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迎着《日出》走向天堂

2016-04-08徐文正

歌剧 2016年2期
关键词:日出师母歌剧

徐文正

2015年12月24日一睁开眼,就接到师母李稻川的微信:金老师昨晚走了。短短七个字,我竟然呆呆地看了五六遍,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金老师,那么坚强的一个人难道就这么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如此深爱的音乐?然而我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金老师昨晚走了,真的走了,走向了天堂!

谆谆教导 细心呵护

无语凝噎泪千行,思绪如羽跨时空。20年前第一次见到金老师时的场景恍如昨日。1995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拿着自己的习作《小白菜变奏曲》(钢琴独奏),怀着忐忑的心情敲开金老师的家门,迎接我的是师母和蔼可亲的笑脸,紧张感顿时缓解了不少。在客厅沙发刚坐下,一位身穿白色圆领秋衣、走路稳健有力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我那颗刚刚缓解的心又提了起来——这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作曲家金湘教授?按说他当年已经60岁,可看上去十分年轻。是啊,当年的金老师是那样高大魁梧、充满活力。他简单问了问我的情况就拿过谱子看了起来,看得非常仔细。过了一会儿,他抬头问我:“这个作品是谁指导你写的?”当时年轻的我只是以一颗冲动的心创作了这首钢琴处女作,为了表达小白菜悲惨的一生用了很多现代技法——多调性、无调性,还用了音块。由于没有系统学习过现代技法,我局促不安,又不知老师为何有此一问,因此只能如实回答:“没人指导我,是我自己写的。”金老师听后站起来拿着谱子走到钢琴边,一边视奏一边给我讲解。他对我的创作初衷首先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使我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随后他对我的作品从结构到细部进行了详细的指导。不知不觉天色己晚(一节课竟然上了一个下午),当我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时,师母说已经做好了晚饭,让我一起吃,师母知道我是北方人,特意做了炸酱面。吃饭时,金老师又谈起我的习作:“从你的作品可以看出你具有一定的功底和才华,但是缺乏完整的、系统的组织。现代技法的音乐作品有着自己独特的发展逻辑,如果组织不好就会成为一盘散沙,你对现代音乐的创作有兴趣,可以从这方面多加练习。”老师的鼓励如汩汩清泉滋润着我的心田,增加了我从事音乐创作的决心。

金老师关爱学生,视我们如同亲人,在他严肃的外表下是一颗火热的心。上学期间,每周一首曲子的作业是固定的,每周一次改善生活的机会也都是在老师家中。久而久之,上作曲课就成了我最大的期盼:不仅可以学到知识,还可以改善伙食。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师母掌厨,有时师母不在家,金老师就亲自做。令我惊讶的是,金老师做菜手艺也是了得,色香味俱佳。他曾说过,做饭和作曲是一个道理,都需要灵气儿。有一次上完课,金老师走进厨房,我跟了进去看能否帮上什么忙,金老师说:“你不用管,自己去书房看看书,也可以将刚才的曲子在钢琴上弹一遍,将修改前后做一下比较,仔细体会一下。”在老师家中,我就像在父母身边的孩子,享受着老师和师母的谆谆教导与细心呵护。

上学期间,每个圣诞节我们几个学生都会聚集到金老师家,一起布置圣诞树,然后观看歌剧录像(当时还没有DVD,是那种老式的录像带),金老师和师母就在厨房准备晚餐,金老师偶尔走进来看两眼。大家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非常随便,那种其乐融融的氛围至今记忆犹新。我记得很清楚,一次观看《原野》,第二幕开始时金子和仇虎的爱情场面,金子唱出那首著名的咏叹调《啊!我的虎子哥》,随后仇虎唱出《你是我,我是你》,我们都激动不己,金老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完这个场面就冲我们笑了笑离开了。等到第三幕,焦母误杀小黑子后唱出一首咏叙调,金老师又走了进来,紧紧盯着屏幕,焦母唱完后,老师离开时我发现了他眼中的泪水。时隔多年之后,有一次金老师给我们讲解《原野》的创作时,特意着重提到了焦母这个人物的创作,他说:“都认为她是个恶人,但我从他对小黑子的态度上发现了她人性的一面,从某种角度来讲,她也是个受害者。因此,不能将她脸谱化,而是要完整地塑造这个人物的各个方面。误杀小黑子促使她人性复苏,是全剧中她的人物形象最闪光的一个场面,也是我倾尽全力创作的一个部分。”当时我们理解得不深刻,现在回过头来再一想,才逐渐体会到这是作为一个作曲家的大师之笔:对人性的终极关怀。

