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凝望《原野》上那远去的背影

2016-04-08紫茵

歌剧 2016年2期
关键词:原野歌剧舞台

编者按:2015年1 2月23日,著名作曲家金湘因病在京逝世,享年80岁。中国音乐界沉浸在无尽的悲痛之中,《歌剧》杂志为缅怀金湘,邀请众多音乐界人士为金湘先生撰写缅怀文章,沉恸哀悼这位深受中国和世界乐坛敬爱的优秀作曲家!

最初,金湘这个名字,肯定是从《原野》走向公众视野的。1987年7月25日,中国歌剧舞剧院在北京天桥剧场举行歌剧《原野》首演时,我尚不在现场。真正走进金湘的《原野》,竞已是其诞生12年的一个轮回之后,终于得到机会能够到现场一睹原貌。那时,我对此前读到的所有有关歌剧《原野》的评论,无不心悦诚服。

这部在1993年入选“20世纪华人音乐经典”的大作,“中国歌剧史上第一部伟大的爱情悲剧”“震撼西方舞台的第一部中国歌剧”:早在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已有《今日美国》宣称,中国歌剧《原野》在美国的成功演出,是20世纪以来世界歌剧史上最主要的事件之一;《华盛顿邮报》预言,《原野》将成为在国际保留剧目占有一席之地的中国歌剧:德国《镜报》评论,《原野》无疑是一部激动人心的作品,其艺术成就绝不逊于意大利歌剧经典《乡村骑士》和《丑角》;《纽约时报》亦刊文评论,金湘先生曲折的创作道路,使他正好立足于当今美国占主导地位的新浪漫主义的主流中……

我曾写过数百万字的音乐评论文章,而金湘歌剧《原野》是我第一次买了总谱、读了总谱且超过一周时间才敢下笔的一个特例。那些静态的音符活化成动态的音响,在我心海里掀起了层层波澜、激荡起朵朵浪花,无法平静、难以止息。在中国的原创歌剧里,我接触最多、了解最深的作者和作品,绝对是金湘和他的《原野》。

1999年8月6日《音乐周报》头版头条刊登文章,《(原野)在夏日复苏》,记者紫茵采写。现节录如下:

今夏,北京的高温酷热百年不遇。当逍遥的人们穿游嬉戏于碧水清池中,中国歌剧舞剧院的艺术家们,用心血汗水浸润的《原野》却已悄然复苏,正在渐渐显露生机。7月27日清晨,记者来到复排现场,身临其境地分享着艺术家们的艰辛与欢乐——

第一个撞进眼帘的是作曲家金湘先生,他在高高的指挥座椅上,挥舞着手中的小棍也挥洒着胸中的激情。发梢凝结着晶亮的汗珠,随着他威猛的甩头溅落在谱台上……

从首演至今12年间,曾有多位中外指挥家诠释过《原野》,此次由金湘亲自指挥复排演出。音乐家一人身兼作曲、指挥二职本不算新鲜,金湘也曾多次指挥演奏自己的作品。但,挥《原野》还是第一次。

金湘认为,他过去一直是站在指挥家侧旁,间接转达自己的意图,总有隔着一层、差着一分之感。现在直接面对乐队和演员,传递信息会更加清晰完整、精准透彻。他主要还是为了解决二者相互配合的问题,要把全剧音乐和唱段的规格尺寸确定下来,做个让自己放心的“范本”,今后别人再上手就会省去很多麻烦……

那是我第一次与自己崇拜已久的偶像面对面采访。金湘那张五官清晰、棱角分明的脸庞,十分吻合我对他的全部想象。谈话间,我发现这位作曲家激情丰沛、表达酣畅,语速飞快、谈锋硬朗。这让我对即将上演的歌剧《原野》,越发充满期待、寄予厚望。

