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书闲话(四)
2016-04-07李庆西
李庆西
《穷途,墨路》
保罗·奥斯特是一九六八年校园风潮的一代人,当时他在哥伦比亚大学念大三,身边的哥们都投身革命了,他作为学运同路人并没有陷得太深,不过FBI公布的十大通缉犯中跟他有瓜葛的竟有七个。第二年他在酒吧里认识了《巴黎评论》创始人之一H. L. 休姆博士。那家伙逢人就撒钱,异想天开发起消费革命,区区一万五千美元就想搞垮资本主义经济体系……奥斯特年轻时尽遇上这样的怪人,弄得自己脑子里也有些想入非非。当然,他丝毫没有改造社会的野心,只是想当作家,以为生活应该在别处。为此,他放弃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课程,到埃索公司油轮上去打工。后来揣着三四千块美元跑到巴黎去了……
早年浪迹江湖那些故事都记述在《穷途,墨路》(Hand to Mouth)这本书里,他在巴黎做过报社夜班总机接线员,在电影圈里打工,临时客串会议同声翻译,还替越共翻译文件。有趣的是,他总会碰上各种各样的怪咖,曼哈顿的落魄富少,巴黎的X夫人和X先生,波兰流亡作家科辛斯基……这中间夹带着大量令人发噱的细节。没有固定职业,主要靠临时性文字工作糊口,结果是每天都在想着钱的事儿,这是一段格外艰辛的写作之路。一种穷愁潦倒的另类人生,伴随着一个美好的梦想,倒未尝没有某种特别的励志情调。
在作家自传和回忆录一类书籍中,奥斯特这一本最少涉及教育与思想成长问题,因而也没有任何现身说法的说教意味。书中只是通过一连串生活即景,叙说险中求胜的人生困窘。满世界的荒谬,反衬着自我设计的重要,很有些存在主义的选择意味。从巴黎回来后,有人介绍他去一家大出版社做全职编辑,他却选择了一份半职工作,在经营珍本书的藏书票公司编写图书目录。他跟气质优雅的老板阿瑟·科恩相处得很好,可是混在这类玩书的行业,他总归缺少一点装腔作势的趣味和热情,干着干着就不干了。此后他几乎完全走上卖文为生之路,于是更有一连串的纠结与尴尬。
奥斯特叙述往事的视角和笔调都很有特点,他梦寐以求想当作家,却完全没有文人的自我定位,那种四处“漂”的生活跟当日文学思潮或者说是一切扯得上文脉的东西都毫不搭界。他也没有混入任何沙龙或圈子。文学说到底是个体户的活计。不过,你会很惊讶于他执着文学道路的意志与毅力,也很奇怪那年头他怎么没有被格瓦拉所蛊惑。不过,真正令人羡慕的,是那种完全自主的人生选择,从家庭到社会,没人拦着他,也没人强使他走另外什么道路。
《说吧,记忆》
作为美国人,纳博科夫的回忆录跟美国没有什么关系。他一九四○年移民美国时已是四十出头,《说吧,记忆》这书里记述的都是他来到美国之前的事情。所以,对照保罗·奥斯特的回忆录,二者反差殊为明显。奥斯特追溯往事的起点定于大学生活,偶尔往前推至中学暑期打工经历,而纳博科夫的故事却要从三岁说起。
三岁就有记忆的孩子不多,纳博科夫是少有的神童。当然,神童的世界主要还是家庭。说吧,记忆!这就要先说说家庭乃至整个家族。纳博科夫出生于俄罗斯贵族,父母两系都大有说头。他祖上是鞑靼亲王,十五世纪就在莫斯科公国拥有土地,在后来几个世纪中纳博科夫家族出过好几个将军。他祖父在两位沙皇手下做过八年司法部长,父辈中有一位叔叔是“沙皇陛下的猎狐犬掌管人”。至于母系一方,则是普鲁士贵族,先辈中还有人担任腓特烈大帝的宫廷作曲家。书中有关家族谱系的叙述相当冗繁,拐弯抹角的亲属关系,一连串的头衔,让人眼花缭乱。对了,纳博科夫家族跟普希金也扯上了关系。圣彼得堡以南五十英里的巴托沃庄园,是当年普希金和赖利耶夫手枪决斗的地方,日后成了他祖母的产业。
