看到她的身体的时候,人们都不再哭喊,只大张着嘴巴,屏住呼吸,浑身都轻飘飘的,像是要跟着她一起飞升起来。连那几头麋鹿、转角羚、剑齿象也停止鸣叫,昂起头向着她呆望。

大冰向西北移动。那里,天的裂口还在下火。大大小小的火石拖着长尾砸向地面,发出沉闷的轰响。浓烟笼罩四野,发出刺鼻的硫黄味儿。

已经不知多少个日夜,人们没再见过日月星辰。大地无处不在响彻洪水的咆哮。

大冰越来越小,渐渐隐没在昏暗的浓雾中。人们不再能看见那块光彩熠熠的大冰,便在饥饿与绝望中睡去。又一些日,有人悠悠醒来,竟发现太阳出来了。而那处下火的天的裂口,变成了一片散发着金光的彩霞。

竹书纪年·周纪·成王三十三年

“此女何人?我因何常梦此女?其体何可闪闪透明,有昆吾之光?”

约一万年后,距那处崖洞不远的宗周王室,有个叫姬满的男人。此男人相貌伟岸,志存高远,却自幼做一个梦,梦见他壮年的时候,在和这个女子给一条乌黑的扶芳藤打结。藤索又老又朽,他打的那个结又大又烦琐,一个套绾着一个套,急得他头皮发紧。似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等着他去做,去之前必须把那个绳结打完。

那女子就在旁边帮他整理藤索,边理边默默垂泪。整个人像在一个大水泡里罩着,透明而遥远。

对了,那是个下雨天。

雨,并不往她身上落,快挨近她时就蹦跳着弹开了,刚好形成那个大水泡。她的云翳一样的长发就拖在黑色的雨水里,那么湿,像是地上的水是从她的长发里流出的。

“胡为乎哀哉?何其哀哉!”她为什么那么伤心?她是多么地伤心啊,眼泪一直不停地流。

接着,他梦到自己被那个女子托举起来在天空奔跑。大雨倾盆,身旁的风像有了形状,如激流一般呼啸而过。他的身体太重了,重得像要随着雨水淌掉,女子要不停地托举才能使他不跌落下来。他感到身体和云层的边缘不时地刮擦,并听到大雨在身上灼出的刺刺声。似乎是雨束烧着了,又似乎是由于他的身体和空气摩擦得太烫,雨点一击就冒出白烟。能听到女子竭力地喘息,还能觉出她一直在哭泣,因为她老是吸鼻子。

“此女又因何举我于天空奔跑?将带我往何处?”

“向无任何一女能如此飞天!”

“也向无任何一女之肌肤有如此光洁,不瑕雨露,翔若白鹭。”

“她的头发,定然有两个身体那么长,雍如拖云,散如施雾。”

“吾誓得此女!”

