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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 徒

2016-04-08美桦

四川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永福老娘

1

门前的柿子树上,一大早就有雀子欢快地叫,吵得金锤再也无法安睡。金锤仔细一听,在麻雀绿豆雀叮叮雀的吵闹声中,还夹杂着喜鹊喳喳喳的叫声。金锤一激灵,脑子里马上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娘的,莫非有啥好事?

金锤这么想着,家里的电话就响了。

那部老式电话,就放老娘的床头。金锤还没爬起来,就听见娘在屋里急急地喊:“金锤,电话!乡上打来的……”

金锤才从省城回来,连着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脑子里晕乎乎的,躺在床上不想起来。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金色的阳光越过树梢,从窗户里射进来,斑驳地洒落在金锤的床头,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这一束稀疏的阳光,让金锤心里感到无比的亮堂。

这是一个好兆头。

秋后,该收的收了,该种的种了。乘着这难得的农闲时刻,金锤到省城去了一趟。

金锤的弟弟叫银锁,在省级机关工作。金锤什么也没带,就带了家里自己腌制的柿子。银锁在家的时候特别喜欢吃柿子,一气能吃十几个。老家房前屋后,土厚,肥实,那高高矮矮的柿子树沾了人的灵气,结出的柿子红中透亮,甘甜可口。那天下了火车,见到来车站接他的银锁,金锤就从胀鼓鼓的包里抠出两颗硬柿子,递给了弟弟。银锁连擦都顾不得擦一下,拿起就往嘴里塞,咔嚓咔嚓,很快就响起了清脆的咀嚼声。

这世界确实变化太快。算起来,金锤上次来省城看银锁,到现在不过七八年时间,可什么都不是金锤印象中的模样了。楼房比原来高,马路比过去宽,街道比过去洁净,路旁的树比过去茂盛,就连街上那些漂亮的妞,看上去一个个也比过去骚多了。这一切对金锤来说是这样的陌生,又是那样的新奇。不过,这些实实在在的变化,似乎又和他这样的乡下人没有什么关系,他只能在银锁兴高采烈的解说中木然地点着头。

其实,金锤到省城来的目的,银锁肯定是知道的。金锤心里有事,不管城里是多么的新奇,也提不起金锤的兴致。这个时候,金锤多想银锁能够主动关心一下那件事,哪怕随口提上一句,对他也是一种安慰。可是,银锁兴致勃勃的话语中,全是关于城里花花哨哨的世界。有几次金锤把话题转到了老家,很快又让银锁兴冲冲地拉了回来,这就让金锤心里暗暗着急。

金锤有些失望。家里还有一大堆事等着他去做,他哪有时间和弟弟在心里躲猫猫呢?到了第二天下午,金锤实在憋不住,说话了。

金锤说:“这一趟来,该玩的玩了,该看的看了,该吃的吃了,明天说啥得回去了。”

金锤说:“大哥就是这个贱命。没出来的时候恨不能身上长出翅膀,巴不得早一点飞过来。真正出来了,心里又像猫抓样,恨不得马上回去才踏实。”

金锤说:“你晓得的,家里的事多着哩。田里地里的庄稼,房前屋后的果树,家里嗷嗷乱叫的那群畜牲,哪一样离得了这双手。瘫在床上的老娘,更是一天也离不得人,万一这个时候老娘有个啥,你说你说……”

金锤说的句句是实话。一说起这些,金锤就有些激动。

从十多年前老娘瘫痪在床以后,金锤就很少出远门。老娘就跟这熟透的柿子一样,眨眼工夫说走就走的。按照当地风俗,老人临终前,床前得有人接气。金锤是大哥,家里就他这根顶梁柱,老娘最后那一口气他不接谁接?

同样是做儿子的,按理说银锁的条件比他这乡下的大哥优越得多,但是老娘在乡下劳作了一辈子,怎么也不习惯城里的生活,来一次病一次。银锁很多次都提出来,要把老娘接到城里来,老娘总是乐呵呵地摇着头:“不去不去,哪天一口气上不来,你们把老娘送进火葬场就糟糕了。一把老骨头,死了还要拿去火炉里烧,啧啧啧……”其实,这些都是老娘善意的托辞。金锤知道老娘的心思。老娘时常念叨,城里过日子,买根葱买颗蒜都得自己掏钱。老娘不愿到城里住,是怕加重了银锁他们的负担。对于这一点,金锤倒也坦然,父亲早早离开了他们,两个姐姐和银锁都早已长大成人,小鸟一样先后离开了熟悉的老屋,只有他还厮守在病魔缠身的老娘身边。这个时候他更不希望年迈的母亲到城里去,重新适应城里的生活。

金锤要走,晚饭就有些依依不舍。酒自然是要喝的。就哥俩对饮,酒兴越喝越浓,话也越来越多。金锤就是这样,酒一喝开,话就打不住:老韩家儿媳在医院难产死了,家属天天在医院里吵;企业开矿污染了农田,几十个村民找政府扯皮;寨子里十多家人买假农药打落了水果,天天到县上闹……。说的都是老家乌地吉木发生的故事,但下酒的内容不同:金锤用弟媳炸的牛肉、花生米下酒,银锁却是用哥哥带来的柿片下酒。

这天晚上,银锁没有转移大哥的话题,笑眯眯地听着。哥俩在一起总是这样,家长里短,拉拉杂杂,特殊的亲情就在那说不完道不尽的乡音中越浸越浓。

夜已经很深了,哥俩都有了醉意。

临上床前,金锤一下扯住银锁,嘴巴蠕动了好一阵,说:

“银锁,我这次来,就是为了那件事。你得想想法子,帮着大哥说句话!”

果然,一提到那件事,银锁的脸就有些不自在。银锁沉吟了一下,苦笑着说:“大哥,我跟你说过好多次,这种事要照你说的那么简单,我早给你办妥了……”

家里的情况瞒不过银锁。农村就这个条件,金锤老两口不管有多大的能耐,在土地上也绣不出花来。儿子高中毕业一直在外面打工,只能勉强维持自己的生活;女儿还在上大学,正是花钱的时候。金锤已是六十挂零的人,为了撑持这个家,还得起早贪黑,在土地上下苦力。银锁很多次拿钱给金锤,让他补贴家用买点化肥农药啥的,每次当大哥的都把钱硬生生塞回来。金锤和老娘的想法一样,宁愿自己紧一点,也不能给弟弟添麻烦,更不能让弟弟在城里受气。可是,只要一提到那个话题,金锤就会变成另外一副嘴脸,斤斤计较,甚至变得蛮横无理,说那是自己该得的,凭啥不要?……

那个沉甸甸的话题,就像遗弃在老家厨房里的那副石磨,一扇压在金锤的心上,另一扇压在银锁的心上,谁也不会轻易提及。

金锤瞪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涨红了脸,急急地说:

“银锁,你放心,咱冯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违法乱纪的事咱不会干,不该得的小便宜咱也不去贪。可是,人家能特殊解决,为啥把我们晾在旁边不管?实话告诉你,有人早就悄悄解决了!这这这……做人太老实,不是明摆着让自己吃亏吗?!”

银锁一愣:“谁?”

金锤长叹一口气,愤愤地说:“银锁,大哥还会说那些没根没据的屁话?”

银锁眨眨眼睛,挠挠头发,说:“别急别急,我打听一下再说……”

窗外的柿子树上,隔夜的露珠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芒。金锤赶紧套上裤子,披上衣服,就往老娘的房里跑。

2

电话是乡长刘长索打过来的。刘乡长要金锤吃过饭到乡政府,有事找他。

接到这个电话,金锤呆呆地望着窗外柿子树上蹦蹦跳跳的鸟雀,半天舍不得把话筒放下来。

啥鸡巴事,还非得到乡政府?

刘乡长平时那凶巴巴的声音,这个时候显得很神秘,让金锤心里直打鼓。金锤咂咂嘴,心里美滋滋地想:

难道,银锁这么快就把事情办好了?

金锤赶紧洗了脸,仔细刮干净胡子,用老婆的梳子梳了梳头发,再洒上些水,用手抿整齐,换上了一身新的衣服。金锤往镜子前一照,感觉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果然,金锤一到厨房,老婆愣了一下,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咕咕咕地笑:“咦,撞鬼了!大清早把自己打扮成这样,要去相新媳妇啊?”

老婆生就是一张乌鸦嘴,说话没有半点遮拦。金锤顾不上和她计较,更不好把心里的话说破,只是黑着脸让老婆手脚麻利点,他吃过饭有事到乡上。

饭很快就端上桌了,都是平时金锤爱吃的家常菜。这几天出门在外,天天在银锁那儿大鱼大肉吃着,他更是怀念老婆做的这些菜。可是,这个时候金锤的心像被猫刨了几把,火急火燎般难受,他匆匆扒了一碗饭,就在老婆惊诧的神色中,起身往乡政府赶。当然,临出门的时候,金锤还特意做了一件事,把银锁给他的那条好烟撕开,塞了两盒在裤包里。

金锤踏着细碎的阳光,赶到乡政府的时候,已经出了一身热汗。

金锤和刘乡长打交道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知道,刘乡长的办公室就在三楼的尽头。他还没有迈上通往办公楼的台阶,就有一个年轻人笑眯眯地迎了过来,说:“找刘乡长吧?走,他在办公室等你!”