纳博科夫童年时家里大约有五十个固定仆人,前后足有一打以上来自不同阶级、不同种族的家庭教师围着他转悠。这些家庭成员之外的家里人也有不少故事。第四章、第五章和第八章,主要是写那些形形色色的家庭教师。接着又不能不说到每天给他削铅笔的看门人乌斯金,此人竟是沙皇警方派来的卧底,十月革命后又带领苏维埃代表来抄检他父亲的书房。他父亲是立宪党人,既反对沙皇专制,又不见容于布尔什维克。书中第九章专门写他父亲,这位早年的宫廷侍卫官,后来成了著名法学家和国家杜马议员。老纳博科夫闲暇时玩玩拳击、击剑和网球,还欣赏歌剧和捕获蝴蝶。纳博科夫研究蝴蝶的兴趣最初就来自父亲的影响。除了政治观念,父亲其他方方面面,对他的人生都有着极为重要的示范意义。
也许是青少年时期亲历家庭变故的缘故,纳博科夫一生远离政治。他不像其他流亡者那样仇视苏维埃政权,说到卢卡舅舅留给他的遗产被赤色分子收归国有,他毅然表示:“我心中怀藏的对过去的思念是对失去的童年的一种极度复杂的感情,而不是对失去钞票的悲伤。”当然,他清楚地记得那笔遗产是“相当于今天两百万美元的金钱和一座乡村别墅”。纳博科夫的情感和趣味似乎有一种骄傲而古怪的贵族风范,与凡夫俗子的现实常理很有些隔膜。
许多读者一定会感到失望,书中很少写到作者在欧洲流亡时期的创作经历。不过,纳博科夫在本书前言中特意申明,没有写那些内容,是因为已经在自己若干早期作品的英译本序言中“作了充分详细和生动的叙述”。但对于本书来说,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缺失。书中约略提到他怎样绞尽脑汁写诗的情形,其间的兴趣远不如捕猎蝴蝶。其实,诗歌对于他这样的贵族子弟来说,与其说是文学,不如说是一份必备的修养(就像诗词之于中国士大夫)。
不过,本书的文字描述实在是好。纳博科夫有一种罕见的本领,就是能够将一段没有多少实际内容的东西写得风姿摇曳—
我回忆起一次特殊的日落。它给我的自行车铃添上了一抹余烬。头顶上方,在电话线的黑色乐谱之上,一些深紫色的、边缘是火烈鸟的粉红色的长条云呈扇形一动不动地悬在那里;整个景象宛如色彩和形状构成的奇妙的欢迎仪式!然而它在消失,其他一切也在逐渐变暗;但就在地平线上方,在一片明澈的青绿色空间里,在黑色云层下,眼睛发现了一片远景,只有傻子才会把它误认为是这次日落或任何别的日落的额外部分。它占据了极大的天空中很小的一片,有着从倒过来的望远镜里看见东西的那种奇特的匀整。它在那里等待着,宁静的云的群落的缩影,聚集在一起的明亮的盘旋形结构,因其柔和和极度遥远而成为错时现象;遥远,但是在一切细节上都是完美的……
有一点他跟保罗·奥斯特很相似,就是早年在柏林(奥斯特是在巴黎),同时兼做好几份互不相干的差事,教授英文和法文,又充当拳击和网球陪练……不同的是,奥斯特不管做什么都是一种自主选择,好坏都是愿打愿挨的事儿。作为贵族子弟的纳博科夫,好像除了蝴蝶,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
《革命·历史·小说》
本书可谓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之津梁,亦适合非专业读者阅读,因为丝毫没有论文腔,言简意赅的文字显得平易而生动,读来很享受。
作者在前言中介绍说,他要研究的是中国革命的“讲述”—“更具体地说,研究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以‘小说形式对这些历史变动所作的叙述。”这是一个很大的题目。革命如何讲述,不同于三国如何演义,因为后者有历史文本可以参照比对,而前者本身已卷入革命之中。所谓“革命历史小说”,在现实语境中亦混同于一种历史文本。
