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书画鉴藏诸现象
2016-04-06范丽娜张睿涛
文/范丽娜 张睿涛
北宋书画鉴藏诸现象
文/范丽娜 张睿涛
导言:在中国古代书画鉴藏史上,北宋的私人收藏称得上独具风光。在文人政治当道,商品经济蕃昌,书画交易频繁的广阔背景下,北宋上至皇族下到庶民都参与到书画鉴藏活动中来。本文拟以权臣贵戚、贫寒士子、文人商贾等形色各异的收藏者为主体,以文、商阶级的兴起为线索,漫谈北宋年间值得一述的鉴藏诸现象。
[北宋] 米芾/临沂使君帖
北宋初年,历经五代乱世、十国灭亡,前朝皇室所藏早已散佚诸地,难以寻获。“唐末之乱,昭陵为温韬所发,其所藏书画皆剔取其装轴金玉而弃之,于是魏晋以来诸贤墨迹,遂复流落于人间。”乱世中,类似这样剔轴弃纸的事迹屡见不鲜。故在其时,由于府库藏品有限,鲜闻有赐下之举,反有皇帝向臣子士人征集家藏宝玩之事。
宋初收藏者中“王祁公”王溥名
声最盛。王溥字齐物,并州祁人。历仕三朝并曾任右仆射、太子太保。太平兴国初年封祁国公。北宋郭若虚《图画见闻志》记载,王溥之子王贻正向宋太宗进献家藏书画十五卷,太宗留八卷,将其余七卷归还。“其余者,乃是王羲之墨迹,晋朝名臣墨迹,王徽之书,唐阎立本画《老子西升经图》,薛稷画鹤,凡七卷。”皇帝所纳八卷不知具象,而从归还的这七卷看来,皆晋唐遗物,名贤手迹,王溥家藏丰厚可见一斑。甚至在《淳化阁帖》刊刻成帖过程中,王氏亦功不可没。“淳化中,尝借王氏所收书集入《阁帖》十卷,内郗愔两行二十四日帖,乃此卷中者。仍于谢安帖尾御书亲跋三字,以还王氏。”太宗刊刻《阁帖》这样一部汇集名家墨迹的法帖,甚至都需借王氏所藏图书,可以看出当时贵戚权臣站在了收藏名家翰墨的最前沿。
宋初时皇帝赐下墨宝这类事迹当然亦有记载,某些来源过程则甚为有趣。《图画见闻志》卷六记载了北宋官员苏易简轶事:“苏大参雅好书画,风鉴明达。太平兴国初,江表平,上以金陵六朝旧都。复闻李氏精博好古,艺士云集,首以公悴是邦,因喻旨搜访名贤书画,后果得千余卷上进。既称旨,乃以百卷赐之。公后入拜翰林承旨。启沃之余,且复语及图画,于时敕借数十品于私第,未几就赐焉。至今苏氏法书名画最为盛矣。”
苏易简是士人家族出身,其父苏协乃是举蜀进士,本身又作为太宗太平兴国五年进士, 苏氏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书香门第之家。由于深得太宗信任的原因,“雅好书画”的苏易简得了“搜访书画”的差使。有意思的是,满载而归后,他因“搜访”有功获取百卷珍玩,可谓“一箭双雕”。既奉旨复命,得皇帝欢心,充盈内府;又凭空得来百余件精品珍藏而不费一文。而“公尝奏对于便殿,屡目画屏,其画乃钟隐画《鹰猴图》。上知其意,即时取以赐之。”敢向皇帝索要图画,除了证明苏易简“宠命优渥”以外,也明显看得出苏易简嗜名家墨宝如命的性格。
书画收藏为北宋整个社会所推崇,武夫也同样涉身其中。楚昭辅为宋太祖麾下爱将,深得太祖信任。《图画见闻志》记述楚昭辅因治兵有功,被皇帝以前朝珍藏赏赐之事。“公自陈愿寝爵赏,闻李煜内库所藏书画甚富,辄祈恩赐”。但郭若虚没有提及楚昭辅后来的的不义行径。《宋史》载:“昭辅性勤介,人不敢干以私,然颇吝啬,前后赐予万计,悉聚而畜之。尝引宾客故旧至藏中纵观,且曰:‘吾无汗马劳,徒以际会得此,吾为国家守尔,后当献于上。’及罢机务,悉以市善田宅,时论鄙之。”他口口声声说“后当献于上”,然而在其卸任之后却悉数置换了田宅,可见这名武夫并没有所谓的收藏好尚,只是将书画当作固定资产罢了。
