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
2016-04-09付秀莹
付秀莹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初伟的感觉就变了。
其实,就在今年1月份,他还专程飞来北京看她。说是专程,也算是假公济私。好像是北京一家版权机构,要探讨一下两岸文化版权的相关话题。自然了,是个完全务虚的会,吹吹牛,观观光,交流交流,展望展望,什么都落不到实处。唯一落到实处的,是初伟跟她的见面。用初伟的话说,这是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初伟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微信里。当时,她回了一个敲打的图案,是嗔怒的意思,心里却是喜欢的。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一个男人从海峡对岸,处心积虑地飞过来,就是为了要见她一面。真是疯了。只这份虚荣心的满足,就叫她十分地受用。况且,以世俗的眼光看,初伟应该算得上一个帅哥,又会穿衣服,挺拔俊朗,一口台湾国语,笨笨的,糯糯的,每一个音节都恰巧不在点儿上,怎么说都说不准。叫她名字的时候,把小影叫作小饮。实在是可爱极了。
回想起来,和初伟认识,还是在两年前。那时候,她还在研究所工作,编一本刊物,工作不忙,也不闲,是一个适合养老的地方。有一回,有一个两岸青年会议,主编派她去。记得当时她还调侃说,青年会议啊,那我可不够格了。主编笑道,联合国最新规定,五十五岁以内,都算是青年。咱们这儿你年纪最小,你不去谁去呢?
照例是乱哄哄的会议。这种会,题目越是大得吓人,越是空洞无物,所谓的大而无当,就是这个意思。两年过去了,好多细节都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好像是有个发言,也基本是照着稿子念,没有人听,也没有人在意。大家都是自说自话,根本顾不得旁的。会议茶歇的时候,她一个人出来,到外面透口气。那一天好像是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是南方春天那种细雨。四下里望去,满眼都是绿,被雨水一打,便有了绿烟缭绕的闲意思。廊檐下有一株很大的芭蕉,叶子泼辣辣张开,肥硕得惊人。雨点子落在上头,点点滴滴的,听得久了,叫人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正出神呢,听见有人从旁走过,抬头看时,却只见了一个背影。正要转身进去,不想那人却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看那样子,不像是大陆这边的男人,怎么说呢,如今想来,只有一个最深的印象,清雅。好像是穿了一件黑色中式上衣,米色休闲裤。至于那一眼,她却记不清楚了。只觉得那人的眼睛很深,在镜片后面一闪,叫人不那么容易捕捉。
后来她有事提前回京了。当地主办方那个皮肤很白的女士说,太遗憾了,晚饭都不吃吗,是楼外楼欸。
回京后又有一堆的破事儿,培训,出刊,同学聚会,这次会议很快就淡忘了。怎么说呢,人生还不就是那么回事。来来去去,聚了散了,很多事情,是做不得真的。就说同学聚会,二十年不见了,二十年,在彼此的人生中缺席,到底有多少情谊还可以再续呢,实在不好说。可是再见面的时候,依然是又抱又打又捶,感慨得不得了。女同学们还流了泪,羞答答,娇滴滴的,好像是又回到了当年的少女时代。她本以为自己足够冷静,可在那样一个巨大的气场中,竟然也喉头发硬,心里眼里酸酸热热一片了。不为别的,什么也不为。就是觉得,觉得,人生实在是太他妈的短暂了。所谓的日月如梭,人生如梦,平日里这些个词儿熟得说溜了嘴,真正体味的时候,却是苦辣酸甜咸,一个都不好咽下。故人相逢,在彼此的脸上身上,忽然看到了岁月惊人的痕迹。好像是,在漠漠的长路上走着,走着,猝不及防地,就碰上了二十年前的自己。那一种感觉,真是又惊又惧,想看又不敢。都说同学会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其实是夸张了。即便是当年有那么一点儿意思的,到如今,也不过是打打情骂骂俏。借着酒意和年纪,抒发抒发也就罢了。假若果然当了真,才是白活了二十年了。比方说这一回,就有一个从法国回来的同学,跟她说了很多话。就在她耳边,热热的,带着好闻的男士香水的味道。她也只是微笑听着,作享受状,只当他是一派醉话了。香水应该是蔚蓝,今年最流行的那一款,有一点诱惑,还有一点矜持,都是刚刚好。私心里,也不由得拿法国同学跟南鹏举比,想象着,要是眼前这个人,换作法国同学,会是怎样的光景呢。有时候,在床上,也会想起那个男同学,就有点克制不住,疯了一般。弄得南鹏举又惊又喜。