这个叫姬满的男人想。因为,从幼年到成年,他根本无法正常走路。总觉得身体如磐石一样滞重,而地面像雾气一样轻浮,他随时有向下坠落的危险。

竹书纪年·周纪·穆王元年

这个叫姬满的男人便是后来的西周穆王。

只是他等得太久太久,直至五十岁,其父昭王伐楚而陟,他才得以行王令于天下,尽采其女。

期间,他也不断地剥下过一些女子的留仙裙,但看到的都不及此女的一根小脚趾,一如荠菜之于兰草。

王令如疾风,他找到了那个女子。

女子尚幼,年十四。五鹿人,盛姓,名飞儿。

他即刻造了一座华丽的宫殿送给飞儿。

宫殿名昭宫,南向,院九重。南不设墙,全以回廊、镂屏格挡。植珠树、玉树、水杉、七叶诸树。培芙蓉、紫薇、水仙、合欢诸花。日月普照,光影不止。

一日,日晷薄辰,穿照蜃窗。阳光透过飞儿的酥颈,他终于看到了那玉的粉彩。甚而,还看出细细密密如桃的茸毛。

这让他伏在飞儿的双乳间垂泪。梦了的五十年,终能醒着得见。

他相信,飞儿就是他梦中的那个女子。只是她还没长到梦中的年龄。

于是他要造昭宫,日日穿照飞儿的胴体,以透那玉的粉彩。

冬,再筑一宫,曰祇宫。

祇宫就是神仙的宫殿。

夜夜鱼水的大半年,他已认定飞儿就是梦中的那个女子,而且一定不是凡人,是天上的仙女。因为她无论旦夕都是笑的,脸上的笑如燕尾绰过的水波,随意一逗,她就笑了。凡间的女子哪能有她那样沉静的笑呢?何况,他并不期望看到她于梦中那样忧伤。

他还认定她是天上御水的仙女。因为,她的每一寸肌肤都是水嫩的,如雨后初荷。每一次,她都洒出甘露一样的水珠,幽幽泛出木梨花的馨香。他不愿意和她有片刻的分离,只有那样,他才觉得踏实,不似往常那样漂浮、坠落。

每一次,飞儿都对他吟唱: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亦集爰止。

蔼蔼王多吉士,维君子使,媚于天子。”

在这样的歌声里,他可以沉沉地睡去,不再做那个梦。

九年,再筑春宫。

宫一筑成,他即广集天下处子娥媌,共赴花会。飞儿着阿锡之细,齐之纨绢,环佩叮咚,华髻朦胧。万女围拜,万花羞闭,无一有颜色。连匆忙飞来的蝴蝶、蜜蜂也相互碰撞,嘤嘤嗡嗡跌了一地。

他笑了。他觉得他从未这么痛快地笑过。

十四年,伐徐戎,克,再造范宫。

宫数倍于春。万国来朝,皆使驶入。日出纵马飞驰,次日才可以看到他。飞儿拥着他,如满树瑶花。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夷蛮要服、戎翟荒服,无一人敢直视。

他又笑了。这次他笑得很大声,笑得那些来朝的使介全都匍匐在地上。

穆王十五年

十五年,作重璧台。

这一年,是他生命的重大一年。就在这一年,飞儿突感风寒,薨去了。

自范宫始,飞儿就开始做一个梦,梦到她看到了凤凰。凤凰来自太阳,猎猎燃烧,围着她起舞。

他以为是祥瑞之梦。并未注意到,飞儿自那时起就失去了水嫩。且肤色焦枯,不时咳嗽。即便是日光穿照,躯体也不再显出荧光。甚至,他有许久都不再关注日光是不是穿照飞儿了。

传说,凤凰自东海飞,他便在东海之滨作重璧台。

台九重,高入云。云衣水裳,蜃色珧光。

巫、史、祝、卜诸臣一同择日,他携飞儿登重璧台。

那是个清朗的早晨,湛彻的海面浮荡着一层薄薄的雾气。

歌乐声中,只见海的尽头陡然升起一层透红。那红越来越大,越来越明,仿若燃起了熊熊大火。紧接着,有两团火云倏地出现在人们视野。火云缭缭绕绕,时而盘旋,时而俯冲,一瞬间就到了人们头顶。

人们停止动作,抻脖歪头向天空看,每个人的脸膛都被烤得又红又烫。这时人们看清,火云中有两只巨大的火鸟,每一只都有屋顶那么大,正自由自在地追逐嬉戏。火鸟的浑身都是炽透的,遍体的翎羽都拖曳出火苗。火苗带起脆裂的风声,有几排旗子立即烧了起来。

“啾唧——啾唧——”两声尖利如刀的唳鸣,如同天神用巨大的尖指甲在天上划了两道,刺得人们好一阵脑痛。

人们谁也没听到过这样的唳叫,纷纷捂起耳朵。

耳朵尚未捂严,火鸟一个甩尾,箭一般向东南飞去。

天又蓝又高远,高远得令人胆寒。

“凤凰!凤凰!”终于有人大呼。

“哈哈,凤凰,瑞鸟也!凤凰现必圣王出,应孤身矣!”他的笑声压住了所有人。

可是,一个极低极低的声音钻进他的耳膜,“大王,我要去矣……”

