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谱写在热瓦普上的生命之歌

2016-04-09蒋颖萍

回族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木卡姆维吾尔族新疆

蒋颖萍

谈起挖掘、整理、传承新疆少数民族古典音乐的开创性人物,回族音乐家马式曾是先驱,也是一个标杆。今天,很多人对这个名字是陌生的,你想通过网络查找有关马式曾的资料,那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不过你若查找《我的热瓦普》这个音乐作品,却有海量的信息扑面而来。这部作品是马式曾先生与库尔班·依不拉音根据维吾尔族民间音乐创作的一首热瓦普协奏曲。这首作为新疆第一部民族乐器与管弦乐的协奏曲,开创了新疆民族音乐走向世界的新纪元,是一座里程碑,至今仍无人超越。

1953年,二十三岁的马式曾踌躇满志地从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他的理想和目标就已经十分明确了: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最艰苦的地方去。他认为是党和国家培养了自己,作为一个共青团员,就该带头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作贡献。他在地图上沿着铁路往西寻觅,到了西安,过了兰州,铁路没了。他又顺着公路往西……终于,他的眼睛一亮:新疆。他兴奋地一拍桌子,对!报效祖国,我就去那里。那片曾是“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地方,是“随风满地石乱走”的最艰苦的地方,只有在那里,我的贡献才最有价值和意义。

于是,马式曾郑重地向校领导写下了“请缨报告”,他的报告很快就被校领导批准。

当马式曾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父亲时,他的父亲——北京回族知名人士马绂生理解儿子选择大西北的原因。因为从小时候起,马绂生就常对儿子说,我们是从西亚、中亚过来的阿拉伯人、波斯人等的后代。但几百年来,在努力保存伊斯兰文化的基础上,吸收了汉族等民族的优秀文化形成了回族。在中原大地上与汉民族休戚与共,亲如兄弟。我们的根一半在中原,一半在西亚、中亚。儿子这是想报效祖国,想了解西域的文化啊。看着信心满满的儿子,马绂生知道,儿子前面的路绝不会是平坦的,他希望儿子能发扬回族人坚韧不拔的精神,能克服人生路上的重重困难。母亲听到这个陌生的地方,生出了无数的担忧。看儿子主意已定,只好抹着眼泪为儿子准备行装。她虽不知道大西北是个什么地方,但知道那里的条件一定很艰苦,于是,为儿子备齐了一年四季的服装和生活用品,一遍一遍地叮咛、嘱咐。

当年同他一起到西北的有五个人,其中有三个共青团员,马式曾是三名共青团员中唯一的男生。1952年9月,他们一行从北京出发了。到了西安西北艺术学院,该院领导对他们说:“你们看,我们西北艺术学院正在筹建中,需要很多人,你们就都留下吧。”

几个女孩因为想家,一路上又走了五六日,已经抹了好几次泪了。于是,其他四个人都痛快地答应了。

“小伙子,你是学什么的?”学院领导看马式曾不说话就问。

“我是中央音乐学院钢琴系毕业的。”马式曾说。

“学钢琴的,太好了!我们正缺这样的人才,而且,我们就想要你这个男的,你太合适了,留下来,留下来。”艺术学院的领导高兴极了。

马式曾想,我们离开学院时,院党委专门找我们谈话,要我们一定要去新疆。现在他们都要留下,我如果再留下,院领导会失望的,怎么兑现我们的诺言?还怎么对得起共青团员的称号?于是,马式曾坚定地说:“不行,他们要留就留下,我离开中央音乐学院时,就已经许诺要去新疆迪化(今乌鲁木齐),我必须响应院党委的号召,一定到新疆去。”

艺术学院的领导看说不通这位耿直的回族小伙,干脆把他撂在宾馆,给他生活上很好的照顾,就是不理他去新疆这个茬,不给他办去新疆的手续。但他还是不改初衷。

西北人事部看他意志坚定,就严肃地对他说:“你要真想去新疆,就必须带着两车国民党起义军的家属去,并且要一个一个给他们送到家。你要是愿意承担这个任务,我们就放你走。”