金老师为人正直,不了解的人总说他爱发脾气,但是在学生面前他很少动怒,使我们这些刚开始有些内敛拘谨的学生逐渐放开,有时甚至会很放肆。在我和金老师相处的20多年中,他发过为数不多的几次脾气,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我读硕士期间,有一次金老师要去美国讲学,行李箱装了好多乐谱非常沉,去机场之前还给我上了课。我坚持要去送他,起初他说什么也不同意,后来在我的坚持下答应了。等到了机场,我抢先付了车费(记得是40多块钱),金老师顿时生气了,下车后甩手给我扔下50块钱转身就走。我第一次发现他发这么大的火,吓呆了。愣了一会儿赶紧追了上去,金老师说:“告诉你不要付钱你为什么不听呢?我答应你来送我,因为我确实有那么多东西,我很感谢。但是你为什么要付车费呢?你还是学生,哪有老师让学生付车费的?你这么做太让我生气了!”当时,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我赶紧解释说我已经工作了,有工资,送您来机场付车费也是应该的,可是金老师就是不答应。过了一会儿金老师又跟我说对不起:“刚才不该发火,你也是好意,但是也请你理解我的心情,你是学生,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付车费的。”这件事让我又一次感受到了老师高洁的人品和对学生深深的爱。我后来也当了老师,这种精神也一直深深影响着我。

悉心传授 指引方向

我的学术研究生涯也是在金老师的指导下开始的。记得我在读硕士时,“作品分析”课结业,要求写一篇当代作曲家音乐作品的分析研究文章,并提供乐谱。当时我马上想到了金老师的民族交响合唱《诗经五首》,因为声歌系的同学经常谈起这部作品,且经常哼唱。当我把自己的想法讲给金老师时,得到了他的大力支持。他说,研究生阶段就要多锻炼综合思维能力,发现问题、总结问题、解决问题。他不仅赠给了我台湾出版社刚刚出版的《诗经五首》钢琴谱,而且还让我复印了总谱,翻录了磁带(当时还没有CD)。在他的鼓励下,我开始了生平首次的学术研究。因为金老师的和声并非传统的和弦结构,而且作品的结构以及配器都很新颖,我经常会感觉无从下手。遇到不理解的地方我就打电话向金老师请教,他总是耐心地给予回答,有时候他自己也说不清(作曲家根据内心感觉写出的一些和弦,理论上并没有现成的体系可依据),他就鼓励我大胆假设然后求证。于是我就大着胆子写出了自己的理解。文章写好后,交给金老师看,他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文章存在的问题。我当时记得最清楚的一句话就是:“文字一定要精炼,去掉废话,句子不能攥出水来。”经过几次修改,文章无论结构上还是文字表达上都有了极大改观,达到了学术论文的要求,于是金老师就推荐给了《音乐研究》杂志社,并很快就发表了。这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学术论文,金老师引导我在学术研究的道路上迈出了最艰难、最难忘的第一步。金老师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懂作曲,而且具备一定的文字功底,以后可以从事音乐作品的研究和评论。这样你就会有两条腿走路,既可以创作,又可以写评论文章。中国特别需要这样的人才。”这句话给了我很大的信心和勇气,参加工作后,我将主要精力放到了音乐作品的分析评论和研究方面,相继在《人民音乐》《中国音乐》《音乐研究》等刊物发表了多篇学术论文。每篇论文发表前,我都会先让金老师看,金老师总会从一个艺术家的角度,语重心长地为我提出许多中肯的意见和建议,使我受益匪浅。endprint