他转回身来,见是飞儿。

飞儿咳出了一团鲜血,嘴角却含着笑。

“大王,飞儿去矣……飞儿不去,难回子梦。飞儿要回至大王梦里……”

“大王,汝说,飞儿究竟是不是她?飞儿可比得上她?飞儿虽不知彼之谓谁,然好羡之,好慕之……”

他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只有他听到了飞儿的话。

“汝即是她,是她!”他猛地回过神来,大吼着摇飞儿。

飞儿已双目迷离,断断续续地唱: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

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菶菶萋萋,雍雍喈喈。”

这是飞儿给他唱的最后一支歌。

歌声极小极小,小得像一只黎明的蚊蚋,小得像没有发出过。

穆王十七年

“大王,镐京西行九万里,有西王母国,国有弇山,山有天镜,照可复生。”两年后,贞人伯夭在朝中谏道。

“速取之!”他命。

“大王,天镜甚阔,周千里,接天连日,可照不可取。”贞人伯夭再谏。

“胡不早言!”他瞪了这个干瘪老头一眼。

立即开始了大举西征。

途中,荡大小戎狄无算。什么犬戎、四白鹿、四白狼、 人、珠泽、赤乌、曹奴,无不当者披靡。更多的是远远见六军之属如乌云一样压来,便早早献出美酒、牛羊马匹、穄麦等一应器物。有的还盛情难却,将六军之属慰劳个饱,再选个风景殊胜的地方倾情献艺。

过黑水后他们还遇到一座山。此山“寡草木而无鸟兽”,美玉却多得不知凡几,他兴奋地将此山称作“群玉之山”。大军在这里休整了四天,“取玉三乘,载玉万只”。又留下一些工师匠人专门攻玉。他知,飞儿是最喜欢玉的,待飞儿醒来,看到这么多玉,一定是看一个笑一个。

终于,到了一个叫甄韩氏的小国。此地水草丰美,马壮牛肥。据国王无凫禀告,出了甄韩氏再往西走,就是西王母国了。

国王无凫炊金爨玉,热情如火,“献良马百匹、用牛三百、良犬七千、牥牛二百、野马三百、牛羊二千、穄麦三百车”。他有点过意不去,回赐无凫“黄金银罂四七、贝带五十、硃三百裹”。他打起了精神,“乃命六师之属休……大飨正公诸侯王吏甲萃之士于平衍之中”。准备吃饱喝足,直取西王母。

无凫见这么神圣的人物向他馈赠了这么多星辰一般的礼物,一激动,又献出一宝。此宝却是一个长相怪异的化人。并声称,有了这个化人,取西王母国可不费一兵一卒。

穆王十七年·秋·甲

化人生得高额深目,鹰鼻狼齿,满脸的胡须几乎分不清眉目。通多国语,能鸟兽声,常常招来飞禽走兽叽喳对话。可在水火里自由行走,随意颠倒山川,移动城邑。还能悬空不坠,触实不硋。表演的过程中,还把月亮摘下来让他赏玩了一会儿。当然,不能久玩,也只翻过来看了一圈,就被要走扔回天空了。

他最感兴趣的,是化人能“易人之虑”。也就是既能知道别人的想法,也能改变别人的想法。

“说,孤何所思?”他宽宏而温和地问化人。

“嘿嘿。”化人阴森地笑了一声,眼睛盯着他,“大王莫急,先变个戏法与大王赏玩。”

化人拿出一张兽皮,在地上翻了几翻。猛地一抖,竟变出一个活人来。活人是个少年,半袒着身子,金发碧眼,肤如凝脂,比大部分妙龄处子还要美艳。化人抽出一支细小的鹰笛,嘀啵嘀啵地吹起来。少年随笛声起舞,进退俯仰,十分节度。

