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大学的“生活世界”
2016-04-08
人类交往行为是当代西方哲学研究的重要内容。哈贝马斯呼吁在科技工具理性占统治地位的时代,要回归生活世界,重视主体间交往行为的合理性。深入剖析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并以此观照当前大学精神的危机与困境,无疑为我们理解当下大学精神的价值、意蕴与实践路径开辟了新的视域。
第一,大学交往特质与大学精神的生成
交往作为社会生活的开端,是社会生活的基本内容。[1]人类的教育活动同样起源于交往,“在一定意义上,教育是人类一种特殊的交往活动。”[2]“没有交往,教育关系便不能成立,教育活动便不可能产生。一切教育不论是知识教育还是品格教育都是在交往中实现的。”[3]交往亦为大学的本源性依据,大学源于交往,其本质又在交往中得以展现和确证。中世纪大学作为现代大学的源头,围绕知识的探索与追求,组成师生的社团行会,籍助超越边界和种族的共同语言——拉丁语,进行理智的交往与论辩的训练,并在与教会与世俗社会的抗争中奠定着大学的自治传统,孕育着大学自由精神的最初萌芽。
那么何谓大学的交往,大学的交往又何在、何为?
首先,大学的交往活动是一种普遍性存在。大学把追求科学知识和精神生活的人聚集在一起……毫无限制地相互发生关系,以达到完整的统一体。不只是在科学的专业范围内需要交往,而且从事科学研究的个人生活也需要彼此沟通。[4]可以说,交往既是大学教育的途径,也是大学教育的目的所在,是两者内在的统一,围绕高深知识的特殊实践,其交往特质蕴于教育目标、教育方法、教育评价等全部的教育过程。
其次,大学的交往活动肇基于理解。哈贝马斯把交往界定为人与人之间以言语为媒介、通过对话、达至人与人之间相互“理解”与“一致”的行为。其中理解是交往行为的基础,他指出,理解“最狭窄的意义是表示两个主体以同样方式理解一个语言学表达;而最宽泛的意义则是表示在与彼此认可的规范性背景相关的话语的正确性上,两个主体之间存在某种协调。”[5]理解是双向的,相互理解即是交往,大学正是基于理解的活动场域,师生的知识传递、情感渗透都离不开理解,当然理解寻求的不仅是客观知识的表象和浅层化,生命的体悟、价值的共识、意义的认同、视界的融合则是理解深层的教育旨趣。
另外,大学的交往活动贯穿着对话性的建构。哈贝马斯根据言语的有效性基础,指出语言是“理解”与“一致”之间的“沟通媒介”,且作为交往中介的语言不是独自式的形式语言而是对话式的日常语言,因为“日常语言具有使个体通过在对话关系中的普遍范畴得以理解的结构。”[6]大学的教育目标不在于知识的复制,而在于交往主体通过不同的经验分享和观念碰撞,增值新的认知,实现主体间的相互造就。这一切依赖于言语的沟通、情感的交流等交互式的对话,充分自由的对话交往推动交往主体的共同在场、共同建构,推动交往主体重构自身已有经验和认知架构,摆脱先验性注释的桎梏,增进主体间的相互认同与行动聚合。
最后,大学的交往活动促进了大学精神的生成。大学的交往以高深知识为客体,基于精神世界的相互作用影响,通过敞亮对话、理解共识、建构实践而达成知识与技能、情感与价值的升华,将人类的精神财富转化为个人的价值体认,其交往本质是一种精神性交往,这种主体间的精神交往推动了人与人的精神的契合以及知识与价值意义的自我生成,践行了大学培养自由个性的个人生活主体和社会生活主体的价值使命,大学精神与此相随相伴而蕴育、生成。正如雅斯贝尔斯所言“假如大学里缺少人际间精神活动的背景,……只有学术的方法训练,而精神贫困。那么,这样的大学必定是个贫瘠的大学。[7]
第二,大学精神危机与交往理性批判
当今大学已然“从中世纪的宗教和世俗的知识团体演变成今日在以知识为基础、以科学为方向的技术型后工业社会中起关键作用的机构。”[8]其中大学精神作为一种文化被大学人所内化,成为一所大学的独特气质,在大学的发展中发挥着凝聚、激励、导向和保障的作用。[9]然而,在社会现代化和大学改革发展的过程中,大学在平衡各种掣肘纠缠中陷入了自我的迷失,大学精神日渐衰微,其精神危机已成为世界性的话题,这在中国尤显突出。“比较而言,中国的大学更像是政府机关,拥有太多的机构,太多的会议和太多的文件,其管理运行机制几乎完全行政化;大学还像是职业培训中心,只要有钱,什么班都能办,什么课都能开,迎合时俗,舍本逐末,其办学行为带上了浓厚功利化色彩。”[10]
哈贝马斯针对西方社会的现代性困境,引入构建了以交往理性为核心的交往行为理论,对西方理性主义进行了批判性的诠释,为我们审视当代大学精神危机展现了新的图景。他根据行为者自身与三个世界(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和社会世界)的关联,将人的行为分为目的行为、规范调节行为、戏剧行为和交往行为,并指出只有交往行为符合三个世界的有效性要求,才最具有合理性。[11]据此,哈贝马斯将现实社会中人的行为分为工具行为和交往行为,两者分属不同的行为范式。工具行为是主客体关系,而交往行为是主体间性行为。工具理性行为反映的是人与物的实践关系,交往行为反映的是人与人的实践关系。只有交往行为才能体现出主体之间平等、合作的相互关系,只有通过交往关系才能找到合理的共同生活的方式。这种交往行为打破了传统实践观主客两极对立的实践结构,是主观世界、客观世界和社会世界的整合与扬弃,倡导互相理解、沟通的交往理性,籍此来实现文化再生产、社会整合和个体社会化的有机统一。