作为一部解读“革命历史小说”的文学史著作,它有一个不同于通常这类专题性论著的特点,那就是在很大程度上超越了对象的文本研究,通过对文学现象的系统归纳与梳理,把“解读”的思路直接导入如何“叙述”的历史情境。譬如,有关“革命”与“性”的重重纠葛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的最大变数之一,这里讨论的命意即还原历史的“叙述”语境—革命在改变人们身体的同时,也在改变着人们“谈论和阅读”自己身体的方式。从新小说的“英雄血,美人泪”到左翼文学中摩登女性的放浪形骸,再到样板戏阶段的全面禁忌,透过叙事逻辑的递述,情欲如何从一种本源性力量蜕变为人性的原罪的过程就相当清楚了,正是此中的嬗变透露了革命小说逐步走向“圣洁化”的历史动机。对于这种文学发生学的解读方法,专业学者也许并不陌生,不过非常重要的一点是,作者的若干精辟之见与其说纯然出于某种理论模式,不如说更多得益于自身的阅读经验和人生体悟。
本书后记说到,此书是“自我精神治疗的产物”,是“对少年时期起就积累的阅读积淀的一次自我清理”,这寥寥数语背后乃是经由岁月磨砺的情感与睿智,实际上作者正是从交织着苦难与理想的现实语境中参悟那些可以纳入理论概括的“叙述”套路。书中关于“革命·土匪·英雄传奇”的讨论是十分精彩的一章,这一命题对于作者本人来说,毕竟包含着文学阅读与人生经验的互动关系。如就当代叙述与绿林传奇的文本互涉而言,解读的意趣首先不在于学理上的认识,而是来自遥远的心理记忆。作者早年作为“知青”的边缘人生实为一个阐释的契机,那时的理想或是追求自由恣睢的快意,也曾从文学接受中获得“想象性的解决”。这般同样具有可叙述性的“另类生存”不妨说是对某种历史经验的复拟,作者的敏捷之思正是从这里把握了历史消息—许多时候,语码的反向转换实为“革命”题中应有之义。
本书的著述风格同样值得注意。将理论探讨付诸平易可亲的文字已相当不易,更重要的是它本身也几乎是一个叙述性的文本,如此以叙述手法解读一种文学叙述,倒是恰好印证了“叙述/解读”的功能交互。仅仅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书也足以称得自出机杼的佳构。
本书内地简体字版书名作“‘灰阑中的叙述”,上海文艺出版社二○○一年出版。
《利玛窦中国札记》
利玛窦神父一五八二年(明万历十年)从澳门进入中国,一六一○年(万历三十八年)逝于北京,在中国生活了二十八年。他身后留下大量日札和笔记,金尼阁神父将这些用意大利文书写的手稿译成拉丁文,并整理出版。由于利玛窦是第一个熟练掌握中文并对中国典籍有过研究的西方学者,加之游历广泛,跟中国各个阶层都有过接触,这本札记无疑成了中西交通史的重要文献。不过,此书本身并非学术著作,完全可以当作故事和游记来读。
全书共分五卷:第一卷是对中国自然状况和人文习俗的概述,其中包括历史、地理、宗教、政府组织和科举制度等;后边四卷主要是利玛窦本人及耶稣会传教士们进入中国的传教经历。其实,真正涉及宗教活动的内容并不多,大部分文字讲述如何与中国官员、士绅及文人打交道的过程,捎带介绍各地风土人情。传教布道在中国本身就是荆棘之途,更有许多意想不到的艰难险阻。从利玛窦一行在广东肇庆找到立足点开始(在那儿建立了教堂和住所),到后来被遣往韶州那一段,是最困难的时期。官府朝令夕改,民众寻衅滋事,文化隔膜几乎如鸡同鸭讲。后来他们的传教事业在南昌获得成功,很大程度上是获得了官员支持。利玛窦心里很清楚,离开官府他们没有生存空间,“在他看来,除非有某个人被皇帝欣然接待,否则长期居留在中国就没有任何保证”(第四卷第一章)。