未等他作出反应,化人又一抖兽皮,幻出一个雪人儿一样的及笄胡女来。只是这个雪人儿某些部位有些脏,像是被人胡乱踩过几脚。

胡女十五六岁,懵懵懂懂,围着几片罕见的白虎毛皮衣裙,股后还甩着一根粗长的老虎尾巴。从头到尾都是白的,没一丝杂色,连那虎尾也是白尾。披散的长发也是白的,又长又密的睫毛也是白的,只有一对忽闪着童稚的眼珠是蓝的。这蓝蓝得人心慌,不知道该怎样和她对视。以至于,火光下围观的三公三事都觉得是天亮了,夜空转瞬变得湛蓝。

化人见这么多老头子挤在帐内,似乎感到很为难。

他屏退群臣,只留飞儿和路上受赠的三五个嬖人。

穆王十七年·秋·乙

化人开始了表演,又抽出他那支鹰笛,嘀啵嘀啵地吹起来。

胡女先是移动云步在帐内游走,接着挥出两片蓬大的羽毛,上下翻飞舞蹈起来。忽而将羽毛举在头顶,忽而又将羽毛附在尻尾,忽如白鹤展翅,又忽如孔雀开屏。舞到他面前的时候,有好几次那羽毛扫中了他的脸。他不自觉地向后躲闪,似乎是怕飞儿看到了不悦。

舞几舞,胡女开始原地旋转。越旋越快,身上的衣物全都跟着荡飞起来。旋至急处,笛声骤停,胡女啪地定住,衣物尽数飞了出去,只剩下股后那根粗长的虎尾,和脚上一双白茫茫的短靴,他的心脏一下子狂跳起来,越跳越剧烈,几下之后就振得浑身都在颤动。脸也开始发烫,越是想到身边的飞儿越是滚烫。

稍息一息,笛声又起,婉婉转转柔声吹奏。胡女慵懒地伸了个懒腰,肢体左舒右展,如同一片羽毛飘飘荡荡坠在了地上。又如有一股风吹来,将羽毛吹起,胡女起起伏伏,在地上飘动。左飘右飘,腾高伏低,一股强风,将羽毛吹到了他的脚下。

他瞪大眼睛不知所措,胡女却向他吐了吐舌头,连眨蓝眼,“哈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那笑声,完全是一个顽劣的乡野胡女。

穆王十七年·冬·甲

一月后,化人带他们找到了天镜。

路上,他又开始做那个梦。诡异的是,梦里的那个女子有时是原来的模样,有时却变成了胡女。头发也变得丝丝皆白,在天上耀出一大片白光。有时候,女子悲恸欲绝的面容会突然变得顽皮,对着他虎吼一声,紧接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

“彼女,活人欤?死人欤?”他问化人。他想使语气重新宽宏而温和,但是听上去有点郁闷。

“既非生人,亦非死人。”化人嘿嘿又笑两声。这个满脸红毛的家伙总是只笑两声,笑得又干又硬。

“无非毛皮耶。”他抖抖手中的兽皮。不知什么时候,他手中的兽皮变成了胡女身上的毛皮衣裙,那根白虎尾巴还在上面连着。

“然其踪于何处?”

“已入王梦。”

化人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这胡人怎知我梦到了她?还有,我为何从未梦到过飞儿?她不是说要去我的梦里吗?”看看身边被草药围裹的飞儿,他不由得心中有些难过。

