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极花》不仅仅是拐卖和解救的故事
2016-04-06毛亚楠
毛亚楠
今年的除夕,贾平凹一家照旧回了老家陕西省丹凤县棣花镇。依照那里的风俗,贾品凹去祖坟上点了灯,烧纸焚香。以前父母在的时候,他和妻儿总能在乡下住上几天,可这次没有多住,因为“乡下太冷,人又重感冒了”,就在当夜返回了西安。
如今的家乡让贾平凹很是欣慰,“美丽又热闹”,这几年经政府改造,古镇变成了旅游景点,每天能接纳上万人到那里去。这些天,围绕春节期间返乡,与农村有关的话题成为热门。贾平凹告诉记者,那些文字他也在看,他的态度是,“农村有好的也有不好的,站的角度不同,看到的东西肯定不一样”,就像他觉得棣花镇是好的,可他去丹凤的南北二山区采风,看到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贾平凹感受最深的是农村的衰败。“几乎看不到人,家家门上挂锁,隔门缝望进去,院子荒草半人高。房屋因无人居住,有的已塌了,有的正在塌。人都进城打工了,尤其是年轻人,有的在城里站住了脚,有的还飘荡在外,但就是都不回去了。人越来越少,好多地方就并了乡,并了校”。
“或有许多政策让建设新农村,可没有人,谁去建?现在的问题是没有农民,农村人没有农村人的心。”《秦腔》后,乡土的衰败几乎成了贾平凹的心结。他在《带灯》里将乡村现实生动呈现,在《老生》中以古老情境反照当代。而到了最新的作品《极花》,他开始关注偏远乡土那些光棍问题所衍生出的新时代买卖婚姻。
《极花》的故事十分简单,讲被拐卖到西北高巴县圪梁村的一个名叫胡蝶的女孩,小说写了她的见闻感想、遭遇处境及她的反抗与逃离。贾平凹告诉记者,《极花》取自真实事件,案件情节远比电影紧张,但他无意只写一个拐卖的故事。他以小说为新闻事件赋形,为的是揭开时代面影,挖掘拐卖之地的生存状态,探究人性的“褶皱”。
“这件事像刀子一样刻在心里”
“人走了,又回那里去了”。
说这话的是贾平凹的老乡。十年前,这位老乡在自家出租屋里向贾平凹诉苦。老乡的女儿初中辍学后从老家来西安和收捡破烂的父母仅生活了一年,便被人拐卖了。父母整整三年都在寻找,好不容易经公安人员解救回来,半年后女儿却又回了那个被拐卖的地方。
后来贾平凹弄明白事情缘由。那个女孩回来后,经媒体报道使社会上知道了她就是被拐卖者,因不堪“围观”暴力,女孩不再出门。老乡担心女儿,便托人说媒,想将她嫁到远地。但就在他和媒人商量的时候,女孩不见了,留下个字条,说她还是回那村子去了。
事情是这个结局,“连鬼都慌乱”。
女孩回去的村子,老乡也去过,“在高原上,风头子硬,人都住在窑洞里,没有麦面蒸馍吃”。可以想象女孩当时都受了些啥罪。贾平凹采风去过甘肃定西,去过陕西榆林的横山和绥德,也去过陕西咸阳北部的彬县、淳化、旬邑。每当他在高原的坡梁小路上看到挖土豆回家的妇女,就会想到那个女孩,“想象她怎么个活法”。这事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过,十年来,它像刀子一样刻在他心里,“每每一想起来,就觉得那刀还在往深处刻”,以至于当他走在街上,常常就盯着人群看,有时甚至会怀疑起了某个人。“家里来亲戚带着小儿,我送他们走时,也一定是反复叮嘱把孩子管好”。
一留神起来,贾品凹觉得这个年代这样的事情太多。“在城市的大街小巷总能看到贴在各处的寻人启事,寻得又大多是妇女和儿童”。那位老乡的女儿被拐卖后,贾平凹还去过一次某市公安局,他了解到,这里每年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的具体数量无法得知,因为是不是拐卖难以确认,但备案的失踪人口多达数千人。这让他目瞪口呆。