在文化部组织的1999年中直院团优秀节目展演中,金湘指挥的歌剧《原野》格外引人注目。当年的8月13日至15日北京世纪剧院的三场演出,是艺术家献给共和国50华诞的一份情意厚重的生日贺礼。

这是我第一次现场欣赏歌剧《原野》的全本舞台版,怎肯放弃这来之不易、弥足珍贵的机会?三场演出一路听来,听觉审美最能接受的自然是全剧那段最为经典、最受欢迎的抒情性咏唱:“金子金子,你在我的心里。你是我,我是你,再不能分离……”听完第一场,我已经唱得相当熟稔了。其实,早在演出之前听完排练时已是情有独钟,留下深刻印象。而在写听后感时,这段隽永的旋律一直在我心里萦绕盘桓挥之不去。

在那日的微信里,我偶然看到金湘夫人李稻川老师的这幅手迹“你是我,我是你,我们永不分离!稻川”,忍不住泪雨滂沱、心痛不已!歌剧《原野》,那就是金湘和李稻川爱情的结晶,他们合作的第一个最美丽的“孩子”、第一部最成功的范例。他们,怎能分离?!李稻川是这个世界上最懂金湘的那个人,她在歌剧导演艺术方面的才华与造诣,通过金湘歌剧音乐的激活、催生,借《原野》得以自觉而自由地施展与发挥。金子、仇虎等音乐形象活态转化并呈现于歌剧舞台,从而散发出艺术的光彩与魅力。

但凡是第一次听歌剧《原野》的人,无不为序幕与尾声的“黑森林鬼魂合唱”所震撼,那种非同凡响的音乐笔法,形成直透心灵的巨大的视听冲击力。只听得合唱队,一阵阵鬼哭狼嚎般的“黑呀,黑呀!…天哪,天哪……”;“恨呀,恨呀!”“冤哪,冤哪!”转而又是一声声阴风惨烈般的喘息粗气:“萨——”“索索索索……”;“嘘——”“呕呕呕呕……”还有那些如经文魔咒般语焉不详的词语:“多地夜它阿弥利都婆比……”此后,全剧通篇没有合唱,直至最后第四幕的尾声,重现序幕的场景“黑森林鬼魂合唱”。根据歌剧艺术严密规整的逻辑感,金湘精妙熟稔地调动现代创作观念,运用现代作曲技法,使得这部作品中的大量章节并无清晰明确的音高、稳定的调性,无论听过多少遍,仍然记不住、唱不出某些旋律和片段。但歌队与乐队营造出的神秘诡异、恐怖惊悚的舞台氛围,至今仍然让我记忆犹新、难以磨灭!

2002年,歌剧《原野》又被另一位女导演搬上了舞台。相比李稻川,陈蔚当时还很年轻,她标新立异地做了一个减重瘦身的袖珍版,在小剧场里,“黑森林鬼魂合唱”肯定听不到了。在万山红、韩延文之后,我听到了一个美声的金子崔岩光。而仇虎则为更年轻的男中音张海庆,大星则由金郑建饰演。最令人意外的是,我国天才的青年指挥家李心草,竟然在剧中客串白傻子!看那平日大燕尾服笔挺的指挥家,现在头顶一绺“冲天炮”,活像天真可爱的年画娃娃,脸上却是一副憨实痴呆的木讷表情。“七叉七叉七七叉叉……”,李心草起劲地模仿着火车飞驰的声音。正如德国权威乐评所言,在歌剧《原野》中,“作曲家写出了人类共同的情感,对生命的热爱和对幸福的渴望”。那就是金湘音乐强大的吸引力,吸引着指挥家甘心情愿地玩儿了把票,抢占机会上台入戏。endprint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歌剧《原野》转眼之间已到了诞生20周年的纪念日,纪念演出如花开般烂漫。2007年12月9日晚,北京保利剧院人潮涌动。早已听过或从未听过歌剧《原野》原版首演的观众,满怀特殊而深厚的情结,纷纷前往。大堂里,只见金湘老师频频颔首、欢颜绽放。李心草再度登台,这一回,他不以白傻子形象示人,而是回归本职,在中国爱乐乐团新乐季的这部重头戏里领衔担纲,全场背谱指挥。这个新版音乐会亮点众多、引人注目:经典作品本身的魅力首屈一指:其次,原版首演阵容为主力,“金子”万山红一肩挑梁导演和主演:“仇虎”孙禹领衔第三、第四幕:“焦母”张晓玲再度披挂上阵。经过《原野》舞台的“实战演练”,“焦大星”金郑建和小“仇虎”孙健(担纲第一、第二幕),两个年轻人表现出众、后生可畏。