“飞儿犹在,定是在等照了天镜醒来。”他想。

天镜在一连绵不绝的雪山绝顶。峰峦间现出一片大池,平坦如砥,一眼望不到边际。大池上覆满厚厚的积雪,刨开三五尺深,现出乌青的冰层,坚硬如铁,不知深有几许。

正当他要命人挖开积雪时,远处传来一阵让人心慌的虎吼。转过身看,一队人马裹着雪粉奔了过来。马队来得非常快,眨眼间到了跟前。这支马队的马匹比他的八骏神驹还要高大,噗噗地打着响鼻,冒出浓重的白气。大约有五六十人,个个身披虎皮,手执戈矛弓箭,裸着铜铸似的胸臂。头大如斗,头顶上插着根粗壮锋利的犀牛角。脸上涂满斑纹,唇角裂开,龇出长长的獠牙。由于是在雪山绝顶,他上来时只带了十来个人,这十来个人立时被团团围住。

又一声虎吼,马队中冲出一匹白马。马上坐着一个通体雪白的人,蓬发戴胜,龇着的两颗獠牙却比别人的长出许多。白马将要撞到他时唰地人立,长嘶一声像是要用马蹄把他踏碎,吓得他向后退出好大一截。

“哈哈哈哈……”马上的人笑了,摘下面具,露出两颗海水一样湛蓝的眼珠。

果然是那个胡女。

不知为何,这队人马一出现他就隐隐觉得胡女会在里面。

又不知为何,他有点害怕这个胡女。他射死过无数只猛虎野兽,实在不知道为何会害怕这样一个胡人小女孩。

穆王十七年·冬·乙

“大王容秉,此乃我西王母国女王,我乃王之奴仆。我等乃西王母国之虎族,世代于此守护天镜,勿令世人毁损。闻言大王来寻天镜,便欲杀汝于途中。然依我族规,女尊男卑,若有女子钟意于某男,则在其身溺溲。溺时可避,避之不及,则属配人。我女王在汝身溺溲,汝不闪不避,已然应允。大王既已是我王之男人,便无需再杀汝也。”化人剔着獠牙上的肉渣,坦率诚恳、一派天真。有那么一会儿,还学着他的神态,摆出一副宽宏温和的样子。

“然,孤淑人但求一照天镜耶,并无毁损。”他看了一眼裹着芦席的飞儿。

“嘿嘿。”化人又露出他阴森的笑,“大王以为如此即可使死人复生乎?王不会不知,此天镜乃上古人母女娲补天之石也。初,天镜澄澈碧绿,原是可以令病者照之痊愈,死者照之复生。无奈今人性情暴虐,嗜杀贪夺。天镜有感,遂变冰冻,日渐污浊,不复照也。”

“汝乃化人,可入水火,移山川,何不能融冰澄水,催生植绿?”

“大王此言差矣,我不过是一下作奴人,元神卑贱,何可分毫改易上苍之造化?所弄,唯障眼法耶,混淆视听耶。”

“如此,便再无良策使天镜回暖、生灵复苏了否?”

“良策倒有,只怕大王难为。”

“请言之。”

“吾虎族传,昔,人皇伏羲为救万民不死,曾战酆都鬼王。战之未果,与鬼王约。自挖赤心,使女娲炼石补天。鬼王顾死,人王顾生。大王既人王,赤心如若羲皇,定可造化苍生,融冰回暖。大王既要救盛后,莫若以效羲皇,将心挖出一试。”

化人说到这儿,两眼凝视着他,嘴角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狞笑。

他注意到,天空阴暗,不知何时飘下了鹅毛大雪。人和马皮的身上都落了厚厚一层。群山和大池上没一丝声响,他听到了心脏的跳动,那像是一面皮鼓在重重擂击。八骏中有好几匹用蹄子焦急地刨雪,鼻孔里呼出浓重的热气。他看了一眼地上的飞儿,飞儿无言,像是和积雪融在了一起。

