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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生金 漆器孤寂

2016-04-05高伊琛

南方人物周刊 2016年8期
关键词:大漆漆器徒弟

高伊琛

薛生金很寂寞,他的得意作品比不过简单的画猫受欢迎,他对传统手艺的坚持,遇到了各种因素的冲击,就连他看似有很多徒弟,到头来能成事的也非常少。

漆器也很寂寞,它实在费事,工具费事,步骤费事,用了那么长时间,但没有得到应有的对待,太多不正宗的旅游纪念品扰乱了人们眼中它的价值。

漆必须用天然大漆,陕川贵两湖的最好,大漆挑气候,在南方可以自然干,在北方用需要往墙上泼水,在屋子里干;漆有腐蚀力,普通画笔撑不了几天,需要用山猫皮做专用笔;漆栓更费事,把牛尾或者头发理顺,刷桐油,用木板或者麻绳固定,做一把刷子要用一两个月;漆要刷厚,薄了磨损得快,厚漆不能一次刷就,刷一遍要等一遍干,如此反复十几次……

从设计到制作,做一件最普通的漆器,要用3个月。薛生金花费最长时间做的漆器屏风作品《百美图》,耗时一年半。

大部分人选择学它,仅仅是为了混口饭吃。薛生金不是,他做了一辈子漆器,从工作变成生活,后来从漆器里头看见了文化,他要把它传承下来。

三位老师傅带三个学徒

漆器的血脉融在整个平遥。

早在明清民国,平遥漆器就已经进入千家万户,每家的生活用品都是漆器,所以平遥人过去对漆器非常熟悉。薛生金的父亲就是做漆器的,是平遥老字号“源泰昌”漆店的掌柜。

但他的手艺不是跟父亲学的。

薛生金1937年出生,正赶上日本侵华时期。平遥城大大小小的漆器店铺全都因此倒闭。他的父亲也关了漆店回村,从此不做漆器。平遥漆器从这一年开始中断,一断就是21年。1958年,平遥建起一个漆器厂,名叫推光漆器厂,懂漆器的三四位老艺人被请到厂里,开始续上断了的血脉。

“知道我父亲是搞漆器的,他们也就介绍我到那个厂里面。”但在大环境的影响下,学习漆器之路并不平顺,“58年3月份建厂,招了5个徒工,到9月份就开始大炼钢,青年人包括我在内,都下去农村搞钢铁,5个徒工走得就剩下3个。”

除了形势所迫,经济上也存在问题。国家建厂的主要目的是传承技艺,而非靠它创收,更何况漆器厂当时的销路并不好。那时候有一个词叫以副养正,“就是搞一些副业,搞一些其他能销的东西,光搞漆器这个厂就维持不了。”漆器往往做出来,就在厂里面压着,有时候收古董的客商会收几件,总体来说漆器厂是属于保留型的,直到1964年才有了销出渠道。

建厂5年后,做漆器的共有6个人,3位老师傅,3个学徒。薛生金师从当时著名的传统手工艺人乔泉玉,按照惯例,学徒必须得3年时间才能学成,而薛生金4月入厂,学了半年以后,就做出他的第一个作品。“我当时因为接受比较快,也肯下苦功,每天晚上到12点以后才睡觉,所以10月份我就把这个推光漆器学下来了”。

他的第一个作品是在一块板子上画了一个人物画,自己设计自己制作的贾宝玉描金彩绘。到59年,他开始做挂品,他还记得是做了一个天仙配的神话故事,乔师傅当时很满意。

漆器技术对薛生金来说并不算很复杂,比较难掌握的是技艺。比如擦色,厚与薄,轻与重,都需要苦练基本功;还有线条,漆画的线条和毛笔画不同,“它那个漆是很稠的,你拉不开,这个就是经常练的功夫,才能达到比较好的水平。”

大部分人会制作,不懂创作

到了60年代,乔泉玉师傅年岁已大,身体也不好,无法将精力都放在漆器工作上。25岁的薛生金挑起大梁,当时做漆器的有一个组,组里都是年轻人,他担任组长,并开始带徒弟。“那些徒弟呢,也比我小不了几岁,”一半时间教徒弟,一半时间留给自己。

