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匠吐拉克
2016-04-09丁乙
丁乙
8月正是赛季,对于我这个篮球迷来说,虽然年过花甲,退休赋闲,但天天都处在兴奋的状态之中。今天是K队要和前来挑战的A队一决高下。比赛晚上九点才开始,可是我八点刚过就已经坐在了座位上。双方球员都还未到场,但是我喜欢看裁判们走来走去的身影,也喜欢听球场上的声音。刚拿出茶杯美美地吸溜了一口,一位一身裁判服的大个子来到了我面前,“您是哈克子叔叔吧?”我不由自主地“嗯”了一声。这种情况下,这样一个人直呼我的小名,还叫叔叔,我惊讶地差一点喘不过气来。“我是吐拉克的儿子呀!”“啊!”我刚刚呼出的气又憋住了。“裁判吐拉克!你是裁判吐拉克的儿子?”我语无伦次。他笑眯眯地点着头,“我看着您每天都来,场场不落,就是不认识。”他又指着K队刚进场的二十号球员说:“看!我儿子!”“啊!我的个神啊!吐拉克,我当他铁粉都三年了。”他招手叫来了儿子,“快叫哈克子爷爷,你奶奶给你讲过的。”大个子二十号球员,K队的绝对主力,我心目中的篮球王子。“是啊!是啊!你是第三代了,当年我参军走时还没有你父亲呢,是以后常回去探亲看望你奶奶时才见到的他,最后一次见他时他还戴红领巾呢。”
球赛即将开始,他父子俩都去各司其职了,可是我却回到了过去……眼前出现了老榆树下,铁砧上那把生了锈的铁锤……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田野上的野草和地里的麦苗绿油油的时候,河西沿子大队八小队的男女社员一如往常的早晨,齐聚在那棵百年老榆下,等候队长派活。人们叽叽喳喳时,丁队长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人。“这是我们新收的社员,是维吾尔族,叫吐拉克,是铁匠!”队长介绍着。在那个年代,生产队吸收新社员就是队长一句话的事。反正都是人民公社的社员,年底了报上去不误明年领布票棉花票就行,至于记工分、分口粮那是丁队长的事。吐拉克笑眯眯地站在大伙面前,放下挑在坎土曼把儿上的行李卷。这个人的个子确实有点矮,看样子我还比他高一点,要知道我才一米五左右;可他比我壮实,严重的外八字,光脚穿着一双八成新的皮鞋,鞋尖往上翘着,估计半截子是空的;头上戴着一顶白帽,半白不白的,许是好久没有洗过;腰上扎着一根布腰带,上挂一把有着漂亮刀鞘的刀子。
派完别人的活后,队长说:“吐拉克暂时住在马号,和喂马的老汉挤一挤,今天就把铁匠炉子砌上,哈克子给打下手,从今天起记半劳力的工分。”要我打下手,又挣半劳力的工分是我没想到的,要知道,半劳力要比新半劳力多拿一个工分。男劳力一天的工分为十分,半劳力就是五分,女劳力一天是九分,还少一分,这样算下来,一样是跟着干活,工分就少。还有,就是我生怕队长又把我和女社员们分在一起。以前队长老是把我和她们分在一起,这些婆姨们聚在一起,根本无视你这个男人的存在,以妇女队长杨秀玲为首,干活热了时,就会像男人们一样解开上衣扣子,说起男女之间的事也是毫无避讳。现在终于躲开了她们,也不全是为多挣一个工分。
队上原来有个铁匠炉子,就在另一棵老榆树下。几年前老铁匠去世后,炉子也塌了半边子,风箱和铁砧子都放在马号的闲房子里。我带着吐拉克看了后,他嘿嘿地笑着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说:“很好的!”我们搬来了土坯,吐拉克的坎土曼大耍威风,这个人好像只会用坎土曼,用铁锨干的活也是用坎土曼,我只能给他递个土坯什么的。炉子很快就修好了,我们搬来了风箱,安放好试着拉,“啪嗒!啪嗒!”炉膛好像没什么风。吐拉克皱着眉头说:“唔!它病了,要看。”于是他用腰上的刀子,撬开了风箱的前后挡板,看了里面。他对我说:“鸡毛,找鸡毛。”怕我没听懂,他又“咕咕”地学着鸡叫,又用双手学着鸡抖动翅膀的样子,很是滑稽。我点头,表示听懂了,同时在想,到哪里去找鸡毛呢?“呀!”我突然想起,前几天曾看到四奶奶提着一只鸡扔在不远处的沙坑里。如果不被狐狸或鹰叼走的话,应该还在。当吐拉克看到那只死鸡时对我竖起了大拇指。他把死鸡两只翅膀上的毛全部拔了下来,又用刀子割了一些黄黄的鸡油。