贾品凹想写写这个故事,但十年里却一个字都没有写:“怎么写呢?写我那个老乡的女儿如何被骗上了车,当她发觉不对时竭力反抗,又如何被殴打,被强暴,被威胁着要毁容,要割去肾脏,以及人贩子当着她的面和买主讨价还价?写她的母亲在3年里如何哭瞎了眼睛,父亲听说山西的一个小镇是人贩子的中转站,为了去打探女儿消息,就在那里的砖瓦窑上干了一年苦力,终于有了线索,连夜跑100里山路,潜藏在那个村口两天三夜?写他终于与女儿相见,为了缓解矛盾,假装认亲,然后再返回西安,给派出所提供了准确地点,派出所又以经费不足的原因让他筹钱,他又如何在收捡破烂时偷卖了3个下水盖被抓去坐了6个月的牢?写解救时全村人如何把他们围住,双方打斗,派出所的人伤了腿,他头破血流,最后还是被夺去了(他女儿的)孩子?写他女儿回到了城市,如何受不了舆论压力,如何思念孩子,又去了被拐卖的那个地方?”
贾平凹告诉《方圆》记者,他实在不愿只写一个纯粹的拐卖和解救的故事。“这种事情在中国太多太多,别的案件可能比它更离奇凶残”。他关注的是老乡女儿回到的那个村庄,解救老乡女儿的时候,老乡被当地村民疯狂地堵截,村民们高喊着,“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有老婆?买来的13个女人都跑了,你想让这个村子灭绝啊”。
“为什么要买媳妇?这背后肯定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贾平凹说,“小说就是要写这生活的黑白之间,人心里极难说出来的东西。”
“前现代”的中国场景
窑洞外大院子的边沿,陕北人习惯把它叫“硷畔”。坐在土窑洞里向外张望,门外尽是驰奔的梁峁。在这种环境里过日子,“会感到憋屈”,庄户人家必然滋生热望。只是《极花》里的圪梁村人企盼的不是别的,是能拥有可以为他们传宗接代的女人。为此他们不敢在窑前栽木桩,怕应验“将不再有女人”的说法,有人为了摆脱寂寞,甚至请石匠铸造石女解闷。
贾平凹到过一些这样的村子,“那些各方面条件都落后的偏远区域,村子里几乎都是光棍”。他见过一个跛子,给村里架电线时从崖上掉下来跌断了腿,他说:我家在我手里要绝种了,我们村在我们这一辈就消亡了。贾平凹无言以对。他这样想,在一次次的打拐行动中,人贩被重判,英雄被表彰,却没谁会去理会城市夺取了农村的财富、劳力甚至女人。
《极花》里,那些没能力也没钱的男人剩在圪梁村里,村里生产一种葱,叫“血葱”,男人吃后特别有欲望,却永远没有女人来发泄欲望。他们窝在村里,“如同残山剩水的瓜蔓上开着的不结瓜的荒花”。作家借《极花》中买走女主人公胡蝶的村民黑亮之口呐喊道:“国家发展城市,城市就成了个血盆大口了。吸农村的钱,吸农村的物,把农村的姑娘全吸走!”——在此种情境之下,小说中圪梁村人的“反抗”便显得意味深长起来。可以说,拐卖妇女,是这个村子对城市化的绝望的反抗。为此,贾平凹以一个叫“胡蝶”的被拐卖来的女子的所看所想,展开对圪梁村之所以沦为罪恶之地的探索。
小说塑造的圪梁村是一个被评论家称为“保存着‘前现代场景”的乡村:原始蛮荒,天灾不断,只有破烂的土窑洞和长着消化器官和性器官的光棍。在那里,女性像牲口一样被贩卖蹂躏,所囚之地老鼠横窜,一天三顿都是土豆。
与此同时,城市化的影响加速着乡土的衰败。大量外出打工者削弱了这个村庄的生机,而剩下来的村民摸索生财之道:卖醋者在醋中掺水;人们用“极花”冒充“极草”来卖;所有的人都在觊觎血葱的经营权。他们偷奸耍滑、唯利是图,致使心灵变异。在被拐卖的胡蝶眼中,村人丧失淳良本色,如同山间动物。