“心出腔窍,人独能活?苟不能活,安可再见我淑人?”他几乎听不到自己在说什么。

“赤心暖冰,冰融为镜。天镜有灵,照即复生。”化人说。

“休与之喋喋!尔非救尔淑人欤?无这等痴(赤)心,谈何救赎佳人!佳人尚不能救,做何人王天子?”原来胡女会说周语。

只见胡女一闪,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柄昆吾短刀,短刀没柄,刺入他的胸膛。

他看着胡女,很奇怪,一点也不觉得疼痛。甚至,有一种释然的喜悦从脚底升起。他笑了一下,握住胡女的手又向内刺了刺,并旋了一圈。他听到里面嘎嘣几声,像是割断了几根瓠藤。然后,慢慢抽出刀,把一只手伸进去。他摸到了那颗类似于葫芦的心,比他想象得要硬,要大,突突狂跳着,几乎抓不住。

刀无声地掉了,他将那颗心放在了胡女手上。

穆王十七年·冬·丙

天空忽然倒转,浮在脚下,成为赤红的虚空。每一片雪花都变成了火苗,曲曲折折向上飘升。飘升得异常缓慢,缓慢得如同树叶停在枝头。能看清它玲珑剔透的纹理,和变幻多姿的形状。群山也颠倒赤红起来,仿佛烧红的炉膛,混混沌沌悬在半空。大池擦着头顶,隐隐透红,像是覆盖着一层山灰的岩浆,又像是薄云掩着的星空。

依然是那么寂静,寂静得连呼吸也无。

他揪下一片雪,问化人:“雪,何故上升,且如此迟缓?”

“此为地狱,万物颠倒。较之人间,时缓且迟。”化人答。

他惘然,看着手中的雪花,一片两片。

良久,又问:“吾终日脚步坠臃,犹如陷地,何故?”

“道曰:开天辟地,是生阴阳,女阴男阳,男天女地。女无男则轻浮,男无女则堕落。天子无女,无地,故脚步坠臃。”

“吾失淑人盛姬故?”

“非也,淑人盛姬,水也。水,金生也。根在金不在水。道则,男心木,生火,女肺金,生水。故男慕女,心动不止,女慕男,胸膈窒息。男失女,心死,女失男,肺亡。世间男女,无非心肺。无心无肺,遍无男女。天子木心,要之金肺。淑人盛姬,非金,汝心火之渴水也,幻影矣!”

“幻之谓谁?”

“汝心自知。”

“吾自幼梦有一女,常托我于天空奔跑,何故?”

鬼王不答,用手指他的头顶。

他抬头,看见大池,浓雾之中,满是五彩缤纷的石子。有方形,有菱形,有卵形,有条形,不一而足。每个石子都在熠熠闪烁,每个石子都在喁喁低语。事实上什么声音也没有,但他却觉得那低语声嘶力竭,肝肠寸断。

“女子谓谁?”他戚戚地问。

“女娲也!”鬼王很随意地回答。

穆王十七年·冬·丁

“吾因何而梦女娲?”

“大王伏羲也!”

“吾穆天子,何来伏羲?”

鬼王没立即回答,向后靠了靠,盘起腿,像是要讲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昔万世,女娲伏羲,本为夫妻。恩爱相谐,形影相随。

“逾千五百世,人民转多,遂相欺夺。强者得多,弱者得少。人民饥困,递相食噉。天知此恶,即下火雨洪水荡除,万人死尽。

“伏羲女娲于心不忍,于酆都迫我免死。我出策言,炼五色石可以补天。女娲捡石,色唯缺赤。伏羲遂与我战。

“须知,世间生死,咸由造作,人不造作,何来生死?实人不惜生也,非我索死也。我乃鬼王,受天命也!

“伏羲不依,与我战七昼夜。我灵机一动,曰,汝心赤,何不取来炼石?伏羲闻言休,自挖其心,与女娲炼。

“娲大恸,血泪溢满石釜。补天毕,日日悲泣,终至泣血而亡。

“羲娲死,魂魄升于天。天帝感,使其为仙。仙人无心,至人无梦。奈何羲娲二人恋之至深,不愿无心无梦,两相不认。又兼牵挂群黎,遂重投人间。以期造化一方,令人心向善,复多爱慈。

“汝,伏羲也。胡女,女娲也。汝可自观。”