风箱里的推板被抽了出来,由于时间长,原来固定在推板周围的鸡毛脱落了许多,造成推风板漏风,因此便没有风被送进炉膛里。好在细绳还在,吐拉克细心地一根根扎好鸡毛,上好前后挡板,又在推柄上抹了些鸡油,装好一拉,风便呼呼地吹进炉膛。一天的活,我俩半天不到就干完了。我说:“吐拉克,咱们该收工了。”他摇着头找了些干柴在炉膛里燃起了火,又用坎土曼挖倒了那个置放铁砧的榆木墩子。是的,这个墩子太高了,以吐拉克的身高是不能适应的。挖了个坑,墩子被埋了半截子,他又比画了一下,刚好,于是“啧啧”地咂着嘴表扬着自己。地里的人已陆续收工,可是吐拉克却不想收工,他要我去找铁,看来这是要开打了,地里回来的有些人也围过来看。好在我前些日子路过铁路时顺手捡了几根废道钉,就拿给了他。他也从马号拿来了帆布围裙和铁锤子,拿起道钉看了一下扔进了炉膛里,对我说:“拉风,拉风。”看来一时半会儿是收不了工,吐拉克“铛铛”地用铁锤子敲击着砧子,又有好些人围过来看。火红耀眼的道钉被吐拉克放在铁砧上不断敲击着,而对于围观的人则是视而不见,一副不屑一顾的得意样子。几个回合下来,一把小小的铁铲子出现在大伙面前,只要安上把儿就能用。常听人说:铁匠没样(图纸)越打越像。可不是嘛!其他这个匠那个匠的都有个图纸图样什么的,而铁匠就没有,他们的图样是装在脑子里的。有个成语说画家是“胸有成竹”,我看这个吐拉克就是“胸有成铲”。一直站在一旁的丁队长说:“比老铁匠还强一些,看来这个铁匠没有收错,以后除了队里的活,谁家要打啥,自己拿铁叫他打。”
往后的日子里,铁匠炉子的火每天都呼呼地燃烧着。壮小伙子黑雅是吐拉克的下手。社员们大到锄头、铁锨,小到镰刀铲子,以及切菜刀、铁勺子都要吐拉克打。这个人仔细,尤其是镰刀打得好。拿到铁后,先问是女人用还是男人用。如果男人用,刀头就重一些;若是女人用,刀头就轻一些,刀脖也会长一些。大家都说吐拉克打的镰刀称手。冬拉子拿来一块铁,说是要打一把镰刀。吐拉克看着他说:“你是左手?”冬拉子点头说:“是!”几个时辰后,一把左撇子专用的镰刀就摆在冬拉子的面前。他喜不自胜,吐拉克指着磨石说:“磨吧!”不一会儿,刀锋就发出青光,看着都锋利。吐拉克拿过刀来用手指试了刀口,卷起裤脚,弄了点水在小腿上,刀锋刮过,一侧的腿毛就被齐刷刷地剃了下来。他自豪地说:“朋友,我打的镰刀可以刮胡子!”大家都笑着点头。
那个岁月,人的口粮总是很紧。吐拉克是吃派饭,倒也没饿着,反正是人家吃啥他吃啥,再加上人缘好,缝缝补补也有人帮忙。天一天天热起来,他有些自来卷的头发已经盖住了耳朵。他向我打听:“队里谁会剃头?”我说:“张大妈就会。”他来到张大妈家,张大妈说:“剃刀的把儿弄断了,剃不成。”“好办!”吐拉克说着从腰上拿出自己的刀子递过去。“用这个。”看到那么长的一把刀子,张大妈有些怕,忙摇着手说:“不敢用。”可是吐拉克却如到了自己家一样,自个拿壶兑上热水往上浇,当一颗湿淋淋的脑袋伸在张大妈面前时,想不剃都不行了。张大妈小心地拿起刀试着刮了下去,这可比她的那把小剃刀利落多了,剃着剃着就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一颗锃亮的脑袋出现,再过一会儿我的脑袋也变得很光亮,清水一洗,说不上的清爽。走时,吐拉克要上张大妈那把断了把儿的小剃刀,两天后就有两把剃刀交到了张大妈手上。
