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乡村小学的消失
2016-04-08周世恩
周世恩
一所乡村小学的消失
周世恩
暑假回家,心血来潮,突然想去看看我念书的学校。确切地说,想去看看我的小学——抬头村小学。
循着记忆,穿村后水泥小路,绕儿时垂钓的小池塘,我见到了那几栋黛瓦黑墙的建筑。它被鳞次栉比的新房包围着,显得破败、陈旧,而又沧桑。学校的校名依在,只是那鲜亮的红漆早被风吹雨打去,只剩下凹陷在水泥里的字痕,模糊、难以辨认。学校的门敞开着,还没进去,一股猪粪的骚臭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原来——它成了养猪场。最终,我没有进去,只是站在校门外,惆怅了许久。
村支书是本家的伯父,他告诉我:偌大一个抬头村,原本有两千多户人家,20世纪80年代,学校开设了四个年级,还有两百多个学生,到90年代,村里出去打工的打工,加上计划生育的影响,学校人数骤减,2000年,学校就关闭了。后来,村委会就把学校租出,交给了本村的养猪专业户。
学校变为养猪场,变为菜地,荒凉凋敝的,又何止是我小时乡村学校的命运。据21世纪教育研究院发布的《农村教育布局调整10年评价报告》显示:在2000年到2010年间,我国农村平均每天消失63所小学、30个教学点、3所初中,几乎每过1小时,就有4所农村学校消失。乡村小学,作为教育的神经末梢的尾端,它的消亡,是必然——城市化和城镇化的加速,农村人口向乡镇、乡镇人口向县城的“梯度转移”,加上人口出生率下降导致适龄儿童的下降,乡村人生活富裕起来后对优质教育的向往,这种种因素的交加,决定了乡村小学的消亡。
而这种必然的消亡,却带走了整整一代人对乡村教育的美好回忆,带走一个村庄的文化血脉的传承和延续。
在《缺失的自然教育》一文中,我曾记叙过我的乡村教育:
房子是大集体时期生产合作社的队屋,青瓦泥墙,破败不堪。学校没有围墙,四周,是开阔的田野,春天,油菜花齐刷刷地从田间冒出来;夏天,则种着青青的水稻,坐在课室,可以听到如鼓的蛙声。
学校没有升学的压力,早上上三节课,下午两节课,老师基本不布置作业,也没有考试之后的排名。大概农村的父母对孩子也没有特别的期望:孩子认识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就行了!那时,我们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玩。课间,附近的农田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在田里捉蝴蝶,在小河里抓鱼虾,追赶着地里的蝗虫蚂蚱,爬上树捉掏鸟窝。夏天,我们会脱掉鞋子,把光溜溜的脚丫放在清澈的河水里,让河水给自己挠痒痒;冬天,我们会垒砌起厚厚的雪墙,扔雪球,打雪仗。放学后,就更肆无忌惮了,抓蜈蚣,采野花,爬到高高的树上掏鸟窝,一路上,欢声笑语,没有消停。
这并不是我矫情,也并不是我对自己的回忆涂抹色彩,添油加醋。乡村念书的经历,的确是我人生中美好的一段时光。虽然,乡村教育在很多人的眼中,是落后的代名词,是贫穷的标志。但是,窃以为,它有着城市教育无法代替的优势,甚至,如果乡村教育能教师齐备、设施齐全,它有超越城市优势教育的可能。在一定程度上,作为教育的神经末梢,它还有为乡村文化造血的功能,对传承一方优良的文化、风俗有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小时的乡土,无疑是自然教育的天堂。那天空中轻盈飞舞的燕子、蜻蜓;那三月田埂垄头抽出嫩芽的毛毡、绿绿的秧苗;五月稻田里的如蛇一样扭动的黄鳝、泥鳅;那雪地里奔跑的兔子、阳光中撒欢的麻雀……都是我们认识自然的天然的宝库。在乡村自然风物的耳濡目染之中,我曾验证过“蜻蜓低飞蛇过道,不久将有大雨到”的农谚的真伪;我在父亲的指引下学会了区分稻田里稗子和稻子的不同;我和小伙们钓龙虾,挖鳝鱼,网泥鳅,在其中分辨了鱼虾的生活习性;在很长的时间里,我会关注一棵树从抽芽到绿意葱茏然后到黄叶缤纷,体会四季的变化。大自然无疑是我自然科学启蒙的课堂,在四季分明的草木荣枯里,二十四个节气的由来不说自明;在耕地、播种、收割的劳作中,我知道了植物生长的秩序;在“劝君莫打枝头鸟,子在巢中盼母归”的教诲中,我明白了慈孝与感恩;在三春依依的杨柳中,我读懂了“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意蕴。我相信,这些来自大自然无言的启示,会形成知识,凝成智慧,会无形地沉淀在一个人的血液中,然后,促成一个人性格、品性的形成。