这场演出应为名副其实的“彩唱”,即所有演员均按照角色要求上妆扮相。同所有音乐会歌剧一样,中国爱乐整建制乐队排列舞台。“序曲”先声夺人,这段音乐雄劲而诡异,“金湘式”的语言和手段个性鲜明,彰显出十足的力度与厚度。管钟与铁链、堂鼓与板鼓,“黑呀!恨呀!”“天哪!冤哪!”“原版”的中国歌剧舞剧院合唱队,使出“独门秘笈”,用人声的歌吟、呼喊、狂笑、悲叹……营造出特定时空、特定情绪应有的紧张度和恐怖感,令人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在听后感中做了如下记录:

李心草堪称目前国内最出色的歌剧指挥之一,他的独特优势在《原野》中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不仅熟悉演奏,而且熟悉演唱。经过他精心梳理经纬纵横,演员唱得自由舒畅,观众听得自然悦耳。曾经模糊混沌的乐句乐段,声声入耳、丝丝入扣。在国内职业交响乐团中,演出全本歌剧数量最多、质量最好的中国爱乐,为这部中国经典歌剧所激发的内在共鸣与其投注的真挚情感,甚至超越了曾经演过的世界经典歌剧。

演出结束,金湘大喜过望,他冲上舞台紧紧抱住李心草,接着又转身向乐队、合唱队双手竖起大拇指,表情十分激动、喜悦。金湘后来对笔者坦言,《原野》演了20年,终于第一次“拨开迷雾”!这是谱面错误率最低,音乐清晰度和精确度最高的现场演出版。在作曲家心目中,李心草堪为《原野》音乐会版的“大角儿”,真正的灵魂人物。

还是2007年,在金湘早年读书的城市——天津,天津歌舞剧院将《原野》作为其歌剧团新近恢复建制后的第一部公演作品推向舞台。那一次,李稻川欣然应邀出任总导演。11月2至4日,“开锣”重头戏荣耀亮相于天津大礼堂。指挥高伟春:李瑛、曲芮金饰金子,王虎鸣、王来饰仇虎,石广羽、王泽南饰焦大星,康凯、郭立楠饰焦母,薛跃林、边仁琪饰常五爷,张凯、米学洲饰白傻子。那一次,我欣喜而由衷地撰文赞赏:

导演李稻川最熟悉不过的就是歌剧《原野》的音乐,新版再次发挥其丰富的想象力。金湘作品中严谨缜密而激情四溢的歌剧思维,在舞台上得以全面实现;音乐中散射的光影色彩,在舞台上俯仰皆是、美不胜收。同导演简洁凝练、大方洒脱的艺术风格相得益彰。舞台调度自然流畅,人物关系清晰明了,情景气氛的营造独具匠心,动静相宜、远近呼应,走位变化、定格造型均具有很美的画面感、很强的雕塑感,十分贴近现代人的审美趋向。

舞美设计突破惯常的模式,强化了视觉冲击力,从上至下悬垂着、从左至右横贯着铁锁链,这个独特而新颖的创意,可视作2007版《原野》“挣脱桎梏、砸开锁链”思想立意的象征符号,这个象征符号深刻而准确,它隐喻暗示着剧中人被捆绑羁绊的悲剧命运与扭曲疴结的沉重心灵。更妙的是,这些铁锁链,既可作风中飘摇的树梢枝条,又可作焦家大院的门槛窗棂,演员自由出入,观众自由想象。这也是与其他版本不一样的“亮点”。