人对语言的掌握和运用,离不开所处的环境,现在的吐拉克已经基本上没有语言交流障碍。傍晚,当三五个孩子围在铁匠炉边的时候,也是吐拉克汉语长进最快的时候。他用大拇指对着自己大声说:“我叫吐拉克!”又一拍腰上的刀子说:“腰上别着皮恰克!”又指着一个小男孩小鸡鸡说:“要割巴郎子的黑牙木。”孩子们大声地笑着,叫着,齐声喊:“我叫吐拉克!腰上别着皮恰克!要割巴郎子的黑牙木!”伴着蛙声、蝉鸣,庄子上充满着生气。
马号不远处有一个涝坝,这是队里专门为牛马饮水而修的,也方便人们洗衣、取水和泥等。水不深,天热的时候就是孩子们戏水的好去处。下午的时候,吐拉克洗完脚正准备离开,队长来了,指着人们经常和泥打土坯的土坑说:“吐拉克,给你二十天,专门打土坯,等天再热一些就给你盖房子。”吐拉克连忙说:“好,好。”
榆梢婆娑,拂去几颗晨星,微风习习,结束声声蝉鸣。朝晖中吐拉克出现在涝坝边,晚霞又送走他的身影。打土坯在我们这里叫脱土块,既是力气活,又有一定的技巧。脱土块重点是和泥,我们这里的人和泥是先挖好土再往土上放水,而吐拉克和泥则是先往坑里放水,再用坎土曼往水里撒土,这就避免了有干土疙瘩的现象。他脱土块也很有节奏,先在地上撒些麦衣子,摆好模子,双手一蘸水往泥里一捅,顺势往下一滚一托一个泥蛋子就被放入模子,再双手蘸水一按一抹一起模子,一个土块就成了。这样吐拉克一天最多能脱一千个土块,几乎是别人的两倍还多。
五一将至。这是年轻人盼望的日子,也是社员们有热闹可看的日子,因为全公社要搞篮球赛。同其他大队一样,我们河西沿子大队也会提前把会打篮球的男青年们集中起来训练。我虽然个子不高,但也被召唤去,作为预备队员。除了每天记八个工分外还发一件背心和一条短裤,背心上印着“河西沿子大队”几个红字。我们训练时,球场边总有人看热闹。说是训练,其实就是练投篮。大队陈书记是个骨灰级篮球迷,他说:“篮球比赛,就是看谁投进的球多,其他都是花架子。”
半下午时,西边的天空出现了黑云,太阳也收敛了光芒,有人说可能要下雨了。可大家都在兴头上,无人在意。突然一阵大风猛刮过来,只听“咣当!”一声,北边的篮球架子被刮翻了,重重地磕在地上,圆圆的篮环顿时成了扁的。忙乱间已经有了雨的味道,丁队长赶紧招呼大家:“快!吐拉克的土块!”是啊!包括吐拉克本人,大家这才想起,已经半干的土块需要码起,已经码起的土块也要用草立即盖好,不然,吐拉克的汗水可就白流了。这是和风雨比赛呢!陈书记又成了总指挥,当大家盖好了土块时,那雨也倾盆而下。人们看到吐拉克擦着汗水也擦着泪水。
这是春夏之交的一场透雨,直下到第二天午后才停。乌云向东退去,天空出现了美丽的彩虹。老人们说:“那是真龙显身,预示着今年是个好年景。”篮球暂时还练不成,因为黄土垫成的球场还很泥泞。吐拉克找了些干柴点着了他的铁匠炉子,又去球场卸下了那个已摔扁的篮环。第二天早晨人们到来时,吐拉克已经将复圆的篮环牢固地安装在了篮板上。陈书记大声表扬了吐拉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摘下白帽,搓着光头。没有想到吐拉克也是个篮球迷,看得非常投入,只要谁能投篮得分,他又是叫好又是拍手,由此又感染了其他的观战者,使得球场气氛很是热烈。公社的人来看了后立马就决定把今年东赛区的点放在我们河西沿子。社员们听说后都很兴奋,能在家门口看篮球赛确实是叫人高兴的事。
为了熟悉场地,也为了摸实力,赛前其他大队的来相互比赛,因为是非正规,所以大家都不太在意犯不犯规的事,可这在吐拉克看来是不行的,谁只要有哪怕一点儿犯规,他都会大叫“不行!”又不知从哪里弄了只口哨主动当起了裁判,迈着严重的外八字腿在球场边跑来跑去,煞有介事,气势满满。