一六○○年五月,利玛窦从南京搭乘一位太监的官船去北京。这是他进入中国内地的第十八个年头。他早已学会了汉语,甚至还会文言写作。他跟许多士大夫文人混得不错,时常头戴东坡巾身着儒士服装出入达官府邸。在南昌,他是巡抚大人的座上客,还跟建安王、乐安王那些王室贵胄交上了朋友。到了南京,他的社交圈子就更显赫了,不但有魏国公徐达之后徐弘基、丰城侯李环、守备太监冯保、南都刑部侍郎王樵、礼部侍郎叶向高……还有大学者焦竑、李贽之俦,还有名僧雪浪大师。然而,精英阶层的宴飨并没有给他带来精神的圣节,找机会直诣万历皇帝才是他心中抱定的目标,他期盼着在这片土地上也能重演君士坦丁大帝颁布《米兰敕令》的一幕。
其实,两年前他也去过北京,可惜他的保护人南京礼部尚书王忠铭当时未能打通进宫的关节—时逢倭寇作乱,外事活动都没人敢搭手了。没想到这回更是大吃苦头,利玛窦的锲而不舍总是伴随着一系列戏剧性事件。起初颇为顺利,他们在济宁受到漕运总督刘东星的热情款待,还再度见到了李贽。然而,船到临清厄运就来了,坐镇钞关的太监马堂蓄意索贿,恨不得从洋人身上扒下两张皮来。呈递皇上的奏折迟迟未见批复,他们被转到天津羁押,结果在那儿滞留半年之久。事情的转机也纯属偶然,后来有一天万历皇帝想起有洋人要进贡自鸣钟什么的,这才快马发去让他们进京的诏命。虽说蛰居深宫的万历一直未召见利玛窦,他却靠了修钟表的手艺成了宫廷门客,耶稣会的传教活动亦获恩准。
想到利玛窦那种矢志不渝的使命感,已经削发为僧的李贽竟相当不解。李贽对利玛窦本人印象极好,在写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承公问及利西泰,西泰大西域人也……是一极标致人也。中极玲珑,外极朴实,数十人群聚喧杂,雠对各得,傍不得以其间斗之使乱。我所见人未有其比,非亢则过谄,非露聪明则太闷闷瞆瞆者,皆让之矣。”可是他不明白此公到底在追求什么—“但不知到此何为,我已经三度相会,毕竟不知到此何干也。意其欲以所学易吾周、孔之学,则又太愚,恐非是尔”(《续焚书》卷一)。
李贽或许还记得在南京的一次雅集,大家辩论心性善恶问题,在座的雪浪和尚援引本宗教义回答质疑时,利玛窦打断他说:“我们的论证必须从理性出发,绝不能靠引据权威。我们双方的教义不同,谁都不承认对方经典的有效性。既然我也能从我的经典里引证任意多的例子,所以,我们的论辩现在要由我们双方共同的理性来加以解决。”(第四卷第七章)他说的“从理性出发”,是相信人类应该有某些“普世”的认知。
利玛窦并不时常这般咄咄逼人。早年在肇庆,他应当地官员要求制作一幅名为《山海舆地全图》的世界地图,考虑到中国人向来以为自己居于天下中心,故意改变原有的设计,“抹去了福岛的第一条子午线,在地图两边各留下一道边,使中国正好出现在中央” (第二卷第六章)。他很乖巧,懂得如何规避“中国不高兴”的麻烦。所以,他尽可能入乡随俗,传道时也尽量援引四书五经的话语来阐释天主教义。法国神父裴化行所著《利玛窦评传》中说到,利玛窦的许多做法是“回避了文明的冲突”。
《爝火录》
作为一部编年体南明史,本书不像徐鼒的《小腆纪年》那样为人重视,可能因为是它撮录的文字偏于细琐而感性,许多材料看上去比较八卦。其中叙说李自成进京后之杀戮与搜刮,范景文、倪元璐、巩永固等大臣勋戚殉节之类,又多见于计六奇之南北略。然而,亦有可珍贵之处,作者自叙“抽绎明史为经,摭拾野史为纬”,全书引用方志、奏疏、塘报、书牍、年谱、野史笔记达一百十余种之多,如今说来自有辑佚之功,保存了许多原始资料。可是这样一部编录成帙的著作,其资料来源多未予交代,学者使用自有不便。