“你们给我压什么任务都可以,我就是铁了心要去新疆。”

“冰天雪地,只能坐在大卡车上面。”西北人事部的人看着他的表情说。

“那我也得走。”马式曾坚定地说。

……

西北人事部的人看他如此倔强,只好放他走。这时,马式曾已经在西安待了快三个月,终于可以动身去新疆了。

11月的西安,朔风凛冽,天寒地冻,马式曾带着两卡车起义军的家属向新疆进发。西行的车辆一共二十辆。一路上遇到了多少困难,马式曾已经无法说清,风餐露宿、挨冻受饿是常有的事。起义人员的家属总有许多意想不到的问题让他不知所措。他靠在车厢板上,想起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的警言,就又哼起了小曲。

半个多月后,到了迪化,市文化局让马式曾到万桐书先生那里报到。万桐书见到这个气质不凡的小伙子,听说他是中央音乐学院的毕业生,非常高兴,说:“好,我这正缺音乐人才,你来的正是时候。”接着,万桐书指着一台美军留下的老式钢丝录音机说:“你来听听。”

当录音机里的音乐响起时,马式曾心灵就被狠狠地撞击着,那无形、无影、无踪的新奇的音乐把他带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让久藏在心灵深处的情感,像决堤的洪水一泻千里。

“这是什么音乐?”马式曾急切地问。

万桐书既感慨又得意地说:“是新疆维吾尔族古典音乐《十二木卡姆》,已经流传了千年。这是1951年一个叫吐尔迪阿洪的木卡姆老艺人唱的。多美妙的音乐,再不抢救,就有可能遗失了。我们的工作就是抢救、记录、整理《十二木卡姆》。你可不要小看了这项工作,这是一个民族的大事,你一定要做漂亮。”

《十二木卡姆》是新疆维吾尔族一种内容丰富、形式多样,集歌、舞、乐为一体的大型古典音乐,被称作是维吾尔族历史和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也是中华民族多元文化的组成部分。它运用音乐、文学、舞蹈、戏剧等各种语言和艺术形式表现了维吾尔族人民绚丽的生活和高尚的情操。其中,《乌夏木卡姆》属南疆木卡姆中第八套,是一首合唱曲。马式曾所要整理的就是这套。

马式曾听着木卡姆美妙的音乐,油然而想:风、雅、颂,是《诗经》的结构,可以想象当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且舞且唱的情景,一定和今天的十二木卡姆的歌、舞、乐有相通之处。宫廷之雅,家国之风,民间之谣,如此结构宏大的十二木卡姆真是音乐艺术殿堂的奇葩。

马式曾初到新疆,一句维吾尔语也不懂,学的又是钢琴,专门记谱,他还没有尝试过。刚开始,他就驾驭不了这音乐。它既不是中国音乐的五声音阶,也不是西方的十二平均律。它的节奏变化多端,存在大量的中立音。中立音是“钢琴黑白键缝里的音”,他的耳朵能听得出来,但无法准确地记录下来。这让他很苦恼。

马式曾生性就有着回族坚忍不拔的品性,作为一个共青团员又不乏迎难而上的勇气,所学的钢琴演奏也为他记谱、整理奠定了一定的基础。为了一个音节,他可以听上几遍,甚至几十遍,用钢琴反复再现。破旧的钢丝录音机常常发出刺耳的电流声,其他同志都忍受不了,向他发出强烈抗议,马式曾就如同没听到一般,照旧。他端着碗打饭时都在用筷子敲打着节奏,低头哼着曲调,有时晚上躺在床上还会为一段乐曲兴奋难眠。饕餮的民族音乐盛宴让他流连忘返,他为自己的选择而骄傲,不禁有了“天生我才必有用”的天之骄子情,他觉得自己太幸运。在民间艺人、专家和领导的协助下,马式曾终于圆满地完成了十二套维吾尔族古典大曲之一的《乌夏克木卡姆》的记录、整理工作。四年后,木卡姆老艺人吐尔迪阿洪就去世了。