南鹏举这个人,论起来,算是一个成功人士。自己开着公司,规模不算大,也不算小,在北京这个城市,算得上中产。最要命的是,他对她一直很迷恋。都这么多年了,从大学恋爱到如今,十几年来,他对她的迷恋,好像是一直没有变化。他也知情识趣,在闺房方面,有那么一种说不出来的天赋。不说别的,只这一点,就让她无话可说。还能怎样呢。她亲眼见过多少乏味的婚姻啊。光闺蜜玛瑙那张嘴,就把她说得烦透了。玛瑙跟老海,倒是青梅竹马,年轻时候爱得要死要活的。老海穷小子一个,为了这个,玛瑙跟家里都闹翻了,直到这几年,有孩子在中间牵扯着,才又渐渐缓和过来。小影,包括周围的人,都拿这一对儿当例子,觉得是婚姻典范。可谁能料到呢,这样模范的一对儿,大约是当年的激情挥霍尽了,如今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动辄要签离婚协议。看着他们折腾,有时候,她也不免暗自庆幸,告诫自己要知足。少胡思乱想。知足常乐,这是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她听了几十年了,越来越觉得,老辈人的一些话,还是有些道理的。
有一回收邮件,忽然发现有一封陌生来信,繁体字,她想着是广告,本来准备就随手删掉,却鬼使神差地,打开看了,却是一封信。信的抬头是,小影女史玉鉴。她一面看,一面忍不住笑,心想这台湾男人真是,邮件都写得这么文绉绉的,客气到叫人觉得有点假。署名是初伟。对着电脑想了半天,才想起来,这个初伟,好像就是那一回,在杭州会议上,雨天里芭蕉叶下回头看了一眼的那个人。可是,他是怎么知道她的邮箱的呢。也许是会议主办方后来做了通讯录,也或者是,他跟别人要的。她在杂志社,想要她的邮箱,还是不难的。她又看了一遍那封信,繁体字,不太好认,再加上特有的台湾国语,总觉得不知哪里文法不通,读着别扭。连蒙带猜的,她还是大约读懂了他的意思。无非是,听了她的发言,又拜读了她的文章,十分钦羡,特致函表达追慕之意。那封信写得并不深奥,不过因为是繁体,别别扭扭的文辞,多了一种陌生化的审美效果。再加上海峡两岸的距离感,叫人觉得,那封信竟变得格外有意味起来。
本来呢,也没有什么,一封邮件么,没什么大不了的。老实说,对这样的邮件,她也见惯不惊,淡定多了。从小到大,从青涩的小男生,到狡猾的大灰狼,作为一个容貌还称得上端正的女性,她也是有一些见识的。谁没有遇上过个把仰慕者呢。她回头也就把这事儿忘掉了。那阵子单位正忙着一个大型会议,作为主办方,一切琐碎事务都要操心,她都快要忙疯了。谁料到,过了几天,两天,或者是三天,她又收到那个人的邮件。这一回,他要她的手机号码,还有微信。她迟疑了一下,还是给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隔山隔水的。隔着一道台湾海峡呢。
那之后,他们常常在微信里说话。微信这个东西,比短信更有即时性,你来我往的,有一种相对聊天的错觉。而且呢,微信里有各种小表情小图案,有趣极了,表情达意更方便,也更丰富。大多数时候,是初伟说,她只当听众,说得最多的,是一个字,嗯。后来,初伟抗议道,不公平啊,好像都是我写字多噢。她也只是笑。心想这傻孩子,才发觉啊,真够笨的。
平心而论,从一开始,她并没有太把这种交往当回事儿。直到有一天,初伟发来一些照片,都是那天会议上的。她在台上发言;她在台下发呆;在会议间隙,芭蕉叶下一脸迷蒙,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身绿衣裙,同那江南的细雨呼应着,好像是一张宣纸上,不小心滴了一点墨色,在四周的景物里渐渐晕染开来。她吃了一惊。她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呢。那些走神,痴想,怔忡,傻乎乎的,那些只属于她自己的私人化的隐秘瞬间,不知道什么时候,却被人家悄悄拍下来了。说不定,也可能给人家细细端详反复揣摩过了。心里头有点不悦,觉得无端被侵犯了。却也只是那么一点点,更多的竟是喜欢。镜头里的那个女人,怎么就那么安静呢。不摆也不装,自在得很。她当即说,正打算出书呢,这些照片挺不错。初伟说,那要不要注明一下摄影者呢。她愣了一下说,好啊。初伟说,你敢不敢?