年轻人把金锤带进刘乡长办公室,往后一闪就不见了。

刘乡长正捏着笔,皱着眉头在一匝材料上签字,见金锤进来,冲他点点头,朝对面的沙发努努嘴:“坐!”

金锤欠着身子,在乡长柔软的沙发上轻轻坐了下去。金锤屁股落在沙发上就好象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立马又站了起来。他赶紧把那包好烟掏出来,撕开,恭恭敬敬地递了一支过去,然后诚惶诚恐地在旁边站着。

刘乡长总算从那匝材料上抬起头来,扯直了嗓子冲门外喊:“小马!小马——!”

刚才的年轻人屁颠屁颠跑进来,拿走了那匝材料。乡长咚地关上门,腾出手,又把金锤按在沙发上。乡长也不说话,给金锤泡了一杯茶,从办公桌对面扔了支烟过来,咔地一声点上,眼睛盯着金锤,说:“冯叔,知道我找你有啥事吗?”

天知道乡长葫芦里要卖什么药?金锤把乡长扔过来的烟拿在手里,不敢贸然点上,无助地摇摇头。

金锤多少有些紧张,不经意间又出了一通毛毛汗。

刘乡长是退伍军人,刀条脸,小眼睛,说话办事风风火火,冷嗖嗖的目光中透着几分精明。前几年只要银锁一回来,他总要过来走动走动,提着东西来看老娘,见了金锤一口一个冯叔,叫得那个亲热。只是后来为那件烦心事找到他,才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刘乡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一口一个政策,那张原本有几分帅气的脸绷得紧紧的。可是,今天刘乡长却异常和蔼,脸上全是笑,那对小眼睛也挤成了一条缝,说:“冯叔,昨晚做啥好梦没有?”

金锤还是木然地摇摇头。坐了火车换汽车,金锤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倒在床上就像死猪一样睡过去,确实没有闲工夫去做梦。

刘乡长往身后的老板椅上一躺,压得很低的声音从那口浓浓的烟中挣扎出来,震得金锤耳朵发麻:“冯叔,猜不到吧?你反映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啥?”

“你的事,银锁领导亲自打了招呼。就算有天大的困难,我也得想办法,先把你的问题落实好!”

“啥?这……”

金锤只觉得脑子里轰地一声,那张不争气的嘴巴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却找不到更合适的话来说。

“冯叔,这事你盼了这么多年,有这样的结果,我替你高兴啊。说实话,为你的事,我是早也想,晚也想,巴不得早一点解决好,你要理解我们基层的难处哩!”刘乡长那双小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满是无奈。

“那是那是。”金锤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他把刘乡长扔过来的那只烟塞进嘴里,摸出火机。那只老松树一样的手,关键时刻不知中了什么邪,打了几下才哆哆嗦嗦把烟点着。

刘乡长叹了一口气,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说:“冯叔,你晓得的,僧多粥少,矛盾重重,这事摊在谁头上都难办。要把你的困难解决好,咱们得约法三章,先说断后不乱!”

“那是那是。”这个时候,金锤只觉得嘴里发干,心跳加快,手老是不听使唤。

刘乡长挥舞着手,雄赳赳地伸出几根手指:“第一,这事不许对任何人说,包括你老婆;第二,每年12月31日,你亲自到乡民政所领取,别人不得代劳;第三,对这事不议论,不解释,不掺和……”

“那是那是。”金锤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只是使劲地点着头。

刘乡长神色庄重,提高了几分音量,又郑重地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那是那是。”金锤感到呼吸急促,呯呯直跳的心都快蹦出来了。

得到金锤确认后,刘乡长把小马叫了进来。

小马很干脆,拿出匝钱,笑眯眯地说:“冯叔,你点好哟!这是今年的,每月200块,一年2400元。对了,以后有啥新政策,到时侯会通知你的。”

“那是那是!”

金锤感到一阵眩晕。在这一瞬间,金锤真正感受到了幸福的滋味。

看着金锤把那一摞老人头装进贴身腰包里,刘乡长紧紧握着金锤的手,说:

“冯叔,大丈夫说话算话。我们做了好事,你不能给各级组织出难题哟!”

“嘿,这这……这怎么会呢?”

金锤眼睛瞪得大大的,此时更找不到合适的话说。金锤就要赌咒发誓,让刘乡长笑眯眯的手势摁住了。

出了乡政府的大门,金锤恨得牙痒痒:

幺疙瘩的确没说瞎话。要是银锁不帮着说句话,这钱不是让下面这些狗日的吞了?这世道,真他娘的!

初冬的天空早让秋风擦得干干净净,蓝得让人心醉。太阳收敛了夏日里毒辣辣的舌头,明晃晃地悬在头上,让人感到无比的温柔。风很轻,悄悄越过树梢,悠悠地推着天上的云朵。沐浴在暖阳下的乌地吉木,在残存的秋色掩映下显得更加古朴和安详。走在暖洋洋的阳光下,金锤感到自己的脚步是这样的轻快。

金锤特意割了几斤肉,回家喜滋滋地交给了老婆。

金锤简单作了交代,就钻进老娘屋里,拨通了银锁的电话,把今天的喜讯告诉了他。

这天下午,金锤破例自斟自酌喝了两杯。晚上躺在床上,金锤就有了某种冲动,手也变得有些不安分。上了点年纪,在这方面兴趣越来越淡。为了不让那块经营多年的自留地荒芜得太久,他几乎是一两个月才去履行一下这方面的义务。因此,在他毛手毛脚有这方面需求的时候,老婆有几分诧异,嘟哝道:这老杂毛,今天是咋啦……

3

一阵久违的激情过后,老婆很快就响起了轻微的鼾声。望着窗外的点点星光,金锤却无法安睡。

白天激动人心的情景,电影一样浮现在金锤的眼前。就是这件烦心事,让金锤在一年又一年的期盼中饱受煎熬。这迟来的幸福,着实让金锤激动了一整天。可是,静下来一想,金锤又感到有几分不安: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年一堆出生入死的兄弟,当初大家信誓旦旦,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今,自己悄悄占了便宜,不就相当于把他们给出卖了?……

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银锁也不例外。银锁在外面工作,每年都要回乌地吉木看老娘。那件烦心事,银锁回老家的时候,金锤有意无意都会提到。

可是,每次说到这个话题,原本融洽的气氛,一下就会变得紧张起来。

银锁说,哥啊,上面没有政策,你让人家怎么给你解决?

银锁还说,哥啊,做事得有分寸。这样的事,不能为难下面的领导……

银锁说这话的时候,总是摇着他那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板寸头,脸上更多的是严肃和无奈。

一看银锁这副神色,金锤就不再吱声了。

银锁的脾气,金锤是知道的。从乌地吉木走出去的银锁,虽然长时间在外面,但生性坦诚直率,说话做事和过去的父亲一样,绝不含糊。金锤有几分失望,但打心眼儿里佩服弟弟。人啊,啥事做得啥事做不得,心里就得有底线。这些年来,金锤见得多了。不管做多大的官,要是管不好自己,胡作非为,早晚要出事。与其栽跟斗犯错误,还不如就在乌地吉木祖祖辈辈留下的土地上刨食稳当,至少不会给祖先脸上抹黑。

问题是永福那几个老战友不这样看。

事情的起因,缘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他们到另外一个县参加的援建活动。上万名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掀天的锣鼓声中,由公社上的领导带队,去一个叫魔家湾的地方修水库。金锤和永福就是当年一起戴大红花的战友。历经那一场磨砺,如今只要一提起魔家湾,永福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就会变得异常凝重。每到这个时候,永福就会举着枯瘦的胳膊,尽力张开五根蒿秆一样的指头,从豁了牙的嘴里挤出这样的话来:

“啊啵啵,五年半哪,住窝棚,吃咸菜,喝稀饭……”

接下来,永福就会陶醉般闭上眼睛,尽情地摇着那颗花白的头,半天才叹出一口气:唉,要是当时死了多省心,免得留在这世上找气受……

在金锤听起来,那声音就像锥子,一字一句戳得心里生生地疼。

如今政策好,很多人都享受了国家补贴。他们在魔家湾挨饿受冻苦干五年半,有落下一身病的,有成废人的,还有些人把命都丢在了那儿。说下来,他们的贡献也不小,难道就不该给他们点实质性的安慰?可是,他们找了乡上找县上,转了一大圈,得出的结论却和银锁说的一样:

你们反映的问题,现在还没有政策解决。

天,等有了好政策,这些老家伙可能早已经作古了。要是这样,再好的政策对我们有屌用?!几个老家伙很生气。领导们没多大损失,他们的先辈却遭了殃,让这帮老家伙跳着脚把他们的十八辈祖宗都问候了个遍。

琢磨来琢磨去,觉得还是只有找银锁合适。俗话说得好,宰相门前七品官。银锁就在省上工作,老家伙们耳不聋眼不瞎,他们都知道,每年春节银锁回来看老娘,县上乡上的朋友都会抽空来乌地吉木走一走。那时候,乌地吉木就会有若干羡慕的目光,在那些漂亮的小车身上摸过来摸过去。解决问题当然得有政策,但是政策都是领导定的。要是银锁说句话,请县上乡上出个政策,不就啥问题都解决了?……

老家伙们把政策寄托在银锁身上,可是银锁总是摇着头,说这事涉及到很多人,谁也不敢开这个口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耐心等待。银锁说得很随意,但是,这样的道理老汉们耳朵早听起茧疤了,心里又多了几分失落。

这年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永福急急地到了金锤的家。

永福显然喝了不少酒,一张开那豁了牙的嘴,就是一大股酒臭。永福呵呵呵一阵冷笑,说:“我们天天上窜下窜,受够了窝囊气还是干瞪眼。可是,就有人不声不响就悄悄把这好事给办了!”