马式曾为能成为早期参与《乌夏木卡姆》的抢救、记录、整理工作者之一而自豪。这段时间的工作,无论是在传承民族音乐上,在与十二木卡姆灵魂的交流上,在记谱的经验积累上,都让他获益匪浅。他欣慰这次实践为以后新疆维吾尔族十二木卡姆的搜集、整理、传承、发展积累了宝贵的经验,铺了一条路,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欣慰自己能成为民族音乐发展道路上的一块铺路石。

1963年,他与维吾尔族著名艺人库尔班·依不拉音赴喀什地区麦盖提县体验生活。这个西北遥远的边陲小县经济上十分贫穷,但在音乐文化上却有着雄厚的底蕴,是“刀郎歌舞之乡”。一天傍晚,在城郊,他俩被一个非常有趣的小烟馆吸引。昏暗的土房里,土坑上摆着一个很大的烟斗,有人在不断地往烟斗里添加莫合烟,有四五个男人围着烟斗,从烟斗伸向各处的芦苇管吸着烟。他们正在欣赏这有趣的“大锅饭”,外面传来了刀郎热瓦普的琴声。他俩被这委婉动听的乐曲深深地吸引,到屋外和热瓦普艺人热烈地攀谈起来,情不自禁地跟着这位民间艺人学起了这段曲调。

回来后,库尔班·依不拉音对马式曾说:“在麦盖提县听到的那段热瓦普曲调很好听,我们把它编成一个热瓦普独奏曲怎么样?”

马式曾看着库尔班记录的零散的音乐片段,脑子在高速地运转着:热瓦普流行于新疆南疆地区,是维吾尔族喜爱的极富魔力的乐器之一,在维吾尔族中最为普及,在民间一直盛传不衰。它有五条丝弦、两条钢弦,很独特。它的发音明亮柔和,音域宽广,音色清脆、明亮,曲调委婉细腻,优美抒情。演奏技巧多变,外弦演奏主旋律,共鸣弦用于奏出低音或和音。这么好的乐器,应该让它传播出去,让更多的人了解。这时,他眼前又浮现出热瓦普艺人的形象:一张饱经沧桑的满是皱纹的脸。从这张脸上,马式曾仿佛看到他在旧社会受到的压迫、剥削,生活的艰辛,经历的苦难。现在,他一边走、一边弹、一边唱,那掩饰不住的幸福、快乐,都在他的琴声、歌声里……一个带有故事性的热瓦普音乐作品渐渐地在他脑海中酝酿。

三个月过去了,歌舞团还没见到马式曾的作品,团领导急了,他们来到马式曾的住处对他说:“你要么拿出作品来,要么,我们明天就批斗你。”

1958年在反右斗争中,马式曾因为向党交心,被划为右派。多年来,一直是“运动员”。当听到又要挨斗,马式曾说:“好吧,你们坐在床上,我现在写。”

他一边想着一边写着。第一段要表现热瓦普的独特魅力,要展示它的音乐语言。它独特的演奏方法,在音乐中呈现新疆的地理风貌,维吾尔族人的生活状态以及他们的心理世界。第二段诉说老艺人在旧社会的凄惨生活,热瓦普奏出的是辛酸的泪水。那是热瓦普的苦难,是老艺人的苦难,也是维吾尔族人的苦难。接下来,解放了,热瓦普、老艺人、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都获得了新生,他们正载歌载舞欢快地抒发内心的喜悦,赞美生活的蒸蒸日上、欣欣向荣。这里,要表现出热瓦普弹、挑、滚、扫等技巧;这里要让高音旋律在共鸣弦上弹奏;这里要让主奏弦音色的深沉、浑厚,共鸣弦音色的清脆、明亮,构成铿锵、豪迈、奔放的独特风格……