当时她心里一跳。敢不敢?有什么不敢的呢,几张照片而已。只不过,他这么问,什么意思呢。好像是,这照片是他们私下里的一个秘密。到底是什么秘密呢。她一颗心犹自乱跳着,嘴上却是很硬,有什么不敢的?真是。
直到现在,她也拿不准,这个初伟,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对她有想法了。如若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照片呢?而且,还拍得那么好。公正地说,她并不是一个叫人惊艳的女人,也不过是中人之姿。可镜头里的那个女人,立在江南的细雨里,裙裾飞扬,浑身上下散发着湿漉漉的迷人的气息。她看了又看,几乎要被那女子迷住了。怎么回事呢。她总觉得,镜头这东西,也是有感觉的。从小到大,她好像还不曾有过这么好的照片。对于拍照这件事,她不是多么热心。即便是现在,手机拍照都十分方便了,她也还是淡淡的。她顶看不上那些女的,动不动就自拍,用美图把自己修得明星似的,还要发朋友圈显摆。真会自欺欺人。初伟,他是不是故意设计的呢?情场老手?她心里笑了一下,骂自己太自恋。后来在微信里,他总是说起来那个雨天芭蕉下初见的时候。她努力回忆了一下,实在模糊得很。唯一觉得有些记忆的,是他那回头的一眼。也没有看出什么。只觉得,那一眼很深,叫人不那么容易看到底。
1月份,北京已经很冷了。是北方那种很凛冽的冷。树木落尽了叶子,只留下嶙峋的枝丫,倒有了一种疏朗干净的意思。接连刮了两天风,雾霾散了不少,天空难得的蓝,蓝得叫人觉得恍惚。阳光却很好,纯粹热烈,竟不像是冬日的阳光了。
从地铁里出来,她一眼看见出口站着一个男人,微笑着,眼睛亮亮地看人。初伟。他穿了一件墨绿短款羽绒服,棕色粗条绒休闲裤,米白羊毛围巾。她忽然觉得眼前一亮。心想,这个人审美挺不错嘛。
东四这一带,有点闹,却有很多胡同,闹中取静。典型的四合院,有的是朱门大户的气派,门前有石狮子,却一律大门紧闭。更多的是小门小户小院,从门里看进去,能看见几棵大白菜,还有红通通的辣椒串子。阳光跳跃,弄得墙门斑斑驳驳的。一只猫在门口台阶旁卧着,肥胖的身子,眼睛半睁半闭,对人待理不理的。初伟举着相机,上蹿下跳,不停地拍照。他叫她这样,叫她那样,靠着墙,倚着门,回头,侧脸,拨弄门环,看天上的云。她笑得咯咯的。寒冷凛冽的空气大口大口吸进肺里,好像整个人都变了,新鲜,透明,轻盈,少女一般,简直要飞起来。一个中年女人拎着一兜菜回来,穿着厚厚的羽绒服,问他们是来北京玩的吗,要不要租房子,小院安静,可以短租。他只是摇头,笑着看她。她的脸腾地就红了,心想,这大姐八成是把他们当作情侣了。
吃饭的时候,她就有点不自在。是一家云南菜馆,虽然藏在胡同里头,生意却不错。装修也有情调,是浓郁的民族风。他认真研究菜单,好像看一本难懂的书。她闲得无聊,看墙上那些色彩缤纷的挂毯、线条夸张的装饰画。服务员是一个脸上有雀斑的姑娘,穿着青花瓷的小袄,有大红的绲边,十分好看。他慢慢翻菜单,一页一页的,仔细询问食材是不是新鲜,分量有多少,足不足,味道怎么样,好不容易要决定了,却又推翻了,叫她看。那姑娘虽然一直微笑着,她却看出了她的不耐烦,甚至,还有一点嘲讽。待他又要犹豫的时候,她忍不住道,拿不准的话,还是请这姑娘给推荐吧。又朝着姑娘道,就咱们店里的招牌菜,三菜一汤,麻烦快一点儿。