永福血红的眼睛剑一样逼视着金锤,气呼呼地说:“我们没有背景,解不解决咱都认命。可是,你的弟弟在省上蹲着,那帮狗日的照样不把省上领导放在眼里,照样欺上瞒下不解决,我是在为你鸣不平呀!……”

这世界就这样,很多事情由不得你不信。这一天,永福带着金锤,找到了那个叫长贵的战友,得到了一个让金锤震惊万分的消息:

长贵的舅子,那个外号叫幺疙瘩的战友,三年前就找人把事情解决了。

要不是长贵这番话,金锤还会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那一天,金锤打破沙锅问到底,越问心里越觉得委屈,越问觉得心里憋屈的那团火烧得越旺:

他娘的,这是啥世道?!

金锤的脸阴沉得像锅底一样,牙齿咬得格格响,回来就给银锁挂了电话。

金锤没有手机,家里就一部老式电话,那还是刚通电话的时候,银锁出钱找电信上的朋友装的。电话机就搁在老娘床头,只要电话一响,老娘必定第一个接听。金锤打了半天,好不容易银锁才接了电话。金锤把事情说了个大概,银锁就斩钉截铁地说:

“不可能!”

银锁说他那边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接待任务,这事下来慢慢说,就挂断了电话。

听得出来,银锁有些不耐烦。这事对银锁来说,当然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可对金锤来说,却是天大的事。自己的事情再大,也是一已私利,银锁那边办的公事才是大事。这些道理金锤自然明白,他只得坐在老娘的床头发呆。

果然,晚上银锁打了电话过来,口气依然有些不高兴。银锁说:“现在是信息时代,法治社会,基层领导不可能糊涂到这种地步!”银锁最后还说:“大哥,不就是一百来块钱嘛,要不,我出这钱!……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不要跟着他们瞎起哄,这样影响多不好!”

难道这仅仅是为了那几个钱?!金锤一听气坏了,冲着话筒就吼起来:“这事你高兴我要说,不高兴也要说。你秉公办事不错。我是你大哥,我也是人民中的一员,你在给别人服务的时候想过我们吗?我从来没指望你为家里做个啥,就只想让你帮我们说句公道话!”

为这事,两弟兄平生第一次闹得不愉快。

金锤越想越生气,好长一段时间没和银锁通电话。

毕竟是当大哥的,没过多久金锤就想通了:娘的,人家没去当民兵打魔家湾水库,还不是照样过日子。再一想,有可能是自己脸皮薄,每次都没有把话说透。上面来的钱,早让下面几爷子胡吃海喝挥霍掉了,还会想得起我们?银锁天天蹲在机关里,高高在上,也许根本就不知道下面的实情……

事情就这样搁下了。

这事就一拖再拖,秋收以后,金锤这才动了到省城找银锁的念头。

如今自己的事情解决了,那帮老家伙怎么办?那也是些七老八十黄土埋到脖子的人,日子过得比自己还苦,难道他们就不该解决?要命的是,一个月那两百块钱是小事,万一他们知道自己悄悄拿了这笔钱,那帮一起在苦水里泡的战友会怎么想,自己怎么在寨子里做人?……

金锤想着他和刘乡长的约法三章,感觉到背脊一阵阵发凉。

4

金锤从省城一回家,就明显感觉到寨子里又空了一些。

和其他地方的村落一样,每年过春节和庄稼收种时节,是乌地吉木人气最旺的时候。这一阵热闹过后,青壮年纷纷外出打工,古老的寨子又在这乡下的闲暇中渐渐趋于平静。

从乡政府回来后,金锤最怕见的人就是永福。

永福和他虽说不是亲兄弟,但胜似亲兄弟。

金锤年轻的时候,身子单薄得就像根弱不经风的葱。作为儿时的光屁股朋友,永福就是他的庇护神,不管大事小事都给他撑着。那时候,人山人海的水库工地上,全是从各地抽调来的年轻人,脾气一个比一个倔,打架斗殴是常事。金锤瘦小,正是受人欺负的对象,但有永福护着,谁也不敢动他一根指头。更悬的是,金锤有次一脚踏空,要不是永福眼明手快拉了他一把,他早摔下悬崖成孤魂野鬼了。度过了那段艰难岁月,这对患难之交的友谊就更加酽稠,无论何时何地都在相互呵护着。

现在有了好处,自己却把好事独吞了,算什么生死弟兄?!

问题是在乡政府拍了胸脯,大丈夫一言九鼎,刘乡长顶着压力帮着做了好事,自己怎么可能走漏风声,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来?

金锤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焦躁与烦恼。

金锤这个时候最怕见永福,永福却到他家做客来了。

“我拿两条鲫鱼来,给大妈熬汤喝。金锤呢,回来了吧?”永福在门外和金锤的老婆打着招呼。隔着围墙,永福朗朗的声音就先进了院子。

“你看,你看,这……还要给大哥破费!”永福还没跨进院门,金锤就抢先一步迎出去,乐哈哈地接过永福手中的鱼,把他请了进来。

金锤轻轻搀着永福,请他坐在堂屋那简陋的沙发上。金锤忙着从换下来的衣服里,把昨天没有打开的那盒好烟拿出来,也不管永福推不推辞,整包往他的怀里塞。

“这……这干啥哩!”永福掏出来撕开,抽出一支,又把烟放在桌上。

“装上装上,你自个儿慢慢抽!”金锤把这包烟硬生生塞进永福的包里,冲着门外喊:“老婆子,快点回来!去,提块腊肉下来,切薄点,爆炒要快些,下午我和大哥好好喝两杯!”

在老伴爽快的回应中,永福已经把烟点上了,嘟哝着说:“吃饭还早。坐几分钟我得回去,顺便割点草。你晓得的,那两头牛晚上还饿着肚子哩!”

“走啥哟,你不回去,天也塌不下来!”金锤说着,连拉带劝把永福摁在沙发上,转身就给他泡了一杯热茶。

“嗨,你……客套个毬!”永福眼睛瞪得老大,陌生人一样看着金锤:“你见我啥时候喝过茶?我这一辈子只喝凉水,你还不知道我的臭毛病?……”

金锤心里格登一声,头上惊出了一层毛毛汗。这一瞬间,他感觉到永福那双布满血丝的大眼睛,把他心里藏着的秘密看得一清二楚。平时他和永福来往很密切,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大大方方,无拘无束,全然没有这些礼节。金锤感到脸上一阵燥热,他打了个哈哈,说:“我知道你喝了一辈子凉水。只是,咱们一年添一岁,还得学着喝点茶,清热解毒,对这把老骨头有好处。”

永福根本就没有留意到金锤的表情,端起茶,噗地吹开浮在面上的茶叶,抿了一口,就皱起眉连着说了几个苦,道:“大哥福分浅,这个药汤汤,这辈子还是没福气享受!”

看着永福那副痛苦的神色,金锤会心地笑起来。

永福拿来的鱼是自家鱼塘里养的。永福的鱼塘不到一亩,除逢年过节打一些来卖以外,平时是舍不得捞出来吃的。永福说是捉来熬汤给老娘补身子,但金锤一眼就看出了永福的来意。

红口白牙和刘乡长千保证万保证,那郑重的约法三章就像一个紧箍咒,这个时候他能说什么呢?金锤拼命找着其他话题,眉飞色舞跟永福说城里的高楼,说城里交通的拥堵,说城里蔬菜水果的昂贵,说城里那些缺少教化女人翘屁股亮大腿露肚脐的风骚……

永福那双浑浊的眼睛犹如一口幽深的枯井,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很明显,永福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

永福确实不想听那些花花哨哨的东西。永福伸出大手在空中挥了挥,干脆利落地把金锤兴冲冲的话头宰断了。

永福性子急,肚子里永远憋不住话。永福笑了一下,说:“我不想听哪些稀奇事。你专门到省城跑了一趟,就没有从兄弟那儿打探到啥消息?”

金锤只觉得脸上一阵燥热。金锤摆摆手,叹着气,道:“咋说呢?一提起这个事儿,我心里就疼得要命!”

永福说:“疼,咋不疼?!这么多年了,想起这事心里就难受!”

金锤说:“银锁老实,胆小,让他开口求个人,就怕人家把他的舌头割了!你说这咋办?”

永福说:“这个银锁,七尺高的汉子哩,怕个卵!”

金锤说:“我这次到省城去,掏心掏肺的话说了几大箩,那个木疙瘩脑袋就是不开窍,咬死就说没政策,你说,这这这……我有卵的法!”

永福说:“唉,这个银锁兄弟……”

那时候,落山的太阳就像一个大大的火球,静静地悬在西边的山头。金锤的眼睛不敢直视永福,他的目光从院子里越出去,看着远方山脊上那一抹浅浅的金黄发呆。

过了好一会儿,金锤摇摇头,说:“算了,认命吧!这事儿,把我的心伤透了。我也想透了。要是能解决,上面赏几个闲钱,我是这样过日子;不打发那几个钱,老子日子照样过!以后我也懒得为这事瞎操心了……”

永福不住地摇着那颗花白的脑袋,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浑浊的眼睛无助地眨着。

这自然不是永福所期望的结果。

老婆催吃晚饭了。金锤把执意要走的永福摁在凳子上,拿出陈年的老酒,你一杯我一杯喝起来。

金锤和永福的心事不同,心情却同样沉重,一时谁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喝着闷酒。

太阳隐退下去,悄然无声地拉开了夜幕。永福惦记着圈里的牛,连着干了几杯酒,匆匆刨了碗饭,不顾金锤的挽留,就出了门。望着渐渐消融在暮色中的生死弟兄,金锤心里又多了几分不安。

这天晚上,金锤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转念一想,金锤又觉得愤愤不平,心里骂道:

老子咋啦,老子又没偷没抢。这是正理正份该给老子的钱,凭啥老子就不该拿?!

