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与音乐的7个故事
2016-04-09鲍威BAOWei
鲍威/BAO Wei
建筑与音乐的7个故事
鲍威/BAO Wei
摘要:本文提出了7个关键词,并以此为线索展开建筑与音乐的讨论。7个关键词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每个关键词展开的对建筑与音乐的讨论也不求系统与完善的解读。而是以7个具体的、片断性的以及故事性的视角来批判两者之间的联系或非联系。
Abstract:This essay proposes seven key words as the clues to engage a dialogue between architecture and music. There are no evident connections between these seven key words, nor a content of each key word aiming at a systematic and holistic interpretation. Yet it intends to o ff er critiques on the association and dissociation between the two subjects with seven concrete, fragmentary and narrative perspectives.
关键词:建筑与音乐,数字,时间,空间,功能,教育,身体,自省
Keywords:architecture and music, numbers, time, space, program, education, body, introspection
Seven Stories on Architecture and Music
故事一:数字
欧洲6世纪教育的4门学科——算数、几何、音乐与天文,都和“数”的概念有关:即算数是脱离时空的“纯数”的学问;几何为“数”在空间上的学问;音乐为“数”在时间上的学问;天文为“数”在时空上的学问。而维特鲁威也将建筑与这4门学科并行教育:因为从经典的认识中,建筑形式的根本问题也是数字在空间上展开的学问,讲求比例的构成,这点与几何学相类似。因而古典建筑与音乐都有着数字观念的传统。
从这个角度不难理解建筑与音乐的最经典故事之一,即作曲家纪尧姆·迪费(Guillaume Dufay)创作的《玫瑰花将开时》(Nuper Rosarum Flores)。诸多文献对其分析也集中在其与佛罗伦萨大教堂平面6∶4∶2∶3的比例对比之上[1]85。虽然此对比分析的争议比较大,但暂且搁置争议,承认迪费是严格按照教堂平面的比例来构架整个乐曲。但是建筑与音乐的复杂程度与层次关系并不是以简单的一个比例关系能够完全概括的。这如同说地球与一个高尔夫球都是球体,所以这两者之间就有关联的道理是一样的。这样高度简化的概括会忽略两种艺术在各自维度上的丰富性。
不用数字文本参照来解释建筑与音乐的例子,最经典的要数巴赫的音乐与歌特式建筑。这两者似乎是形影相随、互相参照的典范。即便如此,如五十岚太郎在《建筑与音乐》中所说, “巴赫的乐曲和哥特式建筑两者非常接近的时期已经是两百多年前了”[1]160。两者根本不是一个时期的,当然谈不上相互的影响,我们只能诉诸于历史的某些偶然。
1 西藏坛城沙画(图片来源:http://thirdmonk.net/creative/ art/tibetan-sand-mandalas-sacred-art.html#)
2 北京智化寺京音乐(摄影:作者自摄)
3 岳阳楼、黄鹤楼、滕王阁(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故事二:时间
印度教的曼陀罗艺术反映了古人对宇宙时空的认识,其表达不止于平面的图谱,也是建筑与城市的原型之一。作为修行之一的西藏坛城沙画(图1)又将曼陀罗艺术推上了一个新的层面:数位喇嘛呕心沥血数日甚至数月,精心用彩色砂粒一点点描绘出精美复杂的曼陀罗的世界。作品最后的意义不在于向人们展示作品本身的华美,而是在那最后的毁灭:劳动成果在成就不久就被抹于无形,最后回归自然。此道理告诉人们:世间万象,无论是自然的还是人为的,其意义只在于存在的过程中,没有任何事物是永恒的,都会随时间而去。