河东沿子大队的人也来了,陈书记相当重视,可是却不见吐拉克的影子。书记叫我去找,我说:“又不是正规比赛,吹不吹哨子有啥关系。”书记有点火,“你懂个 ,叫你去你就去。”我想也好,人家河东沿子大队年年都能得冠军,又是一河之隔的邻居,是应该重视。有人说吐拉克好像在帮张大妈刷房子。过去一看,吐拉克正用长把刷子往墙上刷石灰水。我说:“吐拉克,河东沿子大队的人来了,陈书记叫你去吹哨子。”他说:“好,马上就到。”
河东沿子大队的书记也是个篮球迷,是他亲自领着球队来的,还跟来了一些看热闹的社员。大家寒暄时,吐拉克提着两桶石灰水来了,他对陈书记说要给篮球场画线,陈书记马上就答应了,并大声说:“哈克子,你帮忙打下手。”没有尺子,没有绳子,吐拉克靠着脚步量,用摆石头的方式瞄点成线,给球场画了边线、中线,包括三秒区。
两个球队高呼着向对方学习的口号,开始了比赛。吐拉克的哨子吹得十分认真。给对方五号吹了一个三秒违例,人家有点不服。结果第二次三秒违例又被吐拉克吹响了哨子。对方低头看到自己确实违例了,才不好意思地放下了球。比赛正激烈时,吐拉克一声平哨叫停了比赛,只见吐拉克进场要过球来,屁股往上一坐,人们正纳闷呢,他却脱下了破帮皮鞋往外倒沙子。是啊!裁判的鞋子里有硌脚的沙子又怎么能吹好哨子呢?比赛结束后,河东沿子大队的书记握着吐拉克的手问他是几级裁判?吐拉克红着脸连连摇头。后来他说,他在南疆的家在一所学校的旁边,学校里的人经常打篮球,他从小就喜欢看,他特别佩服裁判,觉得很了不起,没想到从小耳濡目染的东西到这里都用上了。现在的吐拉克已在本大队小有名气,人们都叫他“裁判吐拉克”。全公社的篮球运动会结束时,我们大队得了一张风格奖的奖状。本来大家推选吐拉克当优秀裁判,但公社的人说他是野路子,平时吹着玩还行,够不上正式裁判的资格。陈书记说:“公社的人懂个 。”
端午节期间,在丁队长的带领下,吐拉克的房子盖好了。共两间,一明一暗的,隔墙上带火墙,一火两热。新房子里外墙都刷了白灰,很是鲜亮。队长说:“吐拉克,你写个借据,借些钱,置办些东西,搬家开伙吧!”借条是我帮忙写的,共借了四十元,队长从口袋里掏出印章用嘴哈了一下用力按上,就批准了。他又要请假,说是要回一趟南疆,队长也批准了,要他快去快回。
十来天后,吐拉克回来了,同来的还有一个女人,个子很高,皮肤很白,头上扎着花头巾,半新的绿裙子,一看就是个“二转子”。吐拉克介绍说:“这是我娶的媳妇子,名字叫尼沙汗,是个二转子,爸爸是维吾尔族,妈妈是俄罗斯人。”尼沙汗有些害羞地微笑着,从一个白布袋子里拿出杏干和桃皮子分给大家。吐拉克又说:“尼沙汗明天就可以干活挣工分了。”妇女队长杨秀玲满口答应。
小麦开镰的头一天傍晚,大队放电影。陈书记在喇叭上讲话,要求各小队快收,快打,严格防火。那时,有一句话叫:麦子上场,人吃新粮。第一场麦子下来,丁队长就叫人连夜装了几麻袋到磨坊换了面回来,给每家分了一些。尼沙汗领了面粉往回走时,碰到了公社干部,问她哪来的白面?尼沙汗跷着大拇指比比画画地把丁队长给卖了。为此丁队长受了全公社的通报批评,要知道上级要求第一场麦是要先交爱国公粮的。丁队长一点也不在乎,在老榆树下对大家说也不要错怪尼沙汗,同时宣布我当记工员。我差点跳起来,虽然还是半劳力,但每天有两个补助工分,辛苦是辛苦点,毕竟都快成队干部了。南槽地已伏翻多日,今天去整地打埂子,准备种大白菜。到地头后,队长对妇女队长杨秀玲说:“我先画线,你随后分配,两人一条埂子。”说完后开始画线,不用绳子,不用尺子,骑在刨扒把上运用三点一线原理,每条线都画得笔直。吐拉克看得发呆,很想一试身手,丁队长看出他的心思,说:“像我这样画,你来。”于是,吐拉克骑在自己的坎土曼上,扭头问队长:“怎么画?”队长指着坎土曼的把头又指着远处墙上的红字说:“只要你把这个头对准前面墙上那个,最后的像 尿尿的那个字一直走过去就行。”吐拉克笑着说:“像 ,黑牙木。”照着样子走了过去。队长不识字,他说的那个字就是一个大大的惊叹号。吐拉克把线画得弯弯曲曲,队长还得重画,吐拉克不死心,还要再画。杨秀玲讥笑他说:“你不行, 都对不准。”