李稻川,既是金湘的生活伴侣,更是金湘的艺术搭档。开场那段重量级的序曲合唱被导演有意识地“删除”:从奔驰的火车轰鸣直接进入音乐。金湘为歌剧《原野》谱写了大量纯器乐的间奏曲,他的本心也许更情愿用这些音乐为观众留足“听”的空间。天津版歌剧《原野》第一次新添了舞段,似也并无“添足”之嫌。第一间奏曲伴着一对青春男女翩然起舞,金子仇虎在野地久别重逢,深情缠绵的“爱情主题”,既是恋人对昔日美好时光的追忆,又是情侣如痴如狂复燃的烈火般恋情。音乐形象更加清晰而准确,歌剧的综合要素,因此也更为齐备完善。

天津歌舞剧院制作的新版,深得作曲家的认可与欣赏。从《原野》上冲出来的这匹“黑马”,继续在中国歌剧艺术的舞台上留下他们奋进的足迹。他们让《白毛女》《茶花女》等中外经典重现光彩,2014年更是以金湘歌剧《八女投江》“变脸易容”的音乐会版《中华儿女》,在第二届中国歌剧节引来关注与好评……

金湘生前始终关注中国原创歌剧的未来,他曾语重心长直抒胸臆:“中国歌剧,太需要经得起考验、留得下来的精品了!千万别走入‘写得快,淡得快的快餐文化误区。”1994年,他在其另一部大作《楚霸王》全剧完成脱稿、并立于舞台公演的基础之上,再度历时两年,同上海歌剧院继续联手打造2009年新版《楚霸王》。金湘认为,15年前的第一版由于历史的原因,还存在许多局限性;15年后重现于舞台,一定要有新的突破。已经年逾古稀的他,为此又专程亲赴项羽故里宿迁、刘邦故里沛县采风,在歌剧中两位主人公曾经留下足迹的土地上寻找“楚汉之声”。果然,新版新貌非同凡响。

1999年7月27日,在中国歌剧舞剧院《原野》排练现场,我第一次见到金湘;2015年9月23日,在国家大剧院歌剧院《众神的黄昏》演出现场,我最后一次见到金湘。那晚,在中场休息时,我们互相问候致意,他已经走过去了,突然又转过身来,走到我面前,问:“紫茵,我的《日出》,你看了的吧?”面对形如枯槁,已经瘦得不成人样的老人,我简直不忍心直视他的脸庞,更不忍心说我因当时不在北京,没能观看《日出》。“啊?你没看啊!”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遗憾,最后,平静淡定地说了声:“那就以后吧,你以后再看,应该还会演。”我强忍着心里的痛楚,努力地向着病弱不堪的老人点头微笑。他重又转身,走远了。凝望着那强撑着坚挺而有些佝偻的背影,我泪眼模糊……

相识16年,金湘和我之间的友谊,已然超越了一位作曲家和一个记者职务上的来往联系。2003年春天,金湘老师的专著《困惑与求索》由上海音乐出版社出版,他赶在第一时间,亲笔签名并馈赠予我。他的箴言犹在耳边:“在民族传统面前,在西方技法面前,不能做一个盲目的‘搬运工,要做一个善于分析思考、有自我选择的作曲家”;他的宣言发人深省:“只有作曲家心中有了当代观众,观众才会理解你。这时,只有这时,你的劳动才会创造真正的价值”;他的誓言声震云天;“我的目标是永无止境地向历史和人民奉献,直至生命的终结!”

如今,在《原野》之上,那个熟悉的背影,已渐行渐远、无影无踪:那些美丽的音乐,仍且听且感、绵延不绝……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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