建筑与音乐都属于这个时间的范畴。从另外一个层面上来讲,建筑存在的生命周期要比音乐长久,短则几十年,长则千百年。而音乐的存在似乎更加符合曼陀罗所要表达的转瞬即逝之意境。即便如此,存在于无形的音乐其传承发展的时间却可不朽。如北京智化寺里的京音乐,传承至今已有500余年(图2)。建筑借助其有形的存在,也在表达无形的传承,如中国的岳阳楼、黄鹤楼与滕王阁等(图3)。历史上数次重建,物化的外在延续前制,甚至发生变化,但无形的精神与历史却由此传承至今。
故事三:空间
建筑空间影响音乐的创作及演奏的例子不胜枚举。圣马可教堂内部圣坛两侧的“阁楼”(图4)空间使唱诗班分开,使声音出现了时间差。之后的音乐家利用了这一特点,促成了“双分合唱团”(cori spezzati)[2]这种合唱形式的出现。文艺复兴晚期这一由建筑空间导致的音乐创作上的发展进而导致了音乐上强调立体声效果的一系列变革,最终产生了协奏曲形式的出现。1980年代末,指挥家约翰·埃利奥特·加德纳(John Eliot Gardiner)在圣马可大教堂指挥蒙特威尔第(Monteverdi)的《圣母晚祷》(Vespro Della Beata Vergine)[3, 4]时,充分利用了这种空间感的混响效果(图5),甚至将唱诗班的人员布置在更加隐蔽的甬道内,创造出了更加神奇的混响效果,增加了音乐的叙事性——在地面上的六翼天使(前台唱诗班)与天堂天使(隐藏甬道中的唱诗班)对话。
之后巴赫在德国莱比锡(Leipzig)的圣托马斯(St. Thomas)教堂(图6)担任管风琴师期间,其很多作品都是为了此教堂的演奏而创作。圣托马斯教堂后来进行了内部改造,装上了许多木饰面、巴洛克风格的装饰、以及私密的小厅,加之每次集会的众多信徒,这些使空间的混响时间大大降低[5]。这为17世纪的清唱剧(cantata)曲式的发展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也为后来巴赫的赋格艺术创造了条件。
另外一个虽然算不上创作,但也可以算是借建筑场景进行演出的例子,即苏州网师园的夜游。将戏曲、舞蹈等形式的节目片断化地穿插在游园的过程中,达到了建筑与音乐的相得益彰,互相交融(图7)。其他有关建筑空间影响音乐的例子,戴维·伯恩(David Byrne)在他的TED演讲(TED Talk)[6]中进行了更加有趣的现代版本的论述。
4 圣马可大教堂内部(图片来源:https://classconnection. s3.amazonaws.com/718/flashcards/968718/png/ untitled341354210357916.png)
5 1989年加德纳版蒙特威尔第的圣母晚祷(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6 德国莱比锡的圣托马斯教堂(图片来源:https://upload. wikimedia.org/wikipedia/commons/8/8a/Leipzig-ChurchStThomas-Sauer-Organ.jpg)
7 网师园夜游(摄影:作者自摄)
故事四:功能
从上述空间的故事看来,建筑如同乐器。乐器存在的原理尊重其设计者对发声原理的理解,作曲家与演奏家根据各种乐器的特性来进行创作与演奏。反过来,由音乐影响到乐器制作的逻辑很少见,亦即音乐对建筑空间的影响很难实现——毕竟建筑最核心的任务为满足功能需要。如此,最能理解的类型是为音乐演奏服务的建筑,如音乐厅或歌剧院。然而,当音乐或体验成为建筑存在的功能时,这一类型的建筑便可得以实现。如伊阿尼斯·泽纳基斯(Iannis Xenakis)在1958年为布鲁塞尔世博会设计的飞利浦馆(Philips Pavilion)。
作为音乐家的泽纳基斯在飞利浦馆之后的建筑实践很少,而主要从事音乐创作的工作。而其在柯布西耶事务所实践的飞利浦馆不仅是现代流行的参数化设计的先驱,更是人们在谈论音乐与建筑结合时所津津乐道的。大家关注的是,其建筑形式和泽纳基斯的音乐作品Metastaseis的记谱方式有着一定的相似性。另外就是飞利浦馆的功能,即一个集视听影音为一体的感受场所,并请到了作曲家埃德加·瓦雷兹(Edgard Varèse)专门为之创作了《电子诗》(Poème électronique)。音乐视听的功能不可否认,但泽纳基斯在其晚期的著作中自诩其Metastaseis和飞利浦馆的双曲面是音乐与建筑的完美结合就有些一厢情愿了。诚然,Metastaseis与飞利浦馆的双曲面有着形式上的一致,但其形式存在的本质还是指向了第三方,即放样曲线这样一个几何学模型(图8)。