麦场上的活非常忙,吐拉克的铁匠活也非常多。晚饭后,加夜班的人们往场上走的时候,就听见尼沙汗大声哭叫着,有人说是吐拉克和媳妇子打架了。庄子上,两口子打架是常有的事,走过去劝开就是了。丁队长也过来了,见人们不拉架反而在笑,就有些生气,刚想发火又没有发出来,自己也笑了。眼前的场景是尼沙汗的个子高,手臂也长,她两手撑着吐拉克的双肩,吐拉克想打都够不着,用脚踢,腿短,也够不着,反而是尼沙汗带着吐拉克在地上转圈,像是蒙古人在摔跤,两人都各掉了一只鞋。丁队长哈哈大笑着将二人拉开,见大伙都在笑,吐拉克也笑了,尼沙汗也笑着捂着脸跑进了屋里。原来是尼沙汗蒸的馒头又酸又缺火,吐拉克生气了。丁队长说:“吐拉克,你明天就砌个馕坑子,叫尼沙汗天天给你打馕。”
世间事物,有长就有短,有快就有慢。全河西沿子大队生产进度最慢就数七小队了。别的队麦子全都上了场,可他们还有近一半麦捆在地里。这让陈书记非常着急。下午他找丁队长说:“抽一辆马车过去,支援一下七队。”
第二天清早,车把式就赶着大车加入到了七队拉麦捆的行列。七队派了一个叫玛乃子的社员跟车。这个人很有力气,就是有点笨。快中午时,他们已经装第三车了。车把式对玛乃子说:“这一车拉回去,就该歇晌了,下午争取多拉几趟,这一车多装一层。”于是,高高的麦捆车在车把式的驾驭下驶向七队麦场。玛乃子坐在车上,天太热,他将铁叉插进麦捆,脱下上衣挂在叉把上,光着膀子将头躲在小小的一点阴凉里犯起了迷糊。
“呯!”一声响,惊醒了玛乃子,是铁叉把碰上了横空而过的高压电线。蓝色的火花唰唰地掉落在草上,当玛乃子回过神时火苗已经燃起,慌了神的他连忙用手去捂,无济于事,伸手去扯衣服时,屁股下面也着起来了,烈焰中玛乃子从车上跳了下来……
烈焰腾空。这时的马根本不听车把式的吆喝,辕马耐不住火焰的灼烤,拼命想挣脱套具,又不住地去咬前面拉套马的屁股。牲口逃生的本能使它们改变了方向,拉着一团烈火直向八队的麦场狂奔而来。人们追赶着,有人喊:“快给辕马解套!”车把式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使马能跑慢一点,根本无力去给辕马解套。麦场上的人们纷纷迎了过来,可千万不能让这一团火来到场上……
铁匠炉边的吐拉克看到眼前的危险,扔下铁锤也迎着马跑去。这个时刻,他的皮恰克再次发挥了作用,只见他左手拖着车辕,右手挥动刀子,见绳就割,一挣就断,辕马解脱了,车辕落在地上,其他的马套也被割断,人们围过来,用铁锨铲起沙土试图灭火,但是无济于事,眼看着大车和一车麦捆渐渐化成灰烬。一只轮胎也开始冒烟,吐拉克拿铁锨铲起沙土向轮胎抛撒,他想保住这只轮胎。忽然一声巨响,胶轮爆了,气浪冲起的一块石头重重地击中了吐拉克的头部,一缕殷红的鲜血从他的白帽下面流了出来,人也软软地跌倒在地。丁队长跑过去抱住了他,“吐拉克!吐拉克!”地叫着,人们都围了过来,可是吐拉克的嘴角动了动,慢慢地没有了呼吸。他软软地依在队长的怀里,像个孩子。吐拉克这是去了天堂吗?我想肯定是的。
为吐拉克送葬时,县里和公社都来了人,河东沿子大队也来了人,队伍很长,人们抬着吐拉克的遗体去往墓地,诵经声中我隐约还听到有孩子们欢叫着:“我叫吐拉克!腰里别着皮恰克……”
此后的日子里,队里再也没有过铁匠。寒来暑往,直到我穿上军装要离开庄子的时候,那棵老榆树下,铁砧子上仍然放着已经生了锈的铁锤和打了半拉子的马掌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