5

金锤把这份愧疚深深地埋在心底,不声不响,无声无息,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捱到了年关。

乌地吉木的冬天不太冷,除了早晚温差大一些外,午后那灿烂的阳光,安详地舔着这里的山这里的水。闲散在家的婆娘们都在门前草垛上纳鞋磕瓜子,放了寒假的孩子在草垛上追逐嬉戏,偶尔呯——,燃放一只爆竹,呯——,再放一只爆竹。惬意的日子,就在孩子们的欢笑和婆娘们张家长李家短的空隙中过去。

到外面打工的今天回来几个,明天又回来一些。寨子里的孩子提前穿上了新衣服,有了零花钱,都赛着去买一些炮竹。春节还没到,年的味道却一天比一天浓。和往年不同的是,银锁忙完了单位上的事,提前请了两天假,带着老婆孩子回到了乌地吉木。

银锁一回来,寨子里就更热闹了。银锁过去的朋友、同学都会挤出宝贵的时间,来乡下陪银锁坐坐。到乌地吉木的土路凹凸不平,小车上面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老头老太太咂巴着无牙的嘴,浑浊的眼睛让羡慕塞得满满的。这个时候,孩子们自然不会闲着,猴子样在车前撒着欢,争着在反光镜前扮鬼脸,银铃般的笑声就纷纷扬扬跌落在金色的阳光里。

在这短暂的日子里,金锤最忙碌,也最开心。有客人能够到这样的穷山沟里来,那是长咱冯家的脸啊!金锤红光满面,张罗着宰鸡宰鹅杀兔杀羊,煮香肠蒸火腿做烧白炖蘑菇磨豆花,再搬出了自己烤的陈年包谷老酒,让来的客人提前尝到了年的味道。

大年初二,永福执意要请金锤一家人过去做客,吃彝族餐。理由很简单:他的两个孩子在外面打工,想认识一下银锁,出门在外好多个照应。

其实,这都是金锤的主意。

从乡上拿回来的钱不多,却成了金锤的一块心病。这些日子,永福和金锤走得更加密切,自然会说到那个沉重的话题。金锤总是摇着头,一脸的无奈:“大哥,很多话,家里人恰恰不好挑明了说。这样吧,过春节银锁回来的时候,你好好开导开导他,或许那个榆木脑袋还会开点窍……”

那时候金锤就想,要是银锁帮着永福说句话该多好。

永福的媳妇是彝家女子,他的两个舅子会做一手彝族风味的菜。永福把舅子请过来做厨,老婆和孩子帮着打下手。两个彝家汉子忙活了半天,乳猪在炭火上烤得金黄,香油滋滋飞溅着;牛肉、羊肉、猪肉、鸡肉都砍成了砣砣,在辣椒花椒木姜子的浸润下香气扑鼻;宰成半寸多长一截的香肠,切成手巴掌厚的腊肉,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烩了蒜苗的油坛肉,绿的蒜黄的姜油汪汪的肉,无一不散发着浓香;新鲜的羊肝捣碎后,拌上生姜大蒜葱花芫荽,在浓浓的香味中更显出几分诡秘;清炖的牛杂羊杂汤酸菜血旺汤,氤氲的热气中飘逸着丝丝甜味;烤得酥黄的洋芋、白白嫩嫩的菜豆腐、黑油油的四季豆汤、红绿相间的凉拌萝卜、热气腾腾的苦荞粑无一不钓着人的食欲……。

过年期间,天天在鸡鸭鱼肉的腐蚀下,各种味觉器官早已麻木。可是,这独特的彝族大餐,却馋得大家直流口水。还没有坐上桌,大家就有了这样的感慨:

啧啧,吃了这么丰盛的彝家大餐,也不枉来人世间走了一回!

冬天的夜幕扯得早,刚吃过饭,天就黑了。

永福让老婆撒了碗筷,在屋里烧起了炭火,火星在满屋客人朗朗的笑声中哔哔剥剥飞溅个不停。永福把没吃完的砣砣肉端了出来,放在火盆的烤架上滋滋烤着,大家一边吃着烤肉,一边喝酒。

金锤知道,话是酒撵出来的。庄稼汉肚子里掖不住话,酒杯一端,肯定会扯到那个沉重的话题。在这种时候,除了说些违心话让自己难受外,又能怎么样呢?金锤不敢在这里久坐,找个借口先回了家。

家里有躺在床上的老娘不说,就是圈里的猪啊牛啊羊啊,此时早已叫个不停,眼巴巴地盼着主人回来喂食。金锤忙进忙出,没有闲暇去想那些烦心事。等他把这些畜牲饲弄好,回到老娘的床前,他脑海里却冒出这样的念头:

这明明是鸿门宴,永福会不会为难银锁?

永福不止一次对金锤说过,银锁天天蹲在大机关里,满以为天下太平。有些话你不好说,这脸皮让我来破……

金锤长叹一口气,让永福把他满肚子的牢骚向银锁发一发也好,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乡亲,难道替这些人说句公道话,就有那么难?

6

春节一过,乌地吉木又成了一个空壳。

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开年过后,永福家就发生了一系列的变故。

永福打工在外的女儿陷入传销陷阱,花光了她辛辛苦苦挣来的钱,卷走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骗了亲戚朋友同学的钱财,锒铛入狱。永福那个勤劳善良的彝家女人,又气又急,寻死觅活,喝下半瓶农药就到了另外一个世界。他儿子急急忙忙回来奔丧,半路上出了车祸,捡了条命却成了废人。

铁打的汉子,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半年不到,永福花白的头发就全白了。

就在永福焦头烂额的时候,几个老战友背着他干了一件大事:他们凑了些钱,直接到省里反映去了。

省里的同志接待了他们,要他们回去,地方上会妥善处理。几个老汉回到县上,县里安慰了他们一番,又把这事转给了乡政府。几个老家伙粗话骂了几大箩,还是没有结果。老家伙们叹了半天气,最后得出了这样一条结论:

就这样反映下去,永远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金锤知道这个消息,心里那根弦更是绷得紧紧的,生怕一不小心露了馅。那些日子,金锤就像一个藏了赃物的小偷,老是觉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永福家出了这些事,他有事无事往永福家跑。永福家里牛羊牲口一大群,在这节骨眼上全仗着金锤两口子得空过来打理,感动得永福哆嗦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这天下午,金锤把永福接到自己家里。金锤拿出瓶酒,让老婆炒了两个菜,两个老朋友一边喝酒一边聊。

经过这场变故,永福好像变了一个人。金锤提起那个话题,永福就摇着那颗花白的脑袋,咂着嘴,说:“人这一辈子,今天争这样,明天争那样,真他娘的累。仔细想一想,有啥意思?两眼一闭,啥都解脱了……”

金锤说:“大哥,咱可不能这样想。只要有一口气在,咱们的事,就有盼头。”

永福的脸上漾起几分苦涩的笑:“盼头?就连银锁兄弟,都说没政策,你让人家咋办?……”

金锤叹了一口气,道:“大哥,再难办的事也是人办的!”

永福想了想,苦笑着说:“算了,这样的好事,哪里是咱们想的?”

金锤急了,说:“大哥,有啥不敢想的?有些话……我怎么跟你说呢,你不是跟我说过幺疙瘩的事么?”

永福眨眨眼,还是直摇头:“人比人气死人,毛驴比马累死,自古是这个理。咱就是这个屌命,拿啥和人家比?……”

金锤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金锤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永福,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金锤的目光越过永福花白的头发,落到了院子外面的田野上。那时正值盛夏时节,田里地里的庄稼在雨露的滋润下,生机勃勃,绿得馋人的眼。金锤看着憔悴不堪的永福,心里涌起一阵酸楚。金锤满满倒上一杯酒,哈着满口的酒气,说:“我知道大哥的性格,就是天塌下来也不会眨眼睛!咱们先干了这杯酒,一起想办法。我就不信,他幺疙瘩办得到的,咱们就办不到!”

在酒精的作用下,两个老朋友又找到了年轻时候的感觉。两人你一杯我一杯,酒兴越来越浓。金锤尽管有了几分醉意,但是刘乡长的约法三章,让他在说话的时候,显得无比的谨慎。金锤嘴上不说,满脑子里却是这个念头:既然幺疙瘩的事能解决,自己的事能解决,永福的事凭啥不能解决?

所有这一切,还是只能靠银锁。

金锤醉意朦胧,紧紧楼着永福的脖子,把臭哄哄的嘴凑到永福的耳朵边,一口一个大哥,叫得永福心都酥了。

金锤说:“大哥,狗日的幺疙瘩凭……凭个啥,咱……咱们不能太……太憨实了!”

金锤说:“大哥,兄弟心眼实,就生怕他的亲……亲戚跟着沾上半……半点光。有些话,我……我是说不出口呀!”