除此之外,乡村的沦陷还体现在基层社会的权力失衡与扭曲,这个问题在贾平凹三年前的作品《带灯》中表达得尤为充分。到了《极花》,村长的霸道颟顸与以智者“老老爷”为代表的超越法律的内部宗法关系形成鲜明对比:村长好色胆大,随意调戏并占有妇女;村里人互起争执,想到的却是跑去找老老爷赔罪。小说中,老老爷的形象十分重要,他代表着“乡村伦理及其信仰世界的坚守”。对于这种设计,贾平凹告诉记者:“中国农村是历史逐渐形成的,它就应该有它维系和自我修复的东西。”
贾平凹认为,一般而言,有四条线共同在村子里起作用,一是基层政权,一是法律,一是宗教信仰,一是家族。“但当这些东西都起了变化,庙没有了,家族关系淡了,法律也因为地方偏僻而显得松懈,各种组织又不健全”,农村的无序便会产生,到那时,一个真正的“圪梁村”也就形成了。
我不知道乡土的将来
然而,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圪梁村拐卖人口屡见不鲜,贾平凹却未将此地写成一个纯粹的“极恶之地”,笔墨间,他对以黑亮为代表的一些村人反而给予了同情和宽容。
“施害者”黑亮其实是一位比较靠谱的农村青年,他勤劳善良,在手头拮据之时还不忘给胡蝶添灯油买白面,挣了钱后交给胡蝶,被胡蝶骂后独自哭泣。而作为乡村智者的老老爷,其实成了胡蝶心理治疗的疏导师,使胡蝶感受到了圪梁村的美好善意。此外,胡蝶还建立了和剪纸娘子麻子婶以及同病相怜的訾米之间的友谊。
如此可看,圪梁村并不只是“黑暗一团”,而是作家营造出的一种复杂丰富的生态。主人公胡蝶就是在这种环境中完成了她自身的转化:她原是农村女孩来到城市,靠母亲捡垃圾维持生计并供弟弟读书。她喜欢小西服、高跟鞋和隔壁的大学生青文,渴望赚钱,自认为已经变成城里人。但她第一次找工作就被拐卖了,又回到了农村。她被黑亮买走,从一开始的消极抵抗,到逐渐认识了老老爷、瞎子、麻子婶、訾米等人,最后又怀孕生子,渐渐融入到圪梁村。胡蝶领悟到:“正因为自己厌烦着村里人,所以这些人才这样丑陋,正因为自己不爱这里,所以眼前的一切都混乱着、颠倒着、龌龊不堪着……”
“胡蝶本应该像祥林嫂般见人就控诉被拐卖后的屈辱和被解救后的伤害,但她终究在黑亮一家的感情中完成了身份与文化认同,控诉也化为了絮絮叨叨”。——这种转化其实也是作家本人的变化。之前在贾平凹的作品《六棵树》中,那株痒痒树一旦移入城市就失去了根和生命。但到了作品《极花》,虫草“极花”在冬天是虫到了夏天却开花,虫草间可互化,寓意女主人公如“极花”一样完成了她在城乡间的定位。
小说结尾,胡蝶在是否接受救赎逃离圪梁村间犹豫,她做了一场长梦,梦见跟母亲回到了城市,却在城里遭受了更大的心理压力,成为了被“围观”的对象。没有退路的胡蝶只好选择坐车回了圪梁村。
后来,醒过来的胡蝶赶到村口赴约,却不见母亲的踪影,原来所有的救赎不过是梦一场。胡蝶变成了纸片人,飞贴在窑洞墙壁上,故事最后是一个开放性的结局。
《极花》讨论的是最后的乡土和最后的农人如何在当下生存下去的故事,而在胡蝶身上所赋予的无处皈依的撕裂感和漂浮感,是贾平凹对转型之下社会现实既无序亦无解的认识。此前,就有人曾批评贾平凹不是一个“坚定的乡土文化守望者”,“他的姿态是犹豫和不彻底的,内涵也有着矛盾和犹疑,折射出他内在文化态度的迷茫和困顿”。贾平凹告诉记者,现今的状况他当然无法预料,作为一个书写乡村40多年的作家,他知道它的过去和现在,却不知道它的将来。
“认同”是小说的关键词
苏轼是贾平凹最敬仰的人,其人其文带给他很大的影响,“他的一生经历了那么多艰难不幸,而他的所有文字里竟没有一句激愤和尖刻”。贾平凹认为,大转型期社会的诸多矛盾注定了文学作品中会有太多的揭露和批判。但为何“写恶的东西都能写到极端,为什么写善却从未写到极致”?