薛生金食古而不拘于古,他觉得传统手艺一定要保留,但也希望能在此基础上进行创新。

薛生金16岁跟随画油画的侯文华老师学画戏剧布景,有了这个基础和眼界,他进推光漆厂以后有一定的“批判意识”,“我比较能看出老师傅的传统工艺哪些方面还有欠缺,当时我就想,一定要把这个改进一下,突破一下。”

薛生金所认为的欠缺之处,在于构图和造型。“比方说比例上透视上明暗上,有时候看起来挺不舒服的。从60年代起,我就逐渐把油画、西洋画的透视和明暗适当结合进去。在这个基础上加入一些国画的特色,将明代的仕女图、花鸟山水图上面的特色结合到漆器上。”

在人物的造型上他也花了心思,过去老师傅们的画作中,人物的服装造型比较类似,都是明清时代的服饰头饰,缺乏变化。薛生金把人物的造型按照朝代分开,按照每个漆画故事中表现的朝代,来丰富故事人物的服装和动态。他常去故宫临摹宋代、明代画,还喜欢借书买书看,专看国画,学习其中特色,结合到漆画上面。

到后来,薛生金推陈出新的动作越来越大,他在平金开黑与描金彩绘的基础上创新出三金三彩,还创造出青绿山水、金碧山水、沥银、沥金、沥螺等新工艺,并将已经失传的堆鼓罩漆工艺恢复出来。

薛生金到现在为止还在研究和完善这些技艺,他将自认为还没完全研究成熟的技艺传授给徒弟们,同时告诫他们创新一定不能脱离原本的特色。

虽然都是漆器,但扬州的雕漆螺钿镶嵌、北京的雕漆镶嵌、福建的脱胎漆器各有风格。“北京的雕漆和扬州的雕漆,都是剔红,红颜色的,但是你细看的话还都不一样,都有差别。一定要保持各地的风格,一定不能混淆了,混淆了就没有特色了。”

新技艺可以学,设计却只能靠自己,这是所有步骤里最难的。薛生金的两百多位徒弟中,能够自己设计作品的不足5%。绝大部分做漆器的手艺人会制作,不会创作,只好临摹,薛生金觉得这是个大问题。他还能回忆起,过去老乔师傅教他的时候,设计稿都在脑子里。那一扇扇屏风上的红楼和三国,都是乔师傅通过脑子里的图案自己画出来的。达到这个水平是最难的,像老乔师傅这样,才能说是学成了。

设计为什么这么难?其中一个原因是不肯下功夫。“画也好临摹也好写生也好,你必须得下苦功,不下苦功你就记不住,你脑袋里面没有东西,”薛生金说,很多徒弟的目标并不是设计和创新,“他都是能做点儿东西,能有饭吃了,他就一辈子就这样下来了。”而薛生金自己,虽然没有上过专门的学校,但是下的功夫甚至比在学校的学院派可能更多。薛生金设计人物之前,会搞清楚人物比例和动态。他会通过想象画出人物的状态,掌握不了这些东西就无法空谈设计。

把这样好的技艺糟蹋了,都不像话了

平遥推光漆器与福州脱胎漆器、扬州漆器、北京漆器、成都漆器并称全国漆器五强。推光就是在漆器表面用手蘸取麻油和砖灰反复推磨,直至漆面光亮如镜。

其实推光并不是平遥漆器的特点,每一个做漆器的地方都有推光这一道工序,在过去,推光漆器较为高档,由于工序复杂,需要打磨光滑后用手推光,是有钱人家才能使用的漆器。平遥漆器之所以与推光挂钩,还是因为那个培养出薛生金的平遥推光漆厂。

要说平遥独有的,是几近失传的擦色工艺。擦色是用桐油在图形上涂抹,再用铅粉擦出图形,擦色漆器的表面肌理呈颗粒状,呈现亚光效果。

由于成本低廉,擦色漆器广泛出现于老百姓家中。59年时,乔泉玉师傅用大漆调颜料画替换了擦色这一步骤,以后擦色就慢慢不用了。擦色退出舞台的另一原因是材料的缺失,擦色所使用的材料是过去用铅氧化后的白粉,现在市场上买不到了。薛生金在研究能代替铅粉的其他原料,不为别的,就是想传承下来这种特殊工艺。

薛生金有很强的“责任”意识,尤其是在自己成为国家工艺美术大师而平遥推光漆器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之后。薛生金声望日隆的同时,平遥漆器乱象丛生。