永福的脖子让金锤死死箍住了,他只能木然地点着头,用力握着金锤的手。

送走了永福,金锤虚脱般躺在自家简易的沙发上。刘乡长冷嗖嗖的刀条脸,银锁爱莫能助的表情,永福饱经沧桑的面孔,一个又一个叠现在他的脑海里,他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凉。

那一瞬间,金锤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可耻的叛徒。

7

几天以后,金锤就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永福邀约了几个人,要到省城去找银锁。

糟糕!

金锤一拍大腿,心里暗暗叫苦:大哥呀大哥,我不是叫你自个儿去吗?你带着帮老家伙去一起哄,天大的好事也让你搅黄了!

直觉告诉金锤,现在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给银锁打电话。永福的事重要,弟弟的前程更重要。人多嘴杂,万万不能让几个老家伙瞎嚷嚷,给弟弟惹麻烦。

金锤在电话里没有和银锁多说什么。金锤只是告诉弟弟,永福他们要到省城,专程找他说那件事。金锤是想让银锁思想上提前有个准备,以便应对。当然,金锤也希望弟弟像帮自己一样,能够真心帮帮他们。这些都是黄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就是把他们的问题解决了,又占了国家多大便宜呢?不过,这些也只是想想而已,金锤确实不好向弟弟提出这方面的要求。

金锤说得很随意,但银锁接到电话,口气就明显不高兴。银锁说:“哥呀,你不要牛圈里伸出只马嘴来。那不是说句话就能办的事,你成天操那么多闲心干吗?!再说,我在外面学习,他们来了也找不到我,这不是害他们白跑吗?”

金锤很委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腿长在人家身上,他们要来,我怎么劝得住?!

事情正如金锤想的一样。金锤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有办法拦住他们。金锤给银锁打电话的那时候,几个老汉已经到了省城。

几个老家伙想着简单,都是在一口井里舀水喝的乡亲,这么聪明的银锁,难道真的像金锤说的那样,满口政策六亲不认?在几个老汉看来,金锤平时说话斯文,肯定没有把道理跟他弟弟说透。

上门找人家办事,自然不能空着手去,这点最基本的常识几个老汉都懂。在乌地吉木,能拿出手的就是些土货,一家凑一点,到时候统一折算结帐。老家伙们拿出当老子的威风,不管家里同不同意,有火腿的出火腿,有老公鸡的提老公鸡,有王八的捉王八,有蜂糖的提蜂糖,花生瓜子芝麻绿豆板栗核桃木耳蘑菇山药芋头茨菰,以及自家酿造的豆瓣豆干腌菜小烧酒,鼓鼓襄襄满满装了几麻袋。

坐了汽车坐火车,几个老家伙背着口袋,蹲的蹲,站的站,早已头昏脑胀,浑身酸痛。没想到费了天大的周折,才找到了银锁的单位。银锁办公室的同事告诉他们,银锁在外面学习,还要一个月才回来……

几个老家伙都很失望。三两天可以等,怎么可能在省城等一个月呢?

负责接待他们的是银锁一个年轻的同事。永福来不及多想,迫不及待说起了这次到省城的目的。几个老家伙像遇上了救星一样,争着说起那件烦心事,希望小伙子出面帮帮忙。

小伙子听了个大概,嗤嗤嗤地笑道:“你们想得好简单,解决这些问题得有政策啊!”

好不容易找到一根救命稻草,没想到却是一样的腔调。永福眨巴着满是血丝的眼睛,说:“你不知道,有人就是在上面找领导发话解决了哩……”

小伙子也不恼,摇摇头,说:“这就怪了!既然上面发句话就能解决的,说明下面有解决的办法,为啥偏偏要等上面发了话才解决,这是啥道理!?”

娘的,谁知道这是啥道理?

几个老汉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背着土物产灰溜溜地回到乌地吉木。金锤把永福接到自己家里,苦着一张脸就是一顿埋怨:“大哥,你要到省城去,提前也不吱声腔,糊涂呀!”

两个老朋友照样喝了些酒。和往常不一样,这天晚上的气氛显得特别压抑。永福时不时冒两句他们到省城的见闻,金锤却什么话也不说。很快,两人都有了醉意。没想到,金锤竟用手拍打着自己的脑袋,呜呜呜地哭起来。

这一下,永福慌了神,不安地摇着金锤的肩:

“金锤,你哭啥?怎么喝这点酒就醉啦……”

8

又是一年秋风爽,满树的柿子依旧红得让人心醉。

金锤的预感是对的,柿子树上的叶还没落尽,老娘就走了。

老娘年前就满90了,这么高的年龄是喜丧。在乌地吉木,红事得上门去请,白事就不一样了,屋里女人放声一嚎,来帮忙的人就到了。

金锤家就是这样。老娘这天半夜一落气,金锤的老婆就长声吆吆放声嚎起来:

“老天啊——,老娘你咋个就丢下我们——就走——喽——哟!”

其时已进入初冬,冷嗖嗖的夜风一阵紧似一阵,把天上的星星擦得贼亮。没过多大一会儿,明明灭灭的火把混杂着长长短短的手电筒光柱,伴着咚咚的铜锣声和此起彼伏的口哨声,吵得寨子里的狗汪汪汪狂吠个不停,整个乌地吉木像翻了天。

人声越来越近,第一个挟着寒气进来的就是永福。

永福没有客气,和金锤一商量,对陆续进来的几拨人简单分了工:

一拨通知银锁和两个姐姐,一拨去老娘的娘家报丧,一拨去通知金锤的远方亲戚,一拨去请送葬做法事的先生,一拨去张罗香蜡纸钱炮竹灯油,一拨去学校里借奏哀乐的音响……

有钱也好,没钱也罢,家里死了人,亲戚的亲戚,都会闻风而来。要把这一场事办下来,得请总管。讨亲嫁女有总管,新房乔迁有总管,办丧事更得请总管,里里外外替主人家张罗操办这场事。永福热心,脑子活络,寨子里红白喜事几乎都是他在当总管。但那一连串的倒霉事,让永福心力交瘁疲惫不堪,金锤实在不忍心向他开口。现在,永福主动来一张罗,金锤心里就踏实了。金锤一把抓住永福的手,用力摇着,说:

“大哥,老娘这事,你看……又劳你费心啦!”

“嘁,你我兄弟还有啥客气的!?”永福的嘴角有了一丝笑,和几个打下手的商量起第二天的伙食来。

先生掐算了出殡的日子,在门前高高竖起一条长长的招魂幡。因为是喜丧,来的人虽然不好高声开着玩笑,但大家脸上都笑眯眯的。除了寨子里几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偶尔礼节性地嚎几声以示对老娘的尊重外,让人感受不到这是在办丧事。

寨子里家家关门插锁,倾巢出动,都来金锤家帮忙。年轻汉子帮忙扩宽通往墓地的山路,挖掘葬亡人的墓穴,准备砌坟的石料;妇女们忙进忙出,洗菜做饭洗碗帮厨;老年人忙着把草纸剪裁好,打纸钱,烧纸钱。就是那些孩子也不闲着,一个个从大人的胯缝下钻进钻出,不时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

银锁回来的时候,屋里屋外,密密麻麻全是包着白孝帕的人,花圈、祭幛在红红的柿子树下放了一层又一层。

来的都是客,都得把他们担待好。这一切,全凭永福张罗。永福忙得像个陀螺一样,眼睛熬得红红的,粗大的嗓门变得又沙又哑。金锤连着几天没睡好,这个时候更觉得脑子里昏沉沉的。看着永福那忙碌的身影,金锤在感慨之余,又隐隐多了几分希望:

就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被永福的诚心所感动。从小在苦水里泡大的银锁,对有恩于自己的人,难道就没有半点怜悯?……

乌地吉木老老少少加起来,少说有百十桌人。永福忙进忙出,指挥帮厨的弟兄杀了一头牛,宰了三头猪十多只羊。该红烧的红烧,该清炖的清炖,卤的卤,炒的炒,炸的炸,一切让永福安排得井井有条。

按规矩,总管替主家料理一切事务,是不送亡人上山的。但是,到了起杠发灵柩送老娘出殡的时候,永福才发觉人手不够。

人呐?

咦,寨子里人哪去了?!……

金锤和银锁披麻戴孝,急得团团转。这个时候,孝子得捧着灵牌,端着烧香烛纸钱的火盆走在前面。老娘的灵柩以及那些密密麻麻的祭幛花圈,人少了是送不上山去的。

永福也暗暗着急。农闲时节,年轻的打工的打工,外出的外出,剩下的尽是老人和妇女,真正能走到灵柩下出力的人没剩几个。永福叹了口气,自告奋勇,走到灵柩下抬起了灵杠。随着先生威严的一声:

“起驾——!”

锣鼓声响起,哀乐声中哭丧的妇女放声长嚎,红红的柿子树下,披麻戴孝的,头包孝帕的,腰系孝带的,举着花圈祭幛长钱的,白了几里路。

连着三天三夜熬下来,永福那双眼睛就成了两颗熟透了的柿子。

出殡回来的那一天,是大席。孝子要披麻戴孝,挨桌给帮忙的客人敬酒答谢。这一天把客人安排好,总管是要坐上席的。可是,永福沙哑着嗓子招呼客人入座后,就见不到他的身影了。

金锤和银锁在闹哄哄的人群拱来拱去,就是找不到永福。

日怪!