我们的课堂,也经常被搬到大自然中。有时是自然老师,一群孩子,在稻谷杨花的时节,去学校围墙边的稻田里,观察谷穗儿开花灌浆,充满着好奇,新鲜而快乐。语文老师也带我们出去,蜿蜒连绵的群山、潺潺流动的溪水是极好的写景作文素材。写动物,干脆牵来一头牛,边观察边说,边看边写,材料绝对真实新鲜。俊青的《第一场雪》,也是在教室外面上的,正好天空中飘着白雪,操场白白的一片,我们跺着脚,拿着语文书,听着乡村语文老师念着课文,那美丽,那真实,令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数学老师感冒了,干脆把课堂搬到了阳光之下,那枯燥的公式和数字,顿时也变得温暖和有趣起来。而这些,是身处在钢筋水泥的包围中的城市教育所缺少的。
城市的教育,距现代化愈来愈近,但是离自然愈来愈远了。繁华的马路边,虽然栽满葱绿的行道树,但是没有叽叽喳喳的鸟鸣;小区的花园里,虽然有绿油油的小草,却少见蝈蝈的歌唱与清脆的蛙鼓;街心的公园内,有假山、亭榭,却没有了蜻蜓的低飞和蝉的高声浅吟。孩子们与自然的接触,顶多是在绿草地上跑几圈,运气好的话,或许可以看到几只翩翩飞舞的蝴蝶,几只嗡嗡叫的蜜蜂。在课堂上,我们用精彩绝伦的图片代替了实地的观赏,我们用录下来的鸟鸣代替了现场的视听,我们用言语虚构了大自然的美丽,我们用想象代替了实际的操作和体验。可以这样说,我们改革后的课堂,是多了很多思想碰撞的美丽,多了很多丰富的想象,多了很多精彩的语言,但是唯独少了很多亲身的体验、实际的操作以及和大自然接触的机会!
乡土,也是进行劳动教育的最好的基地。在乡村,谁家没有几亩地,谁家没养几只鸡和几头猪?“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喂猪,喂鸡,下地插秧,割麦,捡棉花,锄草,洗衣,做饭,这些,都是乡村孩子的家常便饭。学校自然是没有清洁工人的,每天都会大扫除,全校的学生齐齐上阵,擦黑板,抹桌子,扫地,甚至带来铁锹,平整泥泞的操场,干得热火朝天。记得,小学的门口的一条石子路就是我们全校师生修筑起来的,同学们都从家里带了劳动工具,有扁担,有箩筐,有铁锹,几百人,浩浩荡荡地挖土,到山上采细小的石子,挖,铺,填,平整,夯实,干得手起了水泡,没有牢骚,没有怨言。学校每个学期都有春假和秋假,春季回去帮家里插秧,秋季里帮助家里收割,还设置了劳动周,而劳动周是不上课的,真正地用来劳动,有时,是帮学校平整自留的菜地,有时,是帮学校修整操场,或者,学校会接来一些手工的活,让学生去做,赚点儿钱为学校添置教学设备。这样的劳动,既锻炼了身体,也磨练了意志,关键,也培养了劳动的兴趣,提高了的劳动技能和动手的能力。
在土地价格高企的如今,城市的学校没有进行劳动教育的实践基地,无疑是劳动教育缺失的重要原因。尤其“北上广"这样的城市,学校大多沦为“麻雀学校”,想在校园内开设一块植物园地,都难上加难,哪来能让学生甩开膀子进行劳动实践的稻田、菜地、花圃?哪来的地方放养小动物,让孩子们喂食,观察?可是,我们也不能忽视这样一种现象:家长们正在越俎代庖,一切包办,扼杀着孩子的劳动权利,只要成绩好,家务劳动可以不做,甚至简单到收拾书包、清理书桌、打扫房间、叠被子、挤牙膏,这些力所能及的事情,都可以不管不顾。城市教育培养的一代,头脑聪明,但却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缺少了基本的劳动意识和劳动技能。笔者曾在班级里做过一个调查:三年级的学生,全班45名同学,会做饭的同学不到5人,而且,这五人只会单纯地用电饭煲煮饭,只会炒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或者煎蛋。学校似乎也知道要培养孩子动手能力、劳动意识,可是苦于自身的条件,无法开展实施。其实也有独立于学校之外的学农基地,学校也可以组织学生参加,孩子们也乐于参加,可是安全是最大的隐患,学生平安倒也无事,如果出了一例安全事故,学校是吃不了兜着走,干脆,学校就不组织了。学校所提倡的“德智体美劳”全面的发展,其中的“劳”,基本上成为了纸上谈兵,空的摆设。有的学校为了学生不分散学生学习的注意力,学校的保洁工作干脆外包,连擦玻璃、拖地、打扫这些简单的劳动,也不让学生去干。
自然教育和劳动教育,是教育最基本的元素。