马式曾的思维在飞速旋转,笔在曲谱上如行云流水。两个小时后,一部交响乐队伴奏的热瓦普协奏曲《我的热瓦普》的总谱诞生了。

这个有故事的复杂的二部结构热瓦普协奏曲一经演出,轰动全国,风靡一时。它的前半部分是个三拍子的小回旋曲,后半部是个欢乐的二部曲。乐曲用热瓦普独奏、管弦乐队协奏的形式创编而成。由于管弦乐队的加入,极大地丰富了乐曲的表现力。这首乐曲第一次用西方交响乐的形式把维吾尔族民间乐器搬上音乐艺术的殿堂,是宏大的结构形式、世界上规范的演奏形式、细腻的艺术表现形式的高度统一。它吸收了中国传统弹拨乐的演奏方法,充分发挥热瓦普的演奏特点,拓宽了热瓦普的演奏技巧,丰富了热瓦普的音域,是民族音乐形式与内容结合的典范,是维吾尔族音乐创新的典范。这乐曲在内容上有着相对完整的故事情节,叙述曾经的苦难如泣如诉,表现新生活欢快、明朗、热烈、奔放。展现了热瓦普、热瓦普老艺人、维吾尔族在新旧社会两重天下的不同精神风貌,是新疆少数民族音乐走出新疆,走向世界的里程碑。

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至今,《我的热瓦普》成为新疆地区器乐曲最重要的代表性曲目之一,常演不衰,它具有不可磨灭的重大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马式曾作为新疆解放后第一代音乐艺术家,他在民族音乐的转型、发展、走向世界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桥梁作用。今天,我们一次次演奏、聆听《我的热瓦普》是对马式曾这位回族音乐家的礼赞。

马式曾一生主要从事电影音乐的创作工作。1961年,他为电影《远方星火》创作了主题曲。歌曲选用新疆南疆维吾尔族民歌《密赞古丽》的主要曲调为素材,进行了重新填词。编配用无伴奏混声合唱的形式。这种电影歌曲的创作,在今天来看,也是不同凡响的。电影一经放映,就在全国引起巨大的反响,特别是对马式曾的音乐创作,社会各界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为此,时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主席的赛福鼎·艾则孜特意接见了马式曾,对马式曾说:“你的工作很有成绩。你把我们少数民族的音乐提高到了国际水平,我很感谢你。”

马式曾先后创作了电影音乐《艾里甫与赛乃姆》《冰山脚下》《姑娘坟》《亲人》《两代人》《莱丽古丽》等二十多部电影音乐作品,这些作品以其独特的作曲手法,用辉煌的气势诠释了当时新疆新旧社会交替时天翻地覆的生活面貌。他又和陈三全、郭志强、于英等人联袂创作了新疆历史上第一部大型回族歌舞剧《风雪牡丹》。他参加了由自治区文化厅组织的“新疆各民族民间歌曲”的收集、记录、整理、译配和出版等工作,创作了一批声乐、器乐和舞蹈音乐作品,为新疆少数民族音乐艺术的转型、发展、走向世界做出了贡献。

晚年的马式曾把更多的精力放在音乐教育上。他深谙,艺术可以塑造人的灵魂,可以陶冶情操,可以唤醒人性。他把院里的小朋友叫到自己家里,用钢琴演奏出蜜蜂、青蛙、老虎等的叫声,启迪孩子们的兴趣。只要人家说经济有困难,他就会免学费,甚至自掏腰包打车义务去教人学琴。作为名门之后,马式曾不仅心地善良,而且对社会有责任感,只要能传播艺术,不计得失。

回族作曲家马式曾是解放后新疆第一代音乐人。他的命运是多舛的,带有浓郁的政治色彩。1956年被划为右派,到1976年一直是政治风云中的“运动员”。然而,他用坚韧、豁达、顽强,让苦难在五线谱上放飞,在琴键上不断跃动,顽强地开出一朵朵不谢的花儿,让世界了解了新疆的民族音乐,把新疆民族器乐的创作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至今,人们还难以超越。

今天,当我的耳边不断萦绕着协奏曲《我的热瓦普》时,不禁想起马式曾先生初到新疆时作的《满江红·走进新疆》中的诗句:“红光普照边疆地,东风吹绿昆仑坡,快上马搜集英雄志,报祖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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