吃完出来,他一直抱怨,两个人吃饭,最不好点菜了。可能是刚吃完饭的缘故,他气色红润,羊毛围巾也不系,随意垂下来,有一种闲散的文艺范儿。她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心疼方才的菜点多了,浪费了,或者是担心她没有吃好。其实,也不过是三菜一汤,量不大,要不是她有点矜持,几乎都吃光了。要说浪费的话,也就是那一小钵汤,剩了大约一半,也是因为凉了。她胃不好,喝不得凉的。她心里有一点不快。买单的时候,她跟他争了一下,见他不肯,也就罢了。怎么说呢,按说,如果她请,也是说得通的。在北京,他是客人。可要是他请呢,也合情理,谁叫他是男人呢。更何况,据他说,他是专程过来看她的。刚才,他掏钱夹的时候,动作好像有点慢。奇怪,这是不是她的幻觉呢。
灯市口这一带,路边小店特别多,都很有特点。路过一家手工皮具店的时候,她见那些东西都朴拙可爱,忍不住道,我送你一个钱夹吧。话一出口就后悔了。算怎么回事呢。他和她?不想他却很爽快,说好啊。
太阳渐渐落下去了。冬天的黄昏,来得格外早一些。一种灰蒙蒙的东西,好像是霾,又好像是雾气,渐渐弥漫开来,把城市包裹住。灯光一点点浮起来,仿佛是星光不小心落了一地。他们一面走,一面闲谈。他的话似乎很多。她心里却纠结得不行。是跟他回去呢?还是直接回家呢?
靴子是新买的,虽说是小牛皮的,质地柔软,可毕竟是新的,就有点紧。又是细高跟,走得脚疼。她心里暗骂自己,活该!至于吗?就为了这么一回见面,竟然专门去商场买衣服。当然了,她绝不肯承认,买衣服是为了穿给他看。心里骗自己说,需要换季了,衣橱要新陈代谢了,女人该对自己好一点。怎么对自己好呢,买衣服呗,还有化妆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休闲款羊绒大衣,也是新购置的。她皮肤白嫩,穿这种宝石蓝,便有了一种不寻常的味道,又高贵,又雅致。头发新做了,发梢打着微微的小卷。他看她的时候,眼睛亮亮的,好像要看到她的眼睛里去。她故作镇定,到底是抵抗不住,不由得低下了头。他趁机在她耳边说,走吧,到我那里去看一看?
周末,地铁里人很多。天冷,人们裹得跟粽子似的,一大团一大团慢慢涌动。等了两趟他们才挤上车。戴红袖章的协管员大声嚷嚷着,先下后上,先下后上,别挤,别挤啦。 上不去的乘客请等下一趟,上不去的请等下一趟。她被人们裹挟着,像一张薄纸似的夹在人群缝隙里,抬头都是咻咻的人的鼻息。他一条胳膊圈起来,保护着她,以免被人碰撞了。他的米白羊毛围巾摩挲着她的脸,温暖妥帖,叫人莫名的安心。她看不见他的脸。只恨协管员的嗓门太大了,旁边那些人推推搡搡太无礼。台北她是去过的,地铁上人们都轻声说话,不吃东西,不吵闹,秩序井然。一路上两个人都无话。她被推搡着,整个人几乎就跌到他怀里了。他的粗条绒休闲裤有什么地方鼓胀起来,硬硬地顶着她。她不敢动。一颗心扑扑扑扑地跳得厉害。抬眼偷看,只看见他的突出的喉结,隔一会儿蠕动一下。
房间挺宽敞,一张大床赫然在目。落地的白色窗纱低垂着,阳光碎银一样流进来,把整个房间弄得光彩烁烁。他脱掉鞋子,又脱掉袜子,赤脚走在地毯上。她局促地站着,外套也不脱,看着他忙着拿电热壶烧水,洗茶杯,找茶叶。心想怎么回事呢。原先在微信里,两个人你来我往,是打情骂俏的意思了。怎么真的面对面的时候,倒紧张了呢?
