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里没有偏见
2016-04-05庞礡
庞礡
龙应台说,2009年她的书出版后,她收到各地来信,年轻读者感慨,不问不知道,家中那位缄默苍老的长辈居然有过如此波澜壮阔的人生。
人的一生,可以像一本书吗?书就摆在架上,从腰封到简介都在邀请别人阅读,但人却常常是封闭的保险箱,被忽略的身影里藏着的故事,上万字都未必写得下。
人到中年的朱利安就是这样,人生的大半时光里,他是被困在女性身体里的小男孩,“从小到大,人们都告诉你,父母、朋友,世界到处是友善的人供你求助,但对我而言,最好的方法是把问题放在心里。”他酗酒、服药、心情抑郁,直到某天接受手术,变回自己应有的样子。
朱利安穿着红色T恤,小小一个标签下写着他的题目,《朱利安:一位变性者》。他不是在诉苦,而是成为一本书,把手术前后经历的犹疑和排斥变成回合章节,来人拉开椅子在他面前坐定,他便开始徐徐道来。
“朱利安是我女儿结识的第一位变性朋友,女儿说这个故事很动人,还在邀请和朋友们一起去拜访她。”几天后,脸书上有一位家长留言。
像朱利安这样穿着红色T恤的人有将近50个,在哥本哈根的一个大厅中,“每本书”会自述30分钟,然后回答来访者的提问,包括脑受损者、听障者、皮肤敏感的“蝴蝶男孩”等残障者,也有脱衣舞演员、盗版书商等在道德甚至法律边缘游走的人。讲述声在大厅高低起落,像是图书馆中翻书和默念的声音。
“我喝酒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世界给我的偏见。我伤害的不仅仅是自己,还有所有关心我的人。”“知道自己患了HIV时,我一度很绝望,可是疏远和畏惧带来的伤害,远比疾病本身更严重。”“我从来不会主动讲述这段经历,但它在我的人生中如影随形;儿童性虐待,它跟了我几十年,希望我的讲述能制止未来的暴力。”
对不少志愿者来说,这是他们头一次站在公开场合讲出自己的故事、接受观众的盘问、承担围观的紧张和嘲笑的风险;可他们无法拒绝来自人类图书馆的请求。
故事始于1993年。那一年,隆尼(Ronni Abergel)的好朋友在事故中遇袭身亡,包括他在内的5个年轻人创办了“制止暴力”组织,为遭受暴力威胁的弱势群体提供帮助。他们的努力不局限于制止街头暴力,“我们发现,暴力的来源是仇恨,而仇恨的根源则在偏见。”失去朋友的年轻人当然有理由愤恨,但如果追根溯源,每个人都要为背后的偏见承担责任。
消解偏见的方式,是让那些负面标签变成真实的人:你或许能以宗教的理由拒绝跨变性者,却不能拒绝一位接受了多次手术、身体虚弱的朋友。这就是隆尼的初衷,他说服这些朋友走进大厅,像摊开的书本一样与来者开诚布公地交待经历,用第一人称打动听众。
如今,人类图书馆遍布五大洲的六十多个国家,“馆藏”也变得日渐丰富——这家规模不小的非政府组织正规划在中国的活动。在欧洲,穆斯林和难民报名加入展览日,他们不再是难民犯罪率里被统计的百分比,而是各有悲欢的离家者;在日本,肥胖症患者前来讲述暴食的经历;在韩国,年轻的单身妈妈带着孩子与读者互动。韩国甚至将人类博物馆变成长期活动,让志愿书本轮流在馆中与人交谈。
二十多年过去,当年那个年轻人隆尼已经四十多岁,他自己也成为图书馆的一员,戴着标签,上面写着“永远不要凭封面去歧视一本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