有孩子嘴快,说大老爹躲在房后柿子树下的草垛里睡觉哩!

顺着孩子手指的方向,金锤和银锁快步走了出去。门外,冷嗖嗖的风,让弟兄俩连打了几个寒噤。

永福蜷着身子,藏在草垛里睡得正香。

金锤心里一热。他实在不忍心叫醒永福,让银锁拿了件大衣轻轻盖在他身上。

9

老人出殡的第二天晚上,孝子孝孙要回避。这一天过去,整个葬礼也就宣告结束。

这是一个非常虔诚的仪式。这天晚上,堂屋的里里外外撒上灶灰,神龛上供着酒肉。仙逝的亡灵这一天要回家,把人生路上的脚印收走,好无牵无挂到天堂。铺撒在地面的灶灰上,夜里自然就会留下亡灵来收脚印时的痕迹,从中就可以推测转世投胎的情况。当然,真真假假只有阴间的大鬼小鬼知道。

而孝男孝女,则聚在旁边的厢房里,把堂屋空出来,静静地等着逝去的先人回来。其实,这都是老祖先的主意。亡人入土为安,孝男孝女得安排时间摆摆龙门阵,缅怀逝者的点点滴滴,寄托孝子贤孙的哀思。

夜渐渐深了,姐姐和姐夫上了年岁,陆续到别的亲戚家休息去了,就剩下金锤银锁兄弟俩。明天银锁就要回省城,以后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他们都想静静地多坐一会儿,等着老娘的魂儿驾鹤归来。

夜沉沉睡去,满天的星斗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古朴的老屋在夜色的掩映下显得安详而神秘。金锤把火拨得旺旺的,小屋里洋溢着浓浓的暖意。金锤拿出酒,端来了一撮箕晾干的柿片,哥俩就用这些软绵而甘甜的柿片下酒。

那是银锁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东西。

金锤说:“银锁啊,咱爹死得早,娘也去了。这世上,就剩下咱兄弟了……”

说着说着,金锤的嗓子就哽咽起来,最后眼里的泪成串噗噗往下掉。

这些天,忙着招呼客人,忙着把老娘送上山,金锤没有落过一滴泪。如今,老娘已经安然入土,命运的坎坷,岁月的磨砺,各种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让他溘然泪下。

受到哥哥的感染,银锁只觉得心里直发酸,眼泪夺眶而出。

哥俩一时谁也不说话,无声地喝着酒,静静地流着泪。

过了一会儿,金锤长叹一口气,说:“银锁,老娘这一走,我老是这样想,人苦死累活一辈子,难道就是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

银锁点点头,又摇摇头,只顾响亮地擤着鼻涕,没说话。

金锤又叹了口气,说:“银锁,我琢磨着,人这一辈子,梦一样恍恍惚惚就过去了。”

银锁也叹了一口气,说:“人的一生,本来就是一场梦。”

金锤嘿嘿嘿嘿就是一阵苦笑,说:“人死如灯灭。人啊,活着的时候,能够帮人家一把,就是死了,人家也记得你的恩情哩!”

银锁看着金锤,眨巴着眼睛,木然地点着头。

金锤摇着花白的脑袋,说:“爹走了,娘走了,再往下,就该轮着咱们了。我倒不怕死,就怕以后到阴间,想起有些事来,良心不安哪!”

说到伤感处,金锤又流起泪来。

金锤流着泪,透过泪花中的那一道余光,却像蛇的信子一样在弟弟布满泪痕的脸上嗅来嗅去。

不用说,这天晚上的气氛,正如金锤事先预期的一样。

这都是为了永福。永福接二连三遭受打击,金锤心里异常难过,似乎他就是制造飞来横祸的罪魁祸首。永福的日子越艰难,金锤就觉得自己的罪孽越深重。金锤哽咽着嗓子,感叹父亲的不幸,感叹老娘的辛酸,感叹人生的艰难,话题不知不觉就说到了永福身上。金锤沙哑的嗓音,就像一把古老的月琴,幽幽地诉说着永福因传销坐牢的女儿,喝了农药的老婆,和出了车祸的儿子……

火盆里的火越烧越旺,飞溅的火星在眼前狂舞着,不时发出剥剥的脆响。静寂的夜晚,空气似乎早已凝固。小屋里异常安静,只有兄弟俩呯呯的心跳,伴随着粗重的鼻息,在狭小的房间里跌来撞去。

金锤苦着一张脸,手里的火钳专注地拨弄着火盆里的炭。

银锁脸色阴郁,轻轻地咀嚼着柿片,什么话也不说。

远处隐隐传来公鸡的打鸣声。看着飞溅的火星,金锤只觉得心跳加快,喉咙发干。金锤连着和银锁干了两杯酒,吁了一口长气,清清嗓子,说:“银锁,有些话大哥憋在心里实在难受。永福如今落到这步田地,你,能不能帮他一把……”

没想到金锤一提出这个实质性问题,银锁就没好气地说,说:“大哥,你说,这事,咋帮呀?”

“大哥知道的,有些事,不就是你们一句话?”金锤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家兄弟,急急地说。

没想到银锁把手中的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目光刀一样刷地刺过来,声音比先前提高了几倍:“大哥呀大哥!这事要像你想象的那样,还用得着你左一次右一次找我,左一次右一次开导我甚至哀求我?!”

金锤一口喝干了酒,也把酒杯咚地放在桌子上,说:“大哥是老粗,这样的大道理我们也懂。有关系有后台的就有政策解决,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你看看永福,惨到啥地步,难道就不该帮忙怜悯一下?……”

金锤很生气,他只觉得心里的火一股股往上窜,两边太阳穴突突地跳,脑袋像要爆裂开来。

银锁愣了一下,没好气地说:“这……我怎么和你说呢?你把自己的稀饭吹冷就不错了,永福家有困难,民政上会解决!”

金锤用手掐着脑袋,摇摇头,压低了嗓门,说:“我只想知道,乡里乡亲的,你给他们说句话,就有这么难?!”

银锁叹了一口气,不认识似地看着金锤,呐呐地说道:“唉,看样子,当初就不该考虑你的事!”

银锁说完,一口喝干杯中的酒,踉跄着出门去了,扔下金锤在屋里发呆。

10

半个月后,永福带着三岁的孙子回到了乌地吉木。

永福儿子那桩车祸最终吃了官司。法院判决下来了,永福的儿子急着要回家,车速太快,那起交通事故由他负主要责任。儿子有儿媳妇照应,永福在医院帮不上忙,吃饭住店还得掏钱,就带着孙子回来了。

这些日子不见,永福硬板的腰又塌下去了一大截,浑浊的眼睛让忧郁塞得满满的。

金锤带了些地里才扯的新鲜疏菜,提了块腊肉,几十个鸡蛋,来看望永福。事情出了,日子还得过下去。心里的伤痛,还得靠亲情友情抚慰,靠时间慢慢熨平。

永福那副憔悴的模样,让金锤感到无比的难过。金锤张了半天嘴,却找不到合适的话安慰这个昔日的老朋友。倒是永福招呼金锤坐了,朗朗一笑,道:“不怕,天塌不下来!瞧嘛,太阳照样挂在天上,别人过一天,老子这一天照样过!”

永福笑得越爽朗,金锤心越难受。永福是个硬汉子,往常他田里地里的庄稼长得比谁都好,这一年,永福忙着处理这些麻烦事,地里全长了草。鱼塘里大大小小的鱼全卖光了,家里的猪牛羊也卖了,就连那只喂了多年的狗也送了人。倒霉事让永福全赶上了,家里还背了一屁股的债,今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永福的不幸遭遇,就像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金锤的心上。金锤吃不香,睡不好,人也一天比一天憔悴。

12月31日这天,金锤和往常一样早早起床,吃了东西就独自到了乡政府。

不过,这一天金锤没有空着手。金锤背了一大桶自家酿的高粱酒,提了几串风干的柿饼,直接到了刘乡长的办公室,说:“我自家酿了的土酒,纯高粱的,味正,劲大,请领导们尝尝……”

金锤话没说完,刘乡长的小眼睛就直了。

真正的纯高粱酒,市面上很难见到。如今人都很实惠,嫌高粱产量低,都不愿意种这玩意儿。高粱出酒率低,更不愿意做这赔本的买卖。这一个冬天,金锤没有闲着,他把家里的玉米红薯背到街上卖了,零零散散换成了高粱。然后,把这些高粱全烤成了酒。

这桶高粱酒,让刘乡长那张刀条脸上全是笑,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满是喜悦。刘乡长扯直了嗓子:“小马,让伙食团里多炒几个菜,中午咱们陪冯叔喝两杯!”

刘乡长忙着递烟泡茶,关切地问这问那。

金锤说:“今年银锁可能回不来了,听说他要到京城学习。这一回来,组织上可能要给他压担子。”

金锤说:“银锁常念叨,说乡长没少照应我们,省了他很多心,让我代他感谢你。”

金锤说:“银锁常说,像乡长这样有真本事的干部不多。只是今后你一高升,我们又少了一个好领导……”

金锤嗓音不高。可是,金锤这些朴实的话语,就像汩汩的甘泉,对刘乡长来说是那样的动听。

开饭了。刘乡长把金锤请到了乡政府的餐厅,让小马把金锤背来的高粱酒提过来。酒桶一打开,满屋里都是醉人的香味。

刘乡长很高兴,让小马在每个人面前都放了一只酒碗,他亲自给大家倒上酒。毕竟是中午,不可能放开喝。可是,这酒性烈,一碗酒下去,刘乡长就感到浑身烧乎乎的,人也有了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冬天的太阳白纸一样贴在天上。太阳的舌头没有夏天那么毒辣,但阳光依然明晃晃地刺眼。吃了饭,金锤还没有走,他又回到了刘乡长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

金锤轻轻掩上门,说:“刘乡长,我想向你反映一个情况……”

“你说你说。”刘乡长满口酒气,笑眯眯地说。

金锤苦着张脸,在连连的感叹声中,把永福家的不幸遭遇,一古脑儿搬了出来。

刘乡长跟着叹了几口气,屈着几根手指在办公桌上咚咚敲了几下,闷声说道:“嗐,这家人,他娘的撞鬼了!”