宋初以来,从事书画收藏活动的大多是权贵富商、武将士族之类特权阶层。而在低级官员中,亦有嗜此如命者,便如小吏杨褒。
杨褒字之美,嘉祐、治平间人,曾任国子监直讲、通判、虞曹。其生平鲜有文献记载,而在当时的文人收藏圈内,却留下了许多有关其嗜好字画的段子。与楚昭辅以书画易田宅的行为相反,杨褒此人为收藏书画甚至到了不惜典质家产的地步。欧阳修《盘车图》跋云:“杨褒忍饥官太学,得钱买此才盈幅。乃知杨生真好奇,此画此诗兼有之。乐能自足乃为富,岂必金玉名高赀。朝看画,暮读诗,杨生得此可不饥。”梅尧臣在《和杨直讲夹竹花图》诗中云:“太学杨君固甚贫,直缘识别争来鬻。朝质绨袍暮质琴,不忧明日铛无粥。”两人都是杨褒的好友,故两诗也多有调笑杨褒的意味,但仍能看出杨褒到了一种如痴如醉的迷恋程度。杨褒为收藏倾家荡产、废寝忘食,时人虽为其精神折服,然而对于其藏品却并不看好,米芾甚至讥其“无一轴佳者”。
而从今日看来,无论其收藏是否丰富可观,亦或珍贵稀罕,作为一位没有丰厚背景的贫寒士人,甘愿倾家荡产以资其钟爱之事已是颇为难得,“乐能自足乃为富,岂必金玉名高资”。杨褒可以说是打破了权贵富商等富有闲钱者对于书画收藏活动的垄断,为后来低级官员、贫寒士子走上这一条路做出榜样。
北宋书画收藏者群体空前扩大,上自皇亲外戚、权宦武将,下至富商、市民都参与其中。究其原因,笔者认为是与两个阶层的崛起有关。
[北宋] 蔡襄/澄心堂纸帖
[北宋] 赵佶/溪山秋色图
首先是文人阶级的复兴。从宋初开始,在“崇文抑武”的“基本国策”下,文人阶级的兴起乃大势所趋。抛开权倾朝野的文人官宦不提,由于科举制度的进一步完善,选拔名额的大量增加,“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有了可能。如宋真宗年间广为流传的《劝学诗》所言:“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这样类似“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力号召,引起了全社会对于文人阶级的向往和崇拜。
如此一来的直接影响是文人书法、文人画开始为各个阶级所欣赏。整个社会的审美情趣逐渐被文人阶层所同化,无论商人平民,无论读书与否,他们都以具有某些类似文人的品质、爱好、行为而自矜。文人士大夫们对于古书画、名人手迹的追捧开始蔓延到了整个社会。新兴的文人们逐渐在京城中占据了一席之地,而在当时的文坛,苏轼当为执牛耳者无疑。他以自己独特的个人魅力,几乎成为文人们争相模仿的对象和风向标。
苏轼少年时即受其父苏洵影响,钟爱书画保藏。苏轼在治平三年第一次进京为官,当时便以诗书称著,交友甚广。熙宁二年,苏轼拜会了另一位大鉴赏家薛绍彭。同时期结交的还有家藏丰厚的王巩、英宗附马王诜等士人名流。不难看出,苏轼的交际圈中权贵富豪甚多,这与他的收藏来源有相当密切的关系。另据朋九万《东坡乌台诗案》录,相国寺僧人想托苏轼的关系找王诜,僧人投其所好,以朱繇、武宗元所画鬼神图卷来疏通关系。可见苏轼广阔的交际圈为他书画收藏提供了诸多方便。苏轼一无殊荣且非近臣,难得皇帝赐下宝玩,二非善商财者,要满足自己的收藏好尚,除了通过交换还有什么呢?