况且,此书叙史体例有欠整饬,记事详略亦颇失当。南明诸王前后十九年(1644-1622),起首甲申之事竟接近一半篇幅,连同乙酉、丙戌占去全书四分之三。前边材料芜杂而堆砌,其后永历时期只能从若干碎片中略见其梗概。这样的史著,也许不能以学术标准去考究。作者乃一介江南布衣文人,生活于乾隆年间,抑或自幼耳濡清兵南下之民间记忆,亦能想象兵燹祸乱中家国之殇,而著书为文却不忘“我大清”的政治正确。其自序有谓:“名‘爝火者,深慨夫三王臣庶,以明末余生,窃不自照,妄想西升东坠,速取灭亡,为可哀也。”以此般扭曲心态撰史,或是华夏文士用以应付文字狱之套路,倒也殊可哀也。
其实,作为一般野史笔记阅读,书中可搜检不少极有意味的片段。如,张献忠入蜀,遍地屠戮,斧钺刀丛中竟有人挺身而出。
张献忠欲屠保宁一城,有僧破山为请命。持犬豚肉以进,曰:“若啖此者,从汝。”破山曰:“老僧为百万生灵,忍惜如来一戒乎?”遂尝数脔,保宁获免。(卷七)
保宁,即今阆中,以保宁醋闻名遐迩。此为川北重镇,五代置保宁军,因而得名。血污之中有这般光明叙事,可见信仰戒律背后的精神力量。书中胪列屠城之事比比皆是,而清兵过境之后,还有另一种祸害,就是骗子、地痞趁火打劫。
武进奸民,效胡服,驾巨航至江阴,假称大兵,搜取民间桌椅器皿及诗画文具等物,城中为之一空。又有贪弁,借拒敌生衅,索诈良民,敲骨竭髓。此又屠城后一大劫也。(卷十二)
下有奸民,上有昏君。有记福王一则,甲申除夕之夜,抱怨宫内文娱活动索然无味。
帝居兴宁宫,愀然不乐,太监韩赞周曰:“新宫宜欢乐,得无追思皇考、先帝耶?”帝曰:“非也,梨园殊少佳者耳。”(卷七)
福王这厢沉溺声色犬马,正是史可法坚守淮上之日。除夕夜风雪拥门,忠臣良帅饮泣枕戈。易代之际,不啻二次元之世界。
史可法督师扬州,岁除,遣文牒至,夜半倦,索酒,庖入报:“殽肉已分给将士,无可佐者。”乃取盐豉下之。可法素善饮,数斗不乱,在军中绝饮。是夕,进数十觥,思先帝,泫然泪下,凭几卧。(卷七)
书中有几则阮大铖的故事,亦不知出于何处。顺治三年(1646)清兵在浙江境内颇受阻击,大铖被降清大学士冯铨召入军前内院,“自请于贝勒,愿为前驱破金华以报国恩”。所谓“军前内院”应是部队的文秘班子,但大铖熟悉金华城防,又成了阵前指挥。有谓:“大铖专用大炮攻西城,城遂塌,乃陷。”弘光时大铖曾掌兵部,自以为是文武全才的人物。最可发噱是以下一则:
是时,大清兵所过,野无青草,诸内院及从政官无从得食。阮大铖所至,必罗列肥鲜,邀诸公大畅其口腹。争讶曰:“此从何处得来?”则应之曰:“小小运筹耳。我之用兵,不可揣度,盖不止此矣!”其中有黑内院者,满人,喜文墨,大铖教以声偶,令作诗,才得押韵协律,即抚掌击节,赞赏其佳。黑大悦,情好日笃。诸公固闻其有《春灯谜》《燕子笺》诸剧,问能自度曲否,即起执板顿足而唱,以侑诸公酒。诸公北人,不省吴音,乃改唱弋阳腔,始点头称善,皆叹曰:“阮公真才子也。”每夜坐诸公帐内剧谈,听者倦而寐,有鼾声,乃出。……诸公劳顿之余,不堪其扰,皆劝曰:“公精神异人,盍少睡休息之?”大铖曰:“我生平不知倦,六十年如一日也。”(卷十六)
这个段子的确有些搞笑,野史多喜欢拿这类人物开涮。攻下衢州之后,这个“生平不知倦”的带路党又随清军入闽,竟猝死仙霞岭上,按如今社会医学说法就是“过劳死”。
二○一六年一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