由此可见,集音乐家与建筑师一身的泽纳基斯,用同一工具与解决方式来处理音乐以及建筑设计中所遇到的问题,进而造成了形式相似的结果。双曲面作为几何原型被用在建筑的解决方案中,这与同一时期的费利克斯·坎德拉(Felix Candela)与皮埃尔·奈尔维(Pier Nervi)对放样曲线的运用一样,这一手法已相当普遍(图9)。这里的核心问题还是建筑,而非音乐。飞利浦馆与音乐的关系仍是音乐用来适应建筑空间而已。
8 伊阿尼斯·泽纳基斯的Metastaseis曲谱与其所画双曲面建构图解
9 伊阿尼斯·泽纳基斯的飞利浦馆与奈维尔的圣玛丽教堂的双曲面造型(8.9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故事五:教育
建筑师在当今语境下谈论音乐,有些像在狮子面前蹦跳的羚羊1),潜意识中在展示建筑师的超能力。维特鲁威在《建筑十书》的开篇即谈到建筑师的教育问题,其中第八点和第九点便涉及音乐[7]。他认为对于数学理论的认识以及琴弦调音的音高概念会帮助建筑师建造或操作投石器等军事设施(第八点);另外,通过在观众座位底下放置不同比例的青铜器皿(bronze vessels)来和演出的声音产生共振,从而达到更加清晰与甜美的剧场声学(第九点)。他又分别在第十书和第五书中分别对这两点进行了展开式的介绍。在这里,建筑师对音乐的学习与理解出于非常实用的目的,是为建造攻御机器(古罗马战争导致建造军事设施成为建筑师必备的专业技能)与剧院(宗教仪式)这两种建筑类型服务的。
今天,建筑院校唯一跟音乐有关的课程就是建筑声学,即在物理的层面对建筑声环境进行学习。今天现代建筑的室内都经过了非常专业的声学设计,无论如何光滑的表面,都可以通过布置吸声材料或者装置来将房间的混响时间控制在令人“舒适”的水平。然而,能激起我们对空间更加兴奋的认知的机会可能不是在这样“完美”的声学环境中,而是不经意间的一些空间反而会让我们对其体验更加不一样:比如,地下人行道中的混响空间,大桥拱顶下的聚焦空间等。那么即便是建筑声学课程,我们为什么不能有一些这样的城市体验作业,去发现这些不符合正确的声学设计、但却独特建筑空间呢?而且,是否可以设有音乐的相关课程,哪怕不是创作与演奏的课程,而是一般性的音乐史或者音乐赏析?
故事六:身体
柯布西耶在他的《模度》(Modular)一书中提到,现代建筑的体验方式应是“如同音乐那样,在时空中相互依随、自己叠加的画面”[8],并且认为建筑师对空间的排布如同作曲家对音乐篇章的排布一样。建筑学院设有美术与雕塑的课程是很容易理解的事情,因为同是造型艺术,相应的美术训练可以训练眼、脑、手的协调,对把握建筑形式有着直觉的反应。而音乐中的演奏更是如此。
在音乐演奏时,演奏者身体的投入与参与是决定性的,训练身体与旋律形成的“肌肉记忆”(muscle memory)是关键,这与建筑创作过程中用草图的方式去解决问题的感觉是一致的。蓝天组(Coop Himmelblau)也坦然在酒精的刺激下,听着吉米·亨德里克斯(Jimmy Hendrix)的音乐来画建筑草图是一种创作的状态;卒姆托也非常推崇巴赫音乐对其创作的影响。但这种影响绝不是实用性的技术,也不是借以生成形式的工具,更不是支持设计概念的文本,而是更深层次的一种联系。即通过音乐本身,带动创作者的主体去进行另一种创造活动,接近今天脑科学经常谈到的“通感”(synesthesia)的概念。或许这才是建筑与音乐的最深层次的联系。
故事七:自省
1792年6月的一天晚上,约瑟夫·海顿(Joseph Haydn)在他的英国旅途中拜访了集音乐家与天文学家于一身的威廉·赫歇尔(William Herschel),并通过赫歇尔的40英尺反射望远镜(图10)第一次得以一窥宇宙深空。传记作家雅克布(H.E. Jacob)将海顿后来创作清唱剧《创世纪》(The Creation)的灵感归功于这一次的会面[9]:在乐曲的开篇,宏大的管弦乐队勾勒出了一片混沌的深空景象,抑或宗教的创世纪的场景。从相信美丽传说的角度去理解这个故事是最好的,至于故事本身是否为历史事实或后人演绎已不重要。作曲家用音乐的形式进行创作,并没有执念与非音乐的影响,无论是科学启示还是宗教教说,而是忠于音乐本身。也正是海顿对音乐艺术本身的自省态度成就了他在音乐上的造诣。