看到乡长这副表情,金锤把脑袋凑了过去,说:“乡长,这家人实在可怜。你看,能不能够……特殊,就像解决我的事情一样?”

金锤不安地搓着手,脸上堆着笑,深邃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没想到刘乡长一下收敛了脸上的笑容,脑袋摇得像风车,一口就回绝了:

“不行不行不行,这怎么能特殊呢?”

刘乡长一口气就说了十来个不行。那简单的两个字,就像一记记重锤,每一下都实实在在敲击在金锤的心上。

阳光下,刘乡长的唾沫星子像小瀑布一样,纷纷扬扬跌落到窗外的阳台上。此时,刘乡长才感觉到那桶高粱酒的厉害,他只觉得酒劲直往上涌,心里不是滋味。刘乡长身子从老板椅上弹起来,用手指着金锤,道:

“冯叔,你不要忘了,你我当初的约法三章啊!”

刘乡长几乎是一字一句,口气异常严厉。

刘乡长的话,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刺得金锤一下矮了半截。金锤感到自己底气不足,说:“那是那是。请乡长放心,咱姓冯的汉子,红口白牙,说话算话。”

刘乡长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冯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们也不容易。不管咋说,做人得厚道,不能得了好处,还要给领导出难题哩!”

金锤很失望。金锤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安地挠着花白的脑袋。过了一会儿,金锤叹了一口气,道:

“乡长,不是我贪心。你不知道,和永福相比,我没灾没病,一家人过得安安稳稳,拿了这钱,我心里不安啊!”

“什么?”刘乡长叫了一声,眼睛探照灯一样在金锤的脸上扫来扫去,似乎在证实这句话的真实性。

金锤摇摇头,脸上又堆起几分笑容:“乡长,要是解决永福的问题有难度的话,把给我那份补助分一半给他,如何?”

“不行!”

刘乡长还是一口就回绝了。刘乡长说:“那是经过领导研究特殊解决的,我们哪里有这样的权利?冯叔呀,你千万不能为难我们,找门槛让我们去翻哟!”

刘乡长神色严峻,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刘乡长盯着金锤,眼睛一转,哈哈笑道:“这样吧,我们从其它渠道考虑,从农村低保这条线给永福家解决一下。钱是少了点,但毕竟是基层政府对他的一种关怀嘛……”

还没等金锤说话,刘乡长就拍拍脑袋,说:“你看你看,这鬼记性,明年低保名额已经全部划下去了。下一年吧,我一定争取把他低保的事办好!”

出了乡政府大院,金锤心里酸溜溜的。

一路上,小北风吹着光秃秃的树,像人呜呜呜地哭。

11

金锤知道,要把永福的事解决好,还是只能靠银锁。

春节本来是一个最好的时机。可是,入冬老娘走的时候银锁已经回来过。因此,临近春节,无论当大哥大嫂的怎么动员,银锁都没有动心。

银锁不回来,金锤心里多少有几分愧疚:会不会是老娘回避那天晚上说的那番话,伤了他的心?

转念一想,金锤也想通了,银锁不回来也有他的道理。家家都有老人,家家的老人都希望子女过年的时候在身边。弟媳淑娟家两个老人都还健在。这些年来,淑娟年年跟银锁回家陪老娘,如今老娘走了,到她家陪陪岳父岳母也在情理当中。

外出打工的陆续回来了,年的味道一天比一天浓。金锤的两个孩子一个忙着结婚,一个忙着找工作,春节都没回来。家里就剩下老两口,和往年相比就显得异常冷清。

人一闲下来,各种欲望就会像春天的草一样疯长。

几个老战友也不例外。孩子们回来了,把尽儿女孝道的责任,都体现在给老人买酒买烟买保暖的衣服上。当然最现实的还是给零花钱,三两千不多,三五百不少。多也罢少也罢,那是做儿女的心意,老人是不会计较的。这个时候,老家伙们精神抖擞提前穿上了过年的新衣服,一个个比那些天天放爆竹的孩子还高兴。老家伙兜里有了几个钱,比平时更爱凑在一起。在年猪肉和小烧酒的滋润下,满面红光的老战友自然就会提起那件烦心事来。于是,老汉们就摇头,叹气,骂娘。

几个老汉的陈年旧帐,儿女们是不屑一顾的。在年轻人看来,左一趟跑右一趟跑,厚着老脸低三下四去求人,一世英名就让这点蝇头小利给毁了,哪里还有做人的尊严。再说,现在是法治社会,信息通畅,很多事都是公开透明的,要真能解决,犯得着死皮赖脸去缠么?

只有永福的侄儿小顺不这样认为。小顺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小顺开过矿,倒卖过香烟,前几年和人打架坐过牢,出来后给一个大老板当保镖。对老汉们感叹吁吁的话题,小顺越听越不耐烦。

小顺说:“照你们这样,不疼不痒,前怕狼后怕虎,跑上跑下顶卵用,再过几个世纪你们的问题也解决不了!”

小顺还说:“要造出声势,搞点动静,再往网上一挂,媒体一炒,领导一重视,事情很快就好解决了……”

打春前后,大地萌动着春的气息,在冬天里枯死过去的草啊树啊,在春风的呼唤下正一点点复苏。小顺那一番话,在撕拉拉的风中无异于晴天的一个响雷,震得几个修了一辈子地球的老家伙,把眼睛瞪得像灯笼一样,半天眨不下来。

小顺说的那些东西,老家伙隐隐约约也听说过,但真真假假他们却无法考证,毕竟那些不靠谱的事离他们太远。上网啊争取舆论支持啊,对于一大把年纪,一辈子生活在乌地吉木这个山旮旯里,天天在土地上刨食的庄稼老汉来说,无异于天方夜谭。

想想还是上次去找银锁的时候那小伙子说得对,既然上面发话就能解决,说明下面本身就可以解决的,为什么不再找找呢?乘手边有几个活动的钱,几个老汉又约在一起,群情激愤,找了乡上找县上。折腾了半天,仍然没有什么结果。

乌地吉木就巴掌大块地方,谁放了个热屁寨子里人都一清二楚。金锤虽然没有去参与,但从各方面反馈回来的信息,他总有一种预感:

早晚要出事!

12

金锤的儿子成了家,找了个打工的姑娘。儿子每次打电话回来,总要他们少种点土地,别太辛苦了,粮食够吃就成。可是金锤不这样认为,土地对于金锤来说就是他的命根子。那些金贵的土地一小部分是包产地,大部分是包产到户后,他老两口一锄一锄在荒山上挖出来的,怎么能说扔就扔了呢?

家里还有几十亩土地,金锤老两口每天依然在土地上辛勤劳作。年轻的时候到了自家地里,总觉得有使不完的劲,早晨巴不得早一点到地里,晚上看不见人影还不想回家。现在不一样了,从地里回来,金锤总要先到床上躺一会儿,才能帮妻子搭上一把家务。岁月不饶人,金锤明显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

其实,苦一点累一点没啥,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还怕这点苦和累?但这一年多来,金锤晚上常常失眠,半夜醒来就再也睡不着。金锤看了几个医生,中药西药吃了不少,就是不见效。老婆心疼金锤,担心老伴中了邪,专门请了个驱神祛邪的神汉来做法事,但鬼驱过了,大神也跳过了,还是过去的老样子。

金锤一天比一天憔悴,老婆内心的焦虑就与日俱增。

金锤的病他自己知道,那就是心病。

永福家的情形金锤知道得一清二楚。开年以后,永福已经把儿子从医院接回了家,儿媳妇离开儿子后就再也没了消息。如今,永福佝偻着身子,要照顾躺在病床上的儿子,还得管那个不懂事的孙子。这一连串的祸事,把永福原来硬朗的腰活生生压成了一张弓,日子要多艰难就有多艰难。

金锤睁开眼睛,眼前是永福的影子;金锤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永福的影子。这个儿时的光屁股朋友,一刻也让金锤不得安心。

日子难熬,还得一页一页翻过。就这样,总算熬到了这一年的秋收时节。蓝蓝的天幕下,大地让刚出土的麦苗蚕豆苗豌豆苗点缀得嫩嫩的,绿绿的。寨子里到处挂满了灯笼一样的红柿子,远远看去,就像开了一树一树鲜红的花,在温柔的阳光下,格外引人注目。

乘着这闲暇时节,金锤就想带着老婆到省城走一走。

老婆跟着金锤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到过省城。前几年,老娘瘫在床上得有人照应,就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金锤特意把小姨妹接了过来,让她帮着看看门。不管怎么说,农村不可能和城里比,不是门一锁,屁股一拍就可以出门的。家里牛啊猪啊羊啊鸡啊狗啊,全是张口货,得有人伺候。

金锤还有一桩心愿,就是去说服银锁。无论如何让银锁给下面打个招呼,把永福的事解决好。金锤想好了,要是银锁实在难办,就让银锁出个面,请乡上把他的补助让给永福。金锤儿子成了家,小两口有稳定的收入;女儿也通过考试当上了老师,家里不缺这几个钱。背着几个老战友,昧着良心拿了这份钱,夜里总是睡不踏实,夜夜躺在床上受煎熬。

虽然没有了老娘的唠叨,金锤还是和往年一样,硬柿子耙柿子柿饼柿片忙前忙后收拾了一个早晨,还叫老婆帮着打下手。

就在这个时候,电话响了,是刘乡长打来的。

刘乡长说:“冯叔,你在哪里?对对对,你马上赶到乡上来!要不,我让乡上的车来接你……”

听得出来,刘乡长语气很急。

啥不得了的鸡巴事,还要派车来接?金锤心里直嘀咕,坚决推辞掉了刘乡长的好意,说他马上赶过来。金锤明白,乡政府的小车不是什么人都可以坐的。自己只是个天天在土地上刨食的农民,乡长要派车来接,那也是看在兄弟的面上,自己得有自知之明。

该不是又有了新政策?