而苏轼作为当朝首屈一指的书法大家,他的墨迹本身就是收藏品。虽然苏轼并不会刻意出卖自己的手迹墨宝,畅怀时便随性将所作散于左右的故事不知凡几,但这并不代表苏轼不会经营。苏轼早在门下聚集了一帮文人清客,门人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李鹿等都为其所用。其中张耒便在苏轼作品的书画交易中起到了类似“书侩”的作用。
苏轼在题王诜诗跋中有曰:“余在黄州,大醉中作此词,小儿辈藏去稿,醒后不复见也。前夜与黄鲁直、张文潜(张耒)、晁无咎夜坐。三客翻倒几案,搜索篋笥,偶得之,字半不可读,以意寻究,乃得其全。文潜喜甚,手录一本遗余,持元本去。明日得王晋卿书,云:‘吾日夕购子书不厌,近又以三缣博两纸。子有近书,当稍以遗我,毋多费我绢也’。”
身为北宋外戚的王诜极嗜书画收藏,常与黄庭坚等人有诗文唱和。作为苏轼的近交好友,他也十分热衷于收藏苏轼的字画。张耒身为苏轼门客,行为自然要受到苏轼约束。其“持元本去”复卖与王诜一事苏轼应当晓得。从后文王诜“抱怨”苏轼“子有近书,当稍以遗我,毋多费我绢也”也可隐隐看出苏轼是知晓此事的。他的作品由“书侩”张耒卖出,无疑在保持苏轼个人清誉之外,还多了一道提高价格的程序。可见苏轼书法的输出渠道在当时已经相当专业化了。
实际上撇开文人雅士的面皮不谈,通过买卖交易已是北宋私人书画藏品最主要的来源之一,这其中书画商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书画商这一新兴阶层的出现,成为文人复兴之外第二种推动北宋书画鉴藏发展的动因。
宋代商品经济非常发达,商品种类丰富,经商致富之人不胜繁举。在全民崇文的社会思潮下,书画交易成为当时的大宗交易之一,专门的书画商于是应运而生。在当时开放的坊市格局和宽松的经商政策下,他们自由出入于字画店铺、集市以及当铺等场合,依靠经营名人字画谋取利益。不得不提的是在书画商中有一类“书侩”,也可以叫“牙侩”的中间商。“侩”意为买卖的居间人,在书画交易中,书侩既出售翰墨、图书,亦能鉴别真伪,复卖与他人。书侩对市场行情了解甚为丰富,对辨伪和鉴藏知识也颇为了解。最重要的是,他们拥有丰富的人际关系网络,在藏家和卖家间的斡旋游刃有余,通过促成交易从中获取利益。如此一来,书画收藏市场中的藏品辩识和估价逐渐被书侩把持,书侩在实质上也演变成为书画市场交易规则的制定者,成为具有相当地位的书画商。正是书侩的存在,使得宋代的书画交易活动十分活跃。
从王溥到杨褒,随着时间和时局的演替,书画私藏不再只是上层社会的雅好秘玩,权臣宰相与士子清流在艺术鉴藏活动中有着越来越多的交集。从苏轼到牙侩,更无一例外地在艺术商品化的大背景下,让人们看到宋人对收藏书画名迹的渴求。本文从满目琳琅的北宋书画私藏现象中,择取富有意味的二三事聊作笑谈,偏颇之处还请方家指正。
[北宋] 王诜 /玉楼春思图
碧玉炉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