自然教育,它派生出了科学教育——神农穿百林、尝百草,《本草纲目》的撰写,中医的发轫和形成,都闪现着自然风物的身影;郦道元游走四方,观日出,寻芳草,辗转于河川溪流,才有《水经注》的形成;鲁班从植物中得到启示,才有锯子的发明,才推动了建筑业的发展;张衡夜观星象,才奠定天文学的基础。没有大自然的启示,或许,我们可以说,科学还在混沌之中。自然教育,它衍生出环保教育——“早春三月,山林不登斧,以成草木之长。夏三月,川泽不入网,以成鱼鳖之长。”周人朴素的自然保护的意识,就在与大自然的朝夕相处中,得到了形成。连朴素的哲学,也是人类在对自然的思考中发轫的。无论是中国古代的五行“金、木、水、火、土”说,还是古印度的“地、水、风、火”四要素说,古希腊的“光、气、水、土”四要素说,都来自对自然的观察和思考。《老子》第八章曾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忧。”就是来自大自然中水的启示。美国的梭罗在公元1845年,在老家的康克城的瓦尔登湖畔,与湖光山色为伴,与大自然为邻,静静地观察,默默地思考,写下了不朽的《瓦尔登湖》,成为超验主义哲学的先驱。
劳动教育对人的教化功能也是其他的教育不可替代的,可以说,它是人生的第一教育。从小处说,劳动可以强健体魄,那些常年从事劳动的人之所以身体健壮,少生疾病,与劳动有着直接的关联。俗话说“心灵手巧”,“手巧”也会“心灵”,据科学调查分析,对孩子进行早期劳动训练,可以使孩子脑细胞得到更多的刺激,加快脑细胞发育成长,让人变得更加聪明。一个人独立能力的形成,与他小时候进行劳动的多寡有直接的联系——从小让孩子进行劳动锻炼,将会减少他对父母和别人的依赖,促进独立意识形成,这对培养孩子的独立性,创造性将起着巨大的作用。最关键的是,劳动能促进各种良好个性品质的形成:参与稻谷的播种、收割,他会懂得“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蕴意,知道珍惜劳动成果。扫地、洗碗,天天做,日日行,他会知道什么叫做坚持,什么叫做忍耐。伟大教育家陶行知曾提出过:“生活即教育。”生活即教育,是让教育从书本的走向人生的,从狭隘的到广阔的,从字面的到手脑相长的,从耳目的到身心全顾的。而生活,大半都为劳动时间,就此来说,缺少了劳动的生活和教育,是不完整的教育。
可惜,这些乡土教育滋养出来的教育的精髓,却在城市化、城镇化的学校教育里渐行渐远渐无声,几乎成了教育的绝响。
成为绝响的,还有乡村教育赐予乡村的文化造血功能。以前,村子里会隔三差五地放电影,演戏、扭秧歌,选地肯定在学校的操场。乡村的孩子,最初的文化启蒙,最初对一地风俗的了解,大多来自于村小进行的各类文娱活动——演楚剧,说善书,扭秧歌,这些知识,是书本上学不到的。放电影和唱戏时,万人空村,邻里相携,村子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就这样亲密和谐起来。村委会也设置在村小里,大队开会,收发信件,杂志征订,都经过村小,我最初接触的几本杂志,看到的报纸,阅读到的课外文字,都是在那儿。它——向我及村民们打开了一扇通向外面世界的窗口。村小的老师们也受人尊重的,大家都认识,甚至有些还是自己村子的。东家扯皮,不找村长,找老师评理,西家劝架,不找邻居,老师说的话最有权威。村子的小学,成了是非评判所,村子里道德的高地。
村长告诉我:上世纪80年代,村子里热闹着呢!逢年过节,划龙船,扭秧歌,踩高跷,演楚剧,讲善书,样样齐全。后来,年轻的一辈出去打工,少小离家老大回。再年轻的一辈出去,再也没有回来过。这村子,看起来洋房挺多的,其实都是空着的,常住的人口不足四百人,而且,大多都是老弱病残。也有少量的年轻人待在村里,大多是没有读过什么书,在附近打打零工,养家糊口。他们的孩子,读书要跑到十几公里的镇子上,但读完一个初中,就可能不再读书了。人少了,村小也必然消失了,村子里也没有什么文化活动了,每家人,都窝在自己的家里看电视上网,邻里关系也没有以前那样和谐了。
村小的消失,是城镇化的必然,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可是,这必然的消失,也不能不引起我们的警惕和思考——因为,随着村小消失的,是一个村落的文化的消失,一个村子的消失,是我们那个叫做“故乡”的地方。“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无家回。
(作者单位:广州市白云区培英实验小学)
责任编辑萧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