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镜头“重建”徽州
2016-04-08温天一
温天一
作为摄影师,面对一点点消逝的徽州古建,张建平能做的只能是用影像记录,并用影像“重建”。这其中总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哀伤又悲壮的意味
此刻,徽州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空气变得湿润,带着外来人的眼光打量上去,你甚至会觉得眼前的风景很美,颓败的,荒凉的,夹着一点淡淡的人间烟火味,似乎充满了“细雨湿流光,芳草年年与恨长”的意境与况味。
但记录徽州的摄影师张建平很担忧,因为那些他关注的老房子,恐怕再也经不起一点风雨的侵蚀了。
消失的老屋
前几天,张建平又一次驱车来到歙县雄村。而在此之前的12年中,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来了这里多少次了。
最初是在2004年,彼时,刚刚从艺术摄影师转职为专门记录老徽州遗迹的张建平来到雄村拍摄当地的书院,一位老人盯住了他的照相机,随后,他被老人引入自家的宅院中。
老人姓曹,在那里,张建平听到了一个关于曹家老屋的故事。从民国初年讲起,关于那些最后一代漂泊的徽商,他们如何落叶归根,如何在故土上用一生的积蓄建立起一幢幢企图流传给子孙后世的精美宅邸。
老人请求张建平把房子用相机记录下来,因为“你们不来拍,再过三天就看不见了。孙子在上海打工,找了女朋友,要结婚没有新房”。于是只好卖了祖宅才能到上海买新宅。
张建平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忍心眼前这座精美的楼阁被以两万元的价格收走,于是,张建平联系了时任黄山市文化局副局长的朋友,最终经过调查评估,将这座名为江南棋院的老宅以五万元的价格由政府出面收购。
但紧邻江南棋院的“三重楼”似乎就没有那么幸运,与江南棋院带着点儿洋气的别墅式结构相比较,“三重楼”是一座典型的徽派民居,张建平发现它时,主楼几乎已经完全坍塌,一片青苔碧瓦堆积在院落。但仅仅凭借大门口精致的砖雕和冬瓜梁上精细的木雕,张建平也完全可以想象出这栋老屋当年的盛景。
虽然经过奔走努力,但张建平最终并没有给三重楼寻觅到一处如江南棋院般的安居之所,他只能不时地来看望它,用手里的相机记录着它逐渐凋零颓败的样子。
在徽州的雨中,张建平矗立了良久,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的样子。在初见江南棋院与三重楼到如今的十几年中,他已经见到了太多如它们一样命运相似的徽州老宅,它们散落在歙县、黟县、绩溪、休宁、祁门、婺源的乡间,与国家、省、市、县级文物保护都统统无缘,它们中的大部分以极低的价格被文物商贩买走,余下的部分在风雨中颓败坍塌,而在彻底消失之前,它们已经在脚下的这片土地上存在了数百年。
回不去的故乡
张建平是土生土长的徽州祁门人。他在偶然之中发现,自己前几天还拍摄过的一方古塔或者一栋老宅,几天之后,再次路过,那里就已经成了一片瓦砾土堆。他突然意识到,某种自己并不够了解的力量,在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摧毁着眼前的这一切,而那些已经经历了几百年风雨的老建筑,面对着这股牺牲力量,似乎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一败涂地。
新世纪来临时,张建平开始了自己的寻找老徽州之旅。他开着一辆破旧的桑塔纳,穿梭在徽州的山水与村落之间。
张建平曾经在婺源甲路发现了一栋有着精美木雕的清代民居,彼时已经人丁零落,守宅的老妇人即将以极低的价格将古宅整个卖给文物商贩,再由商贩拆开销售,张建平悄悄上前阻止,他唯一能告诉老妇人的是,再等等,以后这栋宅子的价值绝非仅此而已。
但几年之后,张建平路过祁门的火车站附近,在一个路边的古董摊子上,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一连扇精致的雕花窗,它们从他之前所见到的古宅上剥离出来,一问价格,只要给两千四百元人民币全部拿走。
他开始觉得,也许自己并不能够改变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记录。很多时候,他把自己的拍摄称之为那些老房子“留下遗像”。但事实上,张建平经常觉得恐慌,他害怕自己除了记录以外,真的一点都改变不了什么,而故土会最终变成一个全然陌生的样子。
不再存在的徽州
在微博上,张建平坚持在自己的名字之前加上了“徽州”二字,对于他来说,那仿佛是一个身份认证的标签。
事实上,徽州,早已是一个不再存在的地方。
这个历经了宋元明清四个朝代、由“一府六县”组成(徽州府,歙县、黟县、休宁、婺源、绩溪、祁门),并孕育出独特地域文化的地名,在1934年被更改,因为军事管辖,国民政府将婺源划至江西省,尔后由于徽州同乡胡适等人的奔走努力,婺源又在1947年回归徽州。但在两年之后,再一次由于军管问题,徽州原来的一府六县被彻底割裂成安徽与江西两省所分别管辖。
最后的徽州消失在1987年。在那一次全国撤地改市的大潮中,代管黄山县级市的徽州地区被撤销,设立地级黄山市,同时将县级黄山市更名为黄山区,徽州区与之并列设立。
但其实,早在1983年,当地政府为了拓展黄山的旅游业,就已经将黄山风景区及其附近区域独立成市,文化、地理或者历史语境中的徽州,早已经名存实亡。
近期,关于“黄山市”恢复旧名“徽州”的讨论又一次甚嚣尘上。但张建平拒绝了一个又一个邀请他参加讨论是否复名的当地会议,因为在目睹了徽州土地二十几年变迁的他来看,他很害怕,徽州最终只变成一个仅有名字的空壳。“我很希望‘徽州这个名字能够恢复,但我也担心,如果名字真的回来,真正的徽州会不会离我们更远。”张建平说。
在张建平记录徽州的漫长岁月中,他甚至不敢统计,究竟有多少民居、祠堂抑或牌坊就在自己眼前消失,他经常会在路过某一座古桥或者老屋时盯住自己:再回头多看一眼,也许下一次,它就再也看不到了。
上世纪90年代末期,美国人南希·白玲安在安徽黄村购买下一座晚清徽商的旧宅“荫馀堂”,最终将它运输到美国,异地原样重建,并成为了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因为荫馀堂的后续工作,张建平与南希·白玲安成为了朋友。对于南希·白玲安以及任何外来的徽州研究者们他保持着友好的态度与真诚的感谢,但在他的内心深处,张建平更希望,那些建筑与其衍生的历史、文化以及各种层面的研究,能够永远留存在他脚下的这片土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