他洗好水果,泡好茶,见她还穿着大衣傻站着,就笑道,热不热啊?过来帮她脱掉,找衣架细心挂起来。房间里暖气太热了。她坐在那里,整个人干燥得厉害,说话也张不开嘴,牙齿好像都黏在嘴唇上,偏偏手掌心里热热地出汗。这算什么呢?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更何况,他声称是千里迢迢专程来看她的。而且,她到底是跟他回来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该如何应对,她心里一点儿底都没有。
她坐在那里,心里暗暗恨自己太木,也太假。这不正是她暗暗期待的吗?要只是单纯的见面,吃饭喝茶聊天就够了。按照他们微信里的预设,他们早该在街头道别了,彬彬有礼的,各自回去。干吗还要跟他到房间来呢。初伟光着脚,只穿一件薄毛衣,身材挺拔,看不出中年男人的颓败,倒有一种说不出的英气。脸上的轮廓很深,有点儿像混血。她心里有个东西蠢蠢欲动起来,像一只小兽,细细地啃啮她。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就没有出过错。从小到大,念书,考试,上大学,嫁人,生儿子。婚姻圆满,工作顺遂。她的人生从来都没有错过一步。一贯正确的路小影。纹丝不乱的路小影。中规中矩的路小影。多么乏味。一点故事也没有。一点色彩也没有。就像黑白电影,正大刻板无趣的教育片。稳妥自然是稳妥的,可是凭什么呢?
她坐着不动,身体里的动荡渐渐平息下来。都这个年纪的人了,什么没有经历过呢?她很镇定地聊天,吃水果。既然来都来了。她想起他在微信里的那句话,我要给你凶猛的温柔。当时她心里突地跳了一下。好像是那只小兽尥蹶子了。他看起来那么斯文,或者真的是一头凶猛的豹子,也未可知。他耐心地帮她剥橙子,好像是赣南脐橙。金黄的汁液流出来,流了他满手。他拿舌头舔那汁液,津津有味的,发出啧啧的响声。她看着他舔,心旌摇曳。眼睛里水汪汪的,身体里也水汪汪的,好像自己变成了那个汁液饱满的橙子,不能碰,一碰就要破了。
他们是怎么抱在一起的,她都记不得了。他慢慢吻她,吻她。她脑子里乱糟糟的。这是不同于南鹏举的陌生的气息。他的唇湿漉漉的,细致的,辗转的,缠绵的,带着声响地吮吸她,好像要把她整个人吸进身体里去。她被他吻得渐渐乱了方寸,像一潭春水一样汹涌起来。他跳起来哗啦一下拉上窗帘。阳光隐去,房间里暗下来。昏暗的光线令她觉得安心。他拥着她往床上去,一面吻她,一面腾出一只手打开床头灯。她伸手关掉。他又打开。她又关掉。几个回合之后,他终于妥协了。更加用心地吻她,吻她的嘴唇,脖子,乳房,肚脐,一路吻下去。她轻轻地叫起来。他一面吻,一面问她,喜欢吗,好吗,还要吗。笨笨的软软的不标准的台湾国语,每一个音节都不在点儿上。她放肆地叫起来。
地铁上人不多。都快十一点了,应该是最后一班了。列车呼啸,窗外巨大的广告画匆匆掠过。一张女人的侧脸,夸张的红唇,浓密的长睫毛垂下来,看不清眼睛。她靠在椅背上,浑身一点力气都没有。他不断发微信来。她也懒得回复。今天晚上,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玩笑。怎么回事呢?她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初伟,居然在关键的时刻不行了。是不是过度紧张的缘故呢?好像是在书上看过,这种事,过度紧张可能会有短暂的功能障碍。几次三番,他忙得满头大汗,终于不行。她躺在那里,身体里的潮水退去,渐渐冷下来。一颗心也渐渐冷下来。看着他狼狈极了的样子,她不知怎么,一句也不想安慰他。 也不是懊恼,也不是沮丧,也不是失望,或者是,怨恨?好像也说不上。后来,好长时间了,她总是想起来那一天,从下午到晚上。窗外,阳光一点一点收敛尽了。暮色好像是鸟的翅膀,巨大的翅膀,把城市慢慢覆盖。满屋子纷纷落落的羽毛,细小的,琐碎的,恼人的,弄得人又烦乱又无奈。莫名其妙地,一想起来她就觉得,这世界真是滑稽极了!