以此检视当代大学精神的危机,追根究底是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日益分化与冲突,导致了理性概念的日益片面化与碎片化,引发了大学精神的迷失和衰微。
一是大学的交往实践被扭曲。工具行为的泛滥,造成大学内部主体之间本真的交往行为日渐形式化、程式化和伪饰化,人文情怀缺失,教学脱离了生活体验,窄化为空洞刻板的说教,管理成为实现这一任务的工具和手段。工具行为代替了“交往对话”并成为了沟通的媒介,目的合理性的发展占据了主导地位,效用成为了评价的唯一标尺,大学交往实践逐渐为单面化的效用主义所支配,充斥着功利主义的价值诉求,大学教育的本质被无情的遮蔽。
二是大学的异质性遭消解。行政权力过度膨胀导致了大学内部的权力配置失衡,行政与学术的观念冲突与行为对立不断凸显,行政化、集权型的交往模式渗透了大学教学、科研活动的各个环节,工具思维决策学术问题的状况已非个案,主体间平等交往机制失衡,进而导致了政绩行为、形式主义的官僚病大行其道,学术权力日渐蜕化为行政权力的从属,大学教育的学术旨趣和终极性价值在自由和意义的迷失中失却关切。
三是大学的精神家园被侵蚀。大学与外部社会系统的交往中,“泛社会化”的状况日趋严重,大学被赋予各种各样的职能,各种职能被高度整合,使大学不堪重负,商业化潮流对大学的侵蚀和扭曲触目惊心,自主空间被不断侵蚀,大学自身的生活世界被严重挤压,甚至成为社会系统的附庸,长此以往断难培植出适宜大学精神繁荣的土壤。
第三,以交往理性重建当代大学精神
重建是理解哈贝马斯交往行为理论的方法论关键。哈贝马斯在诊断分析现代社会的畸形现象时,引入了“生活世界”和“系统”的双层结构模式,生活世界是在价值层面上规范人际活动,而系统则是从功能层次调节人类的不同的生活方式和目标取向。[12]然而“当系统不再是实现某个目的的手段,从而不再是能通过生活世界而最终被检验的东西,而它自身就成了一种手段的时候,生活世界殖民化就出现了。[13]对此,哈贝马斯形象的指出,“自主的子系统的要求从外渗入生活世界,就好像殖民主义者侵入一个部落社会,并强迫其同化。”[14]正是由于“生活世界的殖民化”或“系统对生活世界的侵入”,导致了系统和生活世界的严重分离,生活世界受到系统的挤压变得日益空洞,沦为了众多系统中的一个。[15]其造成的结果是导致了技术合理性和目的合理性对人和生活世界的支配,而系统对社会、文化和个人的漠视也导致了生活世界意义和价值的丧失。若想化解这种现代性危机,哈贝马斯指出必须重新对社会进行整合,必须在宏观方面重建“公共领域”,“使交往行为及其所遵循的原则扩展到系统世界的领域中去,使人们重新发现生活的意义和价值”,[16]即通过交往理性,而不是靠诉诸权利和金钱来制定政策;在微观方面,把生活世界领域也建立在理性交流基础上,真正实行交往行为合理化,不断增强人际协调和团结满足形成个性人格的要求。[17]因此,要重塑科学、民主、自由、和谐的大学精神,回归大学的“生活世界”,既要尊重大学的内在逻辑与价值取向,消解大学内部交往中的工具行为,以交往理性重建交往关系,又要注重社会整体的合理化进程,沟通与平衡大学与社会系统的互动关系。
矫治异化失衡的师生关系。要避免哈贝马斯所称的“被系统扭曲了的交往行动”,进入自主的、自由的、不受任何约束的“合理化交往”,就必须张扬受教育者在教育活动中的主体性,重建认知、思想、情感等平等共生的师生关系。一方面要注重教和学的有效互动,着力营造洋溢人性魅力的课堂文化氛围,打破封闭、线性的课堂教学体系,推进互联网信息技术与教育教学深度融合,加快启发式、探究式、混合式等教学模式改革,引导师生通过对话进行自由的精神交流和心灵沟通,使学生在自由情境中透识问题、生成知识,激发学生的自主性和创造性。另一方面要还原真实的“日常生活”,贴近师生生活情感体验,尊重个体差异,注重教学反馈,进行因材施教,构建师生实践反思的共同体,打破权威与秩序的禁锢,在倾听与接纳中推动师生交往从片面狭隘走向全面广阔。
寻求科学与人文的内在融合。科学与人文是人类文化思想和知识谱系中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是交往行为者获得创造性见解的载体和源泉,是交往主体间获得相互理解的背景和条件,是交往行为者生活世界的“信念储存库”。科学精神使得大学富有批判精神,自觉跟社会流俗保持距离。而人文精神是大学存在与发展的精神之源,以其强大的启发性和感召力整合人与自然系统,确保人的主体性的发挥,确保人的价值、人的自由的全面发展得以真正实现,进而修正工具理性的价值取向,引领社会健康发展。因此,当代大学精神的培育建设,亟需将科学教育和人文教育整合起来,打破学科界限,实施跨学科、复合式课程教学与师生实践,悬置偏狭,以兼容并包的精神实现内在的超越,维系交往理性与科技理性的内在平衡,促动生成批判反思的内在品性,引领师生回归大学的“生活世界”,创造一种人的全面发展的无限可能。