有了上一次积累的宝贵经验,金锤心里涌起一阵惊喜,却不好在老婆面前表露出来。金锤要老婆收拾好其它东西,晚来一步和他在乡上会合,一起赶班车进城去。

金锤背上旅行包,提上那只装着肉嘟嘟耙柿子的瓦罐,踏着湿漉漉的露水,急急忙忙往乡上赶。

13

因为走得急,金锤赶到乡上的时候已是大汗淋漓。

金锤进了乡政府大院,就感觉到这天的气氛有些不对。

政府大院的人几乎都认识金锤。可是刚刚吃过早饭,正在早晨暖洋洋的阳光下闲聊的乡干部,一个个眼神都怪怪的。刘乡长更是黑着张脸,一见金锤进来,就冲着他直嚷嚷:“冯叔啊,你差点把人急死了!走走走,到办公室!……”

金锤心里暗暗嘀咕道,娘的,啥事弄得这么神经兮兮的?

金锤进了办公室,刘乡长随手乒地一声,重重地把门关上了。

刘乡长说:“冯叔啊冯叔,你知道不,出麻烦了!”

刘乡长说:“冯叔啊,那天大的漏子,都是因为你引起的,你知道不?!”

刘乡长铁青着刀条脸,弓着虾米样的腰,舞动着两只细长胳膊,嘴巴里的唾沫就像机关枪子弹一样,热哄哄地喷射在金锤的脸上。

金锤听明白了,是永福他们。永福他们果然把小顺的话听进去了,他们邀约了几十个战友,带着婆娘娃娃,准备堵到公路上。而恰恰这天下午,县上有一个重要的活动,省里市里有领导要从这条必经之路通过。

这些细节金锤确实不知道。自从他和刘乡长有了约法三章后,那个让老战友们伤心的话题,在公开场合他就很少掺和进去。正因为他的冷漠,加上银锁对这件事情的态度,老家伙背着他也是预料中的事。

看着刘乡长盛怒的样子,金锤心里七上八下,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毕恭毕敬地站着,不知怎么办才好。

刘乡长瞪着血红的眼睛,曲着指头,咚咚咚咚地敲着桌子:“冯叔呀冯叔,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咱们有约在先,你也亲口承诺过,怎么能做出这种事呢?”

早晨的阳光很安详,静静地铺洒在乡政府空旷在院子里。金锤只觉得脊背一阵一阵发冷,身上的热汗这个时候全成了冷汗。

刘乡长背着手,在办公里转了一个圈,提高了声音,声色俱厉:“你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把不该说的话敞出去,这这这……这个残局只有你去收拾了!”

金锤只觉得身子矮了半截,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呐呐地说“我我……没有说啥呀?”

“还没说啥?就有人私下攀比着你,说你特殊解决了!”刘乡长的目光剑一样逼视着金锤。

“我我我……,我确实没跟别人说过呀!”

金锤窘得都快哭了。

金锤脑子里飞快地转着。金锤知道,老婆是一个直性子人,什么话她都包不住。可是,直到现在,这事他确实从来没跟老婆说起半个字。

金锤想了半天,莫不是老娘走漏了风声?他和刘乡长约法三章那天,回来就在老娘床前给银锁打的电话。老娘虽然瘫痪在床,但耳不聋眼不花,头脑清醒,思维活跃。永福经常来看她老人家,会不会从她嘴巴里知道了什么?

金锤心里一惊,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要是他们早得到了消息,怎么现在才来闹事呢?

金锤这样想着,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唉,等把天上的星星数清,天已经亮了!

金锤百口莫辩,嗫嗫嘴,说:“我确实没有向任何人说起过这事,他们是在扯谎,造谣,要把这事扯在我头上。我听说,长贵的舅子幺疙瘩早就得了这个钱,会不会……”

刘乡长挥挥手,打断了金锤的话,吼道:“瞎扯!幺疙瘩早就迁到广东,已经死了十多年了,谁给过他一分钱?现在就有人口口声声和你攀比,说你得了好处!”

“我?”

刘乡长叹了口气,摆摆手,说:“算了,不管他们说的是真话还是谎话,也不管他们有没有根据,咱们不要去纠缠。现在的关键是怎样想办法把这摊子事摆平。不然,这事除了对乡上有影响,对你弟弟也有影响,你懂不懂?”

金锤脑子里像钻进了一大把绿头苍蝇,除了有嗡嗡嗡嗡的声音外,他当然想不出把这事摆平的办法来。

刘乡长的目光从金锤的头上越过去,看着院子里那一地金色的阳光,叹了一口气,说:“这样吧,我们想办法把他们劝到乡上来,请你出面跟他们解释,就照当初的约定说!”

“说啥?”

“你忘了咱们的约定啦?当初我是怎么对你说的?!”刘乡长声色俱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每年12月31日来领钱,还不能对外人说。”金锤就像小学生背诵课文一样,呐呐地说道。

“啥啥啥?冯叔呀冯叔,我该怎么说你呢?你真是猪脑子!”

刘乡长真的生气了,压低了嗓门骂道。刘乡长把嘴巴凑过来,一字一句地说:

“只能说没政策,从来就没有这回事!!”

“这这这,还是……要我说假话?!”

一想起这几年来,为那个约定受到的折磨,金锤那团憋在心中的无明火就一股一股往上冒。

“假话?!解决了你的问题还是假话?冯叔,你开什么玩笑!?”

刘乡长那张刀条脸绷得紧紧的,一双小眼睛瞪得就要爆裂开来。

“我哪里是在开玩笑?我去年就找过你,要求把我那份钱让出来。你不看看人家永福,他才是最困难最需要特殊解决的呀!”

一提起永福,金锤心里就跟猫抓一样。

“不行不行!给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行!”

刘乡长痛苦万分,连连摆着手。

刘乡长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摊着双手,说:“这这这,我怎么跟你说嘛,你不为自己想想,还得为你弟弟想想。他这个年龄,正是节节往上长的时候呀!”

“真的不行?”

“不行,这绝对不行!”

“好啊,要是不行的话,那钱我再也不领了!永福他们爱怎么闹怎么闹去!”金锤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个不停,他粗着嗓门,眼睛直直地盯着气势汹汹的刘乡长。

窗外,起了风,片片黄叶在唦啦啦的风中飘飘摇摇跌落在院子里,几只在院里觅食的小鸟吓得落荒而逃。

金锤觉得自己虚弱得都快站不住了,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有些发抖。金锤说:“我没有把咱们的约定告诉任何人,我只是为永福他们感到冤屈。我只想问问乡长,同样是人,为什么我的能特殊解决,他们的就不能解决?……”

“好啊好啊!”

刘乡长的嘴角抽搐着,那只在他眼前挥舞着的手也一下僵在空中。在这一瞬间,空气似乎凝固了,只有墙上那只钟还在嘀嗒滴嗒卖力地走着。

刘乡长哈哈哈哈一阵冷笑,打破了这短暂的沉寂。刘乡长口气明显软下来,说:“冯叔,你不要逼我!”

“我怎么是在逼你呢?我只是问你一句,这样做,公平吗?”

“你真的要打破沙锅问到底?”

“不把这个道理问清楚,我这一辈子良心不安!”

刘乡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摇摇头,长叹一口气:“好好好,我给你说实话吧。这事本来就没有政策解决,你左一次右一次找银锁,他担心你脑子出问题,才出此下策:他自己掏出钱来,让我们每年给你兑现。你弟弟的目的很简单,就是要你别往死胡同里钻,你看你看……”

“啥啥啥……你说啥?”

金锤根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弟弟一直想帮你,可是不采取这种方式你又不接受。唉,你兄弟俩都是好人呐!”

刘乡长还没说完,金锤就再也站不住了。

金锤手一松,沉甸甸的罐子啪地落在地上,里面的水汪汪的柿子成了一摊泥。

窗外,阳光依旧灿烂。几只蹦蹦跳跳的鸟雀,在安详的阳光下叽叽喳喳欢唱。

【作者简介】美桦,彝族,四川会理人。在《民族文学》《北京文学》《四川文学》《福建文学》《雨花》等报刊上发表作品160余万字。出版长篇小说《欲网》、短篇小说集《稻香时节》《市井民谣》《毒蛊》。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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