这件事,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起。人在这世上,有的秘密,就得学会让它烂在肚子里。即便是对玛瑙,可以交换秘密的闺蜜,提起此事,她也是避重就轻,只捡些个无关紧要的说给她听,叫她帮着分析,推心置腹地说出自己的纠结。也是有那么点炫耀的意思。玛瑙听了坏笑道,什么爱不爱的。你跟我说实话,上床了没有?她骂道,你以为谁都像你呀。玛瑙笑而不语,半晌才道,都什么年头了,又没人给你立牌坊。玛瑙说,你都多大年纪了,奔四了马上。青春的尾巴要使劲儿抓,还能抓住那么一点儿。真是的,装什么装。本姑娘我都玩够了,打算金盆洗手,从此做贤妻良母了。你还在这里纠结来纠结去的,真够没劲的你。又小声在她耳边道,南鹏举就那么厉害?
回到家里,淘淘已经睡下了。大卧室里还亮着灯,灯光从门缝里流淌出来,在地板上画出一块不规则的光斑。她蹑手蹑脚地换衣服,换拖鞋。悄悄闪进浴室。镜子里是一张疲惫的脸,尽管化了淡妆,还是掩饰不住某种不可逆转的衰败感。她慢慢脱掉衣服。黑色胸罩,黑色内裤,透明的丝绸质地,带着妩媚的小蕾丝。她平时喜欢穿肉色的棉质内衣,简洁款式,最好没有多余的小装饰。为了今天的见面,她居然换了内衣风格。是不是,从私心里,她一直期待着,那个叫初伟的台湾男人,解开她的衣服,欣赏她最内里的风光呢。她的双颊慢慢滚烫起来,为这个想法感到羞耻。
热水哗哗喷射下来,浴室里雾蒙蒙一片水汽。洗得太久了,头有点晕。总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没有洗干净,她打了一遍浴液,又打了一遍。搓澡巾粗糙的质地,洁白的泡沫,没完没了的水声。浑身被洗得通红,皮肤都觉得变薄了。长时间热水的刺激,令人觉得微微的窒息的恶心。她终于忍不住,趴在马桶上干呕起来。
早晨醒来的时候,天都大亮了。周末,正是补觉的时候。淘淘房间没有动静,好像还没起床。南鹏举早下楼跑步去了。她头有点疼,浑身软绵绵的。脚上磨出的那个水泡,蹭到被子上,也钻心地疼。紫罗兰色的窗帘垂落下来,把晨光挡在外面。那盆兰草摇摇曳曳的,逆着光,好像是谁画上去一般。床头柜上放着一杯凉白开,是南鹏举给她倒的。她端起来一口气喝光,呛得咳嗽起来。一时止不住,直咳得眼里泪汪汪的。她靠在床头,闭上眼睛。手机还没有开。也不知道,初伟是不是又有微信给她。抱歉。从昨天下午到晚上,他一直在说抱歉。在回来的地铁上,他还发来一张自拍照片,满脸是泪。她忽然心里一阵厌烦。一个大男人!他是想博得她的同情吗?还是想让她知道他是真心难过?忍了半天,还是打开手机。他在微信上问她起来了吗,今天会过去陪他吗。他是专程来看她的。他想要她陪他逛北京。她啪的一下关掉了手机。
南鹏举回来了,裹挟进来一股凛冽的寒气。鼻子冻得通红,头上却热腾腾地冒烟。她叫他快洗手,豆浆刚磨出来。厨房里有烤吐司的焦香味儿,培根和鸡蛋都煎好了。她正在剥橙子,溅了一手的果汁。她忽然想起昨天他手里那个橙子,金色的液体喷涌出来,金色的阳光把那些平凡的汁液变成了飞溅的金子,晶莹迷人,好像是一个奇迹。她定一定神,扬声叫淘淘快起床,叫了几声没动静,她就跑过去敲门。顺带躲进卧室里上微信看了看。他没有留言。她略略安心,又觉得有点失落。
父子俩在餐桌前吃早餐。做父亲的正在大谈天下局势,两个人争辩着这次裁军的意义、台湾大选的可能性。都是男人们的话题。她一点儿兴趣没有。她草草地吃了两口,让豆浆凉着,忙着拌水果沙拉。这父子俩都是刁钻口味,水果不这样调味坚决不吃。电热壶正在烧水,水在壶里受着煎熬,终于慢慢愤怒起来。料理台上放着一只三黄鸡,正在解冻。那只母鸡肥满,鲜美,看上去不错,不知它生前过着怎样的一种生活呢。早餐还没有结束,午餐就要开始准备了。生活总是要未雨绸缪的好。