说着,鬼王擤了一大筒鼻涕,用带鼻涕的手从池中摘下一颗头颅大的圆石。

他接过圆石,看到石中大雨滂沱,天崩地裂。几乎是同时,倒挂的峰峦与大池一起消失,只剩下那个裸身女子和他在给一条黑色的绳索打结。他将那只大结打好,长舒了一口气,说:“此结,大灾,后人永记,可不覆辙。”

说完,将一柄光滑的石刃刺入胸腔。石刃绕心脏绞了两圈,发出瓠藤割断的嘎嘣声。他微笑了一下,将心交到裸身女子的手里。

一道闪电,穿透女子的胴体。女子周身忽然变得透明,发出珍珠般的荧光。漆黑的眸子霎时如蓝宝石一样蓝,拖在水里的长发也变得雪白。他发现,梦了大半生的那个女子竟然就是刚才那个胡女。而她是那样熟悉,那样亲,就像认识了几百几万年,从未有过间隔。他想抱住她,紧紧抱住,再也不分离。可是他已感觉不到身体,只觉得离她那么近,又那么远,连伸手触碰一下也无法做到。他想哭,却一点也不伤心。

胡女猛烈抽搐,一口鲜血喷在捧着的心脏上,两行殷红的血珠自蓝色的双眼簌簌滚下。她的头猛地扬起来,发出撕裂心肺的哭喊。

大火熊熊,烧红了石釜,石釜中的石浆在沸腾。胡女发疯一般将心脏按进石釜。

石釜越来越红,越来越亮,唰地变白,发出极其刺目的光芒。

很久很久,光芒褪去。石釜冷却下来,连同里面的石浆变成一块透明的大冰。

胡女将大冰举起,奋力奔跑。越过山川,越过河流,她的身体越来越轻,越来越透明,终于双脚腾起,飞向晦暗的穹窿。

大冰在她头顶无声地延展,华光四射,照亮了云层。

金史·宣宗兴定六年

两千一百又八十年,全真教道长长春真人丘处机远赴西域谒见成吉思汗,于天山绝顶遇一大湖。湖水碧绿澄澈,山影倒映。蜿蜿蜒蜒逾百里,林木葳蕤,雪莲盛开,鸟语花香,蝴蝶曼舞,俨然人间仙境。真人俯身洗了洗脸,以湖作镜整理衣衫,竟发现须发转黑,一下年轻了好几十岁,徒弟们几乎认不出他来。

真人好奇心起,沿湖观摩,却没看出任何成因。问山中牧人,答曰,湖名天池,自古有之。

极目远望,积云处有一冰峰,白雪皑皑,直达霄汉。莫不是此冰峰融而成?然此冰峰又从何来?

真人不再打问,盘腿入定,去探究竟。约一顿饭工夫,从定中出来,给徒弟们讲述了这个故事。最后说:“此即古之弇山。我等驻足,即羲皇心也。远处冰峰,心之蒂也。心之全貌,已不足见。”

沉默了好一会儿,又说:“自穆王取心暖冰,今又两千余年。期间人世纷扰,争相屠戮,实不下穆王前。现天镜缩小,十不足一,真不知日后尚可存否!”

徒弟们年轻,最想知道周穆王和那个蓝眼睛的胡女后来怎样了。

真人答:“早霞举也。吾道教之东华帝君木公,即周穆王。白玉龟台九灵太真金母元君,王母娘娘,即那胡女。”

“然我东华帝君,男仙之王,主东方少阳之气,生化万汇;瑶池金母,女仙之首,西华之至妙,洞阴之极尊;二者皆在昔道气凝寂、湛体无为,将欲启迪元功化生万物之时生,皆早于西周穆王,为何说是穆王与胡女霞举成之?”弟子李志常疑问。

真人只笑不答。

“上古女娲娘娘补天,五色石当悬天上,为何此湖却在山顶?”弟子尹志平又问。

真人也未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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