坚守学术自由的价值规约。在哈贝马斯看来,承认和遵守共同的规范是实现交往行为合理化的重要途径,因此他强调规范的普遍性原则。现代大学制度和大学精神最基本的就是确立一个学术自由的价值和教授治校的管理模式,由学者来进行学术管理和学术评价的制度。[18]当前在大学自身的建设过程中,尤其要处理好大学行政权力与学术权力的关系,以实现大学作为学术组织的民主管理。雅斯贝尔斯曾指出:自由是大学的首要原则,而学术自由是大学的本质。[19]针对科层与学术的场域博弈中行政权力学术化诉求,行政权力干涉学术活动的现象,只有在制度批判框架下,彰显学术语言与符号的交往属性,厘清权力边界,提升学术权力的地位,限制行政权力的泛化,才能避免学术逻辑屈从于外在压力,克服大学发展中的理性危机,保证大学自由民主的学术精神得到发扬。
完善大学的社会交往系统。大学与社会系统相互依存、相互融合,融入社会、服务社会发展是现代大学义不容辞之责任,但是如果片面强调大学的社会服务而放弃大学的本真,大学必将失去安身立命之本。正如弗莱克斯纳所言:“大学不是风向标,不能什么流行就迎合什么。大学应不断满足社会的需求,而不是它的欲望。”[20]因此,大学应该“有所守,有所执著,以烛照社会之方向。”[21]从这个角度分析,要建立真正的现代大学精神必须处理好政府行政管理、社会参与管理与大学自由自治的关系,既主动适应社会系统又在保持一定张力的同时超越和引领社会发展,通过完善大学与社会系统的交往秩序,建立积极有效的关联,努力达成大学与社会之间健康的互动关系,促进大学与社会经济系统、政治系统和文化价值系统的平衡演进,通过理性交往实现意义的共同界定,实现社会价值和大学精神价值取向的内在契合,推动大学真正成为社会的“良心”和发展的“动力站”。
注释:
[1]张尚仁.社会历史哲学引论[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244.
[2]叶澜.新编教育学教程[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1:32.
[3]金生鈜.理解与教育——走向哲学解释学的教育哲学导论[M].北京:教育科学出版社,1997:125.
[4][7]雅斯贝尔斯,邹进,译.什么是教育[M].北京: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169,151.
[5][6](德)尤尔根·哈贝马斯,张博树,译.交往与社会进化[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3:3,6.
[8]转引自伯顿·克拉克.高等教育新论——多学科的研究[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88:22.
[9]刘宝存.论大学精神及其在大学发展中的作用[J].青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2).
[10]吴松.象牙塔精神的守望与超越[J].中国大学教学, 2002,(9).
[11](德)尤尔根·哈贝马斯,曹卫东,译.交往行为理论(第1卷):行为合理性与社会合理性[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83-85.
[12]郑召利.哈贝马斯的交往行为理论[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02:121-122.
[13](英)安德鲁·埃德加,杨礼银,朱松峰.译.哈贝马斯:关键概念[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20.
[14](德)尤尔根·哈贝马斯,洪郁佩,蔺青,译.交往行为理论(第1卷)[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6:126.
[15]张汝伦.现代西方哲学十五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1.
[16]谢立中.西方社会名著提要[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98:361.
[17]韩红.论交往行为合理化的实现途径——哈贝马斯交往行动理论的核心问题[J].学术研究,2002,(2).
[18]杨东平.大学制度创新和大学精神[J].科学中国人,2004,(4).
[19]黄启兵.追求真理与精神交往的自由家园——雅斯贝尔斯大学理念述评[J].复旦教育论坛,2005,(5).
[20]亚伯拉罕·弗莱克斯纳.现代大学论——美英德大学研究[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