卒姆托(Peter Zumthor)在2000年汉诺威世博会的瑞士馆“瑞士馆共鸣箱”(Swiss Sound Box, 图11)可谓建筑师自省的故事。瑞士馆的功能为各种音乐提供的演奏场所:展馆内播放由500位演奏家组成的演奏,时间长达6个月,还有作曲家、文学理论家、剧作家、时尚设计师以及美食家等进行创作配合。卒姆托亲自参与的音乐内容布置,借用“舞台布景”(Mise-en-scène)这样的一个概念,借用草图(图12)指导音乐家在建筑中的演奏地点以及演奏方式。这里建筑师反而更像是指挥,不止是通过营造空间,而且制定一定的规则来对人们在建筑里的活动进行影响。建筑的功能为综合性的音乐体验,然而建筑本身并没有在形式上参照音乐文本,而是由采自瑞士森林的45,000根未经风干的道格拉斯松方木拼搭而成。其构造、结构以及营造的空间逻辑清晰,没有掺杂任何建筑之外的干扰。创造出来的纯粹空间则成为音乐事件发生的场所。这种在建筑形式上不去参照任何文本而营造出来的空间反而更具有普适性,在里边演奏的音乐成为凸显的主题。建筑师并没有执念来自音乐或自然的形式,而是对建筑本身负责。也只有这种对建筑自省的态度,才能将建筑问题的讨论还原到建筑本身。□
10 威廉·赫歇尔的40英尺望远镜(图片来源:作者提供)
11 卒姆托的“瑞士馆共鸣箱”内景(图片来源:2000汉诺威博览会瑞士馆共鸣箱. 世界建筑,2015(1): 85.)
12 卒姆托为“瑞士馆共鸣箱”演奏布置画的草图(图片来源:http://limbomagazine.com/2012/03/22/peter-zumthorswiss-sound-box/)
注释:
1)扎哈维(Zahavi)的动物沟通理论认为,羚羊在狮子面前蹦跳,传达的信息为“我是一只优秀的羚羊,你看我跳得高,我也跑得快,你不用费力来追我!”如此省去了狮子不必要的劳动。
参考文献:
[1] 五十岚太郎,菅野裕子. 建筑与音乐. 马林 译. 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
[2] https://en.wikipedia.org/wiki/Venetian_polychoral_ style
[3]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ajvPYTTc5M &list=RDsajvPYTTc5M#t=7
[4]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WQCOr8UiS7I &list=PL8DC960B4C51EBD28
[5] Steen Eiler Rasmussen. Experiencing Architecture. The MIT Press: 231.
[6]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Se8kcnU-uZw
[7] Vitruvius. The Ten Books on Architecture. Morris Hicky Morgan, trans. Dover Publications, Inc., 1960: 8-10.
[8] Le Corbusier. The Modular: A Harmonious Measure to the Human Scale, Universally Applicable to Architecture and Mechanics. P. de Francia, A. Bostock, trans. 1948; Basel, Birkhauser, 2004: 73.
[9] H.E. Jacob. Joseph Haydn: His Art, Times, and Glory. Rinehart & Co., 1950.
收稿日期:2015-12-28
作者单位:鲍威建筑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