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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人在他笔下,有烟火气,且体面

2016-04-06张立宪

齐鲁周刊 2016年12期
关键词:贺友直上海滩山乡

张立宪

2014年,作家程乃珊去世1周年的时候,贺友直曾作文怀念,他写道:“人一旦离去,不知怎的,时间过得特别快……我的印象,程乃珊在哪,哪里就有笑声,而今,一只角寂寞了。”3月16日,这位94岁的连环画家在瑞金医院阖然长逝,这个世界的另一只角亦是寂寞了。

“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

听到贺友直老师去世的消息,我并没有太难过。这些年来,我们送走一个个可尊敬、很留恋的老人,情感已逐渐习以为常,媒体操作有了习惯性做法,连网上跟帖留言也有了套路。

这几年老头跟我写信或打电话,也常常谈到自己的死,很豁达,对自己九十多岁的年龄流露些许不耐烦,夹带着特有的玩笑,还偶尔冒出几个英文单词,然后很得意的样子。

我和贺老师的交往,始于2006年。从出版界同行处辗转讨来老头的宅电,打过去,约他写自己创作《山乡巨变》的过程和心得。老头很粗暴地拒绝,并且警告我:“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这句话后来屡屡回想在我的耳畔,成为噩梦级作者的标志。

几天后,我却接到了他的电话。因为我悻悻挂断电话后,并未死心,便给他寄出几本《读库》,并附上一封信,将电话里被他打断的话写在了纸上。

贺老在电话里,口气无比和蔼,态度无比谦和。又过了几天,文章按时寄来,并附有一封信——线描大师铁钩银划的手迹啊。信中得知,老头大我四十七岁。

从那之后,我便开始不定期收到寄自上海的挂号邮件,是贺老这些年来陆续新出的书,扉页上必有很有力道的签名,并附有一封手写信。只有今年年初收到的一册《上海美术馆收藏贺友直连环画作品集》没有签名,我便隐隐有些不安。

这些年,信件往来之外,我基本不敢主动相扰——“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但老头开始给我打电话,聊他的行踪,以及各种感想,相谈甚欢。

“连环画的主要特点就是画故事情节”

2007年,我产生了编印Notebook的想法,跟老头一说,他很爽快地答应下来。我就编出了一本《纸上做戏》,这个名字出自他的创作理念:“连环画的主要特点就是画故事情节。人物形象是通过情节体现的,这就要求连环画作者必须具备会演‘戏、会‘制造情节的本领。”

看贺友直的连环画,是我小时候的事儿。直到编《纸上做戏》,重温我的童年读物,摘录他的创作体会,才体会到老头的了不起。你很难想象,这种意境的画面绘制于上世纪五十年代。

《山乡巨变》一共画了三稿。看了前后画稿的对比,就会庆幸画家当年没满足于上一稿。老头说:“第一次画的稿本是有明暗的,画好以后,我自己也觉得我画的这个东西不像周立波同志的原著和在湖南农村所感受到的情调气氛。领导当然也通不过。于是我就再到湖南去,去了几天跑回来又画了一遍,还是不行,很苦。后来感到老是自己关起门来苦思冥想不行,于是看了些中国传统绘画,《清明上河图》《明刊名山图》《水浒叶子》等。”《清明上河图》《明刊名山图》《水浒叶子》谁都在看,能悟出道来的,没几个人。

贺友直请人刻了一方章作为座右铭,为“永未毕业”四个字。他并未躺在成名作上,他说自己到画《朝阳沟》的阶段,才真正懂得画连环画的要义,这时离《山乡巨变》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老头寄我一本他的新作《贺友直画三百六十行》,我很喜欢里面的这幅《拉洋片》,便讨来做《纸上做戏》的扉页画。过了几天,收到老头寄来的光盘,是全书的所有高清文件。

他笔下的上海滩,记忆深刻无需拍照,时过境迁也无法拍照

上海真应该给老头颁发一个市民特别大奖。贺友直笔下的上海滩和上海人,全是活生生的,梗着脖子,有烟火气,且体面。再贫穷的人也不寒碜。

我很喜欢这幅画,小书摊的摊主。一次在电话里跟老头说,希望能得到您的授权,我用这幅画做自己的形象代言。他说,我的画,你随便用哪幅,随便什么时候用。你要的话,我马上就给你签永远有效的授权书。估计他对其他朋友,也是这种态度。

2010年,我去上海巨鹿路,登门拜访老头,听他聊了几个小时的天。他说到连环画的没落,日本动漫的兴盛,满腹不甘。但他不是气鼓鼓的牢骚,对对手,也有很清醒的分析。在那间住了几十年的亭子间里,老头讲他退掉中央美术学院给他那套位于北京王府井的居所的故事,也炫耀自己如今是如何有钱:刚刚买了一个徕卡相机。边说边从抽屉里拿出那宝贝,有绿色机套,据说是豪华限量版。不过,他“嘿嘿”笑下,还没用过,一直在抽屉里放着。

2013年,九十二岁的贺友直创作《走街穿巷忆旧事》,其中有一幅自画像,脖子上赫然挂着那架相机。我内心也“嘿嘿”了一下,估计还是装点门面用的。

是的,他笔下的上海滩,记忆深刻无需拍照,时过境迁也无法拍照。他画十六铺的电车、码头、徐中心原老洋房、佛陀街的老正兴、九华堂卖画店等老街景象,汪大伟老师后来对照过十六铺的地图老照片,发现贺老画中的码头、房屋、布景的位置几乎分毫不差,但他是完全凭记忆绘制的。

电话里,老头跟我约过好几次酒,说要拉我在上海喝老黄酒,并强调自己的酒量惊人,然后抒发对太太管制的无奈。考虑到他的身体,我一直没敢赴约,但也曾用他小人书里的画面脑补过跟老头一起喝酒时的情景。

2016年3月16日,贺友直辞世。 “你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这句话再度在耳边响起。这次可是真的,不能再给他打电话了,也不能再接到他打来的电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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