学者施战军认为,《极花》隐现着贾平凹宽悯的情怀和人性的立场:“胡蝶这个人物连接着黑亮这样的光棍汉的生活梦想,也连结着麻子婶、訾米等女性共同体,还连结着老老爷这些前辈人。古老乡村的天地观、生命观,蒙昧不觉中的良善与憨厚,都经过‘受害者的噩梦与奇遇相伴的身心之旅,成为有寄托的‘极花。”
“胡蝶不一定是要‘认命才能达到与现实的和解”,贾平凹认为,“能够得到认同更重要”,“人的烦恼和痛苦往往来自不了解自己的身份和位置”,如果城市让胡蝶无所适从,圪梁村的人情风物或可予她安慰。
写完《极花》是在2015年7月的一天,彼时贾平凹的窗前正下着“整个夏天最厚的一场雨”,在等家人的间歇,他脑海突然浮现出了苏轼的一句诗,“沧海何尝断地脉,朱崖从此破天荒”,这是当年苏轼希望珠崖书生唐某能够中举,从此结束海南无举人的尴尬历史时所题。
“一些问题由来已久,很深重,覆盖面很广,但总会有合适的人和政策以及时机,去真正解决它们。”贾平凹说。(特别感谢贾平凹文化艺术研究院给予本次采访的大力支持)
贾平凹
陕西丹凤人,当代著名作家,现为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主席。代表作有:《高老庄》、《怀念狼》、《秦腔》、《废都》、《带灯》、《老生》等。作品被翻译出版为英、法、德、俄等20多种文字。作品曾获美国飞马文学奖,法国费米娜文学奖、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2012年获“最具国际影响力的中国作家”奖,2013年被授予“法兰西金棕榈文学艺术骑士勋章”。贾平凹是当代中国可以进入中国和世界文学史册的为数不多的著名文学家之一。(摄影|王立志)
《极花》
《极花》讲述了一件发生在中国西北的妇女拐卖事件。一个从农村随捡破烂的母亲初到城市不久的女孩胡蝶,无意间落入人贩子手中,几经周折被卖到西北的一个闭塞山村,从此开始了一年多的被囚禁生活。
胡蝶在那里经受了种种折磨后,公安部门营救了她,然而她的命运却因此而彻底改变,没完没了的采访、周围人的冷嘲热讽内心,都让她变得性格孤僻、少言寡语,为逃避这样的折磨,她选择回到被拐卖的地方。
《极花》是一部具有现实提问能力的文化味道浓郁的长篇小说,作家将贫瘠之地写出了人性物理的丰饶和时世生存的纷繁,除了对人物的细心描写,还有对基层人群的体恤和对乡村困境的探察,也有对博物志、风俗志式的“地方性知识”谱系的精妙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