思想深刻 作曲精到

毕业后同老师见面的机会少了,但总能听到他的作品上演的消息,每逢这个时候我就会去北京看演出,同时也借机会看看老师。金老师总是首先问我对音乐会的看法,我也会坦诚说出自己的观点,有时也会在某些观点上与老师争执。随着自己研究的深入和年龄的增长,对老师创作技术以及创作思想的理解亦逐渐加深,尤其是明白了他提出的“一个作曲家,首先是个思想家”的观点是贯穿他的全部创作的理论基石。金老师的每一部作品都具有深邃的思想性,是对宇宙、对人生、对社会进行思考的结晶。歌剧是他的挚爱,也是他为之奋斗了一生的事业和追求,尽管金老师创作演出歌剧的困难重重,遭遇过无数的挫折,甚至一度伤心地说过他再也不写歌剧了,可是我却从未见他食言,因为他太热爱歌剧了,这种结构复杂、容量巨大、情感变化丰富的艺术形式是如此强烈地深深吸引着他。

《原野》是金老师的成名作,也是中国歌剧史上一部伟大的作品。我们提起这部作品以及它的世界影响时,金老师总是表现得很淡然。当提到外媒将他比作“东方普契尼”时,老师的表现有些出乎我们的意料,他激动地说:“不要认为外国人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就是我!现在有个倾向,好像外国人承认了就是好的,一切都要仰洋人鼻息。其实中国的传统文化博大精深,自身的优势好多人根本看不到,还需要我们努力去发掘、整理。如果将自己的一切都寄托在让外国人接受并认可上那就太可悲了,所以,外媒称我为‘东方普契尼我并不会受宠若惊,反而会秉承我自己的观点,我是中国作曲家金湘!”

《日出》是金老师的最后一部歌剧,是他对抗病魔,以顽强的毅力完成的“天鹅之歌”。《日出》演出后,我与金老师进行了一番长谈,较为深入地谈到了我对他歌剧的认识,涉及到美学追求、歌剧结构、人物形象塑造以及音乐技术等各个方面。我认为:歌剧《原野》是金老师的成名作,在中国乃至世界歌剧史上的地位是得到公认的;从《楚霸王》开始,金老师对歌剧创作有了新的认识,这种认识是基于歌剧本体、中国传统文化以及当代人的审美取向三个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是他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思考融入到了歌剧创作之中。《楚霸王》是金湘歌剧乃至全部音乐创作的一个分水岭,从那以后的每一部歌剧都体现着新的探索和追求,个人风格日渐突出;《日出》的思想性和艺术性已达到高度统一,无论从立意、结构还是细节,都具有鲜明的金湘风格,是他歌剧创作的最高峰。金老师听完我的话,表示赞同我的观点,同时他再次强调坚持自己独特创作观念的重要性,走自己的路,不随波逐流,《日出》是他倾注心血最多的一部作品,凝聚着自己全部的美学和技术的追求,他很感谢国家大剧院能够尊重他的意见完成了这部作品。

我们谈得兴起,不觉近两个小时过去了,当时老师已经非常虚弱,身上还带着导流管,由于怕他太累,所以尽管觉得还有许多话要说但还是不得不告辞。临别时,金老师坐在床上向我挥手:“下次来北京请你吃饭。”没想到这次竞成了我与恩师的最后一次学术交流。

迎着日出 走向天堂

《日出》成功了,尤其是金老师对结尾独具匠心的改动将整部歌剧的主题进行了升华。是的,太阳出来了。可是,恩师却走了。带着对他热爱的歌剧事业的忠实信仰,带着对他毕生从事的音乐事业的不懈追求,带着对美好人生的无尽眷恋,在日出之前,他悄悄地走了,迎着日出,走向了天堂……

金老师热爱生活,尽管生活给了他那么多不公,他还是满腔热情地为之讴歌。他用一颗纯真的心去感悟人生,用内心真情流露出来的音乐来讴歌人性的真善美,鞭挞人性的假恶丑。如今,他走了,给世界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财富,也给我们留下了无尽的思念。

恩师,一路走好!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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