玛瑙来电话的时候,她刚午睡起来。正是一天当中最低落的时候。她不喜欢这个时候。刚刚从梦里出来,对现实还不太有把握。梦里的东西呢,知道是做不得真的。况且这个时候的梦,太短暂。更叫人觉得人生的虚无和茫然。玛瑙在电话里喋喋不休。一片阳光虚弱地落在那盆白掌上。白掌正在开花,白色的花瓣,好像是一叶帆船的样子。她想起来,这白掌还有一个俗名,叫作一帆风顺。玛瑙在诉说她和她那小鲜肉的事儿。他妈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小影一面听,一面走神儿。听了半晌才明白了,是那小鲜肉劈腿了。玛瑙说,小屁孩儿,敢骗老娘。小影劝道,那就放手呗,反正你们也不是真的。玛瑙叫道,什么话?怎么不是真的?不是真的我能跟他这样儿?不是真的他怎么还问我离不离呢?玛瑙连珠炮似的,好像小影就是那个勾引小鲜肉的贱人,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她任由她哭。也不忍心翻出她当初的话来戳穿她。她怎么不知道,玛瑙跟那个小鲜肉,不过一时赌气罢了。老海在外头找了个小姑娘,她就一定要找个小鲜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不谈什么爱不爱的那些不靠谱的事儿,这是为尊严而战。玛瑙当时自我感觉相当好,觉得能勾搭上小鲜肉,太给中年妇女们长脸解恨了。小影倒是委婉劝过她,叫她别瞎闹,有事儿说事儿。她哪里肯听。复仇的快感加上美人迟暮的征服感,以及性爱的新鲜的刺激。玛瑙这女的简直要疯了。那些天,就是她跟她的小鲜肉如火如荼的那些天,小影的耳朵里灌满了她的尖叫声。真的。她信誓旦旦地说,难以置信的——好……她说这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声音低下来,低下来,像呓语。她说跟老海这么多年,真是白活了。这些话语犹在耳,怎么忽然就,说散就散了呢?
微信里有一大堆留言。文字,语音,照片,哀哀切切的。那种厌烦意外地又来了。他是专程来看她的。他在北京人生地不熟。他想要她陪他,哪怕就附近逛逛也好。这不是威胁吗?好像还有一点无赖的意味在里面。她又不欠他的。他凭什么呢?
淘淘去新东方上课了。南鹏举一直在书房里关着,刚才接了个电话,也匆匆出去了。也没有说去哪里,干什么。她也没有问。周末,不应该是全家在一起共度吗?怎么呼啦啦一下子都散了,只剩下她一个人,在偌大的房子里,百无聊赖。
微信又叮咚几声响。初伟发过来一堆照片。她在胡同里,脸蛋儿冻得红扑扑的,笑得明亮极了。还有几张合影,请那位大姐给拍的。他搂着她的肩头,阳光正好照在他们身上,她的头发飞起来,有点云鬟雾鬓的意思。那只猫在墙角卧着, 一双眼睛斜着他们,好像是蔑视,又好像是狐疑。正胡思乱想呢,又有一张照片发过来,是她抬头看宾馆的招牌,慌乱的匆忙的一瞥。他是什么时候拍的呢?她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照片上那个女人,神色惊惶,眼神暧昧,不是暗探,就是偷情。她有点恼火。刚想问问他,他又发来一张。她吓了一跳。光线昏暗,她的脸却是异常清晰,半合着眼睛,睫毛垂下来,亮晶晶的,好像还有泪光。黑色胸罩一边的带子已经脱落下来,酥胸半露。其他部分都隐没在昏暗的背景里。血液一下子涌上来,她的心怦怦怦怦跳着。他什么意思?他要干什么?初伟的微信发过来,想见你。她一下子把手机摔出去,砰的一声,鱼缸里的锦鲤惊惶逃窜。
春节照例回老家。先看公婆,再看父母。一家三口,穿着光鲜亮丽的衣服,提着礼物,笑容可掬,是这种节庆日子该有的样子。南鹏举体面、周到、幽默,跟人自来熟,天生就有一种控制场面的本事。她从旁微笑地看着,贤淑、温柔、得体,是良家妇女的言谈举止。手机响了一下,她掏出来看。新年祝福,从短信都变成微信了。方便倒是方便的,只是更觉得没意思了。他一直没有消息。照片也没有再出现。台湾的春节,也不知道是怎么个过法。
淘淘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众人都笑起来。她一惊。见大家都笑着看她。也只好跟着大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