现代化学漆和腰果漆的冲击,极大减少了天然大漆的存在,当时只有薛生金和他的几个徒弟手里有一些天然大漆,天然大漆绿色环保但成本很高。与化学漆相比,大漆中不含甲醛,没有化学污染物,对人的身体无害,而且用天然大漆制成的漆器非常耐用,传统推光漆器使用的全都是天然大漆。

平遥的漆器店铺却大多对此不以为然,甚至包括薛生金的很多徒弟。薛生金常念叨天然大漆,尤其在面对媒体采访的时候,“徒弟们反对我说天然大漆,说现代漆也能卖掉,他们说的是‘卖”。

平遥街上漆器卖得红红火火,真正的漆器却濒临失传。

他在文化局开座谈会的时候,提出来这一困境,“当时我就说得想哭了,因为咱们现在把这样好的技艺糟蹋了,都不像话了。那都是什么样的漆器呢,真正的漆器都看不到。”

漆器双年展就是在薛生金的助推下诞生的,全国专家来平遥交流,各地漆器在平遥展出,并发出倡议要手艺人使用天然大漆。效果是显著的,那些不理解薛生金的徒弟们也开始用天然大漆了。

再没有人学,我还有两个儿子传下去

随着薛生金声名鹊起,他作品的价格也水涨船高。不过,薛生金大抵是有些寂寞的,因为识货的买家并不多。他的作品中,猫图格外受人欢迎。从原来一只猫几十块钱,后来几百块钱,到几千块钱,后来到万元一猫。说起这个,薛生金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无奈,“他们就喜欢猫,你要给他个仕女图,上面铺开很多颜色,勾上金银,他不懂,他不喜欢。他宁愿一万块钱买你这个猫,五千块钱也不要你的仕女。”

在平遥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为世界文化遗产后,旅游的人多起来,把漆器当纪念品的人也多起来,无论有没有规规矩矩学过漆器髹饰技艺的人都纷纷加入进来,用油画颜料去画,用现代漆来漆,做工粗糙但来钱快,这让很多人赚了一笔,也抹黑了平遥漆器。

时间久了,质量过于粗糙的漆器自然难以欺骗游客,可是,平遥出现了“正统”的漆器公司和职业学校。薛生金说,在这两个地方,聚集着没有漆器功底但绘画技巧高超的年轻人,他们用油画颜料在木板上临摹漆画,再为木板漆上漆。

“误把李鬼当李逵”的现象让薛生金很担心,“在不懂漆器的人看来,这是创新。但其实是一点儿传统漆器的内涵也没有,脱离了平遥漆器的特色,他们根本不会漆器髹饰技艺!”

最让他忧心的,莫过于这样的地方成了漆器发展与扶持的重点,名声也愈发响亮。“他们就是搭上文化产业的旗号,一方面搭上我这儿的旗号,但是搞的东西完全不一样。”薛生金说,现在传承的困难就来源于此,“他们那儿的工资比较高,但是那儿的不是正宗漆器。愿意到他们那儿的人就不愿意来我这儿,真正的漆艺他就学不到了。”

问题仍然存在,薛生金却没有找到好的解决方法。“我也管不了人家,”这番话好像是他对自己说的。“反正我最低最低也能让自己的孩子传承下去嘛。再没有人学,我还有两个儿子传下去,”薛生金笑得有点无奈。

薛生金的两个儿子都是学院派,长子薛晓东毕业于福州大学工艺美术学院,而后又在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深造,次子薛晓钢毕业于太原工业大学工艺美术系。兄弟俩现在主要负责薛生金工作室一众事宜,工作室距离薛生金家很近,都在山西平遥娃留村。

地方并不大,两间屋子,一间专门负责前期的漆工,徒弟们对漆器进行打磨、刷漆、推光;另一间负责后期的装饰,他们在漆面上勾红点翠,独立操作。点着数下来,工作室只有10个人,我对这一数字表示很惊讶,薛晓钢说,人少,那就致力于做精品。

薛生金的退休生活仍然忙碌,除了种花种草养养鱼,抽时间锻锻炼,大部分时间还是一头扎进漆器中。“我做了一辈子漆器,没有一件最满意的作品。我现在年龄大了也还想继续做,还想着把以前作品中看